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染文选                   无处告别


 
                                  ——黛二小姐与朋友 


  黛二小姐慵困倦怠地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着什么。晨光已透过窗幔斜洒在被子上。窗帘是黯红色的,虽然窗外远处的街上已是车水马龙,人流不息,天空已是雪亮灿白,一清如洗,房间里却仍然是一片黯黯淡淡的暖颜色。黛二小姐被松软的被子拥裹着乏乏的不想起来。那被子是淡紫色的,这颜色温馨,优雅、高贵,散发出一股女人独有的特质。她的身体裹在被子里瘦瘦的一束,像一缕光线,轻盈柔软地抹在床上…

  黛二小姐的头有些疼,早晨一睁开眼睛第一个感觉就是从她的太阳穴深处、眼眶四周以及上牙床里边隐隐约约浑浑然然散发出一股遥远又近逼、浅淡又深刻的疼痛,好象不是睡完一整夜觉刚刚醒来,一而是熬了一夜神思正准备努力去睡而又无法睡着。

  黛二小姐长期有这种周期性头疼的毛病,以前她不知道这种头疼缘于何故,就从家里翻出几本医药方面的陈年旧书来看。家里的书很多,可是没人搞医,便没有医书。好不容易找到一本破得不像样的《赤脚医生手册》,书上第一页赫然写着:把医疗卫生的重点放到农村去。黛二想这肯定是她母亲早年下乡改造时带回来的土货,她甚至从那书页上闻到一股黑亮亮的田地里水稻的清香以及秋日阳光下田垄上玉米的金黄。于是,黛二小姐把它丢到卫生间的纸筐里去,又翻别的医书。可一转身,觉得不合适,又把那书捡回来。母亲这辈子没扔过什么东西,连黛二上幼儿园时穿的小袜子都不扔,黛二每每总是趁母亲不在家稀里哗啦把家里的陈年旧物席卷一空扔掉,母亲虽像守护纪念品一般守护那些久远年代的破烂,但黛二小姐偷偷扔掉,母亲却也没发现什么。黛二想,这书扔到卫生间纸筐里被母亲看到,又得说她败家子。楼下正有收废品破烂的吆喝声,于是,她走到阳台上,朝着楼下地上摊散着的废报纸、破锅烂伞投去。

  黛二小姐看的第二本医药书是她自己从书摊上买来的《实用中医精神病学》,这书并不只是讲精神病,更多的是讲由精神因素引起的各种疾病,从人的神经类型、心理气质、阴阳虚实等等方面入手谈开去,黛二一边看一边自我分析,然后对症下药,选中了天麻丸和地黄口服液。断断连连吃了一段时间不见效,她就不吃了。

  直到前几天,她才从一本美国人写的《女性的恐惧》中得知自己患了女人独有的压力症,这书是她去年底从纽约带回来的。书上写患此症的女人有以下几点症状,各人不一:

  闭经(月经丧失)

  阴道痉挛(性交疼痛)

  经前期紧张(多症状头痛)

  性感缺乏(阻止性唤起)

  黛二小姐想,幸亏自己的症状只是头疼,要是再有别的,可多麻烦。黛二生得娇弱,秀丽,眼睛又黑又大,妩媚又显忧郁,芳龄二十六岁,虽还未结婚成家,但性方面的知识已着实不少,写本《女性性困惑大全》估计已不成问题。女友们有了什么问题,比如前一时期缪一妊娠反应很重,吐得死去活来,就来向黛二讨教咨询;比如麦三,平时与男人们眉来眼去,勾肩搭背,牵人心魄,可到了关键时候,谁要干真格的,那可没门。遇了问题,她也来找黛二。三女子都算得上好看,但又各有不同。缪一凄艳而诡秘,讳莫如深又像简单无心,使人闹不清她是过于老成还是太天真幼稚;黛二瘦削清秀、内心忧郁,身上散发一股子知识女性的多愁善感、孤独傲慢;麦三天生丽质,天真明亮,热情虚荣。三女子并无血缘关系,只因以前格外要好,好得有时使男人们插不进来,望而兴叹,她们便私下里按年龄由大到小排成了一、二、三。

  黛二出生在书香世家,父亲是一位著名的文学教授。多年前去世后留下一屋子书,黛二从小耳溺目染。习文弄墨,不免染上爱好文学艺术而又没什么大出息的那种“半截子”人的毛病,性情敏感、忧虑、激动、夸张,有时还写首诗什么的,忧伤一番,但始终没上路,不是她父亲那块料。黛二这种头疼的毛病大概也是她的神经类型以及性情特点使然。

  这会儿,黛二倦意十足地躺在床上不想起来,她把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两膝屈着,侧身而卧。这姿势使她产生某种空虚,由于空虚,又产生某种幻想,又由于幻想,使她感到某种深刻的孤独。她把手在自己弱不禁风的躯体上抚摸了一下,一根根肋骨犹若绷紧的琴弦,身上除了骨架上一层很薄的脂肪,几乎没有多余的东西。然而一双饱满的乳房却在黛二小姐瘦骨伶仃的胸前绽开。几个月前,这身体这乳房还在一双男人的大手里揉弄,无论那种抚摸是否幸福,黛二毕竟感到与自己之外的东西在交融。这会儿,她的的确确只有自己一个人了。黛二不由自主把手伸向自己的胸部抱紧,仿佛重温什么,回味什么。她想起了她的一个叫墨非的男友曾经对她说的话:“黛二,你不能独自在河边漫步,你过于自爱,我担心你会跳进河里拥抱你自己。”想到这儿,黛二不觉浑身一阵寒冷。

  这几年来,云云雨雨,陈仓暗渡,黛二着实接触过几位男人,但她的内心始终没有被调动起来,肉体的充实无法替代精神的某种要求,而没有精神,与男人在一起就像干活一样没激情,激倩和快感从某种意义上讲是两回事。黛二小姐称某种快感为“愉快的体力劳动”。老实说,黛二并不很性感,她的瘦削与柔弱使男人们见了就生出心疼与怜爱之情,就想保护她,但多数情况下男人并不想蹂躏她。黛二小姐本身对这种缺乏精神的“愉快的体力劳动”也没有表现出足够的热情。所以常常落得精神与肉体全孤独的境地。为此黛二颇感遗憾,她很羡慕麦三,麦三高大丰满,性欲饱满旺盛,离开男人三天就活不下去。据麦三的丈夫墨非讲,麦三做起爱来就象秋天里金黄的麦浪起伏跌宕,悦耳动听。黛二小姐自愧弗如。她想,除了工作,总得有些业余爱好,喜欢做爱也是一种业余爱好。毕竟要比什么业余爱好全没有要好。

  黛二小姐躺在床上盘算起自己的那个周期日子。快了,快了,来了就不头疼了。她正想着,望着一室的寂然正要习惯性地沉浸到对往事的追忆或对未来的冥想,电话铃就响了起来。

  仅凭那电话铃声的叫法以及来电话的时间、她就能大致断走这来者肯定是个侵略性极强的老熟人,他觉得他有权力让电话铃顽强地叫下去,他知道黛二小姐这会儿肯定在家,无论她起床没起床也无论她想不想接电话,她都不得不拿起话筒和他说话。缪一的电话就不这样,她总是让电话怯怯地叫上两声,如果没人接,就会周全又体贴地想黛二这会儿正忙着什么,也许正在卫生间,也许正和男朋友亲密着脱不开身,于是就挂断,过会儿再来,麦三时有强辞夺理不容分说飞扬跋扈之举,神经兮兮地半夜里敲来电话,你以为是什么天大的紧迫之事,可她半夜来电话只是汇报说她晚上吃了今年以来第一颗草莓,气得黛二第二天夜里同一时间打电话告诉她,自己今年还没有吃过草莓,但麦三是决不会一清早就让电话吵起来没完没了的。

  电话闹了一阵,黛二断定这人不会善罢甘休了,就磨磨蹭蹭晃下床,袅袅哪娜驾雾腾云一般移到门厅,眼睛似睁没睁,目光迷朦松散,拿起话筒,毫无精神地丢了声“喂”?

  “黛二,你穿上裤子了吗?”

  “我一猜就是你,讨厌!”

  “嘿嘿,你还是别穿上衣服的好。”

  “不穿你也看不见。”

  “看不见也有感觉啊!”

  “别流氓了。你等一下我穿上衣服。”

  黛二小姐放下话筒去披外衣。

  来者如黛二所料,正是墨非。墨非是个记者,以前黛二父亲在时,他常来家里,然后回去写篇豆腐块专访,报道一下黛教授最新动态。黛二父亲过世后,他仍然来家里,说是看望伯母,实际上只是想看上黛二小姐几眼,说说他那让他头疼的老婆麦三,并在口头上娱乐一番,操这操那的,可动真的却从来对黛二小姐不敢冒犯,顶多当黛二把茶杯递到他手里时,他误把黛二小姐的手和着茶杯一起接过来握在手里。男人嘛,总是别家的女子比自家的女人好。握一下也没掉二两肉或失去什么,攥一下就攥一下吧,估计他的勇气也就到此为止了。黛二觉得并无危险,所以她总是装着毫无感觉地忽略过去,也不揭穿什么。只是在心里为麦三感叹一番。

  黛二并不是个轻浮浪荡的女子,她很有自己的操守。黛教授生前结识不少文化界名流,起先名流们来家里是与父亲切磋商榷的,左一商右一榷,就知道了黛教授有个女儿生得娇柔妩媚,又书生气质,当与黛教授谈得口干舌燥神倦心疲之际,望一望静静坐在一旁的黛二小姐,便比喝一杯醇香的清茶还能提神解渴。黛二偶尔冒出一两句颇有见地的话,便震惊四座。大家总是不信这种很有头脑的见解会出自秀丽柔弱的黛二小姐之口,这份冷峻与清醒不应该是黛二小姐所拥有的。黛二渐渐地结识了不少文化界名人。

  黛二家里从来民主气氛好,没大没小,没上下尊卑之分。黛教授生病之前,常常四肢着地,在地毯上爬来爬去,由黛二和黛二母亲轮番骑。黛教授一边爬一边说,他第一爱我党,第二爱黛二。黛二就叫起来,那我妈妈就跟你离婚啊!黛教授就说:你妈是党员,最初就是因为爱党才爱上你妈的。再说,离了婚咱们也不用怕,你妈她爱吃饼干,给她买两包饼干,她就能再嫁给我。

  生长在这样一个家里,黛二从骨子里散发着潇洒和傲气。她与名人们坐在一起表面上也常常戏谑调侃,性这个性那个,但黛二的分寸感与自重使男人们自尊起来,望而却步,谁也不敢轻举妄动。更何况黛二的本质并不是这种轻浮随便之人,她喜欢静静地彼此深入内心的交谈。

  墨非就是这群文化人里的一个。

  黛二小姐披了一件黑色风衣重新走回门厅,拿起话筒。墨非曾经说过,这件黑色的风衣穿在黛二身上显得凄艳而高贵,宛若一个刚刚丧夫的小寡妇一般哀怨动人。

  “喂,说吧。”黛二说。墨非说:“什么时候中国的电话能带屏幕装置就好了。”

  “我可不装屏幕。有的人是只想说说话而不想见面的。若装上那玩艺,就像大敞家门,客人随时可以进来会面一样。我觉得不自由。”

  “我劝你还是装一个好,这样我们兄弟们便在早晨你还没起床时打过来电话,你不穿什么就接,这有多么美好。”

  “去你的。”

  “你真保守,又不是什么机密,又摸不着,你怕什么!”

  “我可要告诉麦三了。”

  “你要是真告诉她,那可帮了我的忙了。”

  最后,墨非说他上午去北京日报社办事,中午顺路想过来和黛二小姐吃顿饭。黛二犹豫了一下,就说那好吧。

  放了电话,黛二就忙着洗漱梳头一,化妆收拾。黛二小姐的眼睛很大很黑,她的又黑又大的眼睛之所以和街上许许多多流动着的又黑又大的眼睛不同,那是由于黛二小姐赋予了这双眼睛丰富而混乱的内容。当这双眼睛静静地望着你的时候,便把他的忧伤、妩媚、冷清以及闪动跳跃的才思一同倾注到你的内心;她的目光像一只柔软的手臂,触觉真实地抚在你身上,然后渗透到你的心里。在化妆的项目里,黛二最重视的一项就是涂眼影,她觉得眼影给人一种迷朦神秘的魅力,在视觉上产生一种凹陷的立体错觉;黛二化妆的第二个重点部位是嘴唇,她喜欢一种泛亮的黯红色,妩媚而性感;黛二从不往脸颊上涂脂抹粉,她的肤色天生白里透红。这与她的体质有一定关系。中医学讲,体质瘦弱的人大多属于阴虚体质,容易疲乏口渴,神经衰弱,脸颊时常发热泛红。黛二小姐从小娇生惯养,身体娇弱,体力或神思过于劳累的时候,脸颊便像化了淡妆一般泛着淡淡的红晕,所以黛二从不用精心涂抹粉脂。

  化完妆,黛二小姐带着挑剔的目光审视镜中的自己:镜中那女人虽还未容颜衰老、香消玉殒,但她已隐隐感到那光滑的脸孔后面透出了无法掩饰的精神疲倦与心力交瘁。黛二转身离开了镜子,躲开了那种不愉快的自我醒语与剖析。

  黛二提了菜兜离开了家,她准备买些熟肉、蔬莱。她一边走,一边盘算起钱。自从去年底回国,至今日有五个月了,白住白吃母亲她心里总觉忐忑。有朋友来找黛二闲谈,一到了吃饭时间她就不知如何是好,赶紧去看母亲的态度,黛二心里便觉得压抑。

  想起找工作的事,黛二心里就发起狠来。这些狗男人,平时好话一大车,说得天花乱坠,可要真有事找到他头上他就开始装逑了。就说这个墨非,老婆麦三三天两头地跟他吵架闹离婚,每一次黛二都给他们和稀泥。上一次是由于墨非在家里写稿子,麦三在个模特儿队干活,扭腰摆胯风韵招摇地在这个OK那个OK走了一天,下班回到家就埋怨丈夫在家里一天都不收拾房子,这哪儿像个家,纯粹是个狗窝!如果墨非站起来给麦三递上拖鞋,像征性地在她的纤腰上捏捶几下,便什么事也没有了。可他听麦三这么一说,好像他在家里写稿子不是干活,倒像是轻松休息了一天,便说:“好了,现在公狗工作完毕,开始休息,请母狗做饭吧。”“谁是母狗?”“你不是说狗窝吗?”于是俩人就开始为只有墨非是公狗而墨非老婆并不是母狗的问题吵起来,吵了一会儿,墨非就自己乐起来,自己大小也是个文化人,虽然当个小记者琐琐碎碎没什么大出息,但总不至于连自己是男人还是公狗都闹不清楚。不是有个名人说过吗:“与人争辩就表示自己已经糊涂了。”于是墨非住嘴,只是嘿嘿发笑。麦三见他没有回声,竟敢以无声嘲笑她,就说:“这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离婚算了。”可到了夜里,白天说的一切便都不算数,麦三又变成了热情的麦浪。

  黛二小姐一边走路一边沉思。她又想起了麦三与墨非的另一次战争。那是由海湾战争引起的。当时海湾危机日益逼近,墨非紧张忙碌得顾不上吃饭和喝水,下了班就坐在收音机旁拨呀拨,美国之音、英国BBC、苏联、朝鲜、台湾,凡能滋滋啦啦调出声的任何台都听。听完,就到了电视新闻节目时间,墨非又一屁股坐在电视机前。麦三叫他吃饭,他像没听见一样;麦三把饭碗端给他,他连头也不扭一下。老婆终于按捺不住,说:“有病!你忙什么急什么?你又不是萨达姆·侯赛因,装什么革命家呀,马克思写《资本论》还一边啃面包一边写呢,溥仪皇帝还坐在马桶上一边屙屎一边批阅国家大事呢。”

  墨非说:“你没看我这儿忙得不行吗?”

  于是老婆麦三长叫一声:“好呀,海湾战争比我还重要,这日子没法过了。我告诉你姓墨的----门在那儿!”

  墨非说:“等海湾战争完了行不行,我这儿忙着你又不是看不见。”然后他把食指竖在嘴唇上嘘了一下,叫老婆别再出声,继续埋头专注于海湾动态中。

  黛二小姐一边买菜一边在阴雨来临之前变得凄凉了的街头涌满思绪。空气潮湿起来,街旁的绿草和矮树上露珠闪烁。黛二觉得自己握着菜兜的手有些发麻,就把菜兜换到另一只手上去。她举起那只发麻的手观看,深深的勒痕把那只手分隔成两种色彩,一半青白,另一半紫红。她把这只忽然变得畸形了的手抚在自己的大腿上轻轻滑动。黛二小姐善于发现和体察自己的感觉,包括生理的,心理的,当那感觉一失去平衡,她总能迅速地做出反应并使之重新恢复平衡。

  黛二想,墨非老婆每次闹离婚不是我帮他们调和?可我的事你们从来也不上心!黛二怀着愤懑的心情买了肉菜回到家。

  “墨非已等在门口了。

  “我一猜你就给我买好吃的去了。”他说。

  黛二淡漠地说:“看你这肚子,跟怀孕五个月拟的。”

  “真可惜不是这么回事,虚晃一着。”

  黛二把菜袋往他手里一丢,仍是没好气:“拿着。”然后开了房门,径自进屋,换了拖鞋。

  “不就是肚子鼓了一点嘛!你等着。”墨非说罢一头扎进卫生间,黛二楞楞地站在那儿,一会儿,卫生间里哗一阵冲水声,墨非出来了。

  “看,怎么样,平坦了吧。”

  黛二哭笑不得,转身进厨房洗菜烧饭。

  黛二实际上很懂得墨非那轻松自如的表面之下所掩饰的东西。两年前墨非曾玩命追求过她,穷追不舍一年零两个月之久,后来麦三无比投入地爱上他,才结束了那一切。墨非转头火速与麦三结婚,快得使人觉得他跟赌气似的。墨非不是走死胡同钻牛角尖的人,夫妻不成,仍愿和黛二做朋友。虽说墨非一直没有过越轨之举,但黛二清楚他心里的愿望并不是没有。

  黛二很想提起她工作的事,但忽然觉得这种拜托毫无力量。她深信女人是用情绪思索,男人是用屁股思索。她颇知时下美女们和那些不算美但也不算丑的女人们是如何利用男人们的特点过五关、斩六将、攻破天下、百事百通的。麦三就曾经说,“你以为那公关小姐、女经理容易哪,凭什么这钱这好事往你身上跑而不往别人身上跑!那钱不是干出来的,是睡出来的。”当时黛二很不屑。可是,经过一系列事实,比如缪一这个美貌而才情丰富的女友,从边远的北国小镇不费吹灰之力就调到了北京一所大学工作这一事实,她信了。同时,她心里格外难受。

  黛二毕竟是黛二,天塌下来靠脑袋顶,无论如何没必要靠屁股。男人嘛,情有可原,这是雄性激素使然;女人若是靠屁股思索办事,就不太合本性了。何况天还没有塌下来。

  中午饭黛二小姐做了青椒炒鱼片,赛螃蟹,糖醋炒藕丝,番茄肉丸,又切了刚刚买的火腿肉和三色蛋,把冰箱里剩的几块干烧带鱼段也拿出来,最后还做了一小盆酸辣汤。

  两杯尖庄酒下肚,墨非的话多起来。黛二怕他喝多了胡说八道,就一个劲让他多吃菜。

  墨非说他这些日子上火,吃不下干的,没唾沫,想喝稀的。黛二说,酒不是稀的,是浓的,你要是想喝稀的我就把汤端上来,墨非好像没听见一样,一个劲自己灌自己。一边喝一边说:“去火的药都吃了一车了,这火就是不下去,吃得整天跑厕所。再不下去,我就不是人了。”

  “不是人是什么?”

  “火炉子!”

  黛二乐起来,本想挖苦他几句,可一抬头见他神情不对,就收起笑容,说:“我看你是心火。”墨非不吱声。

  黛二站起来端汤。起身之际,忽然眼前一阵发黑,黛二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墨非正要操东操西地发泄一下这些日子的恼火,忽见黛二站起来就不动了,闭着眼,脸上掠过一阵青白,然后慢慢血涌上来才又恢复了往常的润色。墨非吓了一跳,慌忙站起来扶住黛二,“心火就心火吧,你也别这么吓唬我呀。你没事吧?”黛二缓过来,说:“我早上什么东西也没吃,坐在这儿空腹陪你喝酒,怎么会不头晕!”

  墨非扶黛二坐下,赶忙去厨房端汤。端了汤回来,说:“幸亏是你端汤前头发晕了否则汤洒了倒没什么,这么漂亮的汤盆砸了,伯母回来肯定得说我的不是。”

  黛二说:“怪不得麦三总跟你闹离婚,连话你都不会说,你不怕烫了我,反倒先心疼汤盆。”

  墨非说:“我是想这么说,可是话说出来它自己就拐了弯。”

  “行了行了,是不是你和麦三又在闹离婚?”

  “要离,就离好了,每次闹了半天都是没个结局,真没意思。”

  接着墨非痛说一番革命家史。说完了,轻松起来。然后靠着酒劲握住了黛二的手说:“黛二。黛二。”黛二望见他眼里已爬满红丝,一副又憨又痴的样子,心里紧了一下。几年来,他几乎事无大小巨细,都向她倾谈,这份信任与韧性使黛二很是感动。她很想借着晕乎劲靠在他的肩上,被他紧紧抱住,把几年来身心的一切疲倦都交付给这似乎玩世轻浮而本质却极真诚的肩膀。她实在累了。黛二想,以前真该待他好些,特别是他与麦三结婚之前。可一转念又想,爱情这东西不是理智可以完全决定的。他善良、成熟、亲切,你可以信赖他;他才华横溢、智慧丰富,你可以欣赏他;他家缠万贯、挥金如土,你可以羡慕他;他官运亨通、权势无比,你可以恭维他。但这都不是使黛二产生把身体和生命交付于他的东西,更不是委身于男人的理由。黛二对墨非所怀有的请感,从来就不是爱情。于是黛二即刻战胜自己一时的软弱心理,说:“快别这样。回头我要告诉麦三的。”

  “我盼望你告诉她或让我告诉她,可是你不会同意。”墨非不但没松开黛二的手腕,反而更用力握住。他的目光直直地射在黛二脸上,那目光混杂着哀求。他的呼吸急促起来,胸部一起一伏。局势发展之快令黛二意想不到。黛二不动声色,僵持了一会儿,她觉得手臂被攥得发疼了,就轻轻地但却有力地说:“松开我,墨非,别闹!”

  “黛二,黛二…”墨非把头沉沉地俯在黛二的肩上。她的心乱跳起来,她把目光超过他的头部落在他倾斜俯靠着黛二的脊背上——那里正不平静地随着他急迫的呼吸一起一伏。

  “松开我。别讨厌!你把我弄疼了。”

  墨非脱开黛二的肩,松开手,转身扎进卫生间,并且拴上了门。黛二还没反应过来,就从卫生间里低低传出男人的沉沉的抽泣声。黛二觉得今天实在蹊跷,她望望一桌狼籍,听着卫生间里的声音,心里很不是滋味,面对一室寂然,她坐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坐了大约十分钟,卫生间的门开了,墨非眼睛红红的出来。

  “不会哭还算什么男人!黛二请你原谅了”墨非给了自己一个台阶,挺了挺上身,把肩膀抖了抖,没再坐下。他从自己的书包里取出几盒安神健脑液递给黛二:“社会主义的优越性!给你黛二,你还是回国的好。”

  黛二望着他,心里乱七八糟。惦记着她这头疼毛病的,也就墨非这么一个朋友,黛二心里感动着,嘴上却说:“墨非你别再管我了,好好和麦三过吧。过日子就这么回事,你要是娶了我也是一样的。”

  墨非不说什么转身走了,出了门又折回身,说:“黛二,工作的事你找一找缪一吧,她公公是那个谁谁,那谁谁眨一下眼,缪一的户口就一路绿灯地进了北京。让缪一的公公帮你在本市找个工作还算什么难事。”

  “我不会求她的。”

  “就让她跟她公公说你一颗赤子之心,回到祖国却没有工作。”

  “你听着,我不会找她。”。

  “黛二,听我的。我没权没官这事帮不上你,只能给你出出主意。你别感情用事了,谁当官谁有理,放下你那大小姐的架子吧。你要想活下去就得记住,别人全是你爷爷!”

  墨非走了。黛二站在门口看着他走出楼道,宽大高耸的背影转向楼梯,然后是一阵踏踏的下楼声。那声音渐渐远了,淡了,却越来越重地敲在黛二的心上。这个麦三,当时风风火火非墨非不嫁,现在嫁了,又一阵风一阵雨地闹离婚日日么热爱做爱的女人,胃口却极挑剔,观念古板得要命,非墨非不可。离了墨非看她怎么活。黛二深知麦三这种女人,她整天在外飘摇,走起路来屁股扭上天,一派浪荡风尘女子样。可墨非不在的日子,她宁肯晚上躺在床上抱着枕头幻想,也不会去找其他的追慕者。

  黛二想,哪天得找麦三好好聊聊了。

  黛二小姐与现代文明

  本来黛二小姐出国前是想给自己留条后路的。她原来在北京的一所大学里教哲学课。黛二小姐对于哲学的兴趣和热爱,虽然不似渴望得到一位为之动心的恋人那般浓烈,也不比她在灯火阑珊处拥吻一个爱慕者更具有天赋,但她的确对哲学拥有某种神秘的兴趣。这种兴趣早在童年时期便呈现出来。那时候她不喜欢上学,上小学的第一天她用力牵住父亲的手,生怕父亲会松开她,把她丢在一群陌生的脸孔中间走掉。她问父亲能否拨一下时针,让她重新退到六岁,让七岁永不到来。这实际上就是童年的黛二对于时光能否倒流的关注与发问。长大后黛二果然进了哲学系,毕业分配时她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哲学教师的职业。黛二小姐出国前,原想向学院请个一年的长假,待出去后视情形而定。她躲在家里默默地展望了身己的未来:出国----结婚----移民----有钱----性交----空虚----孤独----逃跑……黛二小姐虽然生得柔弱,但内心却挺有力量,她对自己、对别人、对情感。对世界都有相当的把握力;她不很会保护自己,常常把自己亮在光秃秃进退维谷的境地,四处无遮,或把自己抛出去,落到危险的边缘,但她绝对能够凭借心力控制局面;她可以做到很爱一个人然而爱得不动声色;她还可以做到让她不爱的人自己就先主动离开她,避她惟恐不及;她还具有极强的想象力,她的头脑可以镇定自若地走在时间的前头。很多事还没开始,她已经能够知道结局。所以,黛二小姐对自己未来的展望,确信无比。她知道自己会逃回来,给自己留后路是绝对必要的。

  没想到办理护照时,公安局要单位领导的鉴定。于是黛二就去向学院领导要一份个人鉴定。那鉴定写好后是用信封封着交给黛二的。那天,她去人事处办公室,处长白白胖胖,脑袋又大又圆,灰白的胡须在嘴唇四周蓬开,俨然一个大胖猫。黛二小姐进屋之际,他欠了欠屁股,伸出大手,松松地一握,并没有站起身,一派老前辈大首长的架势。黛二本能地想冷笑,把一边的嘴角微微上提,眼睛半睁半闭,既妩媚又蔑人。这种冷笑从来都是黛二小姐对付那种装模作样、酸文假醋的人的最厉害的武器。你傲慢我就比你更傲慢。这世界上最能调动起黛二小姐对抗情绪的东西就是对她傲慢。黛二很想把冷笑丢过去,但一转念,跟这种不读书的只会玩弄手腕和权术的家伙接上火实在没必要,不对等,人的尊严只有在你值得尊重的人面前才需要保持。更何况此事事关重大,没有好鉴定就得不到护照,得不到护照,你就根本别想出国。于是,黛二收敛起本能,转换为微笑。黛二向那胖猫似的人事处长用微笑战术打动了半天,结果仍然不让她看那份鉴定。黛二心下就想这鉴定可能不妙,坏话连篇也说不定,可黛二不想再冲那张胖猫脸微笑了,她觉得自己若是再笑下去就会变成小丑。在中国小丑已经那么多,任何一个夹缝里都会像诞生春天一样诞生小丑的面孔,这其中有些面孔带有表演性质,掩藏着悲哀;而有些面孔早已弄假成真,习已为常。这几年来,黛二小姐用心地观察过成千上万的面孔,并对它们做出细致的分析。走在街上,黛二唯一的爱好就是这件事。可是有一天她忽然自嘲地丢掉了满街观察面孔的嗜好,她发现她可以从商店橱窗里的各种面具脸谱上不费吹灰之力地就看到人们的面孔。

  这会儿,站在人事处办公室里,她想,幸亏那胖猫不是掌管人们擢升贬抑、封爵免官,掌管人间阴晴圆缺、生杀大权的大人物。黛二接了信封转身就走了。

  她回到家里思想斗争了一天,但终于不敢拆开信封。

  第二天,黛二小姐心中忐忑地到市公安局办理护照手续。她望望小小一间办公室里黑压压挤满一屋子人,人人的脸上都漾着一种毫无主宰自己命运力量的讨好神情。房间里空气混浊,一片嘈杂。黛二站了一会儿队,心里有点恶心想呕吐,中暑似的感觉。于是就跑到前边去夹塞,一个穿制服的警官见了黛二柔弱的微笑,倒变了一下面孔,温和了一点。可一见黛二手里那未曾开启的信封和一大堆乱乱的材料,就不耐烦地说:“把材料按顺序整理好,后边排队。”黛二转身就要去排队。那警官本以为黛二会立刻甜甜软软地请求他照顾一下,可见她立刻转身去排队,就不高兴地丢出一句:“我又不是拆信封的,一律拆好信封、捋顺了拿过来。”黛二昨天思想斗争了一天,没想到这会儿公安局的人亲口说让自己拆开再交上去。黛二就高兴地去排队,一边排队一边看那鉴定。可一看那鉴定,黛二的血就涌到脸上,颊上泛出淡淡的红晕。全部鉴定只写了两个字:一般。黛二心灰意冷!工作四年半了,黛二无论对教学工作还是她个人的研究课题,都投入了很大的热情,并在大学生中和学术界都开始崭露头角,她的成绩有目共睹。黛二望着那“一般”二字,先是一阵寒心,接着她便被愤懑所吞没。不干了,不干了,黛二冲动起来。

  办完了护照手续,黛二小姐就“杀”回学院想辞职。她气咻咻坐上了汽车,一路上城市的拥挤与内心的空落交叠着向她迎面压来。她在脑子里把与人事处长要说的话默想了一遍,然后又站在人事处长的角度向自己反击,刁难自己,再然后她又想对策回敬过去。黛二在脑子里你一句我一句激烈争论了半天,可到了学院大门口,定了定神,又折身走掉了。她这才想起来,一个月后到公安局领取护照时还要人事处开证明方能取出,现在闹翻了,到时候人家就是不给开证明,护照你就别想取出来。

  黛二小姐心里发堵,头发空,站在学院大门外的街上又疲倦又伤感,喘了几口气,就不声不响地走掉了。

  黛二沿着一条被明晃晃的太阳晒得发蔫的大路走了。午日的街显得寂然而耀眼,脚下的柏油路变得有点松软。这条街她已经走过无数遍了,可是忽然之间她对着这熟悉的一切产生一股奇怪的生疏感。

  一个月后,由单位人事处开了证明,黛二取回护照,她知道国内方面的手续算是彻底完结了。于是,毫不迟疑地返回学院辞了职。你以为我稀罕你那大学教师的职位呢!人活得总不能像条狗那样,总还得有一点尊严,出去后就是拾破烂也不回来了,黛二小姐像许多受了委屈的人在出国前夕一样,默默地在心里发誓。

  回家的一路上,她历数自己几年来全身心投入过的情感的毁灭,历数自己所看重的事业成绩被别人轻视忽略的种种事端,眼睛里浸浸的亮亮的。回到家,黛二写了“永别”两个字赫然贴在书柜的玻璃门上。跟谁别、别什么,她自己也闹不清。反正那两个字是一种情绪,一种挑战。

  但黛二毕竟是黛二,“永别”只贴了一天,就被她悄然取下来。黛二小姐善于自省,虽然一方面她是个情绪化的人,但却也很有自持的控制力。她感到自己太投入了,投入得毫无掩饰,被明白人一眼即可以看穿。于是,她把“永别”换成了“游韧八荒”贴在书柜上。这样,既掩饰了自己,增添了超然洒脱的韵味,同时又含有“永别”的情绪。

  其实,黛二小姐心里有底,她出国绝对不会过拾破烂的日子。黛二的那个经济担保人约翰·琼斯原来是黛二父亲的一个研究中国文学的学生,高大英俊,混浊的灰蓝色眼睛让人看上去永远脉脉含情,胸脯上密密麻麻长满黑毛。他的中国话说得不很好,但却增添了一种语词的创造性。比如,他最后一次与黛教授分手告别时说;但愿我们早日相碰(应该是相逢)。黛教授去世后,他就专门研究起黛教授的著作来。琼斯来了几次中国,对黛二小姐颇有情义,一起并肩坐在长沙发上时,总是“无意”地碰她的小腿和膝盖。后来有几次他试图拥抱她,都被黛二小姐机智地岔开了。

  有一次,琼斯要黛二小姐和他跳贴面舞,黛二同意了,那正是一个月白风清的夏日夜晚,在约翰·琼斯的宿舍里,他熄灭了室内的灯,窗外的月光和梧桐树幽幽的清香一起流淌进来,琼斯高大的个头把瘦小的黛二像拐棍一样揽在怀里,抱在腋下他那双覆盖面很大的手在黛二小姐瘦削的脊背上来来回回抚摸,他甚至垂下头轻轻舔噬黛二的耳朵和脖颈,琼斯那有力急迫的心跳声和他身上的那东西热热地贴在黛二的胸口和腹部,室内弥漫的温情的格调和他那充满激情的爱抚,几乎使黛二小姐失去最后的抗拒力量。

  乐曲结束,黛二就装着毫无感觉地分开了,尽管她的后背、腰部、耳朵和脖颈都很敏感,很有感觉。

  上一次约翰·琼斯回国时说,他这一生若是能娶黛二小姐这么一位纤秀柔袭的东方女子为太太,就别无所求了。分别时,黛二也动了心,眼睛里湿润起来。可一见他那一身浓浓重重的黑毛毛,黛二又退却了,终于没能拥到他的怀里。黛二深知阻碍她拥到他怀里的东西并不是那些黑毛毛,这只是说得出来的东西,说不出来的才是真正的障碍。

  这次他请黛二小姐出去,动机很显然。黛二想关了灯也许就想不起那身黑茸茸的毛了,想不起任何能够成为障碍的东西。不就是睡在一起,晚上和他做爱吗?做就做吧,天下乌鸦一般黑,天下男人都一样,不是和这男人做爱就是和那男人做爱,反正都是做爱。这时候,她把天底下所有的男人全部去粗取精、去旁除杂,只剩下男人身上那个关键的家伙——一枝填满火药的枪。黛二小姐忽然觉得恐惧,琼斯的枪就在她的脑子里一直转呀转。于是,几个画面就在黛二小姐的眼前摇晃起来:一只公鹿在追逐一只疲弱的母鹿,它们翻越栅栏,穿过树林,爬上山坡,漫过沙滩,终于来到一条淌着涓涓甜水的小溪边,它们喘息着饮水……她看到一枝香醇的黄花或一株直挺挺的小树,插在一只空洞的瓶子里……她看到一辆飞驰的汽车像一道危险的闪电,猛地冲撞进入一间从未打开过门窗的房子,于是,墙壁坍塌了,窗棂陨落了,轰然倾倒的石灰壁流溢出乳白色的灰浆……黛二小姐知道,出国肯定是一枝枪在等着她;不出国也肯定是一枝枪在等她,结婚是一枝枪;不结婚也是一枝枪。她别无选择。于是,她在脑子里就预先把自己嫁掉了。

  当时,黛二小姐的两位女友缪一和麦三都先后与别人同居和结婚,这无形给了黛二一种压力。她终于感到单身女人之间的情义是多么的脆弱,多么的不堪一击。她与缪一、与麦三都曾经有一段时间好得一星期不见面就想念,都曾经发誓不嫁男人。特别是黛二小姐与缪一,她们躲在黛二家的阳台上,夏日的夜晚无比漫长和深情,她们望着神秘而幽蓝的苍穹,诉说彼此遥远的往昔、梦幻和苦苦寻索的爱情,来自久远时代的声音漫漫浸透她们的心灵。很多时候,她们为悠长无际的天宇所感动,为对方的人格力量和忧伤的眼睛所感动,泪水情不自禁漫漫溢出。夜晚,她们回到房间里,睡在一张大床上,她们的中间隔着性别,隔着同性之间应有的分寸和距离,保持着应有的心理空间和私人领域,安安静静睡过去。有时,黛二会忽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孤独,她知道同性之间的情谊到此为止了。但黛二想,无论如何总比一个人睡觉要温暖,毕竟能够感到深入的心灵交融。

  与同性朋友的情感是一种极端危险的力量,黛二小姐始终这样认为。这需要她们彼此互相深刻地欣赏、爱慕、尊重和为之感动。同时还要有一种非精神化的自然属性的互不排斥甚至喜爱。她们之间最不稳定和牢靠的东西就是信赖。这种情感可以发展得相当深刻、忘我,富于自我牺牲,甚至谁也离不开谁,但同时又脆弱得不堪一击,一触即溃。稍不小心,转瞬之间就滑向崩溃的边缘。冥冥中,两个人的情感之间隔着一层薄薄的纸,这种情感稍一有所偏差,就会变得无法存在下去。比如欣赏滑向妒嫉,爱慕走向病态,那么这张薄纸顷刻之间就会碰破;而两个文化女子之间若没了这张薄纸,那么便什么都不会有,不会存在。所以,黛二从来都把发展同性之间的情感视为玩火。这一切的复杂和危险在异性朋友那里并不存在。

  缪一、麦三先后与人同居、结婚,黛二更加充分认识到在物质化的世界里,物质与肉体的力量是多么强大,精神与心灵的力量是多么脆弱,前者终究是简单,而后者就复杂了。这世界上过分强调后者的人是最麻烦最倒霉的人。黛二不幸地想,自己命中注定要属于这最麻烦最倒霉的人了。黛二小姐心里乱乱的,情感朝着各个可能的方向堆积,说不清的孤寂与惆怅。

  出国前黛二小姐的购物热情轰轰烈烈,她平时并不很喜欢盲目地逛商场,不像许多女人那样并不想买什么也能在商店里转上两小时。她平时多数情况是直奔“主题”,除了服装,艺术品、书籍的柜台顺便扫上几眼,其他的物品都忽略过去。然而,出国前夕黛二小姐好像得了购物狂癖,见什么买什么,想把这辈子穿的用的读的全买齐了,仅胸罩就买了十几个。黛二小姐长得瘦削,她想美国东北部城市的人,个个人高马大,说不定买不到她所需要的型号。于是就更加拼命地买。

  黛二小姐与母亲肯定是一番生离死别,自不待言。她到个体摊上买了个漂亮的卡片,写满了给面对长久分离一下子变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母亲的最恰当最安慰的话:

  亲爱的妈妈:

  现在我们俩相依为命的生活发生了变化,但这是希望的开始,而不是从此没有了希望。我们的目的是能够在一起,而不是分开。现在的状态是暂时的,我一结婚就接您出去,团聚。

  您若是在我走后哭哭泣泣就太傻了,把生活调整成健康、轻快、充实同时又有所追求的状态才是聪明的,也是我盼望妈妈的。

  我实际上对自己的选择格外理智,一人在外,无论遇到什么困难,哭归哭,但我决不是那种傻哭下去的人,我会想办法解决,我有能力战胜自己的弱点,战胜孤独,把无聊充实起来。我们总是得活下去的,干脆活得高兴。

  我一年内接妈妈出来。等着我。

  爱您的黛二

  黛二小姐把卡片悄悄锁在自己的抽屉里等待飞离北京的那一天,在离开家门之前,把抽屉钥匙,家门钥匙和她对自己的家所拥有的全部温馨或伤感的记忆一同留给妈妈,从此便浪迹天涯了……

  黛二小姐与缪一最后的一次分手,有些使人黯然神伤。那时,缪一已与“谁谁的儿子”同居很久了。黛二是忽然从墨非与麦三那儿听到这消息的。那“谁谁的儿子”黛二早有爬过敌人的碉堡,就在文化界、艺术圈横行霸道,招摇撞骗。那些学者、歌星、影星什么的凡想出名成功的,都先要到他那儿拜把头,否则就别想成功。黛二对缪一的选择无比失望,倒不完全在于和他这种狗男人同居,更多的是黛二感到缪一对她遮掩、隐藏了,这使得她们的深挚的友情出现了裂缝。她一直以为缪一是对她无所不谈的。缪一的行为使黛二已经建立起来的对于友谊的信仰,开始动摇了。但黛二还是很快就把情绪调整到宽容与理解的立场,缪一毕竟有她的难处,自有她的难言之隐,难诉之苦。她从遥远的北方小镇流落到北京,除了“谁谁的儿子”,艰难的境况使她别无选择。黛二很清楚缪一的往昔,黛二觉得她在那种处处防卫别人的恶劣的环境中生活得太久了,她的精神情感与物质世界长期植根于那样一片贫瘠的土壤,以至于她那自我保护(自私)的本能与汲取外在(别人)的根系便格外发达。她极少给予和付出,因为她从来没有安全感。现在,缪一这种以自身为代价寻求“谁谁儿子”的庇护的行为,实际上正是她长期形成的某种东西的延续。黛二很快就理解了这一切,并向麦三、墨非解释这个世界的艰难。但黛二注定已无法摆脱某一种失望。从缪一身上,黛二看到女人最终的薄弱。

  那天,黛二送缪一下楼。夜晚瞒天星斗,天空深邃,一片静谧,秋意融融。她们站在楼下的星空下,缪一说着什么。月亮静静地挂在空中。她们迎视而立,徐徐秋风把黛二披在肩上的忧郁的黑发飘扬起来,缪一系在腰带里的上衣也被夜风鼓荡起来,黛二觉得有点冷,便把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凝视着缪一,缪一那永远悒郁不欢的艳丽以及为着没有爱情的生活而显现出来的慵倦感染着黛二,可是黛二除了理解,还能给她什么呢?

  “你会把我忘掉的,在美国那种现代世界。”缪一说。

  “不会。”黛二说。

  “我让你失望了?”

  黛二把头转向一边。

  “......”

  她们站着不动,也不再说什么。星离雨散,分离在即,对往昔的追忆与对未来的茫然之情将她们吞没,黛二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畏惧,从缪一的神倩中,黛二看到她正在鼓起一种勇气走向黛二,靠向黛二,那是最后的告别。黛二莫名其妙生出一种胆怯,她闪了一下身,向后退了一步,说:“别!”

  就这一个字,黛二丢给缪一一堵深厚而无法穿越的墙。

  明显地,缪一泄了一口气,好像放下了一身重压,从矛盾中抽出身来,又站了一会儿,她转身走了,为了缓和尴尬,她说了句“真讨厌”!黛二愧疚交加,怅然若失,不知说什么。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你真他妈的是个不折不扣的中国女人。

  黛二与麦三、墨非没能告别,他们到外省旅行结婚去了。黛二知道,若是能够与他们告别,也不会像与缪一告别那般沉重,麦三不只一次对黛二发狠地说:“将来我出国时,在飞离北京地面的那一刻,你猜我会怎么着?我就冲着北京发灰的蓝天最后看一眼,然后无比辽阔地大叫一声----”

  “一声什么?”墨非急问。

  “----一个字。”

  大家都知道那一个字是什么,便都开心地笑起来,实际上,老天都知道麦三多么离不开墨非,离不开这块土地上的许许多多。她只不过善于做美国梦而已,而且做梦已经做得相当专业了。

  黛二也曾想象自己告别北京时会怎样。依照黛二对自己本性的认识,她觉得自己会心里哭着而脸上笑着。为了避免最后分别的场面,她宁肯与任何人不辞而别,偷偷摸摸走掉。

  可是,真的到了飞离北京的那一刻,黛二小姐却气鼓鼓地生着母亲的气,母亲一个劲地叫她穿呀穿,恨不得让她把春夏秋冬把南北两极和赤道全穿在身上。正是初冬嘛,是个麻烦的季节。

  银灰色的波音747像一个心焦急迫的情人以拥抱的姿势向着东太平洋投去。一路上,黛二脱呀脱,为前前后后的高鼻子绿眼睛们表演着脱衣舞。

  啊——美国,用它那强大的现代文明冲洗吞没着黛二小姐,同时又用它无与伦比的病态和畸形发展了黛二小姐心灵深处的某种东西。她原以为美国的现代文明可以解脱她的与生俱来的忧戚与孤独,以为那里的自由、刺激。疯狂会使她的精神平衡起来。于是她把自己当做一只背井离乡、失去家园的风筝,带着一股绝望的快乐和狂热,在纽约的街头、酒吧、超级市场、赌场、小型影院,红灯区里飘摇。可是,不到一个月她就厌倦了,她独自走在纽约繁华而凄凉的街头,却梦想起太平洋西岸同一纬度上的那个城市,纽约城衰老的黄昏时分北京是黎明在即了!她想念起北京那人烟浩荡、尘土飞扬的街景。于是,黛二小姐像在中国时一样又开始把自己关在公寓里,窗帘紧闭,与世隔绝,躲在房间里把收音机、电视机调呀调,可中国连点影子都没有,仿佛在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中国这么大的一块土地。收音机和电视机里全是哇啦哇啦洋鬼子的疯狂,或缠缠绵绵如泣如诉的洋鬼子的悲戚忧伤。黛二躲在昏黯的房间里思念着远方,可是那远方分明是她刚刚拚尽力气逃出来的。黛二小姐对自己深深失望,那里不属于她,这里也不属于她,她与世界格格不入,她觉得自己是一个失败的人。

  黛二小姐与约翰·琼斯的关系格外微妙。她的确从这个高大的洋男人身上获得了关于这个世界的零零琐琐、微微末末。琼斯是个性爱老手,经验丰盛,无论黛二小姐有没有情绪,他都能有办法把她的热情调动起来,一直干到黛二小姐疲倦得几乎晕过去。约翰·琼斯把性生活说得与做得都十分彻底与赤裸,毫无淫秽与猥亵之意,好像交合只是由他一个人来完成的而没有另一个人的存在,做爱的时候他也是睁着眼睛。黛二小姐非常不习惯,觉得不自在,好像是当众被人剥掉外衣一般。睁着眼睛使黛二小姐觉得在美妙的风景前遮挡了一层乌玻璃,使她难以看清风景,难以进入意境。虽然黛二与琼斯每次做爱时都很投入,但事后黛二心中总要隐隐生出某种羞愧之情。这羞愧依然是精神因素在作怪。黛二小姐觉得她与琼斯之间除了性爱之外没有什么共同的情感体验,他们除了作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凭本能营造起来的世界外,没有其他共同的世界。黛二觉得自己只是一个性器具在与约翰·琼斯交合,而她内心的东西却从来不曾被唤醒。

  琼斯并不同意黛二小姐的说法,他认为他相当珍视黛二的智慧、容貌、才情,他们并不只是两架性器具的交融与满足。而且他认为与黛二小姐的性爱是人类情感最深刻的形式。黛二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但内心仍是觉得空空荡荡。

  为了证明他的情感,有一天,琼斯把黛二带到一家成人玩具商店。黛二望着那一堆堆活生生的人造生殖器、乳房、大腿,心里一阵恶心。那造型之逼真,质感之真实,型号之丰富,令黛二小姐瞠目。琼斯说,如果只是需要性器官的满足,他到这里转一圈,就可以把全部欲望的需要买回家。

  黛二小姐觉得她没有任何话再可以反驳琼斯。她也为自己的缺憾虚空之感而感到惊异。最后,她总结为爱情的缺乏。她坚信爱情与做爱,情爱与性爱是互相关联的两回事。同时,她认清了自己的本来面目,自己从来就是个非常不现代的女人。

  黛二也曾试图脱离琼斯的怀抱,独立起来,另辟天下。但想想自己单弱的体力,微薄的财力,蹩脚的英语以及那在美国毫无用武之地的却让她无法丢弃的哲学,再一看美国佬无论男女老幼都一个个孤雁幽魂似的无所归宿,便立刻失去革命勇气。她躲在异乡的黑房子里,不打开灯,运用自己出色的想象力再一次对自己立身美国的未来进行一番展望,最后无非是这样的结局:挣钱(机械地)----疲倦(身心的)----性交(以缓解忧虑为目的的)----孤独(病态的)----自杀(解脱地)。

  于是,不到三个月,黛二小姐给约翰·琼斯留下一封简短而伤感的信,就当机立断毅然决然地又像个焦急迫切的情人一般,孤鸟似的以拥抱的姿势飞回了中国。她留给琼斯的那封信,至今她倒背如流,那是世界上最绝望的信。

  黛二小姐的急速往返,令她的熟人们口呆目瞪。现代文明留不住她,移民留不住她,约翰·琼斯那充满激情的身体留不住他,黛二小姐的一些亲戚就抱怨起黛二母亲:看把黛二娇惯的,一点苦吃不得。她们原想指望黛二打前阵,然后一个个鱼贯而出,不曾想黛二这么没出息,好好的繁华世界不呆,非回这破败不堪的北京小胡同过清苦的日子。大家对黛二颇感失望。黛二小姐心中被种种情感堆得满满的,却是难吐真言。她想,就是说了,别人也不会懂。所以,干脆不说什么。对一般的熟人,她只是说:“不习惯。”对亲密些的朋友,她也只是说:“太孤独。”

  黛二把自己重又关在自己以往的房间里,关在对往昔的追忆与对未来的幻想的惯性中。只是往日仅存的那一份激情也被耗尽了。整整一个深冬,她都躲在自己的充满阳光的房间里,雪花或风沙敲在她的玻璃窗户上,空气格外干燥,黛二像一个墨守陈规、刻板单调的女人那样,躺在沙发里,一天一天捧着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冥想,于平淡中感悟那远远的忧伤;录音机里徐徐涌出她所喜爱的崔健的摇滚乐,那歌声千回百转,荡气回肠,凄凉伤感,它在黛二小姐多愁善感的肢体上流动,她不禁泪水涟涟,一遍又一遍倾听:

  你要我留在这地方

  你要我和他们一样

  我看着你默默他说

  不能这样

  我想回到老地方

  我想走在老路上

  ............

  麦三在长城饭店有一场小型的时装模特儿观摩表演,墨非约了黛二小姐与缪一,说请务必到场,有要事商淡。

  傍晚,天色发黄,接着就刮起大风,尘士把城市覆盖得一片混沌。这种天气去聚会,非得有特别的动力不可,若不是墨非说有要事商谈,若不是缪一也去,黛二小姐肯定要在大风黄沙面前退而却步了。

  黛二小姐蜷缩在浓郁的黑色风夜里,脸上一层无法遮掩的四处无落、飘零无依的忧虑与茫然。她把自己的眼睛藏在墨镜后边,天空和大地全变得黯黯淡淡。

  黛二先去找缪一。她一身风沙按响了缪一家的门铃。这是黛二回国后第一次去缪一家。在门外等了半天,终于有个很怯的老妇人的声音隔门传出:“谁呀?”黛二说是来找缪一,那老妇人才打开门。毕竟是“谁谁儿子”的家,连保姆都比一般家庭里的保姆显得高傲。那老妇人请黛二换了拖鞋,抖掉身上的风尘,才引她走进缪一的卧房。

  缪一蓬着头,眼窝深陷,目光凄切松散,面色憔悴靠在床上。黛二进屋的时候,缪一刚刚吐完一大场,这会儿才平息下来,黛二没想到缪一变化如此之大,也没想到她的妊娠反应会这么严重。黛二并不赞同缪一对于生活的选择方式,更不赞同她要这个孩子,可缪一对自己的决定表现出一种非常理性的坚定不移。黛二便知趣地不再说什么。缪一的表情显得冷漠,里边掺杂着自卑与诡秘,这其中自然有非常切身然而又无法告人的东西。黛二深知人的复杂与矛盾,深知做人之难,并不想多询问什么,缪一那维护自尊的淡漠,使黛二把刚才一时涌起的怜惜之情不露声色地藏在表情里边了。黛二很想说,有什么事需要她,她会尽力。但她终于没有说。

  缪一说,她无法一同去看时装表演,她要吐完一个月或两个月说。

  黛二坐在沙发里喘了几口气,就起身走了。她重新回到大风里,她的长发飘飘扬扬,让那些躲在街两旁的商店,餐馆里的感不到风的人看到风。街上人流涌动,摩肩接踵,嘈杂喧闹。黛二望望拥挤在身前身后的人流,觉得自己在中国实际上从来都是一个人孑然自处。

  她凝望着人流,那人流很像冷漠的风,从远古一直流淌至今,从太平洋东边的纽约城穿越大洋流淌至北京。它带着往昔人们喜悦哀伤,带着悠悠岁月,从黛二小姐身边漠然滑过,然后又顺着黛二小姐的一切流向远方和未来。它与她毫无关联,它无法安慰她的心灵,无论在哪儿。她感到自己像一株被遗弃在人流之河的堤岸旁的孤树,看着千百年的岁月流淌着的古老的面孔沉思苦索,她看到每个面孔都是一个城堡,她被夹在无数城堡之间倦怠不堪,忧伤自怜,像个真正的傻瓜。她再一次感到某种真诚的东西正与她无可奈何地慢慢远离……

  墨非已等候在长城饭店门口多时了,远远地见了黛二独自一人被大风推拥着裹来,便迎上去拉黛二。

  一见面,墨非就欢喜地告诉黛二他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黛二问什么绝妙的主意这么兴奋,是不是麦三的美国梦有了门。墨非就一古脑地把自己几天来的谋划讲出来。

  仍然是黛二目前最迫切需要解决的工作问题。墨非那个报社的副社长老刘专管人事,老刘是黛二父亲生前的好友,私交甚笃,墨非知道这点,若黛二做为亡友之女去请刘伯伯帮忙找份工作应该不成问题。但老刘有些特点全社众所周知,墨非十分通情达理、善解人意,首先考虑到老刘的难处。老刘这人在报社几个副社长中是学历最浅、资格最短、著作最少的一个,在社里站住脚全仗走正直无私、不搞歪门邪道这一条路,这一条是他唯一安身立命站稳脚跟使之在历次风波中立于不败之地的法宝。墨非在社里工作多年,深知社里领导层的底细。正社长在社里站得住是凭借热情,由于这种热请,使他拥有某种关系,他常常出入这部长那部长家里,回到报社与同事言语间不免流露出对这部长或那部长的亲密之情,总是抑制不住地象称呼从小一起长大的老熟人那样称呼部长们的小名。缪一公公的小名就常挂在正社长嘴边,墨非就听过不下五六次。

  墨非深知官人们的利害关系,所以想出一个转圈法——即由缪一的公公写个短函给正杜长,推荐黛二一颗赤子之心回归祖国的怀抱,盼正社长给予解决工作问题,正社长与黛二无识无交,肯定转手推给负责人事的副社长老刘接办受理,以便向缪一公公交差。这事落在老刘手里便好办了。在上边转了一圈最后落到老刘手里与这事从一开始提名就落到老刘手里非常不同。转圈法虽然罗嗦,但老刘批准起来就非常正直无私、秉公办事,非常理直气壮,不仅没有私情,而且帮了上司的忙,一举而多得,真乃万全之策。

  黛二听完转圈法就无可奈何地笑起来。墨非啊墨非,三个约翰·琼斯加起来也想不出你这迂回战术,她望着墨非,望着才年长于自己不过七八岁的却完全是另一代在夹逢里长大,做人的朋友,心里一阵酸楚和悲哀。

  一阵掌声把黛二和墨非的目光引到台上,正好麦三伴着浓郁醇香的亚热带风光和音乐款款而来,她的眼睛左看右看,顾盼流连,胯部风骚地摆动。灯光的色彩打到她半裸的身上,金黄、肉红。她身上线条的流动感以及滚热的质感,压迫着人们的眼睛。一股健康的生命力呼唤起台下人们情欲般的浓烈掌声。

  黛二小姐低下头来,望望自己苍白的肌肤,便奇怪地站起身离开了饭店,把自己埋没在夜晚的黑暗中。

  黛二回到家,向母亲讲述了墨非设计的转圈法。她才讲了一步棋,黛二母亲就全明白了,不用像墨非讲给黛二时那么一步一步掰开揉碎、和盘托出。母亲毕竟是受过革命大熔炉久经洗炼的人,一点即明。于是,黛二与母亲欢喜起来,总算有了头绪。然后又是一番感慨:这世界有权力的靠权力,有金钱的靠金钱,有屁股的靠屁股,不想用屁股又无权力、金钱的就得靠智慧了。黛二小姐进而又想,无论战场还是情场,中国人能够打败美国佬就全仗这智慧了。

  喔,纽约!走回故土旧路才几个月,纽约已恍如隔世,远在天涯了。

  黛二小姐与母亲

  黛二父亲去世后的这几年,黛二与母亲这两个单身女人的敏感日子真是过得举步维艰。倒还不在于一般缺乏男人的家庭里那些最显薄弱的环节。比如;黛二小姐与母亲现在住的这套房子,从黛教授在世时一起搬进来住,至今已有五年了,煤气管道从一住进来就完好齐备,但五年来形同虚设,从来没有通过气,害得黛二家每月把个媒气罐换来换去,好在当时黛教授有辆公家小汽车。黛教授去世了,人走茶凉,曲尽人散,人去车空。黛二小姐后来几次试着自己去换媒气罐,可她实在体单力弱,纤纤的胳臂无论如何提不动那煤气罐,终于没有成功,但这并不难,黛二小姐给墨非一个电话敲过去,事情就解决了。比如,黛二家的抽水马桶,三天两头漏水,滴滴嗒嗒哗哗啦啦,水声潺潺,缠绵不绝,黛二小姐左试右探,便掌握了水箱的构造,出了问题,黛二三下五弄就解决了;家里的电线也常出故障,黛二小姐对于电路简直无师自通,不仅任何电路故障难不住她,她还可以把家里的电路改造修缮一新,弄得那些小彩灯、击电音响、电动玩具,左闪右亮,令人耳目一新,为之悦然。

  黛二小姐与母亲这两个单身女人的生活最为艰难的问题是她们都拥有异常敏感的神经和情感,稍不小心就会碰伤对方,撞得一蹋糊涂。她们的日子几乎是在爱与恨的交叉中度过。

  黛二母亲在失去伴侣后,全部的注意力和情感都倾投到黛二身上,这就要求黛二得付出与之相当的注意力和情感才能使母亲得到平衡。可是这对黛二来讲太难了,她有自己更感兴趣的世界,有自己的朋友、伴侣和未来。于是,注意力的不公平使得她们的生活异常紧张,常常闹翻。

  在黛二小姐的记忆里,这几年她的每一个生活阶段中,母亲都会从黛二身边选中一位黛二小姐最为珍视的朋友作为她内心里最搁不下的人。黛二母亲一感到被冷落或不被注意,就会抛出这位“假想敌”与黛二小姐论战一番。

  黛二小姐回国后与母亲的第一场“战争”是由缪一引起的。

  缪一与“谁谁的儿子”同居很长时间以后,忽然有一天缪一发现自己怀孕了,才急忙去办结婚登记手续的,时下的婚前体检政策是必须先打胎才允许结婚。黛二小姐那时刚回国不几天,听缪一说很想要这个孩子,黛二就托了人,冒名顶替代缪一做了婚前体检。

  当时正是隆冬二月。那天早晨六点钟,小闹钟就按指定时间忠实而悦耳地叫了起来。房间里仍是一片昏暗,黛二小姐打开床头灯,伸出胳臂拿过小闹钟,把闹针向后调了十分钟,可闹铃还叫,黛二又把闹针向后调了十分钟,闹铃仍然不依不饶地叫。到底是日本货,不把人闹起来不罢休。这么一折腾,黛二小姐睡意已去,便披衣起床。叠被洗漱、梳头化妆、穿上外衣,一切匆匆忙忙而又井然有序。要求空腹体检,便免去早餐。

  缪一已在妇产医院门前等她了。缪一站在冷风里瑟瑟发抖,神情忧郁,面色憔悴。她们走进了妇产医院,一股热热的暖气伴着来苏味流进她们的鼻孔,缪一依然苗条,那时还一点看不出是个孕妇,她的脸上带着歉疚。黛二很想安慰她没关系,可她什么也没说,只在她不安的肩上轻轻搂了一下。然后她们并排坐在一张绿色的长椅上,开始填写那份婚前体检表,姓名,年龄。性别,婚史。月经周期,流量,颜色等等。

  然后黛二小姐便开始了漫长而痛苦的检查。静脉抽血;手指验血;X光透视,妇科生殖系统检查(直肠检查);验*颉*

  检查生殖系统的妇科医生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短发齐耳,面庞冷峻,目光威严看上去很像一尊雕塑。她的眼光在黛二小姐身上打量了一下,然后毫无表情地说:“上床。脱掉裤子,包括内裤。把腿分开。”黛二小姐感到十分难为情,便动作缓慢地开始脱。那女人转过身去,从柜子里取出一副消过毒的橡皮手套戴上,又在一只手指上涂了些润滑剂,然后猛地转回身来,冷冷地说:“快着!”黛二小姐噗嗤一声乐出来,那声音好像是一位已经等得焦急万分、等得不耐烦了的很有权威性的情人发出的,可是黛二小姐还没乐完,只觉女医生那戴了手套的一只手指猛地一下就从后边戳进了黛二小姐的子宫。黛二一声尖叫。

  “你干嘛?”女医生不紧不慢仍然用刚才那平平的语调说:“你不是初婚吗?初婚就这样检查。”黛二小姐这才明白了什么叫直肠检查,她在心里叫苦连天,无声地骂着他妈的。女医生在黛二小姐的子宫、卵巢等等地方摸够了,就说:“行了起来吧,没问题。”黛二一边提裤子,一边在心里发着狠:难道我要你告诉我我没问题吗?”

  黛二小姐从妇科出来,皱着眉头,苦痛不堪。见了缪一第一句话就说,“真不明白男人搞同性恋搞个什么意思!”

  黛二从来没有替谁受过这份罪,晚上回到家自然是说起这事。母亲认为黛二对她关心太少,对别人倒满心热诚,言语间就透出对黛二的不满。不满就不满吧,可是母亲话锋一转就骂起那“谁谁的儿子”是什么狗东西,臭流氓!说缪一居然用这种形式……下边的话就不好听了。黛二站着不动,盯住母亲那发直的眼神,她觉得母亲大缺少对人的理解,同情,太不宽容,如此小心眼神经质,毫无往日那种温良优雅的知识女性的教养,近似一种病态。一股怒火直往黛二小姐的头顶冲,她忽然一字一顿郑重警告母亲:“我不允许您这样说我的朋友!无论她做了什么,她现在还是我的朋友。您记住了,我只说这一次!”然后黛二转身就走了。她一个人在光秃秃的北京冬季的街头毫无目的地走,她为母亲难过,为她的孤独难过。她懂得母亲。

  第一场战争之后,她们又发生过无数次争论,黛二小姐厌倦已极,每当这时,她就在心里发誓一定要离开这个用爱心来折磨她的女人。她甚至已经看到了自己和母亲这样单身下去的生活前景--早晚有一天,母亲将把黛二小姐视为世界上第一号敌人。

  每当这时,黛二总是丢一句:“有病!”然后摔上门,躲进自己的房间。黛二小姐的屋门上有一块很大的玻璃,她平时总是把玻璃用窗帘遮挡住,她很不习惯自己在房间里的活动--譬如沉思默想、读书。走来走去、追忆或幻想,被外边察看观视。每当她和母亲闹翻了互相怨恨的时候,黛二小姐总觉得母亲会隔着门窗从窗帘的边边沿沿的缝隙处察看她。这时候她便感到一双女人的由爱转变成恨的眼睛在她的房间里扫来扫去。黛二不敢去看房门,她怕和那双疑虑的、全心全意爱她的目光相遇。黛二平时面对母亲的眼睛一点不觉恐惧,但黛二莫名其妙地害怕用自己的目光与门缝里隐约透射进来的目光相遇。

  夜晚,黛二小姐躺在床上,月光斜射进来,一缕惨白的光线抹在黛二小姐的被子上,像是拥抱她,抚摸她,挤压她,她似乎觉得那光线拥有重量和质感,拥有呼吸和温度。那缕光线从天国而来,伸入她的心房,抚摸她的内心。外边起风了,一阵瑟瑟声响,黛二小姐紧张地猛然打开灯,向房门望去。那房门紧闭,没有任何动静。黛二小姐的心脏狂跳了一阵才平息下来。黛二细心地发现房门玻璃窗上的布帘卷起一个角,她轻轻溜下床,从抽屉里翻出一个按钉,把那窗帘的卷角展平,用按钉按在门框上。

  回到床上,黛二小姐辗转不眠,她被自己的行为吓坏了。怕什么呢?是自己疯了吗?黛二被自己搞得恐慌起来。

  事情过去了也就过去,母亲仍旧用她原有的方式顽强地爱着黛二。母亲按墨非筹划的那个战略,去找了黛教授生前好友——副社长老刘,老刘表现出应有的热情。黛二母亲说明来龙去脉,即由缪一的公公“谁谁”提名把黛二推荐给正社长,正社长绝对不敢扣压“谁谁”的推荐信,肯定转手推给负责人事的老刘,而老刘现已胸中有数,材料一到手就批准通过。老刘满口应允。转了一个圈子,把“谁谁”、正社长全牵进来,不全是为他老刘光明磊落地做人吗!不全是为让他老刘继续保持公正无私的形象吗!老刘自然没什么可说的。中国人做人真难啊!真是有人把中国这点子事琢磨透了。

  黛二母亲高高兴兴为女儿办完了事,流着汗回到家,还老远地买了许多黛二喜欢吃的东西,为黛二祝贺。黛二望着母亲,五十多岁的人了,没了男人,独挑一家,实在不易,她心里掠过一阵感动,真该对母亲好一些,黛二小姐想。

  于是,黛二与母亲又开始恢复非战争时期的晚间散步。她们拉着手,无比亲密。傍晚的小风吹得格外安详、惬意,天空纯净幽蓝,一切又宁和起来。她们又开始畅想未来,回忆过去。她们在北京傍晚的街头浮想联翩,神思走得很远很远。

  可平静不了几天就又会出问题。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两个人也可以把事态扩大到观念与情感的大问题上。

  有一天下午,邻居403家的胖男人到黛二家用一下电话。黛二和母亲正分别在各自的房间里忙着自己的事,母亲正在赶写一篇论文,参考书多得铺天盖地,她先是在桌子上干,此起彼伏错落有致的书本层层叠叠盖满一桌,黛二母亲的脑袋在参差跌宕的书上跳跃,后来,黛二母亲在桌上实在施展不开就挪到床上。再后来,参考书不断膨胀、爆炸,床上也施展不开,就干脆挪到地毯上。一时间,地毯上白哗哗的一片茫然,无立足之地,黛工母亲全神贯注地在地毯上爬文章,黛二见了窃笑不已。五十多岁的人了,何必呢!这论文哪里是写出来的,简直是爬出来的。正在这时,门铃脆脆地响了,邻居403男人过来用电话。黛二与母亲纷纷从各自的房间迎到门厅与403招呼寒暄。403为人一向拘谨、腼腆,由于身上多余的脂肪大多,特别是胸部和腹部,颤颤巍巍颇似女人,于是他心理障碍重重,至今没有娶到女人。有时候上下楼时正巧碰到黛二或其他女人,403便会退回去,侧身面壁楼道、回避一下。今天403能够鼓足勇气到黛二家用电话实在英雄气概非凡,要知道这可是有着两个单身女人的家啊。403的电话很简短,黛二和母亲刚刚寒暄完各自回屋,还没坐稳,门厅的电话已经用完了。黛二与母亲又分别迎出来。黛二说:“您什么时候需要用电话就过来用,没关系。”403说:“谢谢,谢谢。”本来这样互相客客气气就此说再见就结束了。可黛二母亲忽然冒出一句:“到屋里坐坐吧。”403说:“不用,不用。”黛二母亲说:“没关系,没关系。”黛二母亲怕冷淡了人家,就多说了这么一句;而403怕辜负了黛二母亲的好意,就留下来坐坐。到了大家真的坐下来,又实在无话可说,吭吭吃吃半天,方方面面都找不到共同的话题。黛二手里正攥着一份报纸,就说:“报纸的纸张越来越差了。”403就说:“真是的。”黛二母亲说:“报纸的价格越来越贵了。”403就又说:“真是的。”然后这人说:“你们单位是不是有一个叫XXX的。他是我小学同学的哥哥。我们并没什么联系。”那人又说:“你们单位是不是有一个叫XX的,她是我同事的四姨,我并没有见过她。”拖了十分钟时间,电话铃叫响了,403像是得到了救人之急的撤退令,立刻起身告辞。

  403走后,黛二母亲就抱怨时间不够用,论文写不完。黛二就给母亲提出没必要留403再坐坐,没必要做两厢不情愿的事。母亲就说黛二不懂事,从来六亲不认,邻里不联,老死不相往来,一派臭小姐作风。黛二又说母亲活得累,做了一辈子无用功也不自知。就说母亲正在写的这篇论文吧,题目叫什么《我是你吗》,这不是浪费国家纸张是什么?于是争吵的话题大开去。母亲说:“中国的未来要全是你这种人接班那就完蛋了。”黛二回敬说:“中国落在我们这代人身上才有希望。”

  拥有一个有知识有头脑又特别爱你的母亲,最大的问题就是她有一套思想方法,她总是要向你证明她是正确的,并且总在告诉你应该如何处事做人,如何决定一件事。你无法像对待一个家庭妇女母亲那样糊弄她、敷衍她;但你又绝对无法听从她。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没过两天,楼里又发生了失窃案件。几名流窜到北京的外地人在黛二家居住的楼里大肆洗劫,连撬了五户人家。据说用的办法再土不过,不是那种受到训练的正规小偷。这五户人家的门全是被人用脚踢开的,动静之大、声音之响自不待言,可是楼里在家的人都说没听见任何异常。出事那天下午。黛二母亲正在家里埋头写那个《我是你吗》的论文,确实没听见。看来楼里的隔音效果真是不错。于是,贼走关门,亡羊补牢,被盗的几户纷纷安装防盗门。有一户人家看上了黛二家的防盗门,觉得又气派漂亮、又结实防盗,就过来询问。黛二母亲从书稿纸堆里抬起头,热情地请人家屋里坐。人家说不进屋了,只是来看看铁门,问问安装情况。黛二母亲又诚恳地请人家进屋,人家再次表示只想看看铁门,依旧站在门外不进屋。黛二母亲连着邀请了三次后,黛二小姐终于忍耐不住插了一句:“人家只是想谈谈防盗门的事,不想进屋。”

  铁门的事谈完了,黛二母亲开始向黛二发起进攻了,说她一点礼貌也没有,当着外人就让她下不来台。于是,由铁门事件又开始升华,又上升到人生态度与情感问题的高度。结果,缪一和那个爱着黛二小姐的美国佬全被母亲扯进来,说得声声入心,句句浸泪。最后连麦三与墨非也被扯进来-“他们出的是什么馊主意鬼办法?找个工作绕来绕去一点不正直!那墨非自己有了老婆,还对别人家的女子讨好干什么,勾勾搭搭的!”

  “哼!”黛二冷笑一声,“还有呢,请说下去。”

  “看看你交的这些男男女女的朋友,一个个全是——”

  “流氓。”

  “我可没这么说。我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总要出格,一件接一件地干荒唐事!你就不能像个听话的女孩儿那样-”

  “那样不胡思乱想,不作梦,安份守己过日子。”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反正是没必要跟那些男男女女的勾勾搭搭。”

  黛二的血压本来一直低得厉害,脑袋里常常发空发凉,严重的时候她甚至无法集中神思,无法控制自己的注意力;这会儿,她忽然觉得一股热火直往脑袋里冲,脑袋里满满的,无数多的句子涌在血液里寻找出口。她冲动起来,“我就是喜欢勾勾搭搭,就是喜欢当婊子,你别指望我!”

  黛二小姐头发晕腿发软冲出家门。她知道她和母亲之间的任何一个小问题最终都会慢慢酝酿到俩人情感不公平的问题上。黛二沿着人迹凋零的夜晚的街独自漫走,她想念起约翰·琼斯高大的身躯和怀抱,想念起他把她揽在臂下悠然走路的温情,想念起琼斯那好得要命的身体对黛二无尽无休的爱抚和要求....现在,她已经独自一人很久了。身体的亲昵与爱抚毕竟使永远处于精神孤独状态下的黛二小姐得到一些缓解。我的回国难道真是错误的选择吗?她想。

  夜风很凉地打在黛二小姐身上,街上光秃秃人影全无,只有惨白的街灯孤伶伶悬挂空中。黛二小姐想尽快把情绪控制住,然后回家像没事一样。她不愿被母亲窥视到她的内心,不愿被她分担,她也无法分担。

  夜半,黛二小姐回到家,母亲已经熄灯睡下。她脱光衣服在卫生间潦潦草草洗个澡,就关上自己的屋门躺在床上。她熄了灯,在黑暗中冥想,她的头脑异常清晰,神思活跃。她感觉到静谧的夜是一张大大的黑帘子,正遮挡着什么一触即发的东西。她听到空气在流动,在她的头顶,脸颊上咝咝蔓延,黑暗中无数只舌头在悉悉漱漱叹息,无数缕长长的黑发在空中舞荡翻飞,无数只苍白的手臂像冰凉的水伸向她的额头,无数双女人的乳房悬挂空中燃起彩灯,无数只阳具在黑土地上长成参天大树,无数只小鸟像高大的骏马在云霄飘游邀翔......

  黛二猛地睁大眼睛,房间里黑漆漆什么也看不见,一阵惊惧从她的脚底窜上头顶,她想起了和母亲争吵时那直直的病态的目光,黛二一动不敢动,母亲是孤独的,可怜的。黛二预感有一天终究会发生什么,这会儿,她恍惚感到一个披着头发的女人阴森森又悄然无声地扑向她,那双冰凉僵硬的手就要扼在她的脖子上了。她再也不能迟疑,鼓足了绝望的勇气,怀着牺牲掉胳臂的决心,从被子里伸出手臂,啪一下打开床头灯。随着橙黄色的光亮降临,室内一片寂然和空荡,一切毫无踪影。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白天的时候,黛二小姐多了一个恐惧。她无法把握母亲的又爱又恨的情绪,她知道孤独是全人类所面临的永恒困境,她很怕有一天会发生什么意外的事。她每次去母亲的房间变得礼貌起来,总是先在门外叫母亲,听到应声才敢推开门。黛二很害怕忽然有一天一个场面像晴天劈雳迎面击来——在黛二与母亲各自在自己的房间里呆了半天之后,黛二为了说一件什么事,忽然推开母亲房间的门,一瞬间她看到那女人一她唯一的亲人自杀了,头发和鲜血一起向下垂,惨白、猩红、残酷、伤害、恶心、悲伤一起向她撞击………

  黛二小姐被这种想象搞得头疼欲裂,心神恍惚,她为自己的想象流下眼泪。她宁肯自己去死,也不想活着失去母亲。她爱母亲。

  战争平息的时候,黛二小姐依旧与母亲在傍晚时候闲闲款款地散步,街是灰白色的,天空没有风。街两旁连绵矗立的楼房,窗子敞开着,无数故事像一首首歌儿流入空中-既有悲伤,又有欢乐;既有孤寂,又有充实。

  黛二小姐与世界

  缪一的肚子一日一日鼓胀起来,它已经不安于衣服的遮掩了。黛二见到她的时候,她的桌上、床上已经堆满各种“孕妇手册”、“胎教种种”等孕归们关注的东西了,由于怀孕,由于生活的稳走与安全,她的身体内部涌出一股新的力量,看上去她踏实了许多,消失了以往那种四处无依的忧郁,脸上多了一层以前从未有过的满足与骄傲的少妇之态。黛二小姐很是惊讶。她们仅才一个多月不曾见面,缪一就发生了这般巨大的变化。隆起的肚子不时地使黛二联想起与子宫与性行为相关联的活动,又由于这种联想,那个男人也被拉了进来,这使得黛二感到无比丑恶。

  黛二给缪一买去了很多营养品。这举动本来完全是出于她们以往真挚的友情。缪一却忽然像一个习惯了受礼办事的太太那样,理所当然地欣然接受,然后是一番关于黛二工作问题的真诚的客套,以及关于自身婚姻生活的真诚的假话,黛二立刻敏锐地感到一股强大的隔膜与疏远向她压迫而来,她静静听着,不想再说什么。这时,她才感到自己长时间以来对于友谊的信仰是完全地被愚弄了。黛二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神思活跃,她想着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各种各样的利用,男人可以利用他的肉体和激情,女人可以利用她的头脑与真诚。她想,如果她拥有大权和大钱,被利用的方面还会更多。她还想,她在被利用的时候肯定也利用了别人,这个世界就是在利用和被利用的平衡中运转,这是多么的正常啊,自己就是这佯生存的,所有人都是这样生存的,尽管许多人自己不承认。一时间这些思绪搅得黛二心事重重,心乱如麻。想着人的前景,黛二心里一片空茫。

  黛二本想起身走掉,但已经跟缪一的公公约好,就硬撑着坐下来,神清冷冷地不再说什么。

  傍晚,黛二在缪一的陪同下去了“谁谁”家。黛二问是否要给“谁谁”买些礼物。缪一说,“你给他买什么都不算什么,干脆什么都先别买,以后再说吧。”于是黛二就先不买什么,等着以后再说。

  黛二扶着缪一走进“谁谁”家的时候,正有个气功师刚刚给“谁谁”看完病。他新近得了一种小便失禁的毛病,像退回幼儿时期一般,早晨醒来总是一床冰凉的尿湿;甚至在白天精神稍有紧张的时候,或在大会发言时的几声咳嗽,也会使他的裤裆洇湿一片。为此,“谁谁”吃过很多中医偏方,连西医也试过了,尽管“谁谁”对西医深恶痛绝。但都没有疗效。

  缪一从一进“谁谁”的房间立刻换了容颜,父亲长父亲短,问寒问暖,殷勤备至。看到缪一如此苦心经营,黛二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她深深吸了几口气,使自己可以坐在沙发里面不至于起身走掉。

  那气功师却在一眼之间给黛二小姐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他身材颀长但不干巴,看上去不到五十岁,体态中散发一种底蕴十足的温情与魅力,他那镇定自若的神情给人一种宗教般的超然的悟性。他的手很大,那手在空中划来到去的时候,黛二在心里遥遥感到一股博大温热的神力。

  这时,一声嘶哑的老鸦般的声音从黛二小姐的头顶和脚尖钻入她的身体,她一时没有搞清那是什么声音。待她敏觉地从那声音传出的方向追寻到发出声音的初始点时,她望见“谁谁”的嘴唇在吃力的地翕动。她还没有来得及回味并判断一下“谁谁”说了什么,她已被“谁谁”的秘书很礼貌地引领到另一个房间。那秘书的毛笔字非常漂亮,他悬腕运笔,几分钟时间,黛二所需要的推荐信已经写好,那秘书又回到“谁谁”的房间签了字,事情顺利得有些令黛二意想不到。

  办完事,黛二就起身告辞。她不想再与缪一打招呼,她知道自己除了对缪一还拥有一份怜悯,再也没有其他。于是,黛二就悄悄地走掉了。

  走出“谁谁”家住宅的时候,户外夜晚的天空橡梦境一样安详,黛二小姐独自站在“谁谁”家门外梦境一般的空旷里,她想起了那个忽然变得陌生了的女友的隆起的肚子以及世界上千千万万通过不同的黑暗渠道钻入女人们日益隆起的肚子里去的事情。她的神思滑向远方。她知道自己在梦幻里活得太久了。她站在那里,望着幽静如荒漠的苍穹,重温起自己在夜梦中最常出现的几个景象:第一个场面,就是她独自一人在四际荒凉的沙漠里无尽地跋涉,秋风掀起她的衣服,裤管里也爬满幽幽的风声,她永远在走,却永远也无法抵达目的地;第二个场面,就是她在拥挤不堪、嘈杂纷乱的楼群之间被许多人追赶,她刚刚甩掉一个,就又冒出一个,无数个埋伏四周的追赶者永远会从意想不到的方位向她袭来;第三个场面,就是一两只颜色凄艳、阴暗的母猫永远不住地绊她的脚,它们的目光散发出一股狂热、病态而绝望的光芒。黛二小姐冥冥中感悟到,那无尽的沙漠正是她的人生;那拥挤的楼群正是纷乱的情场;那凄厉的艳猫正是危险的友情。

  一阵夜风裹在黛二小姐的身上,把她从邈远幽深的天空拉了回来。她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她知道自己把世界上的一切都看得过于认真和严重了,把天空和大地当成了真正的悲剧舞台,把自己当成了真正的悲剧演员,并且过于真诚执著地恪守自己的演员职业了。

  这会儿,黛二小姐开始判断自己的位置,她的空间方位感从来都很差,她一边费劲地明确回家的归途,一边为自己茫然混乱的思绪与情感寻找一条出路。

  这时,那气功师从“谁谁”家告辞出来了,他向黛二小姐这边走过来。于是,很偶然地他们同行了几步。气功师的目光在黛二身上停留了一瞬间,然后说:“你经常头疼是不是?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助你。”黛二抬头望望他的眼睛,它散发出一种征服者般无可抵御的温情,那神情就是一声无声的军令。

  “我有个诊所,自己干。主要是搞气功。”

  “花费很高吗?”

  “一般是收费的。我最近正在搞中枢神经系统以及一些穴位的研究。对你可以免费。”

  黛二望着他,默默地在心里叫了声:“老天爷,就是他。”她稀里糊涂点了点头,说:“愿意。”

  他们分手的时候,悠闲的月亮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远处运送货物的火车汽笛声遥远地传过来,把夜晚衬托得格外宁静,黛二小姐望着气功师那超然之躯和温和的背影产生了某种想象,她的内心忽然生出一股柔情。

  第二天是星期一,黛二特地早早起床,按照气功师指定的时间和地点来到他的私人诊所。

  那诊所就设在他家里,开门的正是气功师本人。他身上雪白的大褂透出一般职业医师的冷峻而和蔼的气质,提醒来者他来看的只是一位可以信赖的医生而不是为了叙忆某种旧情的朋友,他不会对你的任何私人问题有所侵犯。黛二在进去的一瞬间,环视了这里的格局,这里明显地拥有家居的特点,同时又明显地弥漫着一般淡淡的悦人腑肺草药的清香。她被气功师引领到一个房间里,这房间完全是医务诊室的陈设,使黛二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生活痕迹。

  从一进屋,黛二就感到一般涌动的气场在她身前身后身上身下徐徐滚动。到底是气功师,不是一般的中医或西医师,黛二一直对气功深感兴趣,就像早年迷恋哲学那样对气功存有很深的好奇心。气功能否治病她不清楚,但她对此作为一种物质的存在深信无疑。她以为气功是与巫术、宗教、神话、灵魂、科学、生命和宇宙都有着某种关联的东西,在其背后拥有着一个神秘莫测光怪陆离的世界。黛二小姐对于这种虚幻而邈远的力量的兴趣,完全是出于她的精神世界对于某一种解脱欲望的企盼,她企盼宇宙间存有一种力量,它使人能够在念灰思焦、郁悒孤寂、心怀仇恨、盛怒烦躁、悲伤绝望中保持精神的平衡。在处处碰壁的情景中,在理智的经验没有出路的情况下,有所解脱,凭借这种力量终南捷径,逃到超然的领域里去。

  黛二小姐被气功师扶上一张很平的窄床,平躺下来。床很硬,由于头部没有东西可枕,黛二产生一种挺胸抬头之感。也许是因为这姿势使她僵持,也许是因为她一览无余地仰卧在一个陌生男人的注视之下,她感到全身绷得很紧,无法放松。

  气功师请黛二小姐放松并且闭上眼睛,黛二就动了动身体,使身体的曲线在这只平展展的窄床上尽量找到几个较为舒眼的支撑点,然后闭上眼睛。

  黛二小姐感到一股热中带麻的气场罩在她的头顶和额头上,那气场流动着从她的头皮表层深入进去。她的眼睛微合,隐约可以看到气功师的双手平展着悬在她的头部,那气流随着他的双手的缓缓移动而流动。黛二小姐只僵持紧张了几分钟,便感到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那种舒服的柔软感从她的头部逐渐向身体下沉,顷刻间爬满全身。

  这种轻松与柔软之感激起黛二小姐某种潜在的意念,激起她渴望看到某种奇迹的欲望,她几乎涌起了人类本有神秘力量的信仰。

  这时,黛二小姐感到气功师的手掌发射出来的气场开始从她的头部向她的身体流动,被气流淌过的部位就感到一股灼热,她完完全全专注于品味自己的感觉,这感觉先是隐隐的,尔后那气流便强烈起来,像手指一样真实地触摸在黛二的身上。她挣扎着从迷朦中猛地睁开眼睛,望见那气功师眼睛微合,立在床边,双手在距黛二小姐身体两尺开外的空中向下悬举。什么都没发生。她放心地喘了几口气,重又闭上眼睛。现在,黛二小姐已明显地感觉到她身体里的某种东西为理智所抵挡不住地被渐渐调动起来,她被一种无形的力量触摸、挤压、揉弄,于这种力量撩拨起她对于约翰·琼斯那双宽大的手掌和怀抱的追忆与想象。她努力地用意志去和这种欲念抗衡,结果这一欲念却在她的身体上越来越强烈和集中地呈现出来,她几乎要叫了出来……

  这时,一个声音却从黛二小姐身体上空的一个部位响了起来:“好了,起来吧。”气功师语调平平地说。这语调使她想起了她在替缪一做婚前妇科检查时那个冷冰冰刻板板的女医生的声音。

  黛二起身下了床,气功师已远远地坐到一边的黑色转椅里去,神情里透出一种正直的疏远,黛二为自己没有由来的想象感到羞愧。气功师不动声色地静静察看了黛二一会儿,问:“有什么感觉吗?”黛二说:“很有感觉。”气功师说:“你的气感比较敏感,有的人是刀枪不入呢。”

  黛二很想就气功治病的问题询问开去,谈到更深层次的东西。可是,气功师说:“好了,下星期这个时候欢迎你再来。你的头疼会好起来。”然后气功师站了起来,做出到此为止的身体语言。黛二欲言又止,他的冷峻与镇定自若已经使她的内心热情起来,她觉得自己格外安全。于是,黛二忽然象那种粘人的女人一样,莫名其妙地想与他畅谈,她想说:“别这么快就分手,跟我说点什么吧。”然而,她终于什么也没有说。黛二站起身,告辞了。

  旋转下楼的时候,黛二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轻爽。她一级一级慢慢走下去,仿佛刚刚用生命敲开了一座神秘之门。黛二小姐浮想联翩,形离神滞地走出于气功师的大楼,走在白得耀眼的中午的街上。黛二小姐在阳光浓烈的街上走了很久,从一个路口到另一个路口。每一步她都感到非同往日,尽管街景仍然是往日那种大同小异的街景,她的心境格外好,满街平淡的烟囱、楼群,电线杆、断垣、窗棂和废弃物都显得充满奇异。

  这些天来,黛二小姐一直处在兴奋状态中,无论气功师还是工作问题。是那样一种随时准备投入、应战的高亢。

  “谁谁”的信,几天前已由墨非亲自交到报社正社长手里。墨非说,是在报社门口有个年轻姑娘请他转交社长。黛二很怕把这么重要的信寄丢;或是明明寄到了,社长就是说没收到。人心叵测,事情不能一开头就砸了。

  缪一来过一次电话,说社长已给“谁谁”回过话了,此事已转交负责人事的副社长老刘手里了。黛二拿着话筒半天没出声,她心里很乱,觉得她们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交谈了,像以前那样的充满真诚地交谈。现在,连缪一的声音都变得陌生遥远起来。她很想隔着电话线说点什么题外话,但黛二忽然一阵时过境迁的茫然之感。于是,她只说了声:“谢谢!多保重。”就挂断了电话。这电话从某种意义上讲是永远地挂断了。放下电话,黛二的神思乱乱的,半天才转了过来,镇定了情绪。

  这一个星期,黛二小姐在多重等待与想象中度过。她很清楚,工作问题是个切身实际的存在,气功师问题是个虚幻缈然的存在。

  星期一上午,她又如约去了气功师的诊所。一进房门,她就从气功师的脸上感到异样的亲切和温倩,这是她所盼望看到的。那种遥远的距离感实在使黛二感到一种莫名的诱惑,气功师先询问了她头疼的情况,黛二几乎把头疼忘记了、她难道不是为此而来的吗?她想了起来。

  气功师先请黛二脊背朝上地趴在那张硬床上,他这次要先做按摩,气功师并不是用整个手掌触摸她,只是用饱满的手指尖在黛二瘦棱棱的脊背上像针灸那样点按柔钻。他说人体中抠神经系统的穴位几乎全部在脊椎骨两侧。他不时地用一种空灵邈远的声音说着:放-松-放-松-放-松…·这声音仿佛从很远的高空沉淀下来,如飘渺悠然的古风琴徐徐落下,淌在黛二身上,使她陷入一种轻松的倦怠。

  黛二小姐觉得酸胀酥麻一起涌来,从她的后背神经绵延到全身。她想永远这样趴下去,时间不再流逝,世界到此停滞运转,让脊背上那美妙温馨、柔意缱倦的触觉永远通过穴位的点按爬满周身,让耳畔那宗教般毫无淫意的亲切之声永远萦绕于心。

  这几年来,黛二小姐通过自己的生活体验,感悟到亲切有两种:一种是理智的,它需要通过长时间的交谈、接触才能获得,他的智慧。人格力量以及魅力慢慢才能浸润到你的心灵;另一种是感性的,直观的,他用他的神态、眼睛、身体、嗓音、语言、气质顷刻间就把感觉传递给你,抓住你,你无需知道他更多,无需调动起你的思想与他周旋便可以获得。

  气功师明显地属于第二种。这是使一个年轻女子愿意亲密于他的最有利的开始。黛二小姐真的动心了。

  这时,气功师请黛二小姐翻过身来仰面躺着,于是她就乖乖地翻过身来。气功师便不再触碰她的身体,他又把双手悬在距黛二小姐身体两尺左右的高度,手心向下,对黛二小姐做起气功,黛二仍然先是头部一阵轰热酥麻,然后这种感觉就在她的身体上绵延流淌起来。渐渐地这种感觉就又像上一次一样在她身体某些地方集中起来。黛二又开始调动意志与她的感觉抗争。

  黛二小姐心中忽然升起一片温情,这情感像一道光芒,使她的理智欲从身体里退出,使之像一只虫子那样从她那沉寂的脚底脱离出去。她仿佛站在远远的地方,注视自己,她看见自己始终是一面空窗子,永远孤零零地敞开着,曾经有人沉入过那面窗子,但那种沉入使她无所适从,比没人沉入更为孤寂,于是她便坚定地摆脱了它;现在,终于有一个她渴望的人仁立窗前了,正向那面窗子里边窥望,这忽然降临的一切使黛二小姐内心盈满起来。

  这时,黛二似乎听到上方一种模模糊糊的声音在召唤她,同时她切身感到一只手放到了她的肩上,这只手真实的触摸,立刻改变了局势,把她彻底拉出了理智之外的真实。黛二忽然觉得自己是个病弱无助的小女孩,正软弱无力地渴求着气功师那散发着阳光的身体进入她的显得阴郁的身体,进入她颤抖湿润的呼吸,进入她的企盼色彩的魂灵;她渴望他用心灵的手臂将她紧紧抱住,引导她飞翔,整日整夜地飞翔。她终于把他的手向自己拉了过来……黛二闭上了眼睛。

  气功师开始解她的外衣和裙带,然后是她的内衣、内裤。黛二没有反抗。一切在缓慢地进行,当她那由于瘦削而显得缺乏松软的皎白光滑的肢体赤裸地躺在他眼前的一瞬间,她几乎把自己封闭了许多年的心灵也交付出来,赤裸出来。这种突然而来的全身心的投降与缴械之感立刻将她吞没……

  黛二小姐起来的时候,意志重新回到她身上,她的脸上透出淡淡的羞涩。她想把话题引开去,引到她感兴趣的关于宇宙间的神秘力量上边去,远离刚才那种令人难为情的事情。可气功师却神秘莫测地在一旁暗自发笑,并不想谈什么。

  黛二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说:“你不想跟我谈谈吗?”

  “我们——谈什么?”

  “比如气功。比如很多。”黛二低下头。

  “当然。你,嗯,是个可爱的姑娘。可是,很遗憾,我必须先……嗯,我也许不该告诉你,我的,嗯,实验成功了。”

  “什么实验?”

  “刚才的事情。有关中枢神经系统和某个穴位的发现…还有,嗯,某种诱导的传递......

  黛二小姐楞住了,然后她的脸颊红胀起来,她坐在沙发里一动不动,半天没出声,然后,她慢慢站起来,走过去,走到气功师面前:“这么说,我该祝贺你了?”黛二的眼里射出冷冷的光芒。她很想在他的脸上来一个耳光,说一句“请接受我的祝贺!”然后离开。但那张脸颊对着她充满了温情与愧疚,她从未见过一张这样能打动她的脸。黛二望着他,她无法抵抗他的魅力,黛二转身向房门走去。

  “请别走!”气功师艰难地出了声,“事情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嗯,我们可以谈谈吗?如果你允许我重新开始。”

  黛二转回身,看着他。半天,她说:“重新什么?实验?做爱?”

  “别想得那么糟。你需要帮助。这种头疼不像拔掉一颗坏牙那么简单。你同时还要学会克制自己的忧虑、多思,学会放松,不能总心事重重。生活嘛,往往……”

  “好了,我知道怎佯生活。我很好。再见。”

  黛二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午日的阳光像一头猛兽,一下子把黛二小姐光秃秃地亮在空旷里。清晨那温清、虚幻的薄雾遁去了。肮脏的街赤裸裸地平躺在阳光里,黛二仰起头,空中的高压线、电线以及从楼群的窗子里像一只只手臂倾斜伸出的众多的电话线,密密麻麻地在城市的上空铺展开一张罗网,高大的楼群像一个个巨人傲慢地高出这张罗网,低垂着头颅俯视着它。黛二小姐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城市若这般发展下去,再过几年,当有人从楼顶纵身跳下来想结束她年轻或年迈的生命时,恐怕难以实现她的夙愿了——自杀者的身体会像一只折断翅膀的小鸟从楼顶滑落下来,然后一头撞在罗网上,一股强大的向下压力和脆弱的向上弹力抗衡了一下,罗网便被冲破了,巨杀者被反作用力缓冲了一下,然后不重地落在大地上,她的身子扭曲地滚动一阵,然后像个失败者一样爬起来走掉。黛二小姐不知为何忽然想象出这样一个场面。

  她拐进一条静僻的荒径,这荒径的一侧满是野革,垃圾和废弃的铁板;另一侧是稀稀落落的几间破败的平房,似乎是民工们的集体宿舍或堆放工具的仓库。一条弯曲丑陋的铁轨向着小径深处爬去。面对眼前这种荒漠孤寂、忧心忡忡的景致,面对这种最易使人的内心陷入回忆和悲叹的情调,黛二没有像以往那样习惯性地沉浸到悲观中,而是嘲讽地对自己笑了一下。

  黛二小姐为自己这些日子以来充满想象的荒废日子感到好笑。当她平展肢体仰卧在气功师充满魔力的注视之下时,他的声音,他的气息,他的诱导几乎把她的精神和肉体全部调动起来,她甚至觉得几年来苦苦寻索的东西终于魔幻般出现了,她几乎把这种获得视为一种信仰的获得,可是忽然之间,那一切就崩溃了,像一声冷笑从脸上悠然滑落,散去,那感觉瞬息之间便轰然丧失。她又成了一个人。

  黛二小姐的胃部剧烈抽动了一下,然后是一声细微的空鸣。她想起自己从昨天晚饭后到现在还没有吃过东西,饥饿感提醒她已是午饭时候了。然而,黛二却没有一点吃东西的欲望,她迅速登上一辆通往市中心的汽车,向墨非那个报杜驶去。黛二去找副社长老刘了。

  黛二带着一股愤怒的微笑,朝报社大门口荷枪而立的门卫打招呼,她把自己调整到相当随便和熟悉的神态,仿佛是每天出出进进的工作人员或宿舍家属,这样可以免去麻烦的登记。然而,黛二并没能蒙混过去,门卫把她从出出进进的几个人中一眼识出来,叫住。于是,黛二便只好乖乖登记,老老实实地把自己的大名和副社长老刘的大名分别写在“来访者”和“探望人”两个栏目里。进了大门,黛二就后悔起来,怎么那么听话呢?又不查证件,写个什么名字不行!她一边想着一边敲响了老刘的房门。

  老刘见了黛二自是一番长辈亲情,先回忆了与黛教授生前的莫逆之情,然后是一番人生苦短、好人命薄的感叹,再然后落到黛二的工作问题上。人毕竟不是棋子,墨非这盘棋的谋划未能顺利如愿,堵塞胶滞当然出现在中间环节——正社长身上。至今,副社长老刘并没有收到正社长转推过来的黛二的材料。黛二觉得不对,那边说转交了,这边说并没收到,这里边有一个人在说谎。这时,老刘说,兴许正社长给“谁谁”通了信儿以后,就把这信压在抽屉里忘了。黛二望望老刘,觉得他是站在自己一边的。于是,她请老刘想办法从侧面启发一下正社长,可老刘说不行。他说正社长风里来雨里去,革命经验相当丰富,嗅觉灵敏之极,任何一种不触痛痒的侧面启发,都会立刻引起正社长的警觉,从而识破老刘与黛二早已暗中勾结,只是想拿他正社长当跳板的诡计。黛二对老刘说,干脆别绕圈子了,您就直接自荐自批得了,我实在等待不下去了,我只想要一份工作。老刘立刻面带难色,吱吱唔唔重新说起他在社里能够立得住脚全仗那出法宝的道理。老刘给黛二出了个主意,他让黛二打着“谁谁”的旗号去正社长家探望,送一份礼物就说是“谁谁”让带给他的。这事肯定就行了。黛二这才猛然想起来,“谁谁”的家还欠着一次“探望”呢。于是,她点了点头,谢了老刘走了出来。

  一出报社大门,黛二小姐就望见一群人围观着一只漂亮的长毛黄狗。街上人头攒动,川流不息,黛二想,人们活得真是越来越聪明了,未来的日子养狗的也会越来越多,人们不得不学会喂养各式各样的狗了--无所事事的狗,肥头大耳的狗,满腹经纶的狗,唯命是从的狗,狗仗人势的狗……

  老实说,黛二小姐并不想要什么工作,她正在做着与本性相悖的又一次努力。她只是想挣钱从而获得生活的独立;只是想向别人证明她并不是无法适应这个世界而处处都逃跑;证明她也具有一个被社会认同的女子的社会价值。她知道只要她活着,就得面对这一切,无处可逃,也无处告别。

  空气沉闷起来。街道两侧的白杨树高得有些触目惊心,从很高的上空洒下被风搅动的叶子的刷刷声,那声音高深莫测,仿佛使人感到这个世界危机四伏,许多潜在的危险随时会从头顶倾压下来。

  一阵猛烈的抽痛从黛二小姐的胃部散射出来。她被疼痛压迫得踉踉跄跄,远远看上去俨然一个病弱的老妪。

  路旁正有一个电话享,黛二吃力地溜进去。

  “我找墨非。”

  “我是。”

  “......”

  “喂,谁呀?喂?”

  “......”

  “喂,说话?”

  “墨非,你还想带我出去玩吗?”黛二忽然哽咽起来,她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像往常一样。

  “噢,黛二。那还用问!已经等你几年了。”

  “……”黛二的眼泪抑制不住地流下来。

  “喂,到底谁呀?是黛二吗?”

  “是我。”

  “喂,你在干什么,黛二怎么了?”

  “墨非…我累极了,饿极了。我觉得…没意思了。”

  “黛二,我给你写了封长信,我们需要谈谈,你不能再这样东跑西逃了,我也不能再过这种日子了,我得和你在一起,你需要帮助。”

  “......”

  “黛二,你在听吗?我去接你,告诉我你在哪儿?”

  她挂断了电话。

  终于下雨了,霏霏细雨顷刻间把街面浸得湿漉漉的。

  初夏的洒满雨泪的街上只剩下黛二小姐像一条瘦棱棱的鱼儿踯躅而行。她的头发淋湿了,忧郁的黑色风衣裹在她的身上。黛二弯曲着腰,把头软弱无力地歪靠在自己一侧的肩上,筋疲力尽。刚才,街上还是人影幢幢,喧闹嘈杂,忽然之间只留下黛二小姐独自倾听自己脚下的踏踏声,一股曲尽人散的荒寂和着凉凉的雨水浸透了黛二小姐的全身。

  她独自在雨街走着,她把自己几年来积蓄的各种毁灭感一件一件细细数来。这种细数和品味使她感到一种自虐的快感。她在这种愉快中,一方面体味着孤独的自由,又一方面感受到不可遏制的空虚。她没有哀伤,也没有悲叹。她知道自己永远处在与世告别的恍惚之中。然而却永远无处告别;她知道自己在与世界告别的时候,世界其实才真正诞生。

  无论如何黛二小姐得往前走。路面上的雨水在她脚下慢慢腾起,飞溅的水珠像一只只银鸟在她脚前脚后飞舞。在雨雾中,黛二小姐仿佛远远地看到多少年以后的一个凄凉的清晨的场景:上早班的路人围在街角隐蔽处的一株高大苍老、绽满粉红色花朵的榕树旁,人们看到黛二小姐把自己安详地吊挂在树枝上,她那瘦瘦的肢体看上去只剩下裹在身上的黑风衣在晨风里摇摇飘荡……那是最后的充满尊严的逃亡地。

  黛二小姐没有掉转身,她沿着雨街一直向前走下去,面对自己那种满怀自怜的想象,她的嘴角卷起一丝嘲讽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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