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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天早晨我醒来。 我想写一个与爱情有关的故事。 今年五月我去南京签名售书,许多年轻读者一再追问我:“你为什么不写爱情?” 我为什么不写爱情?这个问题难住了我。我不仅不写而且听人说起这个词就不禁发笑。为什么?从前我还真没有仔细想过。我愿意现在想一想。所以,以下的故事必定是与爱情有关的故事了。 2 某一年的夏天,我在庐山。我住在庐山宾馆,为一家企业写报告文学。 有一天,我想洗个头。平时在家里,我当然是自己洗头。庐山宾馆三星级,客房里全天供应热水,每天配给小袋包装的淋浴液和洗发液。按习惯,我是应该在自己房间洗头的。但这天不知为什么,我非常想享受一下别人替我洗发的滋味。 庐山是个好地方,山青水秀,气候凉爽宜人。我房间的窗外有一株大树,盛开着火红的花朵。宾馆小姐彬彬有礼,训练有素,她们从不擅自闯入你的房间,只在你需要的时候为你整理打扫好你弄乱的一切。在这种环境,人变得任性一些是非常容易的。我便放下笔,出去洗头。 牯岭街离宾馆只有几分钟的路程。街心花园里有一只牯牛雕塑,也为庐山一景。我几乎每天傍晚都要上街走一走。买点零嘴小吃。逛逛百货商店。在街心花园俯瞰山下层层建筑和远方的九江灯火。让那山下涌上来的白雾云一样游过我的身边。 有一家美发厅名叫“花都”,在一家商店楼上。因为武汉有家花都美发厅曾赠送过我优惠卡。我就上楼进了这家花都。 姑娘小伙子们很热情。我问他们可与香港花都美容美发厅有关系?年轻的老板兴奋地说有。 姑娘在我头上堆满泡沫,十指在泡沫中有条有理地挠过来挠过去。有人服侍是很舒服。老板取来他在香港花都学习培训的结业证。结业证上有英国女王的头像。 人一舒服就喜欢开点玩笑。我说:你是花都的分店大好了,我有你们总店送的优惠卡。 小伙子一下子噎住了。他为难地晃动他的结业证。他说:庐山这地方不是大城市。庐山这里是山。山上没见过优惠卡。 我说:我开玩笑呢。我上山也没带优惠卡。 由于开了这个玩笑,老板伙计们都对我重视起来。他们热情细致地为我洗了发。之后,又热情地建议我焗油。我没有焗过油。我只知道给头发*油是近年来兴起的新花招。我对近年所有的新鲜事物皆存戒心。我以为花钱事小受害事大。我一直是十分爱护头发的。很怕这些物理化学方法损害了发质。 老板坚持劝我焗油:我不给你焗白油,也不给你黑油。这些黑白油都是国产的。我有正宗的香港花都总店带回来的棕色植物油。焗一焗。 一个小伙子从里间端出一罐深棕色的焗油。他戴着橡皮手套,穿了塑料围裙,把油搅给我看。 我可真架不住别人把我这般当人。我说:那就焗吧。 焗上油之后我后悔莫及。因为我必须罩上热敷帽,直挺挺地坐上至少一个小时。我说:老板,有什么杂志书报给看看。老板说:没有。 不焗了洗掉行吗?钱照付。 不行。既然焗了嘛。多贵重的香港的油哇。 我端坐了几分钟实在受不了了。 我的脖子直梗着。齐眉戴着头盔式的电热帽,腾腾的热气从帽子里头弥漫出来,模糊了我的眼睛。这时我唯一的排解和寄托是听觉。但理发厅除了杂乱的人声就是凌驾于一切声音之上的流行歌曲。流行歌曲没什么不好,问题在于磁带是坏的。 我说:换一盘磁带好吗? 他们说:行啊。 他们换了一盘又换了一盘换得我都觉得自己过于挑剔了。可没有一盘是听得清楚歌曲的磁带。 我说:算了算了。 顾客们笑起来。更好笑的事还在后头。我又熬了几分钟,外面哗哗下雨了。庐山的天气说雨便是雨,这倒没什么奇怪,狼狈的是我恰好坐在窗边,窗台上有两盆花,暴雨一阵横扫,溅了我一脸的泥点。我在电热帽里面固定着,既不能躲避又不能起身关窗。我高声叫:小姐。老板。我摸了摸脸,摸成了个大花脸。赶来关窗的小姐乐得咯咯直笑。 就在这个时候,有件事发生了。嘈杂刺耳的流行歌曲突然变成了悠扬明净的轻音乐。是长笛独奏。而我又是偏爱听长笛的。这时的我像个盲人一样注重听觉功能。我竖起耳朵专心地听着。时间在我的倾听中水一般流过去。我的头发渐渐干了,水蒸汽消散了,我却闭着眼睛拒绝看什么。我想就这么听音乐也很舒服。 一个男人的声音在我面前说话了:这音乐还行吗? 挺好!我说。说完我意识到我在跟谁对话呢。我赶紧睁开眼睛:一个看上去比较舒服的男子站在我的不远处。我左右瞧瞧,没别的人。我就又对他补充道:挺好。 他说:那就好。他又说:你在理发店简直像受刑。 我说:差不多。还是自己洗头的好。 这时一个姑娘过来关了电热帽,拿软棉纸遮住我的脸部,牵我到水池边洗掉焗油。待我洗好头发,直起身来掀掉保护皮肤的纸,理发店已经没有什么顾客了。是吃午饭的时候了。只有长笛还在如泣如诉地吟唱。 花了两个多小时,我的头发终于如我初进店时披在肩上了。老板揽起我的头发,让我在镜子里看它们从老板手臂上纷纷滑落的姿态。老板说:是不是美得像丝一样? 我说:是。 其实不是。我高兴的是我可以离开理发店了。 我已经在下楼,老板追了上来。他拿着一盒磁带。我又与他开玩笑:怎么?焗了油可以赠送磁带一盒? 老板说:哪里,这磁带是你的。 我说:我的? 他说:你朋友走的时候吩咐我们把这盒带子交给你。他说是你的。 我接过磁带。是一盒长笛独奏专辑,名叫《圣洁之爱》。我明白了。就是那个我不认识的男子,他送了我这盒磁带。 我拿着磁带冲下偻,站在牯岭大街上东张西望:街上游客如云,全是陌生人。 谁是我的朋友? 3 事情显而易见:我有了一桩奇遇。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故事将由此开始,当然,这是小说,是我编的故事。我编这个故事仅仅是为了让我对爱情的看法有个展开的依托。尽管这个故事是假的,但我的认识是真实的。 李平平和方宏伟都是我的同学。高中毕业下农村当知青,李平平和我分在一个小队,同住一间厢房。在隔着一间堂屋的那边厢房里,住着两个男生,其中一个就是脸上长满粉刺的方宏伟。那年,我们都还不足十八岁。 历史开玩笑似地将两对少男少女合理合法地塞进了一间黄泥小屋,让他们一块儿烧火做饭过生活,俨然一个家庭。就是傻子也会被激起想象。所以,宁静和纯洁只保持了一个晚上。那是下乡落户的第一个夜晚。我们在新环境里兴奋得睡不着。四个人坐在门槛上对着田野唱了一夜的革命歌曲。那时候全国流行一套《战地新歌》。我们一口气唱完三册《战地新歌》。激情愈加高涨。李平平就用她未经训练的女中音独唱了一支《抬头望见北斗星》。我们在悄无人声的乡村听见“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的倾诉,都情不自禁流下了眼泪。 第二天夜晚,李平平在粪桶里撤尿。她是个不太长心眼的女孩,不懂得寻找一种不出声响的方法。结果她撒尿撤得刷刷响,男生房间就不知撞掉了什么东西。不一会儿,男生房间也把尿撤得十分响亮,一听就知道是故意的,李平平捂着嘴咯咯笑。 清早,我们从各自的房间出来。李平平一见他们又捂嘴笑。方宏伟说:“李平平,昨晚肯定是你吧,我以为下暴雨了。” 李平平说:“不要脸。” 方宏伟说:“谁不要脸?” 李平平飞他一眼:“你不要脸呗。” 方宏伟说:“我怎么不要脸?” 李平平说:“你弄得更响。” 方宏伟说:“哎呀你是不是从门缝里偷看了?要不怎么知道是我?” 李平平揪了一下方宏伟的膀子,方宏伟夸张地大叫。 从此,他们俩的试探愈加频繁和深入。李平平炒菜,方宏伟在灶下烧火。方宏伟不时看见李平平腋窝的汗毛。方宏伟就说:“你又不要脸了。” “我怎么不要脸?” “你的毛在我头上晃来晃去。” “臭流氓。” 李平平拿锅铲打方宏伟,方宏伟抓住锅铲顺势一拉,李平平便踉跄着扑到了方宏伟的怀里。 这一夜,李平平没回房间。她和方宏伟睡在厨房的稻草堆上。早上我和另一个男生无意中闯进厨房时,李平平和方宏伟还酣睡未醒。他们的裤子都没穿好。李平平洁白的屁股蛋上糊着肮脏的血迹。厨房里到处是腐败的菜叶。锅里头泡着一大锅昨晚未洗的碗。一只菜碗在他们身边,里头爬着几条灰色鼻涕虫。方宏伟打着鼾,涎水从口角丝线般垂进稻草里。 另一个男生立即转身而去。我却被这不洁的丑恶的情形震惊得心口作疼。文学作品提供给我的无数美好的少男少女的恋爱形象在这一瞬间发生了巨大的雪崩。 多年之后,我在一次全市性的中帼英雄表彰会上遇到了李平平。她已经是一位在事业上卓有成绩的女工程师。我们在酒宴上窃窃私语,交心谈心。她告诉我她并没有和方宏伟结婚。我问她:遗憾吗?那可是你的初恋。 李平平用一位工程师的求实态度对我说:一点没有遗憾。初恋是被你们文学家写得神乎其神了。其实狗屁。不过是无知少年情窦初开,又没及时得到正确引导,做了些傻事而已。 我们举杯一碰,相视而笑,为我们从生活中获得共同的认识而欣慰。 当我作为一个女人经历了女性所该经历的一切之后回头遥望。我对初恋这个阶段只有淡然一笑。初恋是两个孩子对性的探索。是一个人人生的第一次性经验。初恋与爱情无关。在我帮助李平平做了第一次人工流产之后,她老实地告诉我:她一看见方宏伟的粉刺后就心跳,就联想到他的下身一定发育得很早。至于爱不爱他,她不知道。 后来李平平知道了,她不爱方宏伟。一点不爱。 我学医之后更加懂得人体生理了。初恋这个莽撞的性觉醒本身就像个顽皮的孩子。是谁为它添加了许多花边和光环呢? 我不断地看见有众多的男人和女人为珍惜初恋而结婚。婚后却又大闹离婚。还有许多人为怀念初恋情人而闹出很多很现实的生活麻烦。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啦? 如果说爱情等于肉欲,那么初恋就可以算作爱情。如果说爱情还应有更多的精神部分,那么初恋就很简单了。 我们为爱情痛苦还值得,为初恋痛苦什么呢? 我拿不准是我错了还是那些文学著作错了。当今天的人们还是把初恋和爱情混为一谈的时候,我无法写爱情小说。爱情小说很容易涉及初恋,我怎么写呢? 4 午休时,我在我采访用的小小录放机上又听了一遍《圣洁之爱》。听得很舒服。我试图用回忆组合一下对那个男子形象的记忆,没有成功。他面目模糊,身材模糊,只留给我一个看上去舒服的感觉。顺便说一句:我经常在某一阶段老爱使用某一词。十八九岁时老说讨厌。二十五岁左右老说烦人。有一阵子老说特过瘾。现阶段老说舒服。舒服涵盖一切令人愉快令人满意的感受。真实生活中往往只要一个简洁的词就够了。 我看他舒服。就这样,我留下了他的礼物。 睡了一觉起来,写完了最后两千字。到晚饭时候,我差不多已经忘了上午的事。对《圣洁之爱》也熟视无睹起来。我喜欢这音乐但并不妨碍我对它熟视无睹。 任务完成了我很高兴。我洗了个热水澡,精神焕发去餐厅吃饭。 在餐厅门口,我扫了一眼,发现大小餐桌均已客满。只有一两只小餐桌上客人比较少。我在服务台买了一听椰奶用下巴夹着,然后一手端菜盘一手端饭碗走到一只小餐桌边。 我小心翼翼放下菜盘的时候,同桌的客人接下了我的椰奶,并说:欢迎光临。 我定睛一看,是他。他看上去还是那个令人舒服的模样。 我坐下吃饭。他举起他的听装啤酒碰了碰我放在桌上的椰奶。他说:为巧遇干杯。 我说:说巧也不巧,庐山就这么大。 他笑。 这次我用椰奶碰了碰他的啤酒。我说:谢谢你的磁带。 他没吭声。 一顿饭吃下来,我们没说什么话。只议论了一下某菜好吃某菜不好吃。我没动肉他没动青菜,我们使用公筷互通有无地交换了青菜和肉。我一向写完一个作品就饿,所以吃得很投入。他也吃得很投入。 放下筷子。他问:吃好了吗? 我说:吃得很好。你呢? 他说:也很好。 我们为我们坐在一起吃饭却都没因为对方受窘而感到自然随意宽松和愉快。 我们不约而同离开餐厅。不约而同走向外边。在黄昏的松林里缓缓散步。在旅游区,晚饭后外出散步是极为自然的。许多游客在散步。我们在许多游客之中。松林里有一条溪水,日日夜夜流水潺潺。伴着潺潺流水的是阵阵松香。花呀鸟呀蝉呀一派夏日的繁荣景象,但空气却如秋一般凉爽。我知道此时此刻在庐山之外是热浪滚滚的炎夏。因此,我格外珍视我在庐山的每一次散步。我眯眼望着苍绿的杉松林和掩映其间的挂满青苔的别墅,听着小溪哗啦啦的流水和鸟儿的啼呜,踩着石径或松针铺的小路,身边伴着不管闲事的友好的陌生游客。我吃饱了。我穿着喜爱的衣裳。我完成了工作。我健健康康。真舒服!我无话可说。我珍视这分分秒秒。我明白这是人生难得的享受。 我享受这散步。什么都不愿意想。 他是个令人舒服的人。在整个散步过程中,他也没有无话找话。 我们只有两小段简单的对话。 一次是他说:庐山真不错,对吗? 我答:对。 再一次是我说:我小时候烧过知了。我们把知了烤熟了剥它肚子里的肉吃。 他说:我们更多地是吃蚂蚱。 暮色降临后,我们不约而同往回走。到了宾馆,走进大厅我们老熟人一样打了个招呼,然后我向西他向东进入客房的长廊。 5 兰惠心这名字考究。自然出于兰心惠质这典了。如果一个俊秀的女孩有这么个好名字,是很惹男人注意的。罗洛阳后来一再说正是惠心的名字先声夺人地吸引了他,再一看,女孩又漂亮,哪个男人能不生出意思来? 我在这所医院实习的时候,就知道了兰惠心和罗洛阳的风流韵事。罗洛阳是一个研究无线电的高级工程师。据说出身高级干部家庭。风度翩翩,才华横溢。虽已结婚生子,但依然风流成性,到处拈花惹草。兰惠心是个护士,正当妙龄,迷恋罗洛阳迷恋得一塌糊涂。 我在食堂吃饭时见过几次兰惠心。她十分地高挑和白嫩。头发总是用花手娟高高扎着,服装却不停地变化。眼睛一般低垂,当她抬眼看人时,眸子里竟波光莹莹。 我在食堂偷窥兰惠心的时候,哪曾想到自己会卷进他们的纠葛之中呢? 后来,我医学院毕业分配到我曾实习的医院。我拿着行政科给我的单身宿舍的钥匙打开房门,兰惠心身穿曳地睡袍笑盈盈望着我。 她将一粒鲜红的草毒含进嘴里,说:欢迎。 我与兰惠心做了好朋友。提到罗洛阳,兰惠心热烈地抱着自己的心说:我爱他! 我说,听说他有老婆孩子。 兰惠心说:是的。可我还是爱她。他会离婚的。 可我还听说他和别的女孩子有关系。 不错。她们都喜欢他。他不忍心伤害那些女孩子。你不知道他多大吧?他快四十岁了。他就像大哥哥或者父亲那样善良。但他真正爱的只是我。 我目瞪口呆。在我们那个时代,我们唱的是《战地新歌》,穿的是洁白的军装。我在毕业后的那个星期收到了我父母的来信,他们在信中说:你毕业了,首先考虑的还是接好革命班的问题,其次,你也可以开始考虑个人问题了。 在我的生活圈子中,我们用干干净净的四个字:个人问题,来替代婚姻家庭。我们连婚姻家庭都羞于出口,兰惠心却公然与罗洛阳闹恋爱。 我非常想见见这个罗洛阳。非常想。 兰惠心有个弱点:不懂得房间的整洁。不过许多漂亮姑娘都这样,她们仿佛天生就是小姐命,只享受,不劳动。 我住进宿舍之后,立即动手大扫除大整理。挂了窗帘和门帘,还买了一盆竹节海棠放在窗台上。 有一天我下夜班在宿舍休息,睡足了就坐在窗前看小说。有人敲门。我说:请进。 一个穿着飞行员式夹克的男人推门进来。我注意到他程亮的皮鞋和毛呢西裤。他这套行头在当时极为少见。大家都穿中山装或者工作服。他准是罗洛阳。 我们对视了一刻。他微笑着说:我走错房间了? 我说:没有。 他继续含着微笑:我想也没有。可是——他潇洒地摊开手,指着房间说:怎么忽地旧貌换新颜了? 我说:罗工。你等着,我去叫惠心。 罗洛阳说:哈,知道得真多。 我叫了兰惠心回来,罗洛阳正在翻我的小说。他说:你小小年纪,看这么大部头的翻译小说? 兰惠心已经扑上去了。当着我的面,罗洛阳在兰惠心前额轻轻吻了一下。我赶快掉开眼睛。换鞋准备出去。 兰惠心说:人家看小说算什么?人家还写作呢。 我喝道:惠心! 罗洛阳说:哦!写什么? 我装作没听见,热泪盈满眼眶。 兰惠心毫无知觉,欢快地说:她写情诗。都发表过了。 我冲出了房间,飞快下楼。我在图书室呆到晚上十点。回宿舍后我狠狠凶了兰惠心一顿。 兰惠心委屈地说:我说错了什么? 她没有说错什么,是我不愿意让罗洛阳知道我写情诗。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罗洛阳是我们宿舍的常客,他有时候一个人来,也有时候和一两个朋友一块儿来。他们在我们宿舍高谈阔论,古今中外,天文地理,无所不谈。常常引得单身宿舍所有姑娘聚集我们房间。罗洛阳口才惊人,一个人滔滔不绝可以说上一个晚上。星期六大家喝啤酒唱歌,罗洛阳有个圆润的歌喉,他唱《三套车》、《红莓花儿开》等苏联歌曲。唱得在场的女孩子们无不目光闪亮地望着他。 几个月后的一天晚上,兰惠心服药自杀。这个痴情的姑娘吃了一把安眠药又喝了三瓶非拉根糖浆。我把兰惠心送到急诊室抢救。大家七手八脚给她灌肠。当时我正好在急诊室上班。我主持抢救。我差点把兰惠心揉碎了。我跪在地上给她做人工呼吸,我口对口为她吸出窒塞喉咙的痰。最后我们救活了兰惠心。 罗洛阳闻讯赶来。我精疲力竭躺在床上休息。我挣扎着爬起来,罗洛阳搀扶了我一把。我推开他的手,再也忍不住朝他发起火来了。 我说:罗洛阳,你多么无耻!你答应和惠心结婚的,可你迟迟不离婚。你要害死惠心的。 罗洛阳说:对不起。 我说:废话! 罗洛阳说:对不起!我除了道歉我还能做什么? 我说:你知道你该做什么。 罗洛阳说:我他妈不知道!我是要和白素离婚的,但我从来没打算过和惠心结婚。 我说:流氓。 罗洛阳说:骂吧骂吧,你还是个孩子,你还是个做文学梦的所谓的诗人,所以你哪里懂事。 提到文学我就臊得慌。我流下泪来。叫道:你懂事?你懂!你差点害死人。你懂什么? 罗洛阳说:对不起,我刚才说到诗人不是讥讽,是说你单纯,你可明白,惠心如果和我结婚也将是死路一条。 我语塞。 如果说这时罗洛阳的话我听不懂,几天之后他妻子白素的话我听懂了。 兰惠心的自杀使白素登场了。白素的美丽令我更加憎恨罗洛阳。有这么美丽的妻子却还成天与女孩厮混,太不应该了。 白素对我说:请你转告兰惠心,别寻死觅活。我是准备和罗洛阳离婚的。 我说:对不起。我只为我的朋友着急,也许说了些错话。 白素沉静地摇头。这位少妇出语惊人:我离婚与兰惠心无关。今天的兰惠心也就是从前的我。我也曾为罗洛阳寻死来着。他是好情人,但不是个好丈夫,我也是他的好 情人,但不适合做他的妻子。我爱他就爱他那份风流潇洒,结了婚,他对我的那份风流潇洒就没有了。是他没有了?还是我不再感觉得到了?也许是我。因为兰惠心对他的迷恋可以证明他的魅力。可我改变不了自己,我再也找不到从前的所爱。如果不是为了孩子,我早就离开他了。十三年岁月消磨了一切,我们都觉得应该分手了。 我静静地听着。努力理解着白素的话。 白素说:说句心里话,请你别介意。我虽然不认识你们这几个姑娘,但是通过罗洛阳的举止行为,我敢说我是了解你们的。 我说:请你别把我搅进去。 白素说:不是我,是罗洛阳。他早把你给搅进他的生活中去了。他和我有了一次失败的婚姻,就决不会再和兰惠心结婚。如果他将来要选择妻子,那多半是你。 白素嘴角浮起巫婆一样的恶毒嘲笑撇我而去。 我在白素走了很远才说出话来:胡说! 五年后,罗洛阳将去美国定居。这时他孤身一人。白素早已带着孩子远走他乡。兰惠心仍恋着他但他与她若即若离。我在这五年里倒经历了一些坎坷。罗洛阳一直在尽力帮助我。我们相处得一如从前,我的身份总是兰惠心的女友。 我们说好到时候去机场为罗洛阳送行。可是那天到了机场一瞧,只有我和罗洛阳。罗洛阳把大家都甩掉了。 我们坐在机场餐厅里,罗洛阳握住了我的手,竟然有几分腼腆地开了口:和我结婚好吗?只要你点下头,我就撕了机票。或者你和我一同去美国。 我立刻想起了白素的话。我摇头。 罗洛阳沮丧地松开我的手。望着窗外起飞的飞机,他忧伤极了。他说:哦,原来你不喜欢我。我又错了一次。 我也望着飞机,不说话。男人!男人你知道什么?你永远令人心动的是你那份风流。可风流是婚姻的死敌。为了爱你,为了喜欢你,为了思念你,聪明的女人她们决不会与你同行。我在机场的儿分钟里洞悉了一个叫白素的女人的心和我自己的心。 我在罗洛阳进入候机厅安全检查处的最后一刻告诉他:我是喜欢你的。我说:我会想念你。 我看看手表,等待着他的飞机起飞。我眼望着他乘坐的飞机消失在蓝色的天空里,我难受极了。我们此生此世可能再也见不着。我不爱他吗?我为什么这般难受?我爱他吗?我为什么不嫁给他? 我又一次觉得爱情这个词非常的陌生。好像谁把一个概念界定错了。却又固执地用这错误的概念来指导我们的生活。 6 既然我们已经在宾馆餐厅遇上过,必定还会遇上。显然我们现在都在零客餐厅吃饭。 次日早餐,我们果然又在一张餐桌上。这次是服务员将我们安排在一块儿的。因为我们从不同的两个门同时进餐厅。服务员就向我们招手,说:来来,坐这边。 他替我拉开椅子。 我坐下。 他坐在我的对面,将一碟碧绿的黄瓜摆在我这边。服务员抬了一桶稀饭上来,他拿过我的碗为我盛了一碗稀饭。 我说:谢谢。不好意思。 他说:我是看你很疲惫的样子。其实我平时没这么绅士。 我说:我怎么疲惫? 他说:眼睛。淡漠无神。眼圈发黑。你可能在写什么。 我点头认可。我没说我在写什么。我不想与一个陌生人谈得更多。我暗暗希望他别再问我任何问题。 他正如我希望的那样。什么也没问。 我们这是第三次见面了。可我们不知道对方的一切。姓名?来历?从事什么工作?住在几号房间?多大年纪:我们都操着不太标准但又没有了地方特色的普通话,这种普通话使我们无法知道对方是哪里的人。在我,是没有好奇心的。我上庐山,图的就是清静。日常生活里,熟人太多大多了。我们不停地在微笑,握手,开会,谈话。我们通过这个朋友又认识那个朋友。我们互通电话,你帮助我,我帮助你。随着年岁的增长,我们像一只资深的大蜘蛛将网织得越来越大。一抽屉的名片,一张名片一副面孔,一个故事。故事或长或短,但都逃不出这个世界的手掌,无非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升降沉浮,柴米油盐。 在庐山的这段日子,我愿做野山林中的一只孤鸟,荒水塘里的一叶飘萍。我想彻底放松,休息片刻。请允许我休息片刻。别问我。你是谁,我不想知道。我不想将你织进我的网中。你如此绅土地照顾一位女士,我赞赏你的风度。我要说的只有谢谢。 早餐很快就吃好了。 他说:你今天是工作是出去玩? 我安排的是早餐后上街,寄出稿件,买一瓶面霜,然后逛逛美庐。我想好好逛逛美庐。寻一寻蒋介石和宋美龄的踪迹,再寻一寻毛泽东和江青的踪迹。但我没正面回答他。 我反问:你今天是工作是出去玩? 我愿意接受友善的照顾,不愿意接受过份的殷勤。天安排的一切我接受,人为的我不要。 他说:我马上上街一趟,然后回宾馆做点事情。 我问:上街干什么? 他说:上街去邮局打个长途电话,还要去商店买一盒剃须刀片等等小东西。 我忍不住笑起来,这又是天安排的巧合了。 我说:走吧,我首先也要上街一趟。 我们去了邮局。他奔长途电话。我奔邮寄处。我办完事他还在打电话。我就在邮局门口等他。我想想也觉得有意思,上山的游客居然办事都办大同小异的事。 我们从邮局出来去百货商店。 我说:旅游区是可以统一搞什么几日游几日住的,你看游客的行动多么一致。 他说:也是。 在百货商店我买好面霜之后,挨个柜台浏览。他说:嗨。过来一下。 我过去。 他买了剃须刀和云雾茶但售货员没有零钱找给他。我拿出钱包翻一翻也没有零钱。售货员欠他三块八角钱。售货员是个机灵可爱的女孩,说:先生你再买三块八的东西嘛。 他说:买什么呢? 售货员笑笑说:随便。 他问我:买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们俯在柜台上看了看,没什么可买。上山旅游又不是过日子,随便买什么都没用。 他说:这样这样,你需要什么小玩艺买一个,女人总好消费一些。 我很想帮他这忙,还他一次情。买点什么回头给他钱。于是又认真看柜台,可是确实没什么可买的。 我说:没有。 他说:算了。那就不找了。小姐不找钱了。 售货员说:哎呀那不行,又不是一分两分钱。我们是国营商店。售货员眼珠一转,说:有了。 这位庐山的小姐给我开了一个大玩笑。她在廉价的装饰品里摸过一枚玛瑙戒指,说五块钱。她自作主张从他摊在柜台上的零钱里收走了一块二角钱,笑嘻嘻说:五块。给您太太买个戒指。虽说价格便宜,但这是在庐山买的。可以纪念你们这次的旅游。再说这玛瑙就是质地不太好,其实是真玛瑙。 售货员把戒指塞给他,热心地说:其实质地也是人为的,红玛瑙就好吗?我看不见得。这种杂色玛瑙别有味道。来来,给你太太戴上试试。 他和我对视一眼,均无奈地笑起来。 他说:不用试了。 售货员却拉住他的袖子:试试。不试大小戴不成你们不骂我? 他乐了。他拉起我的手,将戒指套进我的无名指。乐呵呵说:送你一份永远的纪念。 售货员说:好!好看!太太的手戴这戒指很好看! 他与售货员一唱一和:对。再合适不过了。 我除了微笑,无话可说,人家都是快快活活开玩笑,我既不能认真也不便拆台煞风景。人嘛,快乐的时候都不多,最好互相捧个场。 从商店一出来,他说:对不起。 我挥挥手把方才的一幕挥得轻描淡写。我说:没关系。人高兴了开个玩笑嘛。 他说:这就好,和你相处真令人轻松愉快。 我们没再提戒指。我戴着它,大模大样走在庐山牯岭街上。回到宾馆,进门第一件事我就取下了戒指。 7 宋美龄是坐轿从莲花洞上庐山的。 某年夏天,南京太热。宋美龄喊了约摸一个星期的热之后,蒋介石决定陪夫人上庐山。那时候,南京机场叫明故宫机场。这两口子清晨从明故宫飞到九江对岸的一个临时机场。江西省主席王陵基在临时机场恭候元首及夫人。 两顶山轿早已等候在莲花洞。 这一天,宋美龄穿一条咖啡色短装西裤,露出膝盖以下玉腿。上面是件杏黄色丝绸衬衫。胸口别一支钻石别针。她的头发全梳到脑后,戴一顶宽边的美国的大草帽。她十分愉快,不停地潇洒地吹口哨。她显得是那么年轻漂亮。 蒋介石这天穿的还是日常的草绿色哗叽呢军服,不过头上戴了一顶具有避暑消闲意味的巴拿马草帽。他精神不振,不断打呵欠。 当时的国家元首蒋介石不断打着呵欠陪精神焕发的娇妻上山避暑,众人必以为元首与夫人情深意笃。 蒋介石为夫人安排的是轿子。一顶轿八个轿夫。宋美龄是何等女人?每日牛奶洗澡,一口流利的英语。那么,轿夫的选择也应该配得上夫人,轿夫一律阴丹士林中国式短裤褂,个个都是奉化人,抬轿上山如一阵轻风,一口气到了小天池。 蒋介石的庐山行邪就在牯岭街附近的河东路。这所西洋式别墅原是一个外国牧师的,它三面环山,一面临溪,风水极好,蒋介石这位迷信风水的元首要用重金买下,将门牌十二号改为十四号A,以夫人的名字命名为美庐作为送给宋美龄的礼物。 在我们看来,爱情在这儿。一个郎才,一个女貌,一件礼物便是一座价值连城的花园别墅。说实在的,穷人有什么爱情?贫贱夫妻百事哀,最好的结局不过是不吵不闹相依为命罢了。人与人出于人怕孤独的本性结伴过日子这决不叫爱情。 站在幽深的美庐前,仿佛看见绝代佳人宋美龄从林荫小路上款款而来。如果说她没有得到爱情那还有谁得到了爱情? 然而,真实生活给我的总是迷惑。 宋美龄上山没两天,蒋介石告诉她美国特使马歇尔的夫人也要上山。聪慧的美龄深知美国对丈夫的重要,她明白丈夫需要自己做些什么。 宋美龄足足花了两天时间为马歇尔夫人选了河西路十五号作为公馆,又根据自己在美国生活的经验,精心布置了一番。届时,又亲自到小天他迎接马歇尔夫人。不两天,马歇尔特使的五星座机也在九江机场徐徐降落,宋美龄陪马歇尔夫人再次来到小天池。 马歇尔特使高兴极了,在小天池与自己夫人拥抱亲吻之后,还俯身吻了宋美龄的手背。马歇尔特使兴致勃发,要从小天池步行到河西路,且在众目睽睽之下。美国人民主自由惯了,哪里懂得我国的一国之母是不可以随便在街市上行走的。况且宋美龄的千金娇躯怎么受得了这种劳累?可是宋美龄答应了。她让马歇尔挽着手臂,从小天池走到河西路,一路上看热闹的老百姓奔走相告,捂嘴窃笑,私下说了许多的难听话。 又过了几天,美国新任大使司徒雷登上山递交国书。宋美龄又忙碌好一阵子。 某一日,宋美龄与马歇尔夫人在花园下棋。宋美龄不禁叹一声太累了。于是,两位夫人决定去游泳。 中午,在饭桌上。宋美龄说:我下午三点钟上励志社游泳。 蒋介石听罢一言不发。 大令,宋美龄说:你不赞成我去游泳? 蒋介石说:你这做法是不大妥当。 宋美龄悲从胸中起。她说:为什么? 蒋介石说:你为一国元首夫人,去一个公共游泳池游泳,在老百姓面前你穿什么? 宋美龄说:穿什么?她不由苦笑。难道穿整套衣服下水? 蒋介石说:所以说不妥当嘛。赤身露体像什么话? 宋美龄耸肩:在美国,女人穿游泳衣游泳这是很普通的事。 蒋介石说:这是在中国! 宋美龄半晌说不出话。一会儿,她挑起双眉:那么你的意思是要禁止我去了? 蒋介石神色尴尬。 可是——宋美龄冷静地拿出杀手锏,她说:我已经答应了马歇尔夫人。 抬出美国人又有什么?蒋介石如果能够轻易改变观点,那还是蒋介石? 下午三点。宋美龄出现在游泳池。她花衬衣白短裤,赤脚穿一双白色鹿皮鞋,手持精致的草帽。她打扮得非常出色。身穿大红夏威夷衬衣的马歇尔夫人拎着大浴中和游泳衣兴致勃勃说:美龄,我们去换游泳衣。 宋美龄说:我不游了,因为我身体不大舒服。但我找了桃乐赛陪你游,我在池边看你们。 桃乐赛是宋子文的女儿,美国长大的中国女孩。 桃乐赛已经穿着游泳衣,只在外面披了一件毛巾外衣,自由活泼地跑过来了。 马歇尔夫人和桃乐赛穿着游泳衣大方坦然地跑上跳水台,欢笑着跳水。群众鼓掌。好些外国小伙子吹口哨喝彩。 宋美龄坐在游泳池边,脱下皮鞋,默默地将两脚浸入水池中。 在庐山另一幢别墅里,蒋介石的工作班子正在紧张地工作。工作人员们有如下一段对话。 一人说:哎哟,军事将领们一个个都召上山来,多麻烦。夫人怕热,在官邸装上冷气不就行了。 一人说:是因为夫人?你知道什么!南京正在进行和平谈判,元首能把将领们集合到南京? 又一人说:元首非常相信风水。当初他在庐山下令全面抗战,结果抗战胜利了。这次拟定全面进攻共产党的军事计划,举足轻重啊!当然要上庐山这个吉祥的地方。 显然,政治吞噬了爱情。 也许这些故事是后人的演绎误传。但是为什么没有误传成为《梁山伯与祝英台》及《西厢记》之类的动人故事呢?动人的爱情故事总是在神话中,在唱本里,在以往某个遥远的时代。 江青也上过庐山,文字记载留给我们的是她在参与共产党的革命实践活动(当年的记载和说法)。 贺子珍也上过庐山。至今犹在耳边的是这位毛泽东的第二任妻子的凄凉的哭泣声。 这三位女人都是不平凡的女人,她们的丈夫无疑是人中之龙。他们的感情一定要比常人丰富敏感许多倍。结果我们从他们的故事中看到了什么呢? 毛泽东尤其诙谐。当他赶跑了蒋介石,做了新中国的领袖之后,他指着美庐二字哈哈大笑。他说:怎么叫了这个名字呢?美字一倒过来不就成为大王八吗? 一个大王八庐顿时扫尽了美庐的情爱成份,变成了一个政治家对另一个政治家的嘲笑。 毛泽东和江青也住进了美庐。毛泽东将坐式马桶改为蹲式马桶。他习惯蹲着。江青则在房间里挂满窗帘铺满地毯,她喜欢安静,她的卧室和毛泽东的卧室不在一块儿。 现在美庐陈列着一只台灯,灯罩似乎曾是玫瑰红色,绸布灯罩上有流苏和镶边,十分地花哨俗气。讲解员说这是宋美龄用过的台灯。我一点也不信。实物最容易被历史误传,历史越久越清晰的是精神生活。 8 橙黄色的玛瑙戒指在台灯下闪射着温暖柔和的光芒。 我斜躺在床上。 逛了一天有点累。本来打个小盹,洗个热水澡,去餐厅吃晚饭——很舒服。但这只戒指蹲在桌子上,猫眼一样望着我,给我出了一道难题。 吃晚饭很可能又遇上他。我如果戴着戒指,会不会显得我看重了这个玩笑,引起他的某些想法。如果不戴戒指,会不会使他认为我在故意回避这个玩笑,回避当然是想到了某些应该回避的问题。男女之间,大大方方开玩笑是不用回避的,只有不大方了才开始躲闪。 我斜躺在床上,心里说:见他妈的鬼! 怎么遇上了这种莫名其妙的事?他是何许人也?居然使人发愁了。 吃饭的时间就要到了。我想那就看天意吧。我摸出一枚硬币。规定分面是戴,徽面是不戴。我洗了手,郑重其事地跪在地毯上扔了三次硬币,两次是分,——次是徽。结果是戴。我毅然戴上了戒指。 果然他已经在餐厅。他坐在我们吃过两次饭的小餐桌旁。见我进来,他点点头,指了指椅子。服务员并没征求我的意见,自然送了两份菜到小餐桌上。 我坦然走过去坐下,打了个招呼,说:嗨。 他说:嗨。玩得好吗? 我说:好。 我们一边吃饭一边谈美庐及其它别墅的历史。一直到吃完饭谁都不曾注意到我手指上的玛瑙戒指。倒是我在柜台结帐付款时,收款小姐说:您这戒指真别致! 我吃惊。说:是吗?它好看? 这时他已离开柜台。 小姐说:好看。这颜色配皮肤挺好。很贵吧? 我说:小姐,五块钱。 只有一个餐厅小姐看重这枚戒指。我暗笑自己,这就叫作:天下本无事,庸人自忧之。 他等在餐厅门外。他问,那小姐和你谈什么呢, 我说:谈天气。 他不信任地看了我一眼,带着一丝嘲笑。 我说:我问她庐山是不是总这样突然下暴雨。 他说:她肯定说是的。 我说:是的。 晚饭后照例是散步。他问:你去过如琴湖吗? 我说:没有。 他说:那就去如琴湖吧。从牯岭街上走,二十分钟。民间传说中有个故事,说是一年中有一个夜晚如琴湖上会升起浓雾,浓得完全看不见湖水,浓得人在对面碰上了鼻子都看不见对方。 我说:为什么有这么浓的雾? 他说:传说嘛,无非是说一对神仙情侣在这夜私会等等,意思不大。旅游区的景点总被人乱编些滥俗的故事。不过,湖本身挺好看的。 我说:你去过? 他说:我来庐山不止一次了。有一次夜晚在如琴湖边散步。 我说:可见到浓雾与神仙? 他说:当然是没有。一般是薄雾。 我们散漫地穿行在满街的游客中。游客们穿着随意,色彩鲜艳,眼睛看山看水看景色,不像在日常生活中尽盯着看人。与他们在一起舒服惬意。我将手抄在裙子口袋里不时从里头掏几颗青豆吃。我的眼睛也东张西望,什么好看就看什么。弄不好就把身边陌生的朋友给丢了。发现丢了我会四下望他找他,因为有他陪着,我的安全感强多了。我大摇大摆在街上,心中很感谢这位陌生的朋友。我想他一定和我一样,是个躲进庐山想当一会儿孤鸟和飘萍的人。我们仿佛没把人的一切身外之物当回事。我们对对方丝毫不好奇,不猜测,不多管闲事,需要的时候就叫一声:嗨。很好,我想,遇上这么一个酷像我自己的朋友真是太好了。 他突然惊讶地叫了一声:嗬! 我跑过去。我问:怎么啦? 他站在一个买冰棍的老太婆对面。 我问:出什么事啦? 他说:我准备买两支雪糕,你猜这老太婆说有什么卖? 我说:有什么卖? 老大婆毫不明白地呆笑。 他说:她问我买不买娃娃头? 他讶异得像个孩子。 我说:瞎,娃娃头是一种雪糕的名字,许多城市都有的。 是吗?他说。你不觉得瘆人? 我说:不。习惯了。 他顽皮地夸张地说:那我请你吃颗娃娃头。 我说:谢谢,我愿意吃颗娃娃头。 我们一人举一支做成娃娃脑袋的雪糕,咬了一口,想想,两人捧腹大笑。 一路吃一路笑不觉天色渐渐暗下来,到如琴湖时已经暮色四合。如琴湖顾名思义,是说这湖泊像一把琴的模样。湖不大,有亭台水榭,九曲回廊,绕湖一周是石径,石径边长满闲花野草。我们一前一后沿着湖走。他说:这湖不错吧? 我说:一般。 我来自千湖之省。我见过洞庭湖,鄱阳湖,洪湖,东湖,西湖,太湖,这小小如琴湖只能说一般。 他说:怎么是一般?这水多好! 我说:那你肯定是北方人了。话一出口。我立即咬住了嘴唇。我管他是哪里人呢!我这不是多事吗? 他说:对。北方人。 我赶紧望了他一眼。我想我的眼神一定很紧张。我说错话了。我们萍水相逢,如闲云野鹤,超凡脱俗,自得其乐,相安无事,君子之交淡如水。若撕掳起凡俗琐事,岂不哆地一下子跌入泥坑。哪里人?做什么事?婚姻如何?家庭怎样?幸福还是不幸福?其实这世界上人人都一样,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说这些干什么! 尤其有许多男人好谈婚姻的不幸,妻子如何地与他隔膜,如何地不理解他。社会对这种现象有一归纳,这一步叫做痛说革命家史,打动女人同情心。一般已婚男人追求女人惯用这种方式。当然,这有些刻薄男人们,打击面太大。不过逢人便诉苦的男人总是令人不屑的。 我非常害怕他也是个婚姻不幸的男人。 幸好他懂得我的意思。他揶揄道:就你是一个明白人? 他淡淡地笑着,不慌不忙散他的步。 我一下于觉得怪没趣。我想在他面前我是不是自以为是了一些? 我们进了一座亭子。坐在那儿看湖水。湖上有层轻雾。轻雾里透出远远近近的灯火。 我诚恳地向他道了个歉。 我说:嗨,对不起。刚才我可能有点自作聪明。因为经常碰上一些不明白的人。 他说:不客气。你这态度倒是难能可贵。 这时,如琴湖上忽然云烟氖氢,白雾四起。我说:你看你看! 他说:哦天啦! 白雾眼望着一刻浓似一刻。只一会儿,如琴湖看不见了。远近的灯火模糊了继而消失了。很快我们所在的亭子里也充满了白色的雾。我坠入茫茫云海之中。我的心怦怦乱跳,我想我是与一个传说相遇了! 我伸出手,在雾中挥动。一种没天没地无边无际的无限感使我惊惧,敬畏和感动。在黑夜里,雾是那么的白,一种迷濛的白。人在这种白雾中觉得自己轻若翩鸿,渺若尘屑。在有一刻里,我相信了仙界的存在。因为除了雾,我什么也看不见了。一股股清凉云气浸人我的肌肤,我闻到青草和陈年腐叶混合的腥味,我细听四周,只有遥远地方传来的虫鸣和一种莫名的震颤声。难道仅仅是一片雾就能隔绝人间灯火,声响和人间的气味吗?此雾分明只应天上有! 他说:嗨。 吓了我一跳。他离我很近,我却看不清他的面容。模糊朦胧的他很像我从前在哪儿见到过的一个熟人。我挣扎着,就像梦中的挣扎那样没有行动只有意念。我常在梦中一边做梦一边提醒自己别当真,这是做梦。我的理智可以伴随我走到梦境最深处。所以,我没醉过酒。 他说:多好的雾! 他说:就像一个故事,说出来谁也不信。 我深有同感。如果将来我如实描写如琴湖这一晚的浓雾,谁信?我想好在人们只认可虚构的东西,文字也只是一种虚构生活的工具。能够写出来的故事已经掺杂了许多人为的因素。就像一个婴儿从母体出来便会沾染世间风尘。白壁无暇的天然的真实只在我心中。如琴湖这奇妙的浓雾只在我心中。 在回宾馆的路上我们各自回味着自己的感受。我们默默行路没有交谈。好到极致,奇妙到极致就和痛苦到极致一样,无法交谈。 走进灯火辉煌的宾馆大厅,我们不约而同舒了一口气,好像重回人间了。 他邀我在大厅里坐坐,歇歇脚。我同意了。 我们坐在大厅的沙发里,喝着矿泉水。他抽烟。穿制服的小姐立即为他换了一只洁净的烟灰缸。我看着小姐在地毯上走过来走过去的玲珑的脚。我想:高跟鞋就是漂亮。 他说。嗨,我得开诚布公和你说件事。 我点头,继续喝矿泉水。 他说:刚才我在如琴湖感受到了神话的存在。 我说:这我相信 他说:浓雾和一对神仙情侣。 我笑笑。我说:只有浓雾。你是一个明白人。别胡说八道。 他说:我说的是真话。真的。和你在一起真舒服。就像和我自己在一起一样真实自然。我要告诉你我非常,非常喜欢你。 我苦笑,继续喝矿泉水。大厅明亮如昼,谁都不会说昏话。我觉得我掉进了他的陷阱。从理发店的轻音乐磁带到如琴湖的浓雾。我垂下头,双手揉搓太阳穴。 明天见。他说:明天我要和你好好谈一次。至少你得听我好好谈一次。 他摸了摸我低垂的头,像个父亲。他说:睡个好觉 9 我有个亲戚。我闹不清与她的亲戚关系。总之我叫她姨母。 虽然她不是我的亲姨母,但我从小最看重的便是她。在我六到十二岁的人生阶段里,姨母是我的女性榜样。 姨母穿一件白底红点的旗袍,细腰高胸圆臀,旗袍的竖领衬托着她雪白的脖子。烫成大花的短发翻卷在她腮边。她脸蛋的颧骨处总是闪着粉色的光泽,眉毛黑黑长长一直伸入鬓角。她说话谈吐大大方方,整齐的牙齿在红唇里面闪闪烁烁。她穿着极高的高跟鞋,面含微笑走在干部休养所的院子里。姨父高大英武。一身军官的戎服陪着姨母去舞厅。后来我找到一个词来形容姨母,就是仪态万方。姨母真是仪态万方呵! 事隔多年的今天,我会突然发现自己的某一个姿态是从姨母那儿学来的。我便嘲笑自己。无疑我这是东施效颦了。女人的风韵是天生的。这是个令我们痛苦的真理。 女人的天然风韵准是吸引男人的最重要的东西。 我姨母出身资本家家庭,且还是洋奴买办的那种资本家,可姨父怎么会不顾一切地娶了姨母呢? 姨父一个东北大汉,从小父母双亡。他亲眼看见父亲被土匪打死,母亲受地主老财的凌辱之后跳井自杀。他苦大仇深。一找到共产党便坚定不移地跟党走了。 姨父不仅仅是个身经百战的老红军。在革命队伍里他还学了文化。还去莫斯科上过专修班。会跳顿河流域的踢踏舞,会唱几句著名歌剧《蝴蝶夫人》。 在武汉的一所大学里,做学生运动地下工作的姨父认识了我姨母,那时她大学三年级。他俩是一见钟情。 他俩一见钟情之后很快便被革命和战争分离。姨父的身份暴露,在一个深夜被党派人从热被窝里匆匆接走。情人之间来不及告别就天各一方了。在漫长的严酷的战乱年代,我姨母一直苦苦追寻着恋人的行踪。姨父在死亡线上滚动,但他一刻没忘记我姨母。也有许多次机会,姨父可以与年轻漂亮的女战友结为伉俪,但他从不动心。终于,他们相逢了。但党组织警告姨父,他不应该和我姨母结婚。一个共产党的高级军官和一个资本家小姐是不可能有阶级感情的。姨父面临严峻的抉择:要党还是要小姐? 姨父要了小姐。 党恼怒地降了姨父一级,把他从重要领导岗位调换到不太重要的领导岗位。 这段感人的爱情故事一直在我们家族里广为传颂。记得我八九岁时问过大人们,姨父为什么要和姨母结婚?我一个心直口快的五姨婆撇撇嘴说:还不是我们家珏的风韵迷死人。 我大惊失色。我驳斥说:他们是有共同的革命理想,有为共产主义奋斗的共同目标。 五姨婆说:你知道还问什么?小孩子懂什么? 我知道我的理由不太合理。无论我找不找得到他们相爱的理由,总归他们是爱情的典范。 六十年代中期,我目睹了姨母和姨父的一次大吵大闹。 那是暑假,我在姨母家。她有四个孩子和一栋两层楼小洋房。房前屋后带了一个令我们少年心醉神迷的花园。 一般我们都午休。午饭后有一段午睡的安谧时光。这天突然从楼上传来姨父的怒吼:不行!我不准许!决不! 在他们的寝室里,一张电报纸被扔在地板上。姨母的父亲去世了。姨母要回家奔丧。姨父说不行。 姨父说:谁都知道你和家庭早就划清了界限,断绝了关系,你等于没有父亲了。 姨母说:我有父亲!人都有父亲!我是人! 姨父说:是人也要分个阶级。你是哪个阶级的人? 姨母说:哪个阶级的人都有父亲。为人之子都要尽为于之道。为了你,他生前我没有孝敬他,现在他去世了,你还不让我们父女见一面吗? 姨父说:混帐!为了我? 姨父逼近姨母:那我呢?不是因为你,我会落到今天的地步?告诉你,如果不是你,我今天这栋房子就是在北京!在中南海! 姨母面无人色。她舔着干枯的嘴唇说不出话。她抱着自己的肩瑟瑟发抖。 姨母扑过去抓起了电报,将电报撕成一条一条。 姨母说:好!好!今天你终于说真话了!我断送了你的锦绣前程,我欠了你这辈子的债。好!那我不回家了。我不去了!不去!就让我父亲死不瞑目吧。你得从此记住,你欠下我一笔债了。我们两清了! 姨母将电报碎片掷到姨父脸上。姨父打了姨母一耳光,骂道:臭婆娘! 姨母毫无畏惧,挺身立着,说:你这狼心狗肺的杂种! 姨母病倒了。躺了整整一个夏天。从那一天起,姨母搬到楼下住,再也没有上楼。 姨父姨母的这一架对我来说是一次历史性的震撼。 当然,他们后来和好了。带着四个孩子长年累月生活在同一屋顶下。姨母虽然住在楼下,后来却也怀过孕做过人工流产。 姨母风韵永存。文化大革命时她穿一身女兵军装,腰间扎一道武装带,英姿飒爽。现在她一头白发,戴着金边老花镜,大红绸布衬衣里头挂一串珍珠项链,骑一辆乳白色女式小跑车,所经之处,回头率甚高。 文革时,姨父积极支持造反派,姨母是保守派。 “四五”天安门事件,姨父站在党中央一边,姨母热情朗诵天安门诗抄。 他们夫妻俩一辈子没统一观点。但也没有离婚。姨母曾提过!姨父不同意。又是五姨婆说:迁那样的女人,哪个男人到手了会放掉?她是个尤物啊! 多少年来,我一直没有机会和姨母深入谈话,她对自己的感情生活闭口不谈。 十年前,我在婚姻上遇到麻烦,我的选择遭到我们全家的反对。我在苦恼中寻求姨母的支持。我认为她可能比较开明。 姨母却对我说了那么一段话。 记得是在秋未的花园里,我和姨母整理着葡萄架。黄叶像蝴蝶一样在我们身边飞舞。满目皆是老干枯藤的褐色。 姨母说:我也不同意你的观点。到谈婚论嫁这一步,就必须冷静地看看对方的人品,才貌,性格及家庭背景。家庭必须是有文化的,性格要温和,要会体贴人,要有良心。人材也应该有十分。在以上条件具备的情况下,再看你们两人是否相处得合宜。合宜就是最好的了。 我红着脸说:那么爱情呢? 姨母说:傻孩子,我们不谈爱情。 10 经过一年又一年的岁月,经过在这些岁月里的思考,我发现我们大家所说的,让一辈又一辈人追寻的爱情原来存在于诗里。 诗,一种文学式样,专门寄托我们在现实生活中无处寄托的梦境。例如: 我愿意是树,如果你是树上的花; 我愿意是花,如果你是露水; 我愿意是露水,如果你是阳光…… 如果你是天空, 我愿意变成天上的星星; 如果你是地狱, 我愿意永堕地狱之中。 多么美好的诗句!遗憾的是事实上我们是人,我们不可能永远不可能是树、花、露水、阳光、天空和星星。我们与它们毫无可比性。 再例如: 我愿意是急流,只要我的爱人 是一条小鱼, 在我的浪花中快乐地游来游去。 我愿意是荒林,只要我的爱人 是一只小鸟, 在我稠密的树枝间做窠鸣叫。 我愿意是废墟,只要我的爱人 是青青的常春藤, 沿着我荒凉的额亲密地攀援上升。 我愿意是草屋,只要我的爱人 是可爱的火焰, 在我的炉子里愉快地缓缓闪现。 我愿意是灰色的破旗,只要我的爱人 是珊瑚似的夕阳, 傍着我苍白的脸显出鲜艳的辉煌。 我在十八岁的时候流着泪朗诵这首情诗。鼓掌喝彩的是我十六岁的表弟。我三十岁的表姐在一旁冷笑。姨母织着毛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饱经沧桑的五姨婆在火盆边睡着了。 有一句诗我相信是爱情的全部内涵和最高境界,单纯就欣赏而言,我永远被它感动。 它就是:只要你要 只要我有 11 没有什么明天,我说。 我关上房门,到卫生间梳洗。我用柔软的毛巾对着大镜子擦干被如琴湖的浓雾濡湿的头发。我再次明确告诉自己:没有什么明天。没有明天的谈话。谈什么? 再见朋友。 洗过澡,躺在床上,我给总服务台拨了个电话。 我说:小姐,我从明天起想在团体餐厅吃饭,能安排一下吗? 小姐说:如果您愿意自费,是可以的。一般团体进餐都是支票结帐,个人不掏钱。 我说:我愿意个人掏钱。 小姐说:那您明天参加中国农村改革开放政策研究会议进餐。餐桌上有牌子,上面写着农改会,十个人一桌。 谢谢!我说。 明天在零客餐厅吃饭的就没有我了。和他碰见的机会也就大大减少了。 我躺在床上想:他会找到我的房间来吗?阿弥陀佛,但愿明天我能找到另一家饭店。 正这么想着,电话铃骤响。我警惕地望着电话。迟迟不敢去接。本来我真有点喜欢这位陌生的朋友,黄昏时分我还在牯岭大街上庆幸自己遇上了这么一个明白人。再说本来受了如琴湖神话的感染,说几句心里一时激动冒出来的话也不为过。我悄悄退了,你不再找我。这不就行了?追个电话可就叫人感觉不舒服了。 电话铃固执地响。 我只好提起了话筒,但我不说话。 喂!一位小姐奇怪地呼叫:喂喂有人吗? 我忙说:小姐有人,对不起。 小姐说:我是宾馆总台,刚才和您为进餐的事通过话。 我说:我听出你的声音了。小姐有事? 小姐说:我们来了一个紧急任务。明天我们要接待一个重要会议。这样,我们必须调整一下房间。您是否能够到山上的六号楼去住呢?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这次在庐山运气这么好,要风是风,要雨得雨。要换个住处机会就主动上门了。 我说:调出主楼去六号楼?就是山上那几栋小别墅其中的一栋? 小姐说:是的。最上面的那栋。那别墅是太旧了一点儿,但房间还是按标准房间准备的,有热水和卫生间。没有电话电视,我们给你优惠百分之二十的房费。 我说:好的我愿意! 我岂止愿意?我求之不得呢!眼下庐山游客爆满,我想换个住处谈何容易。况且这种现代楼房我住得多了,那古老的西式小洋房早就令我心驰神往。 我和小姐在电话里同时向对方说:谢谢! 我们笑起来。 这一夜我睡得很好。 我大大咧咧地参加了农改会的早餐。一桌的人都看我,我对他们笑了笑,说:早上好。 这是早上。当清新的太阳射着六号楼侧面的古松的时候,我迫不及待推开了六号楼的大门。石头的墙壁,苍绿的青苔,老粗老粗的松树,台阶上有只昨夜蜕留的知了壳。进门便是客厅,客厅里摆着沙发和茶几。客厅过去是一道走廊,走廊里有四间房。一间房堆满旧桌椅,是仓库,一间房是洗衣房,可水龙头全锈了,因为现在宾馆用洗衣机了。还有一间是客房,房门上挂了只大大的守卫牌锁。我把那锁调皮地拨弄了一下。能不叫人高兴?这栋小别墅等于是我一个人的了! 上山时,我替服务员拎着两瓶开水。因为服务员是位大妈。进到屋里,大妈气喘吁吁,我给她倒了一杯茶。 大妈说:大姐你心真好。 我说:大妈您别客气。 大妈说:大姐我把钥匙给你自己掌握好不好?我实在爬不动山了,我有风湿病。 太好了!谁不乐意宾至如归,像主人一样拥有随意进出的自由! 大妈给了一把挂锁钥匙,交代说:这是你房门的。又给了一把较大的挂锁钥匙,说:这是大门的。出门把房门大门都锁好。 我接过钥匙。我说:大妈,今天您就别做卫生了。开水也够了。 大妈说:大姐你心真好。那我就领情了。谢谢! 我也说:谢谢! 我真心地感谢这位服务员大妈,就和真心地感谢总台服务员小姐一样。 我在房间安顿好行李。端了一杯自开水喝着。一边喝一边逛来逛去,左瞧右瞧。我在客厅坐了一会儿,想象有客人来访的情形。我又在大门口的石阶上坐了一会儿。几只硕大的黑蚂蚁从松树上下来,爬上我的脚,弄得人痒痒的,十分有趣。 这小别墅在我眼里怎么看怎么像四室一厅单元房,握着它的钥匙真有宾至如归的温暖感觉。我怀着温暖,锁好了几重门,下山了。 今天我要在庐山植物园玩一天。 庐山离武汉比较近,我已经来庐山好几次了。第一次是在医学院读书时利用暑假来的。背着大书包,一处处景点抄录槛联和收集典故传说。第二次是打着团旗上山,我们医院共青团委组织优秀团员上庐山搞夏令营。那次迷恋拍照。在所有景点换了不同的衣裙摆出各种姿势照像。再后来是上山开会。这时对风景已经无所谓,只图个凉爽,呆在招待所看武侠小说。从前我忽略了植物园,竟把它当作一个单位,就像庐山气象站或者育种站一样。实际上庐山植物园是一座举世无双的森林花园。它是三十年代初,由几个留学海外的翩翩才子回国创办的世外桃源。现在我的认识是:身在大自然中不入大自然是何等地矫情和愚蠢。 我最简单地穿着布衬衣,赤脚凉鞋,戴顶草帽,在绿色的植物园慢慢地走慢慢地看。 我喜欢椽木小道和泥沙便道。它们走上去弹性十足,无比舒服。我偏爱针叶林。它们的树干挺直刚劲,叶色绿得沉着苍翠,最可喜的是它们还能够无花而香。真是德才兼备,品貌双全。 吃过快餐午饭后,我选择了一株巨大的葡地龙柏,在它身边的荫凉里躺下小慈。我躺在厚软如毯的草坪上,胸前盖着草帽,头上是几颗百年松杉铺开的伞一般的叶冠,晶莹的蓝色的天空在树叶的缝隙里缓缓跳动。我的身我的心在这个时候像被剪断的弹簧,松开,一点儿不需要带劲地松开。紧张业已消散,四肢软如棉条,心也闭上了眼睛。多好!没有林立的灰色高楼,没有水泥大街,没有冒着汽油臭味的汽车,没有会议谈话工作责任,没有抽水马桶坏了,没有房顶漏雨了,没有菜场,没有酒宴没有抱怨和议论,不平和愤慨。今天什么都没有,多好!我珍惜这正在过去的分分秒秒。 从前的确有这一段跑马看风景的少年时光。现在我很清楚自己今天能够如此舒服地躺在喜爱的针叶林中,这来之不易。且不说上有老下有小俗事缠身,单说经济力量我也是无法住星级宾馆,飞机来火车去的。我是一个靠每月两百块钱工资维持生活的国家事业单位工作人员。如果不是替大企业写点报告文学,人家提供资助,我哪儿敢怀揣星级宾馆的包房钥匙躺在大自然怀中。我不是富人。我也成不了富人。因为我喜欢上了我的这份工作。它清贫,可我喜欢。那我只得接受这份清贫。几年前有个学医时候的女同学来找我,约我和她辞职去开私人医院。医院的专科只设两项:美容和人工流产。她一连三天住在我家说服我。她先前计划的是让我负责美容,美容包括纹眉毛纹眼线割双眼皮隆鼻隆乳激光去痣。后来退让到让我负责人工流产。人工流产仅仅就是把三个月之内的胚胎从子宫里刮出来。利润还是平分。我仍然犹豫不决。她咬牙说:利润四六开!我四你六! 她曾经是我们班最差的学生。实习的时候做一次人流术就把人家子宫刮穿一次。我是副班长。后来我负责手把手与她共同做手术。她每上手术台必害怕厌恶地作呕。 最后我决定不干。我知道我如果干很可能赚大钱但我还是不想干。因为我更喜欢文字工作。 我的这个女同学临走时咬牙切齿踢了我屁股一脚,说:亏你从前还是班长,入党积极分子,现在改革开放,送给你机遇都不敢要。你现在算什么?弄潮儿是我了! 几年下来,女同学成了富婆。上报纸上电视老和市长省长谈项目。最近武汉市一家首饰商店进了一挂珍珠项链作为抬高本店档次的门面。是真正的天然东珠,标价五十五万人民币。人家是不准备卖的。可是我这女同学看了项链后叹口气说:多好的珍珠,应该是无价之宝嘛。小姐,我想买了它,价格可以动一动吗? 柜台内的小姐说:价格不能动。我们经理没打算卖。 女同学说:商品摆在外面岂有不卖之理?价格嘛,我看八十万好了。图个吉利。可以吗? 据说当时慌得经理差点从楼梯上滚下来。 我从电话里听这个故事时开心地大笑。但我并不后悔。我从来没戴过项链,我也不遗憾。人生最难得的其实就是一个喜欢。 看来,我是到了人生的开始固执和清醒的年纪了。 躺在松林下,我半醒半睡。我想到了那位陌生的朋友。平心而论,我是喜欢他的。这人似乎与我同在人生某一阶段。既知趣又关心他人。倘若他是个女人,我可能早已与他形影不离,结伴同游了。可惜他是个男人。男人就麻烦大了。我确实到了一种年纪。对不起。朋友。 黄昏又将来临。我该回宾馆了。临走之前,我在草帽的掩护下偷采了一束鲜花。几枝是白底洒红的药百合,几枝是红底洒黑的卷丹。我要在我石头小屋的窗台上装点一束美丽的花。 12 我不是任何宗教的信徒。 我闹不清究竟存在不存在上帝或者天主。 但是我逢庙便烧香。让我的心语随着那一缕香烟升入无垠的天空。 现有的人类起源学说说服不了我。现在的任何门类的科学解释不了我们信手拈来的最普通的现象。例如:昨天我在电视里看到了智利复活节岛上的红蟹,它们在交配之后立即想方设法吃饱喝足,然后忍饥挨饿,长途跋涉到东太平洋海岸去产卵。长征途中它们要经过山地丛林,要经过公路村庄,它们在公路上被飞驰的大卡车碾得血肉横飞。但这一切都阻挡不了浩浩荡荡红蟹队伍的前赴后继。是谁告诉它们远方有海岸的?又是谁告诉它们在海岸产卵最合 适?电视里的讲解员用惊叹的语气向全世界发问:为什么? 我当然也不知道为什么。 蒲公英为什么懂得利用风来广泛传播它的种子。 父母为什么对自己所生的孩子有那么深那么浓那么绝对的爱? 最近的《世界科技译报》上说:在美国总统克林顿就职典礼的时候,警犬发现了白宫上空一团奇怪的云。从此这团云经久不散,而白宫的许多角落藏有一些非人类所有的类似激光的发射器,电波由白宫直接射向那团云。科学家们认为这是外星人在执行地球任务。 外星人是什么? 一六六三年八月十五日,俄国的一个叫做别洛谢斯卡娅村的教徒们正在教堂做礼拜,忽听天空一声响,他们涌出教堂,看见了天空中一只巨大的圆球。圆球在村庄上空来回移动,将一个湖泊照得通明透亮。 这是我们人类有文字记载的首例报告。后来科学家将这圆球叫做飞碟。 飞碟从此屡屡拜访地球。 一八九二年,我国清朝未年画家吴友如画了一幅“赤焰腾空”图,向后人展示的是当时南京市民蜂拥在朱雀桥头,争睹空中一团巨卵形火球的情景。画家还留有题记:九月二十八日晚间八点钟,时金陵城南隅忽见火球一团,自西而东,形如巨卵,色红而无光,飘荡半空,其行甚缓,约一炊许,渐远渐灭。 飞碟是什么? 世界成立了专门科研机构,中国成立了UFO研究协 会,然而谁能说清飞碟是什么? 我想要说的只是我的认识。我觉得有一种创造人类及地球上一切的某种智慧和力量。它已经创造好了现有的一切并赋予了程序。它还在创造新的东西。我们在它手里就如蚂蚁在我们手里一样。人的命运是由它定好的。我们可以在一定范围内创造我们的生活,但我们头上有个巨大的原则。有些天性聪慧的哲学家告诉了我们一句话,说是: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早有人领悟了自己与自己创造者的关系。 这世界上的一切都有生有死,相辅相成。都环环相扣,阴阳相对。 一个人出生了,从婴儿到少年与父母紧密相连。成年了,与父母脱离,男女紧密相连。男女合为一体了,又形成了一个圆满,新的生命便又诞生了。 在男女之间,上天(我们姑且用这么一个代名词)安排了一种程序:男女两性情窦开启,相互好奇,神秘,新鲜,探索,接着合为一体。它把合为一体之后的熟悉过程安排为十个月。十个月,男女两性之间得到了充分的了解。这时十月怀胎的新生命便一朝分娩了。新生命出世,男女成为父母。孩子天生与父母血肉相连,这时,男女便又进入一种新的阶段,新的好奇,新的神秘,新的探索之中。 上天好像并没有安排爱情。它只安排了两情相悦。是我们贪图那两情相悦的极乐的一刻天长地久,我们编出了爱情之说。 爱情之说的不合理性给人类带来了很多麻烦和痛苦。最常见的就是为了寻求爱情而离婚。 错误的婚姻是有的。我们可以离婚再去组合一个和谐相处的家庭。比如有的男人脾气太坏,他当然需要配一个能包容他脾气的女人。但是如若为了像文学书中描写的所谓爱情而离婚而再婚,你将肯定会发现自己上错了车,每到一站都不是那么回事,目的地与你的完全相反。 我认识一个娇美的四川女人。她为爱情结了五次婚。她向我讲叙她的婚姻史时声泪俱下。我问她:最近这次找到爱情了吗? 她说:没有。 我间:还要找吗? 她说:就为了不辜负天生我这副美貌我这多情善感,我也要一找到底! 最后她离掉了第五任丈夫,在深圳做了暗娼。结果是患了性病,烂掉了一副好皮囊。 我去医院看她,她已经完全变了人形。她说她现在最怀念第二个丈夫。因为第二个丈夫曾在半夜为她掖被子。他要做什么,一个眼神她就懂。她要做什么,一个眼神他就明白了。 公益书库(xiusha.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