少男少女,一共七个             第二节     



     一般地说,我总是按时回家。也就是说,当我跨进家门,饭桌上差不多已放上
了碗筷。这活儿通常由我妹妹包了。依我看,她真不该有什么怨言。她要是不服的
话,尽可以到街头去读读那些“只生一个好”之类的红通通的标语。读过之后就不
会再抱怨了。我说她是沾了“文化大革命”的光,那一阵,多少不想再生孩子的父
母一糊涂就又生了。所以,我觉得她应当知足。

   其实,我在家并不蛮横。那种要吃好穿好甚至漫天讨零花钱的事,在我是不屑
一试的。我对物质比较迟钝。说真的,父母也待我不薄,我犯得上在这上闹别扭吗?
我说过,我是个孝子,我也知道那句俗话:没出息才当孝子。可我有什么办法呢?

    我觉得,有个妹妹也真不错。倒不是说我想耍耍当哥的威风,或弄脏几个碗让
她洗洗。威风确实多少耍过一点,但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有个妹妹,父母的关
心至少有一半转移了,这不是件天大的好事么?小时候,我不明这个理,有几次甚
至还表现出醋醋的意思,真叫丢人。现在不了,现在巴不得少点儿关心。我发觉,
凡是父母都有一种“关心欲”,那劲儿一上来你就别想活了。我也顶撞过许多回,
惹得他们更关心不止。后来,我学乖了,每逢关心一来,连忙垂下头去,默数着
“一、二、三、四……”。一般说来,数到五十左右差不多可以结束了,很少有例
外。

    每当我推门走进房间的时候,照例会忘了在垫子上擦擦鞋底。妈妈诲人不倦地
指出过多次,我总没能记住。我已经忘了擦鞋这一动作是哪年开始的,幸亏还没到
脱鞋进屋的地步。我生平最讨厌的是日本人,而日本人最糟的也就是脱鞋这一节了。
小日本小日本的,谁都知道,明明矮了,穿高跟鞋踩高跷还唯恐不及,偏偏又脱了
鞋,那模样能好吗?反正,我不擦鞋底也进屋了,这是原则问题,不能让步。我在
原则性问题上从不让步。否则今天擦鞋,明天擦脚,后天擦脸擦屁股的,忙得过来
么?

    进屋后的第一件事是来杯凉水败败火,无论春夏秋冬都这样。我这人火气大,
不喝杯凉水活不下去。喝完后,一抹嘴,叫爹叫妈的,但不叫妹妹。我有点势利,
该她先叫我,我没理由拍她的马屁。

    “回来啦。洗手去吧。”

    总是这老一套,除了擦脚就是洗手。也不知哪里学来的这种派头,不中不西的。
咱家并非什么大户人家,更不是清廷的遗少,穷讲究倒是一串一串的。比如饭前不
吃冷饮啦,吃了冷饮不吃柿子啦,吃了柿子不吃螃蟹啦,等等等等。一听就没胃口
了。这年月,有柿子有螃蟹吃就不错了,还挑剔啥呢?

    原来还有个毛病,爸爸不到家,即使饭冷了菜黄了也不开饭。我不懂先吃和后
吃为什么就有那么多莫名其妙的道理。我忍着,一直忍到十六岁,再也忍不下去啦。
有天,我硬是先吃了,看妈能把我的碗给砸了。砸就砸吧,砸了也是她的,我怎么
都不吃亏。可是,居然平静得出奇,妈妈只是叹了口气(顺便说一句,她年纪越大,
气叹得越长)。

   “吃吧吃吧,唉……”

    随后,她让妹妹也吃了。我出的力,让她白捡了便宜。

    我的吃饭速度惊人,只要饭桌上没有特别稀罕的菜,我总在五分钟之内离去。
为这种显然不合卫生的举止,母亲念叨过多次。她到死都不会猜透,我之所以拼命
快吃,为的是不听那些与我有关的议论。

   “今天你考得如何……”
   “小便验过了么……”
   “还是要努力呵……”

    这显然是存心不让我吃下去了。有时,妹妹也会趁火打劫:“今天,那个女同
学又来找过你了……”

    我知道,这下准完了。有幸有个二十来岁儿子的父母,最听不得“女”字。本
来,我也可据实说明,所谓的“女同学”是个铁头铁腿铁肩膀式的班长,她找来是
因为我今天少上了一节代数课,当时的理由是肚子疼,真正的理由是去看意大利文
艺复兴时期的画展。爸爸虽然不是个博学的美术爱好者,想必对意大利也知道一二,
并对《蒙娜丽莎》不抱偏见。可我懒得辩白,说那么一长串故事叫人心烦。他们要
是愿意以为点什么的话,为什么偏叫他们不以为呢?再说句不肖的话,看看他们着
急的样子,也挺好玩的。他们恨不得把我放到分子筛下仔细过滤,却又装出并不想
知道的神情,好玩就好玩在这里。看着大人装假实在是一件非常叫人感到趣味的事,
不过,既然他们似乎不想知道,我也就不必送上去请他们知道啦。

    我走到录音机前,并且戴上耳机。对不起啦。

    我说的这些都是过去了的事。那时候,不管怎么讨厌学校,我毕竟还是个注了
册的学生。我对自己的今后有过许多愚不可及的幻想。想了许许多多,就是没想到
在家待业,我的待业生涯实际上是从爬黄山开始的。高考结束后,为了犒劳他们的
宝贝儿子,父母让我上了黄山。还没等我下山,他们就东托人西打听地知道我的考
分了。那钱花得冤啦。

    没有人知道,我爬上天都峰的时候,想的是要是一个跟斗栽下去会怎样。我很
想试试。可惜,有人想拍照,把我推开了。其实。栽下去又会怎样呢?不是也很庸
俗么?我自己都觉得奇怪,这样的结局是自己找来的,这是考场英雄的必然下场。
如今,目标达到了,希望成了现实,大学已去他妈的,可是,没有激动,没有喜悦,
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干什么。也许是吉诃德大战风车?孙悟空大闹天空?我说不
上来。于是,我说不出的心烦。

    而今,又该去当学生了。虽说是低了一截的,毕竟有点事儿让你干干了。何况,
又有了新朋友,什么柯达、富士的,叫起来爽口。想到这些,我又高兴了。我真的
充满了愉快,自信,希望。要知道,我从来不是什么悲观主义者呵。

    几天后,晚饭的饭桌上,我破例吃得很慢。我告诉父母,那种装装门面的入学
考试已经对付过去了。
    妈妈追问:“考上了?考多少分?”
    唉,考上就考上了,考得再好也不过及格。这就象安慰赛,还分什么名次吗?
我很想把这层意思对妈妈说说,用来稍稍卖弄一下近来大有长进的口才。不,还是
不说为妙。我不笨,我知道为了下面实质性谈话,少去惹事的好。
    “考上就行,努努力,再有一年你就是大学生了……”爸爸象对男子汉一样拍
拍我的肩头。
    我赶紧低下头数数。
    “好好学,不要被你妹妹看笑话……”

    算啦,笑话这会儿就看上啦。什么“努努力”,“好好学”,象东洋人在说话,
全他妈的鬼话!说真的,爸爸,我又要白吃你五年饭啦,至少五年。真对不起。你
都被我吃瘦了。不过,你的饭确实不是那么好吃的,不光要让你的巴掌大起大落地
拍着我的肩膀,还要听你的日本式教诲。我听烦啦,听厌啦,你想不到吧。你就看
见我低着头,还以为我有了良心发现,在忏悔自己的罪孽,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你这才叫做梦呢。你没看见,我的嘴在蠕动,并非什么低头认罪的意思,而是数他
妈的数,从一数到五十。你不知道,我立刻就会要求你了。你更不会知道,我比你
还看不起自己,因为我就要来求你了,因为我只能求你。
   “爸爸,”我叫他。这个家他说了算。“爸爸。”
   他转过身,非常亲切地看看我。他没别的能耐,就会这一手。
   “爸爸,我想住到学校去。”
    “复习班还有住读的?”
    “有的,”我说得非常诚恳(我也来一手给他瞧瞧),“不过,住在学校边上,
是乡下人的房子。”
   “那不行。”

    我象没听见他的拒绝,继续说下去。我要么不提,既然提了,我一定要办到。

    “那绝对不行。”
    “那房子离教室才五分钟路。从家到学校要一个多小时。”
    “坐车吧,我给你买月票。”
    “不过,住在学校边上也有不好,”我还得撑一下,“要在学校吃三顿饭,还
要交一点房租。我大了,不该再花家里许多钱。”

    我看见父亲的眼睛动了一下,我知道有希望了。他虽然挣的不怎么多,但听不
得“钱”字,好啊,爸爸,现在既然说到了钱,你就是打肿了脸也充一下胖子吧。
是吗,爸爸?
   “好吧,去就去吧。不过……”
    不过,我不想再听了。
 

                                 下一页  回目录  在线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