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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儿小丁从小在孤儿院长大。世界上没有哪个孤儿院就直白地叫作孤儿院,一般都要起一个幸福美满的名字作招牌,小丁所在的孤儿院叫作红星福利院。 红星福利院是全国民政系统的模范孤儿院。院长王美是个没结过婚的老处女,十分他讲究规矩和整洁,孤儿小丁从小就是王美的眼中钉肉中刺。 王美再三要求孤儿们将自己的床铺整理得像军营一样,被子要叠得如豆腐块。小丁却再三地弄不好,王美气恼得将小丁的耳朵拧了个三百六十度。小丁大哭,边哭边说:“我没见过军营,我没见过豆腐块。” 王美说:“没吃过肉还没见过猪在地上走?” 小丁说:“我没见过猪在地上走。” 王美也气得流出眼泪来,拿手打自己的脸,说:“我前生作了什么孽!我前生作了什么孽!”这时候院里的好孩子们便一拥而上,王妈妈长王妈妈短地劝慰。小丁便被好孩子们七嘴八舌指责一番,然后罚他打扫厕所。 孤儿小丁的的确确是没有见过猪在地上走的。红星福利院位于市中心,高深的围墙,水泥溜的地面,红砖做的房子,只是在操场的一侧有一座花坛,里面种了一圈黄杨木和一些鸡冠花,这些矮小的草木连鸟儿都引不来,逞论其它动物。 王美的红星福利院一寸杂草都不生,以绝对的洁净和紧跟社会形势的黑板报一直荣居模范孤儿院榜首。小丁在红星福利院受尽了欺凌和折磨。但有一点使小丁无法逃离王美的掌心,那就是王美从来都没有不让小丁吃饭。孤儿们都懂得吃饭是一个最重大的问题和最重大的原则,小丁仇恨王美,但别的孤儿说:“王美再不好,她没有罚你饿饭是不是?” 小丁说:“倒也是。” 小丁是一个心中有数的人。 孤儿小丁上小学的时候就已经很懂事。他的功课门门都是一百分。其实小丁资质不高,他获得一百分要比聪明的孩子多付出几倍的辛苦。若有人问小丁为什么能够在别的孩子玩耍的时候刻苦学习?小丁就会大声回答:因为我是孤儿。 小时候在红星福利院小丁还觉不出“孤儿”的真正含义,因为包括王美在内,所有的人都是单独的个体,都是孤儿,没有谁不是孤儿。上了学与社会接触之后,小丁逐渐觉出了自己的孤独与凄凉。别人有父母接送,小丁没有。下雨了,别人的家人赶来送伞,小丁没有。小丁在教室内外发现了许许多多的东西别人有而自己没有,比如一声亲呢的呼唤,一种温暖的眼神,一只揽住肩头的白嫩的手,等等。每当这时,小丁的嗓子眼里就会酸酸地作梗,他只好假装东张西望,去看天边的白云,窗外的树梢什么的。四年级的时候,学校开展了一种叫作“献爱心”的活动,一个名叫刘敬静的女同学要求向小丁献爱心。刘敬静和她的父母商量好说要在一个学期以内,由她们一家人来照顾小丁。老师征求小丁的意见,小了不置可否,说:“去问王美吧。” 老师说:“王美?” 小丁说:“就是王妈妈。” 老师见小丁无意中对王妈妈直呼其名,料想小丁的确缺乏家庭的温暖,于是就决定小丁在那一个学期暂时做刘敬静的哥哥,与刘静敬一道上学放学,每日回到刘家去,享受家庭生活的温暖。后来王美果然不同意学校的做法,找了小丁的班主任。小丁的班主任对王美不冷不热,让她去找校长。校长见王美长得白白胖胖,首先就没有好印象,因为相形之下,小丁太瘦且服装陈旧。校长便说:“献爱心活动是一项非常有意义的活动,受到了整个社会的关注,报纸都登了消息,党报记者还要追踪采访。我看这是一件好事,你说呢?” 王美阴着脸说:“事情本身当然是件好事,但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王美把脸低向小丁,露出慈祥之色,问:“小丁你愿意不愿意去别人家生活?” 小丁坚决不看王美的脸,回答:“随便。” 校长说:“一般随便就表示同意。” 小丁没有出声。 校长又说:“一般有压力的人才说随便。” 小丁依然没有出声。 王美无奈地说:“那好吧,” 王美去摸小丁的头,小丁躲开了,王美顺势拍了拍巴掌,就像手里有灰尘那样。王美不知是对校长还是对小丁说:“这么弄没有好结果的。” 这天下午放学的时候,刘敬静的父母亲来了,一人骑一辆自行车。在全班同学的欢送下,小丁坐上了刘父的自行车后座,被驮到刘家。 由于小丁是生平第一次搭自行车,不会上车,蹦跳了几次才上去,上去了很紧张,一下子抱住了刘父的后腰。刘父没有思想准备,自行车晃起来,差点连人带车一起摔倒。学生们见状更加热烈地鼓掌,掌声里含着讥笑。刘敬静立刻红了脸,极其恼火地瞥了小丁一眼。这一眼被小丁接住了,小丁心里头好不难受。从此小丁一生都害怕看女人的脸色,怎么改也改不掉。 刘家是一个属于上层建筑的家庭,很有文化很有情趣。刘父在一家文艺出版社当一个副职领导,刘母在歌舞剧院当编剧。刘父刘母之间经常开玩笑。刘母一到家里就脱掉外衣,穿着体现胸脯的毛衣忙来忙去,还喜欢哼歌。他们接回小丁的当天就让小丁在雪白的浴缸里洗了一个大澡,给小丁旧的内衣和新的运动衫穿上,对小丁一再二再地说:“就当这是你的家,只管随便些。” 小丁有点蒙头蒙脑。刘敬静抿着嘴笑,提醒小丁:“我爸我妈对你说了这么多话,你应该吱个声嘛。” 小丁说:“好。”小丁又转向刘父刘母说:“好,我随便。” 结果小丁怎么也随便不起来。地板打蜡,进家换拖鞋,玻璃杯晶亮晶亮,使用了之后首先用去污粉擦,然后用清水刷洗,再后还须用白茶巾反复地揩,一直揩到玻璃如水一般清纯。皮鞋是每日要打油的,衣服洗了是要熨的,熨斗还是可以自动喷水的。纸扇并不仅仅是扇凉的,刘家将它挂在墙面上,挂在墙面上倒也很好看。十分漂亮的花布垂在窗户上,白天将它徐徐拉开,晚上须将它徐徐拉上,它只作这种用途,决不能擦手或者擦嘴巴。让小丁怎么随便? 过了较长一段时间,小丁还是无法随便,他的拘谨老是让刘家一家三口发乐。第一次吃清蒸湖虾,刘父刘母各夹了一只大虾到小丁的盘子里,刘敬静使劲催促他:“吃啊吃啊。”小丁问:“怎么吃?” 刘敬静不准她父母说话,她说:“你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小丁左右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想不出与吃别的东西有什么不同,便将整只虾塞进了嘴里,虾须刺痛了他的唇,他急得嘘嘘出声。刘家一家三口人忍不住捧腹大笑。刘敬静边笑边给小丁做示范,怎么掐头怎么去尾怎么除去泥肠,怎么蘸小瓷碟里头的香醋与姜丝。刘敬静灵巧的手指仿佛开放的花朵,说不出的好看。虾变成虾仁,粉红的一团,蘸了佐料,也说不出的好吃,小丁努力学习,认真剥虾,挣扎得一头大汗。刘家三口人谈笑风生,漫不经心,却吃得又快又好。最后一看,一斤半湖虾老大的一盘,小丁只吃了四只。大家又觉得好笑,又笑了一番。类似吃虾这样的事情多了,小丁的思想和感情逐渐变化,皆空前地复杂了起来。 小丁半夜醒来,发现自己的眼泪打湿了枕巾。他开始思念他那虚无飘渺的双亲。他耳边会蓦然响起王美的话“这么弄没有好结果的”! 小丁开始承认王美的预言有点科学性,他的结果好像是不太好,刘家一家三口好像有点把他当作生活中的调料,而社会却在一个劲地称赞他们,刘敬静因此当上了全市十佳少年。 不过,刘敬静因他当上十佳少年他非常高兴,他想这么一来便抵消了当初他不会坐自行车给她带来的耻辱。刘敬静真是个公主般的少女呵!小丁简直被刘敬静的光彩弄得头昏目眩。从前在班级里,刘敬静少言寡语没让人觉得她怎么的,但通过在家庭里的展示,小丁认为刘敬静美妙得无与伦比。刘敬静早晚都刷牙,到了星期六晚上便洗头洗澡,洗得皮肤洁白闪亮,脸蛋粉里透红,披一肩乌黑的长发,在家里跳来跳去将香味四处传播。她清早在阳台上朗朗地读英语,跟她妈一样只穿毛衣。她每隔一天去青少年宫参加少年合唱队的训练,回家后便对着镜子唇红齿白地练口型,然后给全家唱一两支歌,半点儿不忸怩。小丁愿意为刘敬静做任何事,在这一点上,他心甘情愿,绝不后悔。小丁想好了,如果刘敬静下一学期愿意继续向他献爱心,他就再在刘家住一学期,刘敬静要他住多久小丁就住多久,尽管他已经觉察到了刘家一家三口都有点把他当作生活中的调料。但与能够和刘敬静生活在一起相比,当调料算不了什么。 小丁在那个学期的后半部分总是夜半醒来,作着与他小小年纪不相称的思考。他想,要说清规戒律呢,家庭比王美那儿更繁复更严格,但王美那儿不好,家庭却是个好东西。家庭实在是个好东西,男人和女人可以公然地睡一张大床,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可以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什么东西拿进了家门,那就是自己的了。小丁望着窗外的夜色感慨万分地想,怎么原来竟不知道世界上有“家庭”这种东西呢? 小丁本生其貌不扬,个子矮小,总是咕咕噜噜说不清楚什么话。原来人还比较单纯,一门心思学习,成绩一直优异。到刘家之后,受到的震动太大,心思太多,身体承受不了心灵的重负,一段时间之后,小丁成绩逐步下降,人也更黑瘦了。 王美其间来学校看过小丁一次。小丁不敢直视王美。王美一眼洞悉了一切,到校长办公室去冷笑。 老师校长看着这形势很是焦急,不知道如何收拾这局面。正在这时候,小丁出事了。 一个星期六的傍晚,小丁由自己房间的壁柜攀上了天花板,他使出在红星福利院学到的本事,蜥蜴一般贴着天花板爬行,顺利地摸到了卫生间上空,揭开一张天花板偷看正在洗澡的刘敬静。问题出在天花板上,五十年代修建的公寓,天花板使用的是马粪纸,细细的杉木条子嵌着一块块马粪纸,小丁不懂它的结构,竟然胆大包天地爬在上面。也许是小丁人瘦或者技艺不凡,他在爬行中倒是没掉下来。但卫生间的天花板长年累月受潮,马粪纸早已松软,所以当小丁一揭天花板,平衡被破坏,小丁同天花板一块儿径直掉进了浴缸。刘敬静所受的惊吓可想而知,赤身裸体的小姑娘惨嚎两声便失去了知觉。小丁在下落的那一刻就已经魂飞魄散,晕在浴缸里差点淹死。 其实小丁并没有看见刘敬静的裸体,他这辈子对刘敬静的最后印象是一团白雾。小丁苏醒过来的时候躺在医院急诊室里,挂着葡萄糖点滴。校长、班主任、刘母、王美都深锁愁眉地守在病床边。小丁眼睛一睁开,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眉结散开,露出了各自立场上应有的表情。 王美几乎是傲慢地说:“我走了。医疗费应该是刘家出吧。” 刘母愤怒得直哆嗦:“站住!”刘母拦住王美去路,说,“这小流氓害了我们家你居然好意思要我们家出医疗费!” 校长和班主任连忙上前调和,王美这才停下脚步。王美对他们说:“我早说过没有好结果的,现在不幸被我言中。另外,刘同志我告诉你,小丁从前从来没耍过流氓,就是到现在为止也谈不上害了你们家,他没把你女儿怎么样,他是到你家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才做出这种事的,我要追究这是什么原因?是谁引诱了他?” 校长班主任说:“算了算了,冷处理冷处理。” 刘母说:“表面上冷处理,实质上要给他处分!” 王美说:“他要是受了处分,我就把这事公开让社会讨论!我们孤儿看来只好向社会讨个公道了。” 刘母捂住脸哭了起来。 小丁在这一瞬间原谅了王美从前对他全部的所作所为。小丁最后被王美拧着耳朵揪回红星福利院。王美罚小丁高举鸡毛掸子站一天,面壁思过。 王美说:“我说过这么弄没有好结果的,是不是?” 从前小丁决不会回答王美,现在他却回答说:“是。” 王美说:“我的话你还听不听?” 小丁说:“听。” “大声说!” 小丁声嘶力竭地高喊:“听!” 后来,小丁转到了另外一个学校念书。小丁发愤读书,悬梁刺股,但成绩仍不理想,考了一次大学没考上。有一天小丁在路上捡了一个钱包,他将钱包归还给了失主。那时候小丁根本不认识鳄鱼皮钱包的价值,也不认识绿色的美钞。十几年后小丁估算了一下,那时他捡到手的钱大约合三十多万人民币,够他花一辈子。假如当时他知道那等于三十多万人民币的话,小丁真有点拿不准自己是否会在冷风中苦苦等候失主。不过,小丁的命运从此发生了巨大的转折,那失主是深圳的一个大老板,他问小丁:“愿意到我公司做事吗?” 尽管小丁拿不准王美的态度,但他一点都不想放过这个机会。他说:“我愿意。” 就这样,小丁跟随大老板去了深圳。 茫茫世界滚滚人流中没有人把耷头耷脑瘦肩高耸的小青年小丁当一回事。只有小丁自己明白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此去深圳是孤儿小丁人生的背水一战,要想摆脱王美,要想洗雪从天花板上掉下来的耻辱,要想有钱有自己的家,全靠这一次机遇了。 小丁勤学好问,吃苦耐劳,忍辱负重的精神令老板刮目相看。遂步步升级,几年以内就登堂入室,西装革履,做了总经理助理。总经理见小丁有大将之才,有心为其女儿牵根红线。在一段时间内,小丁频繁出入总经理家,很有成为东床之婿的架势。但相与一久,总经理女儿厌烦了小丁。深圳那个花花世界,云集了全中国具有冒险精神的青年男子,其中不乏英俊伟岸、风流倜傥之人。再说小丁从小营养不良,始终就是那么瘦弱平凡,女孩子实在不甘心嫁他。于是,两人推心置腹一谈,小丁怆然,就友好地分了手。 从与女友分手之事上面,小丁又获得一次反作用力,便辞了工作,自立门户,也成立了一个某某集团股份有限公司,将从前的老客户一古脑带过来,生意竟做得比老公司红火十分。不几年工夫,实实在在地发了一大笔财。 小丁发财之后,自然就有靓女美妇送上门来。但小丁一概不为情惑,只管与她们游戏人生,并且将钱袋捂得很紧,果然一般女子都没有多大耐心,陆续来也陆续去了。小丁对南方女子的成见越积越深,慢慢这成见又延伸到广东的气候以及广东的饮食。情感这东西也是此消彼长,一旦不喜欢广东就开始怀念内地。多年之前的小姑娘刘敬静渐渐地在小丁眼前晃动起来。内地城市的季节忽然变得那么令人神往,冬天里雪花飘啊飘啊,夏日里扇子摇啊摇啊,等等小情小景围绕着小丁挥之不去。这样,小丁明白他该回老家了。 小丁一旦作了决定便迅速地结束公司的业务,其快刀斩乱麻的作风很有职业企业家派头。 在一个晴朗的三月,富翁小丁乘坐波音737飞机衣锦还乡。小丁感慨万千,求同行旅客在机场为他拍了一张照片。人家按快门的时候,一阵风正好吹落小丁的棒球帽,小丁神色慌张地伸手去抓,因此照片画面很滑稽。小丁只好无奈地一笑,觉得除了挣钱以外,其它什么他都不顺利。 到此,孤儿小丁的人生目标已经十分明确,第一是成家,第二是成家,第三还是成家。为什么呢?首先因为小丁始终认为“家庭”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其次作为男人,生理上客观存在着需要配偶才能解决的问题。小丁在性的问题上已经可以算是阅尽人间春色了,故而有点修成正果的味道,笃诚笃意地认为还是一夫一妻的方式最佳,既人道又天道,老天是绝不会用艾滋病来骚扰恩爱夫妻的。 围绕“成家”这个重大的目标,小丁作了郑重的思考。小丁在江边一家四星级饭店包房住着,除一日三餐之外,他都坐在宽敞的阳台上,远望长江,冥思苦想,腿上搁着纸,手里拿着笔,时不时写写划划,将他实践这个目标的可行性反复地推敲,未雨绸缪,以求十全十美。 现在的孤儿小丁已经不是昨日的小丁孤儿,也不是芸芸众生中别的什么小丁大丁。也许别的人不会像小丁这样生意做得好好的突然停顿下来全力以赴地找老婆,也许别的人会认为小丁的做法十分可笑,这些小丁心里全明白,就连来打扫房间的服务员小姐见小丁的刻苦状,都赶紧弄好赶紧离开,在收小费的时候怯怯地打个招呼:“老板忙生意呢。”小丁只点个头,心里说:老板我暂时不忙生意。 小丁不太理解世人对“成家”的态度,说什么“解决个人问题”。小丁认为“成家”是一个人人生的一项最重大的工程,他认为这是百年大计,应该质量第一。钱是挣得完的吗?钱是挣不完的,每个国家的印钞机都在不分昼夜地哗哗印钞,然后让这些花花绿绿的纸来戏弄世人。小丁不想上印钞机的当,人的血肉之躯和有限的生命岂能与机器较量? 小丁不是傻子。小丁的存款数额即便把百分之五十的通货膨胀率打进去,也足够他与一个老婆包括一个孩子生活得很好。人生应该有阶段性的主攻目标和生活方式,小丁为钱奋斗的阶段已经或者暂时过去了,现阶段应该重视人——作为一个人本身的生命价值。尽管小丁没有任何大学的文凭,但他平日阅读广泛,勤于思考。正因为他有了一整套理论基础,所以他才如此地义无反顾。 通过在饭店包房里头几日几夜的深入思考和周密计划,方案形成了。小丁终于走出了饭店大门,扬起他那被脑力劳动累得蜡黄的瘦脸晒了好一会儿太阳。 首先小丁在市中心开了一个小小的门面,经营高品位图书、字画和工艺品,这其实是他守株待兔的一个据点。小丁相信,能够进入这种门市部浏览或者欣赏甚至购物的姑娘,无疑是比较有文化修养,层次比较高的。 其次,小丁还在全国发行量较大的青年、妇女杂志上登了征婚广告。广告词是小丁亲自写的,一百字的广告词真是绞尽了小丁的脑汁。不过,小丁很有点为自己写的征婚广告自鸣得意。广告词如下: 某男,三十岁,独子,个体,心美重情体健深沉,有气质有住房有经济无恶习;假如你是一位能歌善舞,情趣高雅,用情专一之姑娘,哪怕一无所有亦可,我愿与你终身培育爱情之果。来信需附照。地址:XXXXXXXXX。 不知道刊物为什么只允许人家写一百个字,还算上标点符号。小丁得意的是在这有限的字数里,他既没有夸富又体现了经济实力,既没有令人难堪地直接要求对方相貌如何,实质上等于有要求,能歌善舞加上情趣高雅,这样的姑娘若不是绝代佳人至少也秀色可餐。 另外,小丁也不拒绝朋友介绍的姑娘。小丁三条腿走路,一时间,身边粉黛如云。仅是看照片一项,足以让他眼花缭乱。 有不算短的一段时间,小丁日日鼓着精神,每天仔细地梳头洗面刮胡子,换衬衣,换袜子,擦亮皮鞋,穿梭在女人丛中。与这个谈谈,与那个吃顿饭。委婉地谢绝不合格者,耐心地陪伴娇滴滴者。问题在于几十个姑娘竟没有一个成功。这其中人生百态,百滋百味,足可以写上几十部厚厚的长篇小说。小丁简直无法细说。 忽一日,小丁再也起不了床,四肢发软,内里鼓不起劲来,看都不想看一眼那套光鲜的出客行头,小丁累了。小丁躺在床上,披一件旧茄克衫,抽烟。约会的门铃准时地响起,叮咚叮咚顽强地响个不停,这是小丁与之周旋到最后阶段的姑娘李佳。李佳是市歌舞剧院头块牌,与小丁征婚广告上的要求一一符合,小丁完全挑不出李佳的缺点,但小丁却一点不想再见她。小丁给服务台打了个电话,服务台小姐过来哄走了李佳。小丁抽着烟,听见李佳要求进房间看看,服务员不允,李佳愤怒地说:“我们是约好了的嘛!” 服务员说:“对不起!按规定我不能为你开房门。” 小丁也嘀咕了一声:“对不起,我实在不想为你开房门。” 深夜,休息了一整天的小丁溜出饭店,在长江边溜达来溜达去,有一种莫名的悲哀缠绕着他。 又一日,小丁下了极大的决心,强忍着心跳来到刘敬静家,踌躇再三,举手敲门时腿都在发抖。可是开门的是一个陌生老头,房子里也不再是什么家,是一个堆满了陶器的仓库。小丁心急,但陌生老头一问三不知。幸好邻居中有好奇者,过来端详小丁,又仔细盘问小丁与刘家是什么关系。小丁半真半假一一回答,最后邻居方说三个月前的某日,刘家一家三口死于煤气中毒。是他杀。刘敬静闹离婚跑回娘家居住,其夫夜半潜入,打开了煤气,反锁了房门。小丁问:“凶手可抓住了?”人回答:“凶手次日上午便投案自首了。” 小丁又问:“可判了死刑?” 人指了指墙上一张法院的布告,说:“正遇上‘严打’,前日杀了。” 小丁奔到布告前,看见一个打了红X的名字叫成书诚。这个名叫成书诚的人在小丁坐在饭店策划成家的方案的一日夜里谋杀了刘敬静,然后这个人也被一粒子弹从世界上抹掉了。这个结局使小丁忍不住傻笑。刘敬静一家一直是小丁潜在的动力,关于家庭,关于女人,关于亲情,关于爱憎,刘家是这一切的起源,可是他们居然会消失得干干净净。小丁十几年来卧薪尝胆,努力奋斗,何尝不是暗中期待着有一日辉煌地出现在刘家面前。他如此大动干戈挑选美妻,何尝不是有那么一种将来携妻面对刘敬静的微妙心理掺杂其中。小丁唯独没有料到的是,消失是最高的轻蔑,消失可以使存在的一切失去依据,而任何一种偶然的因素都可以导致生命的消失。这个姓成的人是谁呀?他怎么就可以莽撞地勾销小丁与刘家的恩恩怨怨呢? 小丁呆呆地站在大街上,反反复复地默记着布告上那一段简洁的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法院口吻的判决词,欲哭无泪。后来,小了不顾体面地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他连扬起手臂叫辆出租车的心情和力气都没有了。 孤儿小丁轰轰烈烈的征婚运动遂告结束。小丁开始悟到一个“缘”字。他想一个人做什么事也许还是随缘而行的好。 说“缘”呢这“缘”就来了。小丁的这家门市部有个极雅的名字:养性斋。养性斋虽然不大,注册资金却有六十万,因为它有一些红木架的双面绣绣屏,有一些清朝的细瓷精品和一批线装图书,还有一些玉器和装裱精致的山水画。小丁的养性斋倒真的不是生意场,而是他修身养性的所在。自从小丁懒得与姑娘们周旋之后,便经常来店里,搬一把红木大师椅,坐在柜台里头读书,思考这人世间的种种事物因由。店里的买卖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一个伙计与其说是营业员倒不如说是清洁工,每日里只须保持店内整洁就行了。 夏日里暴风骤雨的一大,养性斋所在的这条文化街受到政府“扫黄打非”办公室的突击检查。一百零六家个体经营者,除了事先闻风而逃的十几家之外,只有一家既无“黄”也无“非”,绝对地奉公守法,文明经商,这就是小丁的养性斋。于是,电视台记者前来现场采访。采访记者是个漂亮且有风度的女孩子,牙齿洁白,说话的模样很是动人。与小丁一问一答,配合默契得好像经过了多少次排练似的。第二天晚上本市电视台播出新闻,小丁将采访自己的片段录了下来。在电视屏幕上,小丁比本人好看,因为电视屏幕这东西将人的脸往宽里长,小丁的瘦脸因此而显得方正了。女记者在电视里却远不如本人靓丽,但她的名字很美,叫作思怡。第三天傍晚小丁又在播放录像,并把女记者与他同在一个画面的镜头定了格,这时思怡本人却悄然出现在他的办公室门口,说:“丁老板,我买书。” 小丁一惊,脸羞得通红,拿起遥控器乱揿一气,可就是揿不对按钮。 思怡捂上眼睛,说:“我什么也没有看见,你别着慌好不好?” 随后,他们就喝茶聊天,一聊竟然聊得十分投机。谈到经商之事,思怡问小丁: “你真的不贩点黄色书刊录像之类的?” 小丁答:“真的不。” 思怡说:“我现在不是采访,是私下作为朋友问问。” 小丁正气凛然地答:“是真的不!” 思怡说:“如果不的话,你这种店子岂不亏本?” 小丁说:“自然是亏的。” 思怡说:“做生意的老亏本怎么办?不想挣钱的话做什么生意?” 小丁说:“君子谋财,取之有道。再怎么也不能做毒害青少年的事。” 思怡听得口服心服,钦佩之至。后来思怡主动递过手来与小丁握别,邀请小丁周未与她去一家石头火锅城共进晚餐。 小丁受宠著惊,忙说:“好的,我请你。” 思怡却不肯,说:“这次我请你。你别小看我这个踏上工作岗位不几年的小记者,我们电视台是很富的,我每月少说也能拿千儿八百。” 至此小丁已经有心有意,所以也想考验考验思怡,便说:“那好吧。看来我还真不如你收入多。” 周未傍晚六点,小丁准时赴约,便装,布鞋,倒是买了一枝红玫瑰藏在怀里。思怡恰好也到达餐厅,思怡一身鼠灰真丝衣裙,珍珠首饰,越发把她的青春气息烘托了出来。一餐厅的人都目随思怡移动,而思怡微笑着只看他一个人,款款向他走来。在这一刻,小丁完全融化在了幸福之中,对思怡竟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感恩戴德之情。 吃饭吃到气氛融洽时,思怡从手包掏出一个存款折子给小丁。 小丁不解,说:“干嘛?” 思怡说:“投资。” 小丁打开折子,上面是几年里每月存入一点钱的零存整取款子,最后合计一万余元。 思怡极得意,说:“你想不到我还是个万元户吧?” 小丁说:“倒真是没想到。” 小丁面上说得轻描淡写,内心里感情波浪大掀,汹涌澎湃,他哪里是没想到什么万元户不万元户,他是没想到漂亮高雅又有社会地位的思治会对自己如此无私厚爱,见面第二次就拿出私房钱给他做生意。小丁自小是孤儿,备尝人间冷暖,又经商十几年,深知世态炎凉,哪想到滚滚红尘中竟遇上了一个清纯淑女。小丁几十年里构筑起的憎恨他人的高墙在几分钟之内分崩离析,他简直感动得有点受不了了,便将头垂在桌沿上,无声地流泪了。 思怡见小丁埋头的时间实在太长,已经超过了通常意义上的等候,周围餐桌上开始有人频频地瞟这边,思怡说话了:“小丁,你不舒服?” 小丁瓮声瓮气答:“非常舒服。你有话继续讲吧。” 思怡一听小丁浓重的鼻音就明白了。她伸过手来,在小丁头发上揉了揉,然后一字一句慢条斯理地解释她投资这笔钱的意义。无非是说意在促使小丁奋发图强,勤劳致富,当然假如赔了进去,她也决不后悔之类的。思怡的这些话,在小丁这儿就当音乐来听了。小丁哪里还用得上思怡来教他怎么奋发图强? 待思怡娓娓说完,小丁徐徐抬起了头,笑笑,赶紧吃东西。吃饱了便说明天我请你玩一天。 思怡说:“免了免了,明天我们守在店里做生意吧。” 小丁说:“生意是细水长流,日后有得做,明天玩吧,你提个建议,提你最想要的玩法。” 思怡说:“你还是这么个人哪!吹牛不收税是不是?” 小丁说:“让生活插上想象的翅膀有什么不好?” 年轻姑娘思怡最爱听这种浪漫话语了,立刻鼓掌说:“好哇好哇!” 思怡于是支颏遐想,说最好有一辆自己的小车,驾车沿东湖兜风,然后在磨山植物园散步,然后到湖边酒家去吃鱼宴,吃罢到一家高级饭店开个房间洗个热水澡,睡它一美觉,晚上去迪斯科舞厅跳舞。 思怡说完自己先噗哧一声笑了,手腕乱摇,驱赶美梦一般,说:“完全是资本主义国家的电影看多了。” 小丁一本正经地说:“那你明天计划达到了!” 思怡也学了小丁的模样,说:“灰姑娘先谢王子了。” 小丁说:“不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 这夜无话。 翌日上午九点,一辆“奔驰”600小车直抵思怡家楼下,小丁在里头嘀嘀按喇叭。思怡在阳台上将信将疑往下看,当看见小丁从世界级的名牌小轿车里钻出来,思怡先愣后乐,奔下楼钻进车里,说:“你还挺会弄的,借谁的车?” 小丁不吭声,只将驾驶执照递给了思怡,这下思怡震惊得一句话说不出来。 这一天的行动完全与思怡的浪漫幻想一模一样。只不过从迪厅跳舞出来,小丁忐忑不安地要求思怡回到自己的包房,思怡同意了。 当晚思怡便答应了小丁的求婚。天一亮两人便携手去登记结婚。然后才去一一拜见思怡的父母及有关亲朋好友。 其实思怡的父母从阳台上看见过小丁,见其瘦黄,个头比思怡还矮那么几分,当时就有些不快,责怪女儿乱交朋友。只因那辆“奔驰”车,思怡父母没将责备的话说出口,当夜思怡未归,思怡父母大怒,没料到女儿再进家门已是人妇,待听得女儿对小丁一番介绍,也就笑逐颜开了。对这一切,小丁心知肚明,但他以为他得一个思怡便够了,也就不与别的人计较。 孤儿小丁的一番姻缘就此成就。 原来思怡并非是一个一般姑娘,这点小丁当然明白,但小丁没有心理准备的是思怡的社会知名度和社会交往广泛得非常。思怡被称为电视台台花,拥有众多爱慕者和追求者,听到她将嫁人的消息,竟有人闯到电视塔上要跳塔自杀。婚礼那日,连市长都到场致了贺词,小丁也就不可避免地被牵扯出来当众亮了相。小丁一亮相,舆论大哗,纷纷议论他俩外貌上的不般配。这其中思怡受到的伤害最大,人们几乎一致认为她这是傍大款。 结婚没几日,思怡倒哭了十几次。趴在小丁怀里万般地伤心,小丁一次又一次劝她,“我知道你不是傍大款,我真的知道你不是傍大款。”如此,小丁对思怡的恩爱与怜惜又加深十分。整日里捧着她含着她处处呵护着她,连洗脚都是由小丁来料理。 从此,小丁急思怡之所急,喜思怡之所喜,一举一动全看思怡的神色行事。 养性斋盘掉了。买了一幢花园别墅。思怡学会了驾车,考了执照。小丁原本就是个吃苦耐劳的人,现在自然全心全意为自己的小家庭操劳。家中所有家具,只要在选购时思怡点个头,小丁便去挑选,谈价钱,装运,搬卸。有了院子要植草皮,植了草皮再种花。装了空调要买加湿器,电器太多须重新走线换大电表,换大电表又须与电力部门复杂交涉,疏通关系。围墙上加铁丝网,回廊里装报警器,装三十多扇窗户的窗帘,四处雇请会烧菜又忠厚老实的佣人,这些全是小丁一个人的事。思怡有时候提出她也想插插手,帮一把,小丁丈夫气很浓地说:“不行!你别管,你好好保养自己就是对我最大的支持。” 这一忙两忙春去春来就去了一年。家庭基本建设初见成效,小丁却累病了三四次。这时候思怡只得噘起嘴来发脾气,说:“够了够了!还折腾个什么?” 小丁这才稍微收手休息几日。 孤儿小丁在三十二岁还差几天的某一日,躺在绿草如茵的自家草坪上,被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深深陶醉。除了别墅是买来的,有几处的设计还不尽如小丁之意以外,地板是小丁一块块挑选的,非常漂亮。厨房设备先进,简洁好用,光可鉴人。卫生间的抽水马桶是当代高科技专利产品,绝不会堵不会漏水。浴室与厕所是分开的,浴池非常大,两人一块儿泡澡,十分舒服。卧室呈粉色,拥锦簇丝,华贵典雅。餐具是日本细瓷,吃湖虾有五只小碟侍候,想当初,刘敬静家的那一切算什么?况且在这漂亮的家中还走动着一位美丽可人的主妇。 小丁望着天空哼起歌来,他唱道:从草原来到天安门广场,高举金杯把赞歌唱,感谢伟大的共产党,祝福毛主席万寿无疆! 按计划,小丁成家一年之后将出门做生意。谁都知道“坐吃山空”这个道理。小丁即便再有钱,这一番豪华消费也够他伤筋动骨的了。 小丁休息了几日,想起计划,便打点行李,准备南下广东。思怡一见情景,眼睛就红了。小丁拥过娇妻,心中难舍,脑中一发热,决定不走了。小丁不走,在家缠绵了一段时日,思怡又主动劝他去做生意。小丁只好含泪与妻子拜别。 小丁人到广东,驰骋商海,却发现自己无时无刻不惦念家中。熬不到一周,小丁一飞机飞了回家。回到家中,小别胜新婚,夫妻发狠地亲热,使小丁更加挪不开脚步。于是,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小丁在广东与内地之间来来去去,像跑月票一般。跑到后来,心底里痛苦不堪,难与人言。这话又从哪里说起呢?还是说孤儿小丁这个人毕竟不是一般的俗人,他的不俗表现在他老爱苦苦思索一个人活着的意义。他在飞机上的时间多,并且人在飞机上是个特殊的环境,生命像风筝一样线一断便坠毁,所以考虑生命之本意是最合适不过。小丁便想:我这有一年多了,到了广东想家里,回了家又操心广东,把个生命当儿戏在空中晃来悠去,其实回了家也不过是吃顿好饭,搂妻子睡觉,我这是何苦来哉?又想:结婚已经两年有余,妻子再好也就是妻子,见到她就腿软,老认为她的恩情报答不尽,长此下去,何日是个尽头?若因了她老是牺牲生意上的机遇,有朝一日山穷水尽,岂不是害了人又害了己?我这又是何苦来哉?又想:赚了钱添东西赚了钱又添东西,一个人滚了那么大一个雪球,见了狗啃地板心疼,佣人摔了盘子也心疼,牵着这挂着那,牵挂的物什愈来愈多,就因为这些物什是花了自己血汗换来的,还要花血汗去惦着它们,珍惜它们。其实它们或迟或早将被用坏或者易主,我倒被这些东西耗了一生性命,我这是何苦来哉?又想:我这人本来散漫惯了,四海是家,浪迹天涯,住饭店吃餐馆,屁股一拍就上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之所以有此发达的一日盖因为当时有个太讲究规矩的王美之束缚,如何现在拿钱买绳索,左一条右一条缚住自己,弄得不回家难受,回了家更难受,我这是何苦来哉、 又想:我不惜生命鼓捣这一切,暗暗攀比和不服的是刘敬静家,而人家刘敬静一家早就烟消云散,向你揭示了一个人生真谛,我还冥顽不灵,这是何苦来哉? 又想:既然有了足够的钱供自己选择生存方式,怎么居然还会去结婚给人看,闹排场给人看,让人为漂亮姑娘抱不平,让自己为人所不屑,这又是何苦来哉? 小丁的这些念头在脑子里转来转去,转来转去,回家的次数不知不觉中就减少了。有一次一个月没回家,突然地回家一看,发现思怡并没有因为他的外出不归活得呆滞,佣人说思怡去外边吃晚饭了并且要看了戏才回家。小丁坐等,等到十点多钟睡着了,惊醒过来已是凌晨一点整。他听见了汽车的声音。年轻漂亮的思怡从汽车中出来,与她的两男一女同伴快活地朝客厅走来。小丁在暗处,他充分地观察了思怡。思怡的神态像小女孩一般健康开朗,没有一丝作为小丁妻子的老成与妇人气。小丁不得不承认,思怡的这般模样最为可爱。 思怡一见小丁,又惊又喜,惊喜之后自然转换了角色,有了小丁妻子的神态。思怡为小丁一一介绍自己的朋友,安排他们去客房休息,又匆匆跑过来偎在小丁身边问长问短,问他想不想吃什么? 小丁问:“看的什么戏呢?” 思怡答:“芭蕾舞剧《白毛女》。” 小丁说:“好剧!跳一个喜儿的‘北风吹’我看看。” 思怡娇嗔:“别不正经嘛。” 但小丁方才的确看见思怡从车库走过来的时候,学过一个芭蕾舞的跳跃动作,似乎是下意识的。小丁一出现,思怡的下意识便没有了。高度紧张,小丁想,彼此在意,高度紧张,大家这是何苦来哉? 这夜夜已太深,夫妻俩睡下,都没有那种意思,但都又为分别这么久竟没有那种意思而有些内疚,彼此客客气气地笑笑,各自睡去。 第二夜,双方都敏感而殷勤,可等到做起事来,小丁无论如何都疲软不举,思怡便主动地帮助他。小丁见思怡上上下下奔忙努力,于心不忍,便讷讷地说:“算了算了。” 思怡抬起头,眼里有许多疑惑。小丁一见思怡这脸色,就心跳气急起来,连忙解释: “我没事,我没做过什么。它这个样子我也很奇怪,从来不这样的嘛。” 思怡渐渐变出一副冰冷的面孔。小丁看着这冰冷的面孔,揉皱的床单,瘦骨磷峋的自己的裸体和自己那垂头丧气的家伙,他叹了一息,脱口说道:“我这是何苦来哉?” 这话激起了思怡前所未有的愤怒。她说:“我又是何苦来哉!” 小丁说:“你什么意思?” 思怡说:“那你什么意思?” 小丁怕吵架:“你这不是无聊吗?” 思怡越发发作厉害了,说:“我当然无聊啊!这种活守寡的日子能不无聊!” 小丁忽儿茅塞顿开,多日的苦思有了结果,他知道他的人生又到了另一个阶段,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势在必行了。 孤儿小丁找了本市市长,说想投资千万承包和改造红星福利院。市长觉得一个小小福利院用不着投资千万,试图引导小丁将投资用在其它项目上。小丁斩钉截铁地回答:“除了红星福利院我不投!” 市长突然省悟过来,说:“哦,您要搞慈善事业。” 小丁赶紧笑笑赶紧点头。在此之前,小丁根本没想到“慈善事业”这个词,因为小丁毕竟生长在社会主义中国,慈善事业是其它体制国家的说法。但现在中国改革开放,慈善事业搞搞也很好,也是减轻国家负担,为人民服务的大好事。一番谈话,事情成了。 小丁将红星福利院改名为小丁孤儿院,移址城郊。小丁圈的一块地皮正是他理想中的,有山坡,有荒塘,有树林,原始又零乱,乡野味很地道。小丁热血沸腾地投入了“小丁孤儿院”的建设。孩子们的住房还是比较现代化,卫生设备挺齐全,但山坡荒塘树林依旧。小丁率领孩子们栽树垦荒,塘里养了鱼,地里种了菜,养了五禽六畜,每日里大红公鸡在竹林里引吭高歌。 “小丁孤儿院”的孩子们可以不叠被子,可以随意打赤脚,可以漫山遍野疯玩疯闹。 小丁是“小丁孤儿院”的董事长兼总经理,院长依然是王美。王美已经是半老的太婆,为了红星福利院的生存与前途,她只好委曲求全,但她一直坚持将自己的被子叠成豆腐块以示对小丁的抗议。不过小丁对王美的优厚奉养使王美常常无法挑剔小丁的行为。小丁为王美配备了专车,为她开小灶,为她装修了一间豪华的办公室,每日桌上都有一束鲜花。王美的移动电话经常嘀嘀响,新闻记者们不时采访王院长。小丁本人每天都和孤儿们一样生活,衣着随意,像一个大男孩。当然,他的生意并没有放松,就连附近的几家法国汽车公司都只买“小丁孤儿院”的鸡蛋和蔬菜,并且都乐意出高价,因为它们是真正无污染的绿色食品。 一段时间后,小丁与思怡都感觉到离婚是他们无可回避的结局,于是两人吃了一顿饭之后就离了婚。伤感还是有那么一点伤感,不过也就伤感了一阵而已。 这年春天,燕子飞来,在小丁的屋檐下做了一个窝,小丁非常非常高兴。他看书听音乐种菜钓鱼在院子里同孤儿们叫喊着跑来跑去。尽管院长王美在办公室的玻璃窗后对他怒目而视,他还是觉得自己人生的状态好得无与伦比。 一九九五年春 一九九八年二月二十日修改 公益书库(xiusha.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