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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苍狗谣

 


1


  星期四,政治学习,停止办公。许多年来全国许多正规单位都是这样,流行病研究所也不例外。

  星期四一般由李书记掌握。冬季李书记因哮喘病住院,冬季星期四就由党办张干事掌握。

  星期四这一天早晨下雪了。所办的刘干事爱雪,早早便踩着雪上了班,在院子里扫雪。党办张干事不爱雪,所以尽管是提前上班的,比起刘干事还是晚了一步。

  “早啊。”刘干事说。

  张干事说:“你才早呢。”张干事说话的神态口气完全像婆婆对不称心的媳妇那样又冷又酸又毒。刘干事扫雪把自己扫得两颊绯红,且还穿着裙子!张干事便没有插手所里的公共卫生。

  张干事写得一手好字,在小黑板上漂亮地写上了“全天政治学习停止办公”,然后很尽职地将小黑板稳稳当当架在了所的大门口。来上班的人看见黑板都有几分兴奋,大声吩咐敲着碗去食堂吃早点的小单身们多买些馒头。小单身们则大大咧咧地说:“行啊。你们快生炉子去吧。”

  上班电铃响过之后,全所大小六个科室就开始生炉子。五层楼的一栋办公楼,每层楼都在劈木柴、冒浓烟。全所失了火似的。

  张干事就去找了汪所长。

  “汪所长,他们都在生炉子。”

  汪所长说:“是啊。武汉这么冷的天,不给我所装暖气,我要找卫生局去!”

  张干事说:“这又是一个问题。我是说各科都生了炉子,都买了馒头,待会儿一定又是围着炉于吃烤馒头。”

  汪所长笑了:“烤馒头可好吃哩。”

  张干事和汪所长相处了三年,还是有很多时候闹不清他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从外表上看,汪所长倒真不像个卫生系统的领导干部:鸭舌帽、乱鬓角、两颧枣红,一双迎风流泪的眨巴眼,满脸体力劳动者的粗大皱纹。

  张干事没有随着汪所长笑,正色说:“我是说政治学习风气不好的问题。去年冬天就开始吃烤馒头,今年成了风。”

  “哦。”汪所长立刻严峻了。说:“这的确是个大问题。思想政治工作放松了会出漏子的!刘干事你别笑,你年轻经历得大少,你不信吧?我信。张干事信。只怪我业务上的事太多了!张干事你抽个时间去向李书记汇报汇报,我建议尽快开个支部会议,好好研究研究这个问题,防微杜渐。”

  汪所长说到这里一拍脑袋,想起今天局里还有个重要会议,连呼迟到了迟到了。刘干事赶紧拿起电话要了司机班。所谓司机班也就由两个司机组成。一辆流行病调查追踪车,一辆消毒防疫车。司机在电话里说今天政治学习不办公,刘干事说你少来这一套。汪所长接过电话训斥一句:“胡闹什么!”司机这才服了。

  临下楼汪所长语重心长地对张干事说了一番话:“你看看,自由化都在冒头了。今天的学习你要抓好啊!”

  张干事点了点头。张干事就是喜欢这种工作气氛。李书记曾提示过她,说汪所长在思想政治工作方面老耍滑头。张干事想的却不一样,让别人溜走吧,让她来抓工作,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

  一股浓郁的烤馒头香味从一楼洋溢出来。一楼的流病室是所的核心科室,有二十余人,占了全所人数三分之一。历届领导要抓都是抓它。

  流病室的大办公室里有一只极大的取暖炉,炉膛内至少塞了十块蜂窝煤,连炉壁都被烧红了。炉子上坐了一壶突突冒汽的开水,四周堆了一圈馒头,馒头二两一个,胖嘟嘟的七八个馒头被烤得吱吱作响,色泽焦黄。全科人以炉子为中心辐射状坐着,一边掰馒头吃一边轮流念报纸:一人只念一小节,念完即传给下一个人,如果这人只顾吃馒头忽略了接报纸,就要受罚。惩罚是给每个人茶杯续水和掏炉灰上煤。这么一来,室内气氛还是紧张而活泼的。

  张干事在流病室门外听了好一会儿,终于掀开帘子走了进去。有人看了看张干事,但没有人停止动作。

  “我想提醒一声现在正进行的是政治学习。”张干事将手抄在裤口袋里说。

  大家互相瞧瞧,又瞧中年护士杨胖子。

  杨胖子说:“我们在吃馒头,是为了坚持学习。我们胃疼,胃酸分泌过多,长期下基层工作造成的。”

  张干事说:“胃疼该吃药。”

  杨胖子说:“对极了。那我们这就去看病。我们是工伤,所里规定工伤可以随时去看病。”

  张干事盯着杨胖子的眼睛,恨不能一针见血捅穿她的那张刁皮。张干事这一生工作过五六个单位,几乎每个单位都有个把类似杨胖子的肥胖中年妇女,这类女人极端自私、泼皮刁蛮、爱出风头、死不怕丑。张干事到处和她们发生尖锐矛盾。

  “站住!”张干事说:“工伤看病也得向科室负责人请假。”

  “黄头,黄头。”杨胖子朝唯一坐得老远的组长叫嚷起来。

  黄头放下做记录的钢笔,哆哆嗦嗦取眼镜戴眼镜忙个不停,他有三副眼镜随身携带,分管远近距离和放大。

  “行了别闹。胃疼就用馒头中和一下。”黄头说。

  有人乐得吹了一声滑稽的口哨。张干事应声转身,一排年轻人漠然望着她。张干事痛心疾首说:“你们都是大夫!知识分子!都受过高等教育!”

  杨胖子说:“张干事,用不着您提醒,他们都不是弱智儿童。”

  张干事越过众人头顶,说:“黄教授,您出来一下。”

  黄头被张干事带到小雪纷飞的院子里。

  “您是教授,是头头,怎么能支持吃烤馒头?”

  黄头愁眉苦脸望着雪粒。骤然从温室出来,他有点冷,一冷就毛细血管收缩,面部苦黄苦黄,一滴清鼻涕呼之欲出。

  “张干事,请您别叫我教授,我是副教授,这是之一。之二,胃疼不吃点东西难道真让他们去看病?”

  “显然是假话,是借口。要是毛主席在世,人们敢这样?”

  “那我就不得而知了。我没研究过这个问题。”

  张干事被黄头的书呆子气弄得无可奈何。杨胖子却在流病室的玻璃窗后恣意点评张干事。“你们看她那张干巴苦黄的老脸!还是中共党员,还想当书记,本身形象完全是个饥民,整个体现出对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不满。啧啧,好烦人嘛。”

  张干事回党办时预感到所里会出问题的。思想政治工作如此涣散,不出问题才怪。张干事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前痛苦地考虑:作为党员,副科级干部,她应该管,但她没有权。李书记有权却又有病。她的事业怎么总是如此坎坷呢?
2


  上午快下班的时候,老王无视所门口的小黑板闯了进来。收发室老头“嗨嗨”两声没喝住,追在老王身后吆喝。

  老王径直找到流病室。有人立刻告诉他:“今天不办公,政治学习。”

  一群人懒懒裹着白大褂,歪在火炉边吃烤馒头的政治学习形式使炼钢工人老王非常气愤。

  老王吼道:“你们不办公老子要你们办公!这是什么政治学习?学习吃烤馒头!谁是头头,出来!”

  流病室全体人员都火了。冲上前纷纷质问老王是什么人?为何如此蛮不讲理?并且众志成城不让黄头暴露。黄头自以为堂堂一高级知识分子是不能忍辱偷生的,所以力排众人从人缝中挤了出来,换上近距离眼镜,仰视着老王,说:“我就是科室头头。你在我们这儿闹什么?”

  “我闹了?”老王反问。老王一把捏住黄头胳膊把他拉到院子里,说:“老头,你听我告诉你一件事再下结论。”

  流病室的人见自己的头儿被抢,一窝蜂拥到了院子里。楼上有的科室听到了动静。从走廊上往下探头。马路上的行人也都闻风而来。

  原来老王的儿子在某幼儿园大班,那个班近期发生了两例急性黄疸型肝炎。流病室得到疫情报告后,立即派杨胖子、黄中燕两位护士去幼儿园给那个大班全体幼儿注射了胎盘球蛋白以增加抵抗力。问题在于老王的儿子回家告诉父母:一个胖大夫只摸了摸他的屁股,没给他注射。经幼儿园保健医生检查证实:幼儿屁股上的确没针眼。

  老王就此事作了调查,发现胖大夫从幼儿园出来后,离开了同事,偷偷赶到某小学为其儿子注射了那支球蛋白。

  听到这里,众人哗然。流病室人自知理亏,三三两两

  往后缩。

  黄头虽然年已半百,一辈子也颇有经历。但因为读书太多,消化得不好,所以还是遇事冲动,好认死理,转不通人情世故。这时他脖子伸直了,筋暴了老高,毫不留情地逮住了杨胖子,说:“你干的好事!你这是犯罪呀你!”

  老王十分意外地愣住了。他本以为要查“胖大夫”是件极不容易的事。都是混工作多年的人了,一般单位出了漏子,领导首先是冷处理:同志你到办公室坐坐。喝杯茶吧。同志你慢慢谈。我们应该听取双方意见。我们应该调查研究。等等等等。老王是打定主意不进办公室坐的。可一见黄头老爸爸一样杵着额头训斥杨胖子,老王的气也就不由自主飞快地消退下来。

  局势似乎变得对流病室有利,只要黄头再果断采取补救措施,老王就不忍心闹了。就在这时,张干事赶下楼了。

  张干事在楼上党办就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但她装出不知道的表情。

  “怎么回事啊?大家都静一静,怎么回事啊?”张干事镇定自若地走进事变中心,向老王伸出了手,自我介绍道:“我是所党办老张,书记和所长都不在,有事我可以帮助你。”

  不待老王说话,张干事已经转向了黄头,“黄教授,您血压高,别大激动了。来,扶你们黄头去值班房躺一下。”

  咆哮的黄头稀里糊涂就被几个年轻人架走了。

  “小杨。”张干事用罕见的宽厚语气说:“你先回办公室吧,冷静地回忆一下事情经过,我们还没听你谈呢。”

  杨胖子识趣地连连点头,飞快溜回办公室。

  张干事这才面对老王,微笑着说:“站在院子里人多嘴杂解决不了问题,同志请到我们党办坐坐吧。”

  老王冷笑一声。熟悉的一套来了。老王抖了抖肩,斗志昂扬起来。老王“叭”地拨开张干事的手:“别和我玩这一手。你不知道么?去你的吧。你给我把那胖子交出来,我要告她!”

  微笑凝固在张干事脸上,片刻之后也化成了冷笑:“同志,现在仅仅听了你的一面之词,我们还必须调查证实。你是怎么知道小杨去学校了?如果你当时发现怎么不抓住她?还是有漏洞嘛。我们不想袒护职工,可也应该将情况弄个清楚不是?”

  张干事这一席话突然提醒了在办公室内冷静冷静的杨胖子。这是一个圈套!对!杨胖子想她一定是被黄中燕跟了踪,而黄和这个姓王的是熟人,做了个圈套来所里出她丑。黄中燕就一张嘴脸生得好看一点,腰身苗条一点,可红颜薄命,业务能力比她差,丈夫比她差,住房比她差,嫉妒得受不了了。

  杨胖子脑子里飞速转了一轮,就猛力拍着桌子,指桑骂槐地骂了开来。身为三十多岁的武汉市妇女自然是极会骂人的了。

  黄中燕根本不认识这个老王。她是跟踪了杨胖子,然后将事情秘密地汇报了汪所长。群众为了维护国家利益向领导检举坏人坏事是正当行为,黄中燕丝毫不觉有愧。她不知道老王是怎么找来的。她觉得这是杨胖子恶有恶报。所以黄中燕一直悠悠然捧着杯子呷茶,观看着院子里的争吵。

  当杨胖子骂得实在过分之后,黄中燕就决定不再沉默了。她用一个大幅度掀动肩膀的动作转过身,问:“喂,你骂谁呢?”

  杨胖子说:“我骂谁谁知道。你伸出脑袋接砖头干嘛?难道你这么漂亮一个人还会做跟踪盯梢的下贱事?”

  “不要脸!”黄中燕正义凛然地说:“正如毛主席所说:只有不要脸的人才说不要脸的话。今天这里没有人比你更下贱!一个卫生工作者丧失了起码的良心和道德。岂止下贱!简直是犯罪!”

  这当口老王终于挣脱张干事的羁绊冲进了办公室,不巧碰撞上了黄中燕,老王在紧急中不暇思索就伸手扶了扶她。杨胖子的下流话便不失时机地连珠而出。老王愤怒得飞起一脚踢翻了炉子。当炉子向杨胖子倒去时,杨胖子朝黄中燕掷出了茶杯。黄中燕尖利地惨叫一声,额角绽开一朵血花。烟雾腾腾笼罩了办公室,人人夺路而逃。

  刘干事是在这个时候赶到的。她其实没有外出,就坐在所办看报纸。星期四发生任何事,张干事都认为是归她管的。刘干事不是中共党员。她懒得多管闲事遭人恨。

  最后听到一片异常的战争般的声响,刘干事才知道事情闹得不可收拾了。

  这个流血的星期四立刻轰动了全市卫生系统。
3


  武汉市的冬天很冷。北方人个个受不了。一到冬天,山东人李书记就哮喘病复发,就住院,一住就住到次年春暖花开,上任了五年就这样了五年,汪所长真是忍无可忍了。

  只举一个小小的例子。去年春节,临街的单位都华丽地装饰了门面。时代不同了,门面也是广告。汪所长就想在所门上挂四个带流苏的红绸子宫灯。可李书记不批,三百元钱以上的开销得他批,他躺在病床上说贴副对联就行了,由汪所长始创的单位汪所长不能挂灯笼,真叫人寒心哪!

  再举个小小的例子,三年前党办缺个干事。汪所长至少推荐了一打合适人选。汪所长老武汉了,在卫生系统工作了二十年,难道他提的人还有错?李书记却要来一个张干事,一个成天冷着脸子的半老妇女,就因为她也是山东人,也是个部队老转。这是不是利用人事权搞任人唯亲,不搞任人唯贤呢?

  例子太多了,数不胜数。无数次向上面反映,无数次石沉大海。汪所长真是忍无可忍了,只好下决心让所里的阴暗面曝光。当然,他没料到会造成流血事件。他为流血而抱歉。但汪所长一定要解决所里的根本问题。

  星期四流血事件在人们的口语里被简括成一个代号:“12·12事件”。

  “12·12事件”发生的第二天,汪所长就向处里交上了书面检讨。主要检讨自己身为副书记对本所思想政治工作懈怠,将主要精力放在了业务工作上。由于汪所长事发当天不在场,他无法比较具体地进行检讨,只能从思想深处挖一挖。连日来,群众舆论是明确指责李书记的,星期四吃烤馒头成了流病所特有的一大丑闻,群众都乐于谈它。卫生处倒是找所里好几个人谈了话,然后就没有了动静。汪所长决定找周处长再谈谈。

  汪所长一般是不主动去碰周处长的。首先周处长是个知识分子出身,汪所长是个工人出身,汪所长感觉和周处长谈话谈不太拢。其次卫生系统众所周知李书记的靠山就是周。李书记文化大革命时是卫生处的支左军代表,与周是患难之交。况且卫生系统民间故事中有一段佳话:周妻曾与一军代表私奔山东,由李书记星夜追回。这话谁都不知道是真是假,但周妻如今还是一位颇有风韵的美妇人,这是众人有目共睹的,想必当年故事是无风不起浪了。

  关键时刻无论心中多别扭你还是得找关键人物,汪所长在掀起处长办公室紫红色人造革门帘时这么下着决心。

  汪所长说:“周处长。”

  周处长从文件上抬起头看了汪所长一眼复又看文件,公事公办地启动嘴巴说:“来了。”

  “来了周处长。”

  “有事就说吧。”

  因为周处长不吸烟,一切都显得突儿,汪所长将两只巴掌摩擦得沙沙响,呃呃了两声说不成句。

  周处长说:“要抽烟就抽嘛。”

  汪所长就点了烟。汪所长是精心准备过的,话一旦开了头,也就如春天小溪般流畅了。这种汇报是有套数的:首先从宏观上狠劲检讨自己,再从微观上叙述自己对事故采取的正确措施,并夹叙夹议自己因为无权很难办事,最后指责一把手的失职,请求上级将一把手连同自己一块儿撤掉。

  汪所长汇报时,周处长一直远望窗外,窗外有一池塘,塘面上几枝横倒的树干。一般汪所长谈及李书记五年来冬季里哮喘住院就会情不自禁琐碎起来,举许多例子证明李书记的失职,同时再三再四申明自己并不是为私利、为争权。五十多岁的老科级干部,还能升级不成?是为党。为国家利益。为科研出成果。如此下来,非两个小时不可。这一次汪所长却一反常态,一点不琐碎,请求将李书记和自己撤掉之后就闭紧了嘴巴。

  周处长非常意外地从窗外收回目光,问:“你完了?”

  汪所长说:“完了周处长。”

  周处长踱回桌前,喝了一口茶。说:“我想问个题外话:你爱好文学吗?”

  “不爱,周处长。”

  “看过几本小说?”

  “一本没看过周处长。”

  “我爱好文学,看过了许多中外文学名著。小时候曾狂热地做过作家梦。”周处长笑了,“后来,作家没做成,修养倒有了一点,胸怀也有了一点,看问题也透彻了一点。”

  “记住了周处长,三个一点。”

  周处长哈哈大笑,又喝茶,姿态好像李白饮酒。汪所长已经被周处长的儒雅风度压抑得坐立不安。结结巴巴说:“只希望,只希望处里尽快考虑群众的意见。”

  ”好了。”周处长说:“我们会考虑的。我们会调查研究以求作出比较准确的意见。老汪啊,我说到文学,是劝你胸襟开阔宽厚一些。要允许老同志生病嘛。不要弄得革命了一辈子的同志寒心。我们都是过了五十望六十的人了,我是不敢保证不生病的。你敢保证你不生病?”

  “当然不敢周处长。”

  “那就行了。”周处长看看表,说:“对不起,我还要出去办点事。”

  小车应声而来,周处长挟着公文包钻进了车里,一溜烟不见了。
4


  处办季主任过来将汪所长请到一间小会议室,坐在金丝绒沙发上,沏了一杯茶。

  季主任晃着扁扁的茶叶盒说:“汪所长,您看清楚了,私人的茶叶。真正的上品毛尖,泡一会,根根都立起来,水上芭蕾似的。我们市这个茶场那真是个一点没污染的好茶场,如今是养在深闺,像这种毛尖今年才做了十来斤送中南海了,我要了半斤。平时哪舍得喝,看给您一泡就半两,我的心尖都在疼哇。”

  沮丧的汪所长破颜笑了,说:“小季,真有你的。”

  季主任八年前还在一个玻璃器皿厂工会以工代干,是汪所长发现了他并调他到了卫生处。现在季主任已经和汪所长平级了。季主任这小伙子是个懂事的人,不论何时,见了汪所长总要设法表示一下吃水不忘挖井人的意思。

  汪所长留在卫生处是想见见黎副处长。黎副处长是提拔过他的老领导。他们一个系统工作二十年了。

  季主任很快找来了黎副处长。又出了一次血。泡去了半两真正的毛尖。

  汪所长一见黎副处长就说:“黎处长你是不是也要开会办事去?你去!我在这儿坐等。”

  黎副处长腆个罗汉肚呵呵笑。“老汪,你有话尽管说,我洗耳恭听。现在到处是文山会海,我去干什么?办点实事为好。你谈吧,敞开谈。‘12·12事件,影响可不小哇!”

  季主任说:“就是就是。汪所长您敞开谈。我先在办公室忙一会去,有事就叫我。”

  “小季你别走。”黎副处长说:“你听听也有好处。”

  汪所长很高兴,捧着茶咕噜咕噜喝了一气,抹抹嘴,就谈了。汪所长毕竟是几十年行政工作的过来人了,哪怕是对自己朋友般的上下级,谈话也还是十分掌握分寸的。他谈所里形势是从国际国内谈起的,谈成绩是从别人谈起的,谈自己是从缺点谈起的。

  这一谈就忘了形,午饭时间谈过了,食堂早关了窗口。汪所长提议去餐馆吃顿便饭。

  黎副处长和季主任不约而同直摆手。说:“算了算了,吃什么餐馆,都是党员。”

  “便饭!”汪所长生气了。“又不吃公款,又不大吃大喝,党员就不吃便饭了?教条主义真是害死人!难怪现在群众对党风极有看法,怎么会没有呢?过去党的干部多豪爽多联系实际。想当年,黎处长,你和我们一块儿干活一块儿吃饭,加餐时还抢我碗里的大肥肉吃。现在工作谈完了,说去吃点便饭,就教条主义上身了,就官架子上身了。照我说人家群众就是批评得对。该干就干,该吃就吃嘛。”

  “嗬,老汪成理论家了。”黎处长说。

  季主任说:“汪所长言之有理,很深刻啊。走吧,黎处长。”

  三人来到附近一家叫“菜无味”的私人小餐馆。老板是个极伶俐的年轻人,躬身含笑请他们进雅座。说:“一看你们派头至少是处级干部,雅座干净清静。”

  三人相视而笑,进了雅座。

  汪所长自作主张点了菜,说:“四菜一汤,吃廉政饭。”他点了一水煮肉片,一胡萝卜炖羊肉,一豆瓣鲫鱼,一沙锅裙边,汤是豆腐香菇汤。服务员也是个百伶百俐的小姐,一张笑眯眯甜脸,说怎么能不要个蔬菜呢?这套菜里缺乏维生素嘛。三个人就让小姐推荐蔬菜,小姐说口蘑菜心吧,就口蘑菜心了。

  酒是董酒。

  黎副处长说:“贵了吧?”

  汪所长说:“这您就别管了。我这人一生没别的毛病,就是好喝点酒。”

  季主任说:“有个性有个性!汪所长就是有个性啦!”

  于是,就吃喝了起来。黎、汪、季都是转战企事业单位多年的人,三人中数季年轻,三十八岁,也是二十三年工龄了。都吃过数不清的工作餐,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你去买台高倍显微镜,厂家都要留你吃顿饭,所以既然吃开了,也就吃得酣畅、地道,又点了一个葱烤兔肉,一个蒜酱拌鱿鱼作为下酒凉菜。觥筹交错间,说着一些现今风行酒桌上的劝酒词,如“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酒逢知己于杯少”等等,渐渐气氛就不同于会议室的严肃了。汪所长泪眼朦胧吐了酒后真言,“黎处长,我的老领导,季主任,我的小老弟。我十五岁就参加了码改(码头改革),十九岁就入了党。我是个老革命哪!我又没犯错误,没作风问题,可一个科级就科了一辈子,连我介绍入党的郑尚友现在都当部长级干部了!不信?到北京问去。我的老领导,小老弟,我不是对党有怨气,没有。我是革命一块砖,是人民的勤务员。就是因为我文化低点,人正直了一点,就升不了官,我为此骄傲。”

  汪所长的醉态和所有没文化的五十多岁老头的醉态一样很不雅观。“但是。我的老首长小老弟,我敢说他周处长也无奈于我。我对他错,正不压邪。这个所是我一瓦一砖衔起来的,是我奉献给党的最后事业,凭什么弄个李海山来当家?他李海山长期病休,不好好为党工作,我就是要赶走他。赶走!滚蛋!”

  黎副处长听到这里对季主任说:“他醉了。他几十年就这个缺点难改,一醉了就乱说。其实有几次是准备提他的。送他回家吧。”

  季主任说:“我倒觉得他这种耿直性格难能可贵。”

  季主任在马路上打了辆“的士”。送汪所长回了家。

  不几日季主任和周处长谈工作时,季主任向周处长汇报了“菜无味”的事。如实汇报,只省略了汪所长对周处长的不敬之词。因为季主任很担心有人说他参加吃喝,他不愿被人暗算,周处长说:“只要私人掏腰包,吃熊掌燕窝都可以。”

  “当然是私人掏钱。”季主任说。
5


  李书记虎背熊腰,肩上架着一颗硕大的头,好穿一身旧军装,如果不是呼哧呼哧哮喘,完全是个彪形大汉形象。

  自转业到地方工作,李书记就在内科病房使用了一个单间。他每年像候鸟一样飞到这儿过冬。刚满五十岁的李书记总觉得自己还是个年轻人。他喜欢流行音乐,适应种种新潮流,脑瓜子里充满现代思想。

  当初李书记来住院,他的好朋友耿院长问他:“我给你一个单间,敢不敢住?”

  “为啥不敢?”李书记说:“不就是级别不够吗?级别还不是人为的。”

  李书记住了单间,并且像包房一样一包五年。有人有意见了,可又有更多的人佩服他。说:“人家有铁哥们,会交朋友,该人家享受。”

  耿院长就是愿意给李书记单间,文革支左时是李书记替他追回了同人私奔的老婆并多年来一直守口如瓶,以致人们都误以为是周处长,老李这人才是条好汉。

  “12·12事件”发生的第二天上午,李书记就赶回了所里。找当事人一一谈话,召开了各种紧急会议。用电话向局处领导作了口头检讨并汇报了情况。然后又召开了职工大会,宣布了对刘干事的表扬和对杨胖子的行政记大过处分。整整四天他停止了治疗,高速运转在所里,后来几乎都喘得要憋死才回到了病房。

  李书记虽然在住院,何曾一日放松过所里工作?他有副处的级别,为何心甘情愿在科级岗位上呆着?他就是要干一番事业啊!转业之前,周处长说:“到我的流病所来吧。”李书记直言不讳地说:“有权吗?给我权我就来。”

  李书记宁愿不要虚的处级位置,要权。没权他能干什么?他这辈子没学一门手艺,就是个职业党务工作者,他非常希望自己成为一个出色的哪怕是个小小的政治家。非常希望流病所搞成个有突出贡献的科研所而不是老惦记着挂红绸宫灯的工会组织。

  时间又过去几天,汪所长的行踪一点一点汇集到了病房,李书记终于又一次肯定了自己的判断:汪所长蓄意制造了“12·12事件”,旨在轰他下台。

  真是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李书记似乎感到心脏都不舒服起来。

  李书记正憨头憨脑坐在病床上生闷气。郑尔顺来了。

  郑尔顺是所里消毒杀虫科的头头,和刘干事一块儿从卫生学校毕业的,人他妈的一走运门板都挡不住,刘干事在学校就够红的了,分到流病所又发现对酚红试剂过敏,一下子跳上仕途,到了所办,提了副科。郑尔顺本来就最不喜欢蚊虫之类,偏偏分他搞消杀。俗话说得不错:人比人,气死人。

  好在郑尔顺天生了个八面玲珑的性格,讨得许多人的喜欢,活得也还劲头十足,不信运气不进他的家门。

  “嗨,李书记。”郑尔顺毫无与领导的距离感,摸了个桔子吃起来。

  “李书记,我今天有个新奉献,给你介绍一个根治哮喘的方子。”

  李书记说:“什么根治?我不相信。”

  “气功。”

  “得了得了,至少有三百人劝我练气功了。”

  “不是劝你练。我才不劝你练。我从来不劝任何人。我是说请气功师给你发功治疗。”

  郑尔顺拿出一张普通白纸条,让李书记在纸条上写下姓名性别年龄籍贯婚否。李书记不愿意写。

  “写吧,这是规矩,非本人写不可,否则我就替你写了。”郑尔顺扔了桔子皮,十分郑重地说:“这位气功大师现在大西北,他收到你的信之后就从大西北遥遥发功,测出你全身的病症来。如果他回信病症说得不对,你不信他就是了。如果他一一说准,你还不赶紧五体投地,求他为你治病吗?”

  这一番玄而乎之的话使李书记笑了。说:“现在真是无奇不有哇。”

  郑尔顺咯噔双脚一顿,“行了。那位气功师是否与你投缘我就不管了。我把你逗笑就行了。笑一笑十年少哇我的李书记。”

  李书记心中忽隆一热,没有言语,拿过笔低下头一字一字在纸条上写上一行自我介绍,递给了郑尔顺,又打开桌头柜,抽出一盒巧克力,说:“小郑,我从来不吃这玩艺,带回家给你女儿吧。你女儿八岁了不是?”

  郑尔顺说:“是。八岁。”

  “美好的童年啊!”

  “李书记,不管所里发生什么事,你可要坚持住啊!”

  李书记多日来的一腔郁闷情绪一下子被郑尔顺勾了起来。一个人总有话要对人说。李书记朋友多,但个个身居要职,十分忙碌,根本没时间坐下来与李书记聊上一聊。老婆,一个随军的乡下妇女。儿女,新一代人,被现代生活吸引了全部注意力的新一代人。

  “小郑。我只来了五年,大家对我可能了解不够透彻。我要是想发财,就转业回山东了,搞个合资企业养对虾。我要是想升官呢?只须对朋友吭一声,不说别的,提成正处是不难的。可我不想那样。你要问了:这人是傻瓜不成?是的,就是有点傻。长期呆在部队,人就是纯洁,不会搞拉山头那一套,就想干成点事出来。就看不惯乱花国家的钱,就要管一管、斗一斗。我这个人,一辈子就这性格,就这骨气。得罪了不少,交结朋友则更多。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有人到处告我黑状,说我抓权不放。我承认这一点:我就是要权。我又不是为自己,我为党为国,要权要得坦荡。你用不好权就让我用,我用不好就让给贤者,就应该这样嘛。”

  谈完话,李书记气顺多了。半夜醒来又有点后悔,郑尔顺毕竟是个普通职工,是不是对他说得太多了一点?

  郑尔顺这个人怎么样?李书记靠在床头,将郑尔顺考虑了很久很久。
6


  星期四政治学习再也没有人敢公开吃烤馒头。

  炉子还是照样生。不生炉子不行。从气候方面来说,武汉市是个倒霉透顶的城市。不南又不北,南北双方的待遇都享受不到。大概有关方面领导人一想到武汉是著名的火炉,就勾消了给它做双层窗户和装暖气管道的计划,又一想它四季分明冬天下雪,就又勾消了它优惠使用电扇、空调的计划。老百姓因此怨气很大。俗话说:众怒难犯。所以尽管生炉子占用了上班时间,各级领导也不好说不准生,张干事当然也不敢说。张干事听从李书记指示严格了政治学习的“三本”制度,即考勤本记录本心得体会本。还自出心裁搞了党史知识竞赛和星期四下午义务清洁大扫除。

  李书记将张干事召到病房取消了义务劳动。说:“没必要搞形式主义,星期四就是让大家静下来读点书。”

  “好。”张干事服从了之后又说:“我保留意见。”

  李书记说:“你的性格真可贵。”

  李书记让张干事吃柑子,张干事说不吃。李书记想出院之后一定换一个干事,张干事显而易见是想当书记,群众议论真是准确。看来领导干部用错人的确是最大的失误。

  又一日,李书记召来了刘干事。

  刘干事穿着呢裙丝袜外面是裘皮大衣,像一贵妇走进病房。李书记说:“小刘你这身打扮很好,很高雅嘛。”

  刘干事红着脸笑了,她是那种和领导有距离感的人。

  李书记端了盘桔子让刘干事吃,刘干事就拿了一个谨慎地剥着。

  李书记说:“小刘,你怎么不写入党申请书呢?”

  刘干事说:“我觉得我做得还不够。”

  “这是全部理由?”

  “当然,我还觉得党……觉得不参加党派为好。”

  “糊涂!”

  李书记说了一席发人深省的话批驳了当代流行在年轻人中间的糊涂观点,刘干事始终微笑着聆听,一瓣一瓣吃桔子。

  “实际上,”李书记转了话题,“你在工作中做得是很出色的嘛。那天你当机立断给老王赔礼道歉,又亲自带人到

  他家打针,平息了那场风波,很出色。”

  刘干事说已经表扬多次不必再表扬了。

  “老王认识我们所的人吗?”

  刘干事立刻敏感到这句问话的严重性了,她当然知道认识汪所长。在这一刹那,她借吃桔子的机会权衡了一番:不说,李书记就不信任她了,说了,汪所长就不信任她了。李书记后台势力强大,汪所长小手腕极多。罢了,凭个良心算了。

  刘干事吐掉桔籽,说:“李书记,请允许我拒绝回答您这个问题好吗?我是真不知道,信不信由您。”

  李书记笑了。说:“好好好。”

  刘干事不愿成为是非之人。刘干事不愿本所将相不和。刘干事不愿倒向任何一边,她将保持独立的性格。

  刘干事不能做到爱憎分明,李书记只好放弃对她的希望了。

  杨胖子却猛剋了刘干事一顿。杨胖子把刘干事拽到药库里面的阴暗处,质问刘干事何以不告诉李书记实话?

  “你怎么知道我和李书记谈话了?”

  “你别管。现在的事就是透明度高。”

  “那你也少管闲事。”

  “不。我愿意你当上所里的头,我代表全所善良正派职工的心愿,大家就看你顺眼,信任你心地宽厚。”

  “好了。谢谢你;谢谢大家!”刘干事要走,杨胖子拦住了她。

  杨胖子是所里一部分人的领袖。她是代表他们来找刘干事的。他们分析认为汪所长今冬一定会赶走李书记,而

  他们既不拥戴李书记,更不拥戴汪所长独揽大权,就杨胖子个人来说,恨不能吃一口汪所长的肉。

  “所里整天议论纷纷,你知道吗?李书记就热衷于独裁统治,从不搞点职工福利,该滚蛋。汪所长好歹修了一栋办公楼一栋宿舍,又这么大年纪,给他当个顾问之类什么呆在所里,但还必须有一个人当家,管实质性的种种事情,你是再合适不过了,又懂行又精明还没有整人的坏心,也知道人要讲究个吃穿。你就该博得李书记好感。”

  刘干事说:“我不想当官!我就是我!凭本事,不想博谁好感!”

  杨胖子大喝道:“怎么不清醒!你已经在仕途上了,你对试剂过敏,业务上的路堵死了!你已是副科级,难道混一辈子退休时还是个副科级,你的事业就是要当官,懂不懂?当官又不是丑事。看看这条仕途上,你比谁差?”

  刘干事倒真有些让杨胖子说开窍了。真的?为什么她一直以不想当官为荣?是呀,她是在仕途上了呀。

  刘干事坐在一箱葡萄糖溶液上低头思考起来。杨胖子在一旁喋喋不休说一些仕途上要跟线,要靠人之类的活,好像她宦海沉浮了几十载。

  黄中燕是一直盯着杨胖子的。她装作工作的样子偷听了杨、刘的对话。她本想去告诉汪所长,但上了楼又退了回来。从全所民心来看,刘干事将来一定会提升的,而汪所长不出几年就得退休。

  下班的时候一般大家都要在单位厕所里方便了再走,免得回家耽误时间浪费水电,就和农民要将屎尿憋回家一个道理。在女厕所,黄中燕跟上了刘干事。

  “刘干事,有句话我在心里藏了很久,总想对你说。”

  “说吧。”

  “我们所搞得这么糟,只有你出来才有希望。”

  刘干事用含笑的眼睛望了望黄中燕,说:“得了吧。”但她心里实在熨帖。人听了好活没法不熨帖。
7


  处里对流病所领导干部调整的意见迟迟不下达。流病所忽地又发生了一件事。

  说起来流病所也就是个五十余人的小单位。不过麻雀虽小,肝胆齐全。人没上一百,居然也是形形色色。这样,所里就有一个阮宣。姓阮的宣传员。所里有一项工作:创作预防各种流行病的宣传画。自然没有科班出身的画家愿来。汪所长四处寻觅,调来了阮宣,是个怀才不遇的江湖画家。据称在日本、香港和瑞士都办过画展,和所有天才一样,都是墙内开花墙外香。

  阮宣四十岁左右,小个头,髦发披肩,爱穿黑色风衣,离了婚,带一个八岁女儿葎子住在所里。所的顶楼一端打通了两间办公室为一套,阮宣在里面作画和睡觉。

  院宣有两点极为所里人反感。一是不按八小时工作制工作,经常大自天睡觉或逛大街,狂妄地说他在等待创作灵感,灵感来了才能画画。二是经常有自称是学生的年轻姑娘来找他。这些背画夹的放肆大笑的姑娘在所里唯一的楼梯上大摇大摆,完全是喧宾夺主。

  群众一再强烈要求所领导对阮宣采取点措施,但阮宣的宣传画一直都画得很好。李书记本来是理解阮宣的,艺术家气质嘛。不过他决不能允许阮宣犯生活作风错误。汪所长一点看不惯阮宣,又不便得罪朋友,阮宣是汪的某好友拜托照顾的。当然他再三声明如果谁要调走阮宣,他举双手赞成。日子就这样过下来了。

  趁着所里这一段混乱,阮宣就留某女士过了几次夜。他以为他的同事眼睛都望着杨胖子和黄中燕,其实他的隐私早被人发现了,汇报给了汪所长。汪所长下令暂时不要惊动阮宣,阮宣和某女士就一日热于一日了。所里有人认识某女士是区文化馆讲解员,有夫之妇。阮宣和某女士居然像在真空中生活,安全感十足。

  一个周六下午,当某女士来到阮宣室内之后,汪所长突然紧急将张。刘两干事带着,一车开到医院向李书记汇报来了。病房中开了碰头会,最后决定今晚捉奸。刘干事不同意这种做法,被三票否决了。李、汪、张在其漫长的革命工作生涯里,都有过处理同类问题的经验:不捉奸当事人决不会认错。刘干事说:“捉了当事人也不见得认错。况且捉不住怎么办?”

  张干事反驳:“我们捉的是事实,他不认错群众认。捉不住就算领导晚上去看看他,给他敲个警钟。”

  刘干事说:“我不想参加这次行动。”

  李书记不客气地说:“我同意你离开。”李书记认为这是刘干事再一次表示不支持他。为了平和社会舆论,李书记是非常想做出一两件治理所里的政绩的。

  在刘干事离开后,其余三人回到了所里,在党办等待夜晚降临。他们反复商议细节,气氛很像一个团结战斗的领导班子。

  晚饭后,阮宣的女儿葎子出来玩耍。张干事在三楼截住了葎子。葎子被哄到党办,汪所长就说给葎子用纸扎一列火车,葎子同意了。

  李书记就和葎子唠嗑起来。关键的对话是这么一段:

  “哟,葎子戴上红领巾了!真不错!”

  “李伯伯,我们班还有二分之一同学没入队呢?

  “那葎子太棒了。红领巾是什么意思你懂吗?”

  “懂,是红旗的一角。”

  “为什么是红色的呢?”

  “是烈士鲜血染红的。”

  “对!好孩子。那李伯伯问你问题可不许撒谎哟。”

  “当然。”

  李书记就问了某女士在阮宣居室内的情形,葎子尽其所知,一一回答。而平时葎子回答所有人的诱供都是一句话:“她们学画画。”

  汪所长在天黑不久去上了一趟厕所。回到党办正义愤填膺准备出发捉奸时,党办电话铃响了。是张干事眼疾手快抢起了话筒,生怕五楼能听见三楼铃声。张干事只“喂”了一声便脸色骤变,汪所长的老伴被车撞了,汪所长顿时遭了个晴空霹雳,目瞪口呆手脚发抖。汪所长在巨大不幸面前表示要坚持完成所里工作,李书记劝走了他。张干事甚至含讥带讽地说:“问题解决得好会有您的功劳的。”

  按计划等到一般人就寝时间,李书记张干事叫上门卫老头子,用公家的钥匙突然开门闯进了阮宣室内。某女士裸体躺在床上,而阮宣穿着衣服在画架前画画。捉奸失败。

  张干事很快就说话了:“领导想看看你。”

  “为什么不敲门?”阮宣冷静而凶狠地说:“滚出去!”

  事情并没到此为止。当晚阮宣从葎子口中得知了李书记的诱供,便狂怒、大骂、喝酒,次日清早跑到医院,将李书记从热被窝中揪出一顿痛打。医护人员的劝解,人山人海的围观使阮宣兽性迸发,他在李书记夺门而逃时夹住了李的两个手指,并一点点用劲,以李书记手指骨折而告终。

  阮宣以故意伤害罪被公安局拘留。某女士为救阮宣,在晚报发表文章《一个女模特儿的质问》,真名实姓质问李海山书记许多早在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就讨论过的绘画艺术与道德问题。呼吁社会声援画家及其模特儿,谴责粗暴践踏艺术的封建传统偏见。社会果然一呼百应,读者纷纷投书报社乃至卫生局卫生处,表示对李书记这种领导的谴责。

  流病所又一次以丑闻轰动社会。卫生处再也不能坐着不动了。
8


  今冬流病所发生了两起事故,都比汪所长预计得有过之而无不及。事实就是如此:盖子是捂不住的。阴暗面总会曝光的。李书记离开流病所成了定局。

  在确定流病所新的党政领导班子的日子里,生活是由一连串的谈话构成的。局里找处里谈。处里找所里谈。领导找群众谈。群众找领导谈。领导之间互相谈。想来卫生系统工作的人也来谈。其中李书记是与人谈话次数最多的人之一,而他和黄头的谈话算得最有意思了。

  李书记与黄头面晤的地点在李书记家。李书记想顺便请黄头吃顿家庭便饭,黄头欣然同意了。

  这天黄头赴宴之前刮了胡须,穿上了西装革履,找儿子借了呢子大衣以抵挡户外的寒风。黄头的妻子冷嘲热讽企图激将他换下不合时令的行头,穿上羽绒衣。黄头根本不上当。

  “女人总是只看到事物的表面,”黄头对妻子说:“而男人就能看到事物本质。服装不仅仅是人的装饰,更是人品质的体现。现在李书记正处在落魄的时候,我这么一去不用说话,就可表明自己决不是势利小人。”

  黄头的妻子说话比较尖刻,她说:“对于彼此了解的人,互相之间根本就看不见什么衣服。”

  李书记果真没有认识到黄头穿西装的苦心。一个劲吩咐老婆把炉火烧旺些,心里头不无惋惜地想这位副教授专业知识的确渊博,生活知识却太浅薄了,大冬天穿西装,实在有点令李书记失望。

  人类就是这么不幸,互相理解就是这么不容易。好在像李书记这样的大忙人没工夫去叹息。

  晚饭吃得还是比较圆满的。除了自己家的菜以外,黄头觉得一般地方的菜味道都不错。大家还喝了一点点白酒。

  李书记对黄头非常坦率。说:“所里连连出事故,我不能不离开了。”

  “我表示难过。”黄头说。

  “你知道我最不放心的是什么吗?”

  “是汪所长独揽大权——对不起,大家都这么说。”

  李书记双掌相击,响亮地大笑。

  “我是担心国家每年给的二十万块钱用不到你的项目上。汪所长这个人是个好人,我的好朋友嘛。但钱一给他,流病所一定会被打扮成新娘子,各种年龄层都会成立长跑队:春季长跑、冬季长跑,每人发套装运动衫,举火把向北京进军。”

  黄头也笑起来。说:“很有可能。”

  李书记说:“黄教授,我考虑再三,准备推荐你当所长候选人。”

  “我?”

  “你是三中全会之后入党的吧?”

  “是。可我?”

  “让知识分子管理知识,让内行当家,让教授领导研究所,改革之风风行全国,难道我们不是早该这样做吗?”

  黄头振聋发聩了。

  黄头一连三日夜不能寐。第四日背着妻儿找出了旧日影集。一张照片:一个百日小黄头在父母怀中。小娃娃天庭饱满,地阔方圆,眉心点了一粒朱砂痣,天生的福相。母亲是缎子旗袍、羊毛坎肩,耳垂上坠着翡翠耳环。父亲一袭洋装、大背头、金丝眼镜,挽着手杖,那气象一望而知是个留洋博士。

  黄头可是个真正的书香门第之后呵!

  一张照片是十岁全身像:学生装,头发油光水滑中缝分开,眼睛炯亮,腋下夹了一本厚书。

  再一张是合影,珍贵的侥幸存留下来的合影:挂着奖章的十九岁的大学生与俄籍教授亚历山大·特里丰诺维奇·特瓦尔朵夫斯基合影。他是多么英俊的高材生,多么受人宠爱的高材生!

  还有些照片,黄头只扫了一眼。那是在鄂西山区当右派的记录。在鄂西他度过了整整二十年!一个名门之后、一个神童、一个高材生,就这么刷地过了一生。五十岁给了个副教授,给了一室一厅的房子。难道这就补偿了他?难道他研究出了让孩子们不得流脑的疫苗后只能住一室一厅,而科级干部就能住二室一厅,黄头仔细一思忖,发现自己太善良太软弱太书生气了。他是卫生界的权威之一,他的名片应该是教授兼所长。他天生就是有用之材。

  黄头在半夜叫醒妻子,对她谈了所里发生的一系列情况,也谈了自己的一系列想法。他怕自己是头脑发热,想请妻子证实一下。妻子听完对他说:“你是对的!你的资格是早该当所长了。”

  黄头感激地握紧妻子的手。

  妻子又说:“当上所长我们立刻可以住上二室一厅。”

  黄头说:“我看我还是应该首先投入工作。”

  “首先要房子,不给不上任!自古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嘛。”

  黄头当然没有完全听妻子的。他早上起床就满腔热情地投入了工作。写了一份自荐书,写了一份关于流病所的改革方案一并送到了卫生处。

  在改革方案中,黄头以所长身份组了阁,优化组合了所里二分之一的职工,其他二分之一他让他们办一个附属工厂,生产驱蚊剂和蟑螂药,自负盈亏,消极怠工者可以随时被解雇。

  改革方案很详细,共有三十页材料纸。十页抨击汪所长不懂专业等等,十页阐述对未来科研项目的设想,十页是精兵简政、优化组合,引进竞争机制的具体规划。在这个规划里,黄头将张干事列入了做蟑螂药的人员名单里,而杨胖子和阮宣已在被解雇之列。

  周处长看到最后,禁不住松开紧锁的眉头笑了,因为他想象到了杨胖子和阮宣被黄头宣布解雇时的情形,一个幽默的场面。
9


  张干事本来不想做出一些激烈的举动,但她从卫生处得到了秘密消息,说汪所长有可能兼任书记,说是市委组织部某领导为他说话。话是这么说的:老汪人不错嘛,群众都拥护他嘛。

  这样,张干事就不得不采取果断措施了。

  汪所长背着李书记,去冬给职工发了两斤全毛毛线、五斤带鱼、十斤色拉油;今冬已发一条毛巾被,洗发护发美发用品六种。除了已吃掉的鱼和油,张干事把其它东西一古脑送到了周处长办公桌上。

  周处长说:“什么意思?”

  “发的。”张干事说:“汪所长违纪发的。现在的群众就喜欢发物资的干部,这就是有人拥护汪所长的原因。”

  “好了,知道了,收起来吧。”

  “不。我不要违纪的东西。”

  周处长就让季主任来收走了。季主任说:“张干事,我们暂时保管一下。”因为张干事的丈夫是医药公司一位处长,卫生系统无人不认识他,所以大家对张干事也都比较客气。

  张干事回答季主任却不太温和:“拿去当反面教材吧!”

  周处长并不注意季主任和张干事的对话,如处无人之境一样凝神办公。

  “周处长!”张干事叫了一声。

  “有事吗?”周处长并不抬头。关于流病所的情况,黎副处长最近已找张干事了解过多次了。

  “周处长!”张干事再叫一声,嘴唇都哆嗦了。

  周处长这次抬起了头。

  张干事笔直地坐着,心潮起伏使她呼吸幅度很大。从周处长身后的护墙板上,她隐约看到了自己花白的短发和一张很瘦很皱的脸,这更使她悲愤难抑。

  “我知道你很忙。一般处长都忙,这我知道。可我今天要和你谈谈。我从来只谈工作,不谈自己。请允许我今天谈谈!”张干事咬住了唇,显然是为了阻止自己流泪。山东人张干事说话声音是相当好听的,一口山东风味的普通话。单纯就声音来说,山东籍贯的周处长倒是很乐意听张干事说话。

  周处长说:“你谈吧。”周处长又到窗前,望着外边的池塘,今天塘面上飘浮着许多黄叶。

  “我今年五十一岁。我十四岁参军十六岁入党四十岁转业。在部队我有十年奔跑在跑道上。我是全军最优秀的长跑健将之一。可惜腰部受伤了。后十六年我搞机要。有人说女同志让她去学医吧,可师长说不,小张是个素质极高的女同志,适合机要工作。二十六年的部队生活,我立三等功四次,年年是先进。无数次上大学的机会,提升的机会我都让给了战友。因为我是我们师树的活雷锋。可是,转业之后,地方上竟无一单位认识到我的重要性。每调到一个单位,一旦发现了我的价值,发现了我的素质和才能,他们就排挤我压制我。”张干事说到这里,泪水夺眶而出。

  “如果在部队,现在我少说也是个上校。如今想一想,才知道自己真傻!干嘛要让?只要自己做出了成绩,就该拥有相当的荣誉。活到今天,我才悟出这个道理。所以,我认为,流病所如果缺书记,我是当之无愧的。只有我最了解自己,我敢打这个包票。我有权力要求为党工作。这不是什么要官做。这是个什么芝麻官?科级。我早给自己授过衔了:上校。”张干事含泪笑了。“上校!”她说:“我一点不夸张。周处长,我就是要求给我适当的工作,没别的。”

  周处长转过了身,说:“谢谢你对我的信任。我们一定考虑你的要求。”

  “谢谢!”张干事由衷感谢周处长对她的尊重和礼貌。她想找口水喝,再谈谈所里其它的人事安排问题。周处长却还有个会议要赶去。

  张干事心情舒畅地蹬着自行车回到了所里。今天终于把要说的活对处长说了。剩下的就该为上任书记做点准备工作:比如和群众改善一下关系?

  刘干事在楼梯上忽被人拍了一下臀部,她吃惊地回头一看,一看就更吃惊:张干事。

  张干事微笑着说:“刘干事这身衣服真漂亮。”

  刘干事穿的是白大褂,和全所人一样,工作服。

  张干事又找杨胖子,说想学习注射技术,想懂点行。杨胖子满口答应了。自从上次张干事在老王面前掩护了杨胖子之后,她们的关系就起了微妙的变化,杨胖子认为“其实人家张干事也就是瘦一点老一点,没多大不顺眼的。”

  张干事和杨胖子弄来了三个大圆萝卜,她们把萝卜吊在流病室的吊扇钩上。杨胖子摆开了棉签、碘酒、酒精、注射器等一溜排家伙,在萝卜上用红笔划出了屁股形状及注射方位,手把手教张干事干活。张干事这辈子就没握过针管,动作笨拙且滑稽,萝卜也被扎得一塌糊涂。所里一大帮人都来看热闹,欢声笑语震天响。张干事身边前所未有地围满了群众。

  汪所长已经从电话里知道张干事在处里的所作所为,看着眼前这情形就更生气了。

  “刘干事,下去管管,上班时间学什么打针!真是疯了!”

  刘干事下了楼,没直接干预张干事,而是找了黄头。

  “黄教授,我传达所长指示。他让您恢复科室正常工作。不要教人打针。”

  黄头看了看流病室。对刘干事说:“她哪是在学打针,醉翁之意不在酒呢。”

  刘干事说:“管她呢。只是现在不要学打针。”

  黄头拍拍刘干事的肩,说:“你真是个聪明人。你不简单啦,小刘。我很欣赏你。” 说着又去拍刘干事的肩,刘干事轻巧地躲闪开了。

  黄头看人是很准的:刘干事可以当助手,张干事智商太低,只配包装蟑螂药。

  黄头轰散了群众。批评了杨胖子,也批评了张干事。张干事以大人不记小人过的口气对黄头说:“你这人呀。”

  汪所长在三楼办公室居高临下俯视着全所六个科室,叹道:“真是林子深了什么鸟都有哇!”
10


  李书记正式调离流病所,汪所长被宣布为所长兼代书记。

  一个“代”字使汪所长的心又悬了起来。这就说明在他兼任书记的问题上有两派意见,并且两派势均力敌。汪所长真不明白上面为什么要把事情人为复杂化。张干事和黄头的举动不都是幼稚可笑的吗?难道还值得考虑他们俩!

  汪所长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其实怎么可能?流病所二十个职工联名写信推荐刘干事当所长,信直接寄给了卫生局、市委组织部、市长及市委书记。李书记一方面向纪委举报汪所长的各种违纪行为一方面向局和处力荐了五个书记或所长人选,五个人资历都不浅。李书记还表示只要流病所领导班子定了,来了新领导没房子住,他就退出房子。李书记看上去似乎有点利用住房紧张进行要挟,而事实上局处领导都理解并同情他,这次他是弱者。

  幕后的情况还多着呢。

  汪所长为取消头上的一个“代”字,又加紧了奔走。

  汪所长找黎副处长五次,就有三次被郑尔顺搅了谈话。世上总有你急他不急的人,汪所长想。郑尔顺就是这样一个人,汪所长想。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屁股坐不住,嘴巴闲不住;专在领导中间串门,搜集一肚新闻,郑尔顺就是这样一个人,汪所长想。

  郑尔顺在给黎副处长介绍大西北的气功师。黎副处长恰好有一种难言的隐疾,所以对这种不必见面,不必自述病情的治疗方法非常感兴趣。

  汪所长了解黎副处长的病,只好让郑尔顺几分。让郑尔顺谈个够。

  生活就是这样一个怪物:层次多。有一层急煎煎在研究领导班子人选,同时有一层在流行气功热。周处长该是一个不信邪,一心考虑工作的人吧?但同时他又是一个孝子,著名的孝子。

  听说郑尔顺认识一个大西北的神奇气功师,周处长主动找郑尔顺了。

  郑尔顺坐在处长办公室,多少也觉得自己有些误正事便说:“算了算了,周处长您不会信的,连他们都不信。”

  周处长说:“小郑你就不知道我了,我信。”

  周处长为什么信呢?因为周处长本身也遇见了异人,周处长认为自己的母亲就是一个超乎常人的异人。

  郑尔顺说:“我可真想知道老太太如何超常。”

  周处长让秘书给郑尔顺泡了一杯茶,就说了:“我母亲是个农家女儿,身子单薄瘦小,据说婚前经常生病。可三十岁守寡之后就怪了,我父亲一入士,我母亲她就走上了社会,一个人养活一双公婆和我们兄弟三人。什么疾病都打不倒她,她在码头干活时腰摔伤了,她患过肝炎、肺结核、胃病、贫血、浮肿,可都病过一段时间,不治自愈,又

  出去干各种体力活。她七十岁时,我给她做了一次详细体检,居然一点毛病没有。现在八十多岁,一口白牙没掉一颗,还常要吃枯黄豆,看完连续剧《渴望》,可以一集不拉复述出来。还有,从来就不戴眼镜,自己穿针缝钮扣。怎么样?”

  “太奇迹了”!郑尔顺以手击额,再次惊叹,“太奇迹了!”郑尔顺提出一个想法,说老太太会不会是皇族贵胄流落民间呢?

  周处长大笑。

  “真的。”郑尔顺说:“不开玩笑。只有真正的龙种才会有这种非凡的秉赋。”

  周、郑正探讨着,汪所长找周处长来了。

  郑尔顺给周处长介绍气功师是分好几次谈完的,汪所长就打断了三次。汪所长恼火郑尔顺不识时务,让周处长别听这小子胡说八道。

  周处长怎么可能不信。周处长八十多岁的老母最近中风偏瘫了。老太太坚决不肯住院治疗,反复说她的病会好的,会得到高手治疗的,但是决不是在医院治。周处长对母亲的话正百思不得其解,郑尔顺那儿出现了一个大西北的气功师。周处长琢磨母亲的暗示可能就应在这儿了。汪所长轻飘飘说让他不信就不信吗?人都是血肉做成的,各人总有各人的凡俗之处,这是毫无办法的。

  不过,郑尔顺带来的气功热并没影响处里的工作。汪所长该谈的话谈了。张干事的也谈了。黄头的也谈了。李书记推荐的人也一一来谈过了。连刘干事自己不主动,周处长也找她来处里谈了话。

  会议也在开。反复研究、反复讨论,考虑各方面因素,尽管困难重重,决议还是一个一个出台了。
11


  第一个决议是关于李书记的。李书记调“五讲四美三热爱”办公室任副主任。副处级。住房退还流病所。

  还有一个决议之外的消息:李书记将赴美国考察。

  众人哗然。都说还是李书记靠山硬、朋友多,从正科级调到副处级,不提升的提升,又捞着了闲差又捞着了公费出国。群众看问题总是不讲原则专讲实惠的。议论得汪所长心里气鼓鼓的。汪所长自己的决议未下,敢怒不敢言。

  过了一段时间,第二个决议下达:汪所长免去所长职务,担任所党支部书记兼工会主席。

  张干事当场昏过去了。醒来就关进党办写了请调报告。黄头这个时刻又紧张又兴奋,工作又很积极,主动抓全面。其实处里找他谈话己十分明确地暗示过他,无奈黄头一时清醒不了。所里人已经在开玩笑调侃黄头,他一律都反话正听。大家的目光都己注视在刘干事身上,刘干事再冷静也经不住众多眼睛的炙烤,也按捺不住有了层层焦灼。她不敢再穿太时髦的服装,不敢迟到早退一分钟。渐渐在用重新整理旧河山的感觉走过一间又一间办公室。

  第三个决议是黎副处长到流病所来召集职工大会传达的:流病所所长是郑尔顺。

  郑尔顺!

  郑尔顺当场接过任命书,潇洒大方地坐上了主席台。会

  场那真是叫做鸦雀无声。

  在黎副处长的催促下,前任汪所长和郑尔顺握了手。眼睛飞快地眨巴着,说了声: “祝贺你。”

  黄头极度沮丧极度难为情地埋着脸,像一株惨遭暴风骤雨蹂躏的小草怎么也抬不起头。黄头又一次错估了自己的境遇:所里没有一人在看他。大家都注意着刘干事。

  刘干事镇定自若,但脸色变灰了。

  散会之后,郑尔顺说:“刘干事,请你留下,我们两个办公室开个会。”

  郑尔顺说话很恭谦,含着一种祈求谅解的微笑。刘干事回答的一句话却石破天惊。

  “我不想开会。因为从现在起我就不是这个所里的职工了。”

  郑尔顺没懂或者说不敢懂:“什么?”

  刘干事说:“辞职了。不要这只饭碗了。”刘干事说出了这话后,仿佛如释重负,脸色恢复了平日的红润,神态也轻松自如了。

  散会的人们又都纷纷跑了回来,聚集在刘干事和郑尔顺四周。郑尔顺在主席台上,刘干事在台下,两人一俯一仰脸对脸盯着。黎副处长和汪所长全都谱懂地望着这有人辞职的一瞬间。

  杨胖子在人群中叫嚷了一声:“刘干事你别开国际玩笑!”

  没人答理杨胖子。谁都看得出刘干事不是开玩笑。

  郑尔顺说:“小刘,你别意气用事。”

  刘干事说:“我从不意气用事。”

  “好吧。你暂时回家休息几天。”

  “我不会再来。我现在就叫辆出租拉走我在所里的全部东西。”

  郑尔顺跳下台,拦住刘干事,说:“小刘,真没想到你是如此心胸,我当个所长就值得你不屑到如此地步!”

  “不是。郑尔顺,不完全是。”刘干事跨上台,说:“好,我索性对大家说个痛快,也算与大家同事一场,推心置腹告个别。”

  刘干事一向沉着稳重、话语极少、谨慎做人,忽儿一下子变了个风格,吸引得全所人目不转睛望着她。

  “郑尔顺是我的同学,我承认这个在学校就没我的表现好的家伙当了所长,我心里是不舒服。但更重要的是在刚才那鸦雀无声的一刻里,我突然感到了一个憎恶,一种很深重的疲倦。我想到自从我进这个所工作以来,所里就没有平静过几天。十年里,所领导几次更替,每一次都复杂得不得了。其实呢,不论汪所长王所长,李书记孙书记,都是想把所搞好,可就是认为只有自己才有能力,别人都不行,都不能当头,就想尽办法抓对方短处。这样何年何月是个了结?我真是累了,我讨厌这一套了。我丈夫在海南工作得很出色,钱也足够我们一家三口花的。所以我干嘛不轻松一次。彻底摆脱这里,到海南去工作。”

  郑尔顺说:“你何必辞职,你可以办调动。”

  刘干事说:“我就是不想再求人了。无休无止的谈话。公章。等待。劝说。我一向就是个循规蹈矩惯了的人,就让我冲动一次,干一次痛痛快快不计后果的傻事吧!”

  所里年轻人率先热烈鼓掌,接着大家都鼓起掌来。

  刘干事受到鼓舞,举起拳头摇晃着说:“我相信我在海南可以找到更适合我的工作!”

  人们捶起桌子当鼓敲。

  刘干事果然就此离开了流病所。

  几天后的一个晚饭时候,黄头在“安娜卡列尼娜”酒吧喝醉了。

  “安娜卡列尼娜”是间搭在流病所围墙上的小酒店。店面打扮得花里胡哨。老板娘本名金枝,绰号安娜,本来是个家庭妇女,靠丈夫在流病所当门卫的工资生活,三年前其夫因强奸幼女判刑十五年,金枝就出来开了这个店。快五十岁的女人还涂脂抹粉,疯疯颠颠作少女状,便引来了附近一班浪荡青年。是年轻人替她的酒店起的名。

  平日安娜和所里人混得极熟,黄头却是从来不理睬她的。黄头也从来不吃餐馆,这一天下班没回家,不知怎么一头扎进了“安娜卡列尼娜”,多半可能是安娜引诱的。

  黄头喝了几盅之后就让安娜替他搬到门外吃。黄头点了一桌的菜,其实也就是炒肉丝炒肉片炒鸡蛋之类最普通的菜。黄头不懂吃,自以为就豪阔得很了,面对大马路,吆三喝四做给行人们看。有几个人围拢过来之后,黄头就拍桌大骂起来。从流病所骂到中国,从中国骂到全人类。

  “他妈的谁尊重科学了?谁尊重知识分子了?那好,我就看着你们垮掉吧!你们那素质之低低到什么程度了!武汉市大街上的大幅标语:中山大道全线不准自行车带学龄前儿童。这是什么话?学龄后儿童就能带了?成人就能带了?狗屁不通嘛!再看公园门口的告示:今日地下儿童公园开放。又狗屁不通!应该是儿童地下公园嘛。没有知识、没有文化,这个国家完了。我心疼哪!你们看看人口,捡破烂的一生就是几个,智商高的只生一个,将来还不是个白痴的世界?森林乱砍乱伐。水土流失严重。先富起的是歌星笑星个体户,教授不如卖豆腐。”

  有人说:“嘿,你懂得真多。”

  安娜搔首弄姿说:“他是教授。”

  于是配钥匙的、补皮鞋的、玩台球的都起哄笑起来。安娜骂了一句下流话,说: “老娘说的真话,正经八百的教授。”
12


  黄头后来很后悔,又不理睬安娜了。他想他毕竟是个副教授。他想国家要是不重视他完全可以不评他职称。慢慢黄头就叫惯郑所长了。

  春暖花开时节,李书记飞往美国考察。几封匿名信告不了他。李书记每道手续都合理合法。

  汪所长住院了。耿院长对他很一般。汪所长住八张床的大病房。

  张干事调到医药公司去了。

  阮宣被安排到宿舍楼居住,女人们往那儿找他,办公楼就干净了清静了。

  郑尔顺过去学习成绩不好是事实,管理流病所成绩却不坏。他很希望刘干事回来看看,刘干事使他认识到如今中国的女人真还有点骨气。

  中国人谁不想把自己的国家弄好?真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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