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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数不清长江有几多支流,你数不清每条河流上有多少的傍水过活人家,你弄不明白这些人家从哪里来;他们一旦扎根在哪条河边,寂寞的河就迅速喧闹起来——满河里爬着赤条条的娃儿,娃儿的数量一刻不停地成倍增加。 这些人天性烂漫,大大咧咧,忽略了许多不该忽略的事。他们守着沃土却守着贫乏,他们傍着明净的河流却也傍着肮脏,他们的男人宁可让酒灌饱也不用饭菜填饱,他们的女人情愿用篦子篦头却不去用河水洗发。他们男男女女都喜欢趿着鞋子,邋里邋遢,乐呵呵地打发日子。 有一天,一条精壮彪悍的中年汉子从东海口闯入了黄浦江。他驾着一条三叉子船,邀帮并船的还有另一条三叉子船。两条船满载货物,从黄浦江荡出来,荡入长江,溯江而上。 一个多月后,两条船到了汉口。生意很快就做妥了。傍晚,一条破旧的丫梢神船默默依到两条船边。中年汉子向伙伴道别:“我腻了,伙计;我赚够了,伙计;我要回去了,伙计。”他说“赚够了”的时候,用拳狠狠捶着自己的胸脯,那胸脯上斑痕累累。 “船归你了,可有一条:从此你不管看见什么都决不能告诉任何人,你就当我死了。” 汉子回到自己的船上,从舱里拎出两只藤箱,扔进丫梢神船,又从船楼搀扶出一个女子。那女子绸裙绸褂,飘飘闪闪,头上蒙着一帕新嫁娘的红头盖,袅袅娜娜隐进丫梢神船的船篷里。 丫梢神船默默荡开,荡离了三叉子船,荡离了浊流滚滚的长江,荡进碧波苍苍的汉水。刚从浊流荡入碧波,那破船就吱咯吱咯响起来。 不知拐了几多弯,不知走了几多日子。忽然一天,水面开阔了,岸上是一层层覆盖上去的阔叶杨,知了在浓荫里不停地叫唤。河里有木舟划子送人过渡;小小的弓篷船。敞口船载着谷子、鱼、酒,交换买卖。南岸耸着一座巨大的矾头,浅滩中有无数戏水的裸娃儿。 “到了。”中年汉子说。 女子钻出船篷,举目四顾,露出一线细细的白牙。“好地方!”她的声音娇嫩欲滴。 “三十年一点儿也没变。” “哦。”女子说,“你有三十年没回来?” 他们在矶头避风的一侧泊了船,将船锚拖上岸,深深扎进阔叶杨的树根之中。到这里,这条丫梢神船就算寿终正寝了。这种船生来就是不上墩打油的,用到破旧得不能再用就扔在岸边完事。汉子照船家的规矩将船永远地抛了下来。 巨大的矶头是用拇指大的鹅卵石垒砌起来的,许多人俯在矶头上看这一对人。小孩一边看一边从鹅卵石缝里抠出观音土,往嘴里填。 “天!”女人闭上眼睛,用手绢掩住嘴,“泽浩,他们吃土!” “青奴,睁开眼睛,要不我们干嘛回家?” 女子慢慢睁开眼睛,提起裙子,一步一步寻着石头之间的滩地,跟着汉子爬上了河堤。 街心铺的是青石,每块青石长三米,宽一米;石面早已磨得油光水亮,青色里透出红白相间的年轮一样的纹路。街两旁是木板做的房子,全都有阁楼,房子一间挨一间,门面用朱砂掺木炭粉涂成吉祥的红色。 青奴噙着微笑,在青石道上纤纤细步。她粉红的绸衣裙旗帜一样飒飒飘动。后面十几步远的地方,跟着看稀奇的本镇人。这条巨尾是从矶头就开始拖上了的,到街上来便滚雪球般扩大,变得熙熙攘攘。他们着了魔似的跟着青奴,或快或慢地走。小娃儿们指指戳戳:“脚,看她的脚!”“看她的头发,缚成那个样子,好香。” 要是谁得意忘形嚷大了声,光屁股上就会挨上狠命的一巴掌。打他们的是女人们。女人们胸前大多吊着奶娃娃,头发披散着;跟着草鞋的脚大约也缠过,可只是潦潦草草地一裹,和男人的脚差不多。她们紧闭着嘴,用兴奋的眼睛传递复杂的狂乱的心理活动。她们用压低的嗓门唤出每幢屋里的女人,还用眼睛引诱姑娘们。姑娘们的头发是编成大辫子的,她们将大辫子揽在胸脯上,倚着门框,青奴的体香飘进鼻孔,她们忍不住抽抽搭搭哭了,满脸都是艳羡和绝望。 泽浩全然不去理会轰动了的乡亲们,他头也不回,领着青奴寻找记忆中三十年前他父亲修造的房屋。他记得十分清楚,他父亲把一条三叉子船拖上岸,将船头船尾锯掉,那舱和楼就成了陆上的一幢房屋。父亲说往后年年秋天都用在夏天晒干了的松树加固它,可父亲没能实践自己的计划。泽浩回来的第二件事便打算到树林里伐来十棵松树,剖成木板晒干,待秋天干燥凉爽时节将房子加厚一层。当然,倘若那幢房子还在。 泽浩回来的第一件事是开个商行。他要打开家乡男人们的眼界,激发他们沉睡的想象力,煽动起男子汉血液中的勃勃野心。那么,当外面世界的战火和骚乱终于蔓延到他的家乡时,家乡的人们就已经有了足够的经济实力和由此带来的聪明头脑。他们就不会因为轻信和愚蠢的诚实而惨遭毁灭。战火和骚乱迟早会到来的,泽浩凭他闯荡世界的经验坚信这一点。父亲就是一个例证。父亲的血流得太多了,他是流尽鲜血而死的,他身上有三十五个尖刀捅出的窟窿,三十五个血孔突突喷血,小泽浩怎么捂也捂不住。河水红了。没有一个乡亲曾看见血染的河水,没有第二个人走得有父亲这么远! 唯有他,他父亲的儿子。 泽浩停住了。他对青奴说:“这就是我们的屋子。” 这幢屋子和街上其它的屋子有些微的不同,那不同之处只感觉到却说不出来。门面上的朱砂已经不红了,是猪肝样的紫色。门板上吊着的铜环一个不缺,只是全锈了,铜锈像绿茵茵的苔薛。屋顶上长着一株拘树,正结着鲜红鲜红的果子。人们河堤般筑起在泽浩和青奴身后,有个女人大着胆子说:“这屋三十年没人住了,鬼在住呢。” 青奴上前用手绢抹去门环上的锈,吱呀一下推开了门,一股凉气从屋里扑面而来,青奴一步迈进了门坎,她身后的人纷纷后退,乱作一团。 堂屋深处的黑暗里,分明站着一个小不丁点的婆婆,她佝偻着身体,鸡皮鹤发,一双锐利的小眼在幽幽发光。忽然她将巴掌拍得山响,毫不含糊地叫道:“泽浩!” 这苍老洪亮的叫声是这个小镇认出泽浩的第一记钟声,在场的人们后来都说,伊家婆的一声叫唤在他们心里头当地一震,振动了好久。他们对泽浩的记忆复苏了。 “姥姥!”泽浩也毫不含糊地认出了伊家婆。他抢过几步半跪在伊家婆面前。 伊家婆一手伸过去,在泽浩右腋窝下准确地掐住了那块从娘肚子带出的胎记。她流出泪来:“我儿,你到底回来了!这屋我天天给你扫呀抹呀。你父出门时嘱咐我说一个月就打回转的,你父呢?” 这伊家婆其实不是泽浩的亲姥。老一辈留下的传说是这样的:年轻时的伊家婆是全镇最漂亮的小寡妇,而泽浩的父亲是全镇数一数二的壮汉子。他们两家门对门住着。伊家婆比泽浩的父亲大十五岁。泽浩娘早早去世后,泽浩的父亲就要伊家婆嫁给他。可伊家婆倔强他说:“我不嫁,我可以做你儿子的姥!”但除了名义上的未嫁,实际上伊家婆为泽浩的父亲奉献了一切。泽浩的父亲走后,镇子里的人们差不多有十来个年头没有看见伊家婆在青石板街面上走动,大家完全忘了她。 青奴款款走来,福了福,柔声道:“姥姥。” 伊家婆从青奴脚底一直端详到头顶。青奴得到了全镇女人的最高荣誉:伊家婆让她把自己从地下搀扶起来。 女人是轻信的。她们一天不知要往青奴家里跑多少趟。男人们起初对青奴还怀有戒心,但经过伊家婆的葬礼,他们的戒心也就化作一缕青烟了。他们回家公开对女人说:“比比人家青奴,你简直是个猪不啃的南瓜。” 伊家婆是在泽浩和青奴住下后的第五天早晨去世的。死时非常清醒,她让守候在她床边的姑娘去叫青奴。 青奴正在梳妆,姑娘冲进门来叫道:“青奴,伊家婆要去了。她叫你。” 青奴飞快地梳妆完毕,来到伊家婆床边。伊家婆捏着青奴的手。“我儿,你来了。好,好,我该去了。”伊家婆抽着鼻子,满足地合上眼,咕噜道,“好香。”她说着说着就没声了。 姑娘急得脸发黄,手脚没处放。青奴却说:“别急,我们来嚎丧吧。” 和镇上的女人一样,青奴从容不迫地嚎起来,姑娘一咏三叹地和着青奴。青奴的嚎声哀婉凄绝,末尾带着令人心碎的颤音。这报丧的声音从青石板街面穿过,一直传到河边。人们纷纷放下手头的事情朝嚎声引导的方向聚拢。经历过死的场面的人不由得说:“好,嚎得好!这是谁家的堂客?” 人们想说是青奴,又不敢说,青奴再聪明,毕竟是外乡人。泽浩说了:“是青奴。” 泽浩心中也暗暗吃惊。在那长江上航行的漫漫长夜里,泽浩曾对青奴讲到了家乡的嚎丧,可他没有告诉青奴怎么个嚎法。况且最年长者谢世的场面泽浩自己也没遇见过,只听说那嚎丧是最最繁复的,实际上是用悲哀的腔调唱一曲颂歌,歌词完全是即兴编来,道尽死者生前的种种好处和生者的悼念之情。听着青奴的嚎丧,泽浩不禁产生一个错觉:青奴是本地人而自己是外乡人。这错觉潜藏在泽浩心里,悄悄侵蚀着他的灵魂,最终导致他神智昏乱,铤而走险。若干年后,垂垂老矣的泽浩重访他与青奴相识之地,才霍然顿悟了。 女人们最先请教青奴如何流发髻。最感兴趣但又迟迟不好意思开口一直到最后才提出的问题是牙齿。青奴的牙白得惹人疼爱,开口说话就喷出香香甜甜好闻的味来,而镇上的女人们牙都像苞米一样黄灿灿的。青奴便向大家介绍了用青盐刷牙的好处。 青奴总是面含微笑倾听女人们和姑娘们的心曲,她静静地坐着,间或给客人换换茶水,直到她们被煎熬得再也耐不住了,青奴便说:“哦,是这样的。” 一个女人撩起自己蓬乱的头发,让青奴看她后脖颈和背上被头发沤出的密密麻麻的痒子。 “头发应当洗。这里要水有水,要油有油,多好。”青奴的手已经被女人的头发弄得乌黑油腻,染上了馊味。 “胎里带来的头发,能洗?” “能。” 很快,青石板的街面上不再有女人披头散发,后来有女人重新蓬散着头发出现,那她就一定是疯了。 在青奴改变着镇子里女人们面貌的同时,泽浩也实践了他的第一个计划。 泽浩选择离码头较近,人口集中的正街面开了一家商行。 男人们被吸引到泽浩新盖的房屋里。他们探究地观看去掉了上面一层楼之后的穹窿般的屋顶,观看屋顶上嵌的亮瓦,亮瓦让阳光倾泄进来,屋里白天就可以不用油灯了。临街是可以拦住人的柜台,地面用鹅卵石拼出一朵巨大的莲花。 泽冶在柜台上对男人们讲解说:“做买卖不必非在河边船里,在陆地上也一样,而且更方便更省事更赚钱。我这就是商行。我打算专收上产。你们拿蛮草绿豆、团粒糯米、短绒棉花来,我就给你们龙洋。” 所有的男人都呆了。 “要几多?” “几多都要!” “算了,泽浩,我们不敢弄穷你。” “对,泽浩,龙洋不是你家制的,赌那口气干什么,我们在五百年前还是一个祖宗呢!” 泽浩哈哈大笑:“你们要是为我想,就把东西都拿来,我让你们看看怎样发财。” 泽浩收购了一批货物后,江西来了一条船,沉甸甸载来一船龙洋。泽浩将货以五倍的价钱卖给了江西佬,江西佬还感恩不尽,做东请泽浩喝了一顿酒。 原来景德镇有个“八宝御窑”,专为皇室烧制御用瓷器。“八宝”是指八种原料,其中三种:团粒糯米、蛮草绿豆。短绒棉花,正是这一带特有的出产。“八宝”齐全,烧出的瓷器才玲球剔透、细腻润泽。而觅齐“八宝”,比之烧出瓷器来又难上万分。皇室用品,敢不如期贡奉?一把尖刀时刻横在江西佬脖子上,他当然不惜重价觅宝,当然要对泽浩感激涕零。 泽浩赚了一笔,便排开筵席,请乡亲们开怀畅饮,男人们从家里取来自酿的谷酒,慷慨相敬。那酒是多年的窖藏,呈琥珀色,浓香扑鼻,一沾唇便自动流下喉咙,像水,像风,像火,一股凉森森火辣辣的液体轻快地在泽浩五脏六腑流动,一直冲到脑门顶。 泽浩在家乡的美酒里沉醉了。他家乡的男人们却一个没醉。他们欣喜若狂,一碗一碗灌酒。在泽浩醉如烂泥倒在地的时候,他们清清楚楚看到了一条发财的大道。 青奴成了大忙人。 她将梳发髻的技巧传授给女人们之后,又教会了女人们开脸,用一根棉索子可以毫无痛苦地绞去颜面上的汗毛,使人变得容光焕发,面目皎洁。她还提醒女人们,孩子吃观音土是一种病症。女人们大笑着回答青奴说这不是病症,凡是度水荒的年景里,人们都挖观音土吃,这土可以饱肚皮。 “那为什么孩子都头大身子小,面色青黄?” “人人小时候都这么长大来着。” 在这件事上,女人们对青奴表现出了她们本性中特有的固执。青奴一针见血,说: “他们肚子里有虫,天天都在吸他们的血。” 没有人敢相信青奴。但更没有人敢说青奴是胡说八道。她们碍于情面同意了青奴给孩子们打虫,不过先得在个别孩子身上试验一下。她们挑出了三个孩子:两个女孩一个男孩。这三个孩子都因为兄弟姐妹实在太多了,吃不饱,而终日赖在矶头上抠观音土填他们的肚皮。 青奴挖了一把苦谏树根,洗净了,装在瓦罐里用隔日的雨水放在文火上熬,最后熬出了胆汁一样的黄水。黄水苦得要命,但三个孩子因为第一次这么接近青奴,都忘了苦味,眼睛一刻不离青奴和蔼温柔的脸,机械地吞咽下苦水。一个时辰之后,三个孩子都叫肚子疼,青奴吩咐女人们跟着孩子上茅坑,看看他们屙了些什么。 每个孩子都屙出了几十条筷子长的粉白的虫,女人们总算口服心服。奇迹还在后头,十天之后,三个孩子变得红光满面,活活泼泼,再也不吃观音土了。就连男人们也注意到了这个奇迹,对自己的女人说:“矶头上的三个娃儿怎么变得这么漂亮了?” 青奴日夜不停地熬药,熬好了让女人们用碗各自端回去。青奴说:“做娘的应该亲自喂药给娃儿吃,娃儿就记得娘的好处了。” 那一阵镇子里到处飘着淡淡的药香,那是一种苦涩的沁人心脾的香味。孩子们在药香中抬起了头,从前无精打采的眼睛炯炯的放光了。 男人们的天地是一番惊人的变化。 青石板铺的街面被加长了。随着十天半月来一次运载青石的货船,街面愈长,街道两旁陆续盖起了各种商行。 短短的时间里,河上船只往来如梭,樯帆如林,矶头上下,人声喧嚷,南来北往的客商接踵摩肩出入于各家店铺,新铺的青石板很快就被磨得和老街一样光滑如镜。 泽浩自己的商行反而暂时停业了。因为每一家新店开业,主人都非请泽浩不可。只有泽浩主持开业仪式,这家商行才颜面生辉。仪式之后,泽浩照例向业主提出合理的经营方法,然后是一桌丰盛的酒席。泽浩照例是坐上席。鸡、鸭、鱼、肉流水般开上席来,陈年老酒从坛里汨汨倒入大海碗里。陪席的男人轮流向泽浩敬酒,泽浩每次都在家乡的酒下醺醺大醉。主人小心翼翼将泽浩扶起,安置在浆洗得干干净净硬硬朗朗的被褥之中。泽浩酒醒之时已是夜幕低垂。于是,主人捧上绿豆汤,堂屋里已设下一副赌台,男人们等着泽浩,陪他痛痛快快地一通豪赌。 泽浩起初并不愿意这样,但一旦这样便不能违例了。他是太阳,应该公正地向每一家洒去阳光。厚此薄彼是家乡的祖祖辈辈深恶痛绝的丑恶行为,泽浩天性就容不得厚此薄彼。 青奴实在为泽浩担心,她不想再忍了。 “泽浩。”她说,“喝酒也罢,可别喝得太凶,喝醉了要伤身子的。” “谁说我喝醉了?”泽浩瞪起牵满血丝的眼睛,“放心,青奴,我清醒得很,我哪条大江大河没闯过,哪片海子没见过?” “那么,赌总归是不好吧?” “你管吧!你倒去问问,哪一家男人的事要堂客插嘴?你再说,我大巴掌煽你!’” 早上清醒过来,泽浩后悔了。他看见青奴和衣躺在床边,将背脊向着他。他仓皇地爬起来,孩子般向青奴撒娇,将一颗巨大的头搁在青奴柔软的大腿上。青奴用手指梳着泽浩粗硬的头发,长长叹息了一声。 她说:“泽浩,你说过,你要改变你的家乡。” 泽浩说:“我改变了。” “你也被家乡改变了。” 泽浩说:“不,不,谁也改变不了我!” 青奴又是叹息,一夜长睡洗得他双眼澄净清明。清醒的泽浩该是个多么好的男人。 又有人来奉请泽浩,泽浩去了,又喝得酒气熏天地回来了。 青奴悄悄落下了眼泪。 就在小镇日新月异的时候,又一个外乡人来到这里并且住了下来,开了个学堂。他不懂规矩,没有请泽浩吃酒赌钱,所以,镇上许多人都不知道有了这么个教书先生。如今,来来往往的生意人多极了,外乡人再也引不起人们的好奇了,人们再不会傻不叽叽顶着毒日头从矶头尾随陌生人到他落脚的地方了。 这个穿一身藏青色绸长袍的男子是寻人寻到这里来的。那天,他拎着一只小皮箱,挟着一把雨伞,上了矶头逢人便打听,问可曾看见过一个穿红绸衣褂的姑娘?姑娘怀里总爱抱着一个取凉的竹筒子,竹筒子上满是窟眼。人们都说没有看见。他疲惫不堪,一屁股坐在小皮箱上。 于是有人去问姓名,问来历。听他介绍自己是教书先生,便有心留下他。这时候人们已经隐隐意识到读书识字的必要了。他似是而非地点点头。有个年长的男人做主将一间寡妇住过的房屋给他住。这间房屋今年正好满了一个花甲,寡妇的魂灵大约已经重新投胎托生去了。 人们都叫他德先生。 德先生来的时候是风尘仆仆,头发花白,叫人说不准有多大岁数。定居之后。白发竟然渐渐稀少,换出一头乌发,俨然一位浊世佳公子,那儒雅的神态,叫人肃然起敬。德先生半天教书,半天在河边徘徊,向过往的行商打听那位姑娘的下落。 小镇迅速扩大,青石板的街面设了分支,十字街口出现了。人们马上发现十字形街道更集中,更热闹,更便于买卖。一个新发现接着一个新发现,人们眼花缭乱地沉浸在新生活、新创造中,谁也没去留意德先生就这么长期住了下来。 这期间,泽浩将土产商引来了。小镇的发展趋势是无穷无尽的,泽浩要经营大家没办法经营的行当。此外,泽浩在赌桌上运气并不好,他老是输,只好卖了商行偿还赌债。 男人们虽然敬佩泽浩,但赌债却不能因此免去。愈显敬佩就愈不能免去。自古以来,是七尺男儿就敢赌敢输。泽浩无疑是个堂堂男儿。赌桌上,泽浩哈哈大笑着将满把银票撒出去,他的资本就这样渐渐地枯竭了。 没有一个人知道泽浩卖了商行,连青奴也被蒙在鼓里。泽浩将商行卖给了江西佬。 说不出是因为什么,青奴总觉得心里头慌慌的,有一种危险迫在眉睫。若仔细看看周围,想想每件事,又发现并没有什么异常。青奴依然如故地满足女人们的求知欲。她又教给她们烹调和缝纫的技术,教她们如何取鞋样,铰鞋面,糊鞋底。女人们受益不浅,有心要报答青奴,她们要陪青奴熬过漫漫长夜,等泽浩回来,青奴婉言谢绝了。没有一个女人踏进过阁楼上青奴夫妇的房间,掌灯时分,青奴就会送走最后一个女人,关上门,呆在自己房里等待丈夫回来。小镇上的女人们对此多少有点猜忌,她们感到青奴并没有和自己心贴着心。但想想青奴的种种好处,这点猜忌也就烟消云散了。 可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这件事发生在晚上。一个女人从窗口正好目睹了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这个女人是想求青奴给她解释一件关于女人的私事的,这种事只有夜里才说得出口。所以,她破例想在夜里去敲青奴的门。她犹豫了好久,终于下敢敲,找了个借口来到青奴隔壁一家老婆婆的阁楼上,许诺给老婆婆做双寿鞋,然后急急忙忙趴到窗口去窥探青奴的家,看青奴到底在干会么。 她看见青奴和泽浩在为什么争执。青奴背对窗口,双手在怀里抱着,仿佛搂着一个小奶娃。泽浩酒气熏天,恶狠狠逼着青奴,一副暴戾的样子。 终于能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了。 泽浩说:“我知道,你的金银财宝花不尽用不完,你忍心看我在乡亲们面前丢脸?” 青奴说:“你的商行卖了,你的房子还没修,你光知道喝酒赌钱,除非你还像从前的泽浩,我才给钱你;如果还是想去赌,我不能拿钱去买你不成器!” 泽浩说:“贱人,我不和你罗嗦,你说,给是不给?” 青奴说:“不!” 泽浩说:“臭婊子,你再说不!” 青奴说:“不!” 在隔楼窥探的女人晕了过去。醒后她杀猪般嚎叫起来,震动了左邻右舍。她回忆说她当时看见泽浩脸色惨白,手一扬,一道雪亮的光刺进了青奴的胸脯;泽浩惨白的脸顿时被喷上血,像绽开鲜红鲜红的花。镇子骚乱了,人们闻声赶来,团团围住了泽浩的屋。没有人敢第一个冲进门去。男人们紧张商量了一番,决定让一个长者向泽浩喊话。 “泽浩你出来?有人说看见你干了一件蠢事,你出来说个清楚!” 屋里沉寂着。 人们举着火把,把天空烧得通红通亮。长者又用同样的话喊了几遍,已经声嘶力竭了,还是没有应声。一个半大孩子出其不意猫腰上前踹开了门板,人们顿时看见鲜血像断线的珍珠从楼板缝中滴落下来,堂屋成了血海,空气中弥漫着甜香的血腥气,女人和小孩放声大哭。 青奴死了,她的血流得一滴不剩,脸就像天上的云朵一样洁白,一身衣裳染成了大红颜色。人们没有搜寻到泽浩,也没有看到什么奶娃娃。青奴的双手还紧抱着怀,人们拉开她的手,取出她抱的物件。那是一个捕竹筒子,上面布满梅花形的窟眼,摇一摇,里面发出叮冬悦耳的响声。竹筒一端烫着“青奴”二字,一端烫着“竹夫人”三字。 人们分成几路,去追寻泽浩,不一会儿,四路人马陆续返回,却不见泽浩的影子。追到河边的人说:“那条丫梢神船不见了。” 有很多人证明,晚饭以后那破烂的丫梢神船还泊在矶头下面的。 有人说:“那条丫梢神船烂得不能再走了。” 事实是,船是走了,起锚的痕迹是那么明显。 这一夜,泽浩受到小镇人最仇视最恶毒的唾骂。他的丰功伟绩顷刻间灰飞烟灭。 青奴是外乡人,更不是年长者,也不是为娩出儿女而献身的母亲。但人们准备破例厚葬她。所有的商行都关门三天,男人们搭起两里长的大篷,宰了十头猪,忙忙碌碌做棺材、刻墓碑、做酒席和煮硬米饭。 青奴躺在堂屋正中的尸床上,胸口放了一枚防止尸体腐败的新鲜鸡蛋,头下枕着白缎子缝制的菱角形的枕头,枕头里装的是香灰。捕竹筒子是青奴生前最后一刻还抱在怀里的,人们依然将它放在青奴的臂弯,让它永远伴随她。凉爽的南风吹过堂屋,青奴的绸裙轻轻飘动,好像她随时都会醒来。青奴生前谁也不敢凑近仔细看看她的脸,她死后女人们总算如愿以偿。她们看完便用黄表纸将青奴的脸盖上,她们不希望她们的男人也有她们的这种机会。 哭灵的女人们分成两排从两边守着青奴,从堂屋一直排列到青石板的街面上。她们面对面坐着,手掌拍地,嚎丧嚎出了青奴千般的美丽和万般的好处。她们唱着永生永世忘不了她的音容笑貌,世世代代铭记青奴的美德;她们唱:“远方的娘啊,啊啊,你的女儿长眠在这里啊,我们不能把她当作异乡人啊,我们正用最隆重的礼仪把她安葬啊 刻墓碑的石匠遇到一个难处,他去问主祭,石碑上该刻上什么尊号? “就刻青奴两个字。” “可是,”一辈子闯荡江湖,见过大世面的石匠说,“青奴是名讳,名讳之后呢,要不要加上夫人?我看她像个尊贵的夫人。” “夫人是什么?” 忽然想起捕竹筒子,那上面果然是烫刻着“竹夫人”的,莫非……主祭不敢妄加猜测,他让石匠等等,赶忙去请教德先生。 德先生被镇上的突然混乱弄得惊奇迷惘,打算出去看看,主祭进门就急着问:“德先生,竹夫人是一种什么尊号?” 德先生随口说:“竹夫人么,那是一种夏天取凉的竹筒子,又有个名字叫青奴,外面大户人家的千金都用的。” “天哪,不是人!”主祭骇得呆了。 德先生警觉起来,连连问出了什么事,问哪儿有竹夫人。主祭说不清,便带着德先生飞快赶到青奴的尸体旁。德先生看见捕竹筒子就痛苦地呻吟了一声,他不顾两厢女人的拦阻,揭开了青奴脸上的黄表纸,立刻呆住,木头人一样看着青奴的脸,很久很久,他才叫:“你!你!你叫我找得好苦……” 德先生一头扑在青奴身上。人们眼睁睁看着他的头发在一根根变白。待人们觉得一个活人不能太长久地抱着一个死人,开始劝他扶他,才发现他已经咽气了。 小镇的人们不再像从前那样天性烂漫,大大咧咧,他们产生了疑惑。这疑惑像瘟疫一样传播开来,侵染着每一颗充满好奇的心。德先生是什么人?青奴又是什么人?泽浩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了?各种各样虚妄的猜测在小镇上传去传来,最后竟传得人人毛骨悚然。 人们都茫然仰脸看着苍苍的天。 葬礼的一切准备工作都停下了。几个德高望重的男人开始聚会,关在一间小屋里研讨事情的真象。镇上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在小屋边坐下,默默等着结果。那间充满智慧的神秘小屋打开过两次,一次请进了石匠,一次请进了几位精明的行商。 当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小屋终于呀地一声又开了,屋里的人鱼贯而出,沐浴在朝阳之中。他们脸挂微笑,似乎胸有成竹,却终于没有公布研讨的结果。人们的胸膛被疑惑憋闷得几乎要炸开。 石匠唾沫横飞他讲起一种下贱的女人,那种女人只要有钱,可以和任何人睡觉。听他绘声绘色的演说,有两个女人被这种闻所未闻的丑恶刺激得昏倒在地。青奴究竟是不是这种下贱女人呢?石匠没有说。但人们的疑惑毕竟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处所,由此平伏了不少。 女人们想到青奴的种种怪痹,后怕的冷汗从鬓角和着灰尘洋洋而落:青奴的确是个不同寻常的女人。 在人们没完没了地猜测的时候,青奴的尸首开始腐烂。人们只得匆匆将青奴裹在草席里扛到野外的乱草岗子里埋掉了。这甚至不是镇上埋动物尸体的草岗子,而是很远很远,过了几条小河又穿了几片灌木林之后的一个长满荆棘的荒野之地。 青奴的棺材给了德先生。德先生好歹还算是个体面人。 尸首处理之后,人们动手拆了泽浩父亲的房屋,免得三十年后又有泽浩的后代带一个不寻常的女人住进来。拆屋的时候又出了一件奇事,在青奴住的那间屋里,板壁中有一只锦盒,锦盒本身就是纯银的,里面装了金钗、珍珠、红红绿绿的宝石、金戒指和手镯。人们认为,这就更说明了青奴的不同寻常。 此后,小镇的人们故意很快地忘却了这件事,外来的人哪怕从小孩口里也掏不出一个字来。男人们有男人刚开头的事业,女人们有女人刚见识的世界,他们男男女女都如痴如狂地投身到自己热衷的事中去了。 一九八七年元月武昌水果湖 公益书库(xiusha.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