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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吉庆街的夜晚,夜夜沸腾。卖唱的麻雀,因为在电视剧《来来往往》中有激情
表演,也成了吉庆街的名人。只听见吃客们一片声地点名叫道:“麻雀呢?麻雀呢?”
大家都想听麻雀唱歌,还想听麻雀说说拍电视剧的感想,还想知道拍电视能够赚多
少钱。著名影星濮存昕,舆论戏称他是大陆师奶杀手,这话还真不假,吃客中有一
些中青年妇女,也点名道姓要麻雀,说:“麻雀,把你在《来来往往》中唱给濮存
昕他们听的歌,给我们唱三遍。”

  麻雀是一个一刻不停的闹人的汉子。一把二胡,自拉自唱。他的歌肯定是不专
业的,他就是会闹人。他煽情,装疯,摇头晃脑,针对吃客的身份,即席修改歌词,
好像天下所有的流行歌曲,都是为吃客特意写的。被百般奉承的吃客,听了麻雀的
歌,个个都会忍俊不禁。

  在这沸腾的夜里,来双扬不沸腾。她司空见惯,处乱不惊,目光从来不跟着喧
嚣跳跃。她还是那么有模有样地坐着,守着她的小摊,卖鸭颈;脸上的神态,似微
笑,又似落寞;似安静,又似骚动;香烟还是慢慢吸着,闪亮的手指,缓缓地舞出
性感的动作。

  这一夜,卓雄洲是与他从前的几个战友聚会。

  他们彼此之间,可以无话不谈。卓雄洲当然还是“久久”的吃客。两年来,卓
雄洲从来不坐别家的桌子,只坐“久久”的桌子。结账也是经常不要找零的。

  卓雄洲对九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不用找了。”九妹最爱这句话。

  九妹看见卓雄洲来了,一定亲自出面接待。

  卓雄洲与他的一群战友刚刚走进吉庆街,九妹就迎上来了。九妹一脸谄媚与甜
蜜的笑容,说:“卓总啊,今天有刚从乡下送来的刺猬,马齿苋也上市了,还有一
种新牌子的啤酒,很好喝的。”卓雄洲说:“好啊好啊,九妹推荐什么我们一定吃
什么,九妹没有错的。”

  卓雄洲的战友们就开他的玩笑,说:“红尘知己啊,这么肉麻啊,给我们介绍
介绍吧。”卓雄洲便笑着说:“是知己呀,是肉麻呀。过来!九妹,认识一下你的
大哥哥们,以后他们就是你的回头客了。”

  九妹大大方方地跑过来,一一地叫道某哥某哥,以后请多多关照;倒是卓雄洲
的战友们,一个个不好意思,也不答应,光是笑嘻嘻说好好好。

  卓雄洲一行刚刚坐下,九妹带着扎花围裙的姑娘们翩翩而至,把啤酒和赠送的
小碟就送上来了。

  小碟无非是油炸花生米,凉拌毛豆和油浸红辣椒,鲜红与翠绿的颜色,煞是好
看,其实是勾引吃客腹中馋虫的。大家眼睛一看,口腔里的味腺就有液体分泌出来,
由不得人的。

  九妹说:“卓总,鸭颈总是要的了?”九妹的意思,是今天的人多,鸭颈的份
数一定就不少,光是卓雄洲一个人去端,怕要跑几趟,九妹想去帮忙,不知道卓雄
洲愿意不愿意。卓雄洲放眼去望来双扬,点了点头,但是对九妹还是做了一个不要
帮忙的手势。卓雄洲还是愿意自己去来双扬的小摊子上,一碟一碟地端过鸭颈来。

  去来双扬那里多少趟,卓雄洲也不嫌多。九妹心领神会,咬着嘴唇暗笑,给厨
师下菜单去了。

  卓雄洲穿过一张张餐桌,来到来双扬面前。

  来双扬温和地说:“来了。”

  卓雄洲说:“来了。”

  卓雄洲对来双扬,与对九妹完全不同,态度显得拘谨,语言也短促。来双扬帮
卓雄洲掀起纱罩,卓雄洲端了两盘鸭颈。卓雄洲说:“几个战友聚会,不知要吃多
少鸭颈,待会儿一起结账。”来双扬说:“你与我,客气什么,只管吃。”

  来双扬故意说了一个“你与我”,把谢意与亲昵埋在三个字里头。她不能太摆
架子了,她毕竟只是一个卖鸭颈的女人,而卓雄洲,人家是一家大公司的老总。来
双扬不是那种给脸不要脸的夹生女人,她不想得罪和失去卓雄洲这样的吃客。卓雄
洲来吉庆街吃饭两年了,来双扬对于他,也就是三言两语,卓雄洲的焦躁和绝望就
像大海上的风帆,在来双扬眼里,已经时隐时现了。凡事都有一个度,来双扬凭她
的本能,把握着这个度。今夜,是该给卓雄洲一点柔情了。

  卓雄洲回到餐桌上,脸庞放着光彩。酒还没有开始喝呢?怎么就放光彩了?

  卓雄洲的战友们,把目光放远了,引颈去瞅买鸭颈的来双扬。卓雄洲仓皇地指
着餐桌上的鸭颈说:“这鸭颈好吃,好吃啊。鸭颈下酒,越喝越有啊。”

  卓雄洲的战友都瞧着卓雄洲做贼心虚的样子,卓雄洲越发惊慌失措,指点着鸭
颈说:“哎哎,你们看看吧,这鸭颈,烧得多好,光是看着就有性欲——哦不——
有食欲,有食欲!”

  当过兵的一群男人喷发出响彻云霄的大笑。卓雄洲也只得笑了,笑得很是有几
分尴尬。

  来双扬听到了卓雄洲他们的笑声。来双扬知道这种样子的笑声,一定与她有关。

  一定是卓雄洲露馅了。卓雄洲啊卓雄洲,你有老婆孩子呢!

  来双扬自然还是声色不动地卖她的鸭颈。

  来双扬是一个单纯卖鸭颈的女人。

  来双扬却不是一个卖鸭颈的单纯女人。

  来双扬现在没有工夫考虑卓雄洲的事情,她在酝酿对于九妹的计划。今年九妹
已经满二十三周岁了。九妹的母亲每一次来看望女儿,都要央求来双扬替九妹操心
一下她的婚姻大事。不管现在的九妹表面有多么城市化,不管时代变化得如何现代,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总归是绝大多数人的生活规则。九妹本质上还是一个乡下丫头,
她这一辈子,本质是不会改变的了。在乡下生活了二十年,只读了三年的书,农民
的本性已经入骨了。只要吃客舍得花钱,你看九妹的笑容讨好到了什么地步?恨不
得把笑容从脸上摘下来送给别人。对于卓雄洲,九妹几乎是在飞媚眼了,处处都遮
掩不住地说卓雄洲如何如何好,如何如何帅,有意无意地怂恿来双扬与卓雄洲相好。

  九妹这丫头啊!没有办法的。从前太穷了,穷破胆了!

  在这个问题上,来双元说得对,久久不会娶九妹的。久久这个家伙,是在玩九
妹。久久生得太俊俏了,俊俏的男子不风流好像对不起自己似的。久久这个不成器
的鬼东西啊!把九妹弄得神魂颠倒,弄得痴心妄想。久久不吸毒,也不会娶九妹,
何况现在久久的毒瘾到了这种地步,还能够娶谁呀!

  来双扬再也不能袖手旁观了。九妹年纪到了,迟早要嫁人了。对于九妹,爱情
是最不重要的,因为她的爱情不在她现在的人生状态里。九妹的母亲,对于女儿幸
福生活的憧憬便是:有钱,有城市户口,有饱暖的日子,有健康的后代。九妹的母
亲对来双扬说:“如果你能够帮九妹过上这种日子,老板,你就是我们全家的大救
星!”九妹的母亲用她一生的经验获得了质朴的生活观,她是对的。然后,九妹的
后代,便可以从九妹的肩头站起来,开始更高质量的人生追求,便可以讲究爱情什
么的了。这就是为什么来双瑗可以做单身贵族,待价而沽,但是九妹却不可以这么
做的道理。假如九妹不趁年轻饱满的时候嫁出去,熬到二十八九就尴尬了,就只好
回乡下种地去了,就还是回到她母亲的人生老路上去了,不到四十岁就成了一个干
瘦的老太婆,晚上睡觉浑身骨头疼。

  现在,来双扬想通了。接下来,她要做的事情,她认为是没有损害九妹的。

  她是在利用九妹,可九妹也利用了她。如果不是她,九妹将来的幸福生活很难
说有多大保障。女人老起来多快呀,不就一眨眼的工夫?

  来双扬的计划、构思一旦成熟,她立刻开始了行动。

  来双扬很日常地对九妹说:“九妹,你一直吵着要去戒毒所看望久久,我没有
让你去,这次探望,我带你去吧。”

  九妹听了,乐得一蹦三尺高,赶紧过去给来双扬捶背,口里胡乱奉承道:“好
老板!好姐姐!”来双扬说:“行了。去戒毒所又不是什么好事。你去买一挂香蕉
来。”

  九妹说:“一定要那种大大的洋香蕉吗?”来双扬说:“一定要。跑遍汉口也
要买到。”九妹说:“真是亏了你,老板。你对弟弟这么好。不过我就是不明白,
为什么久久一进戒毒所,就一定要吃这种洋香蕉?平时他是最不喜欢吃香蕉的。”
来双扬说:“不要问了。只管去买吧,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

  来双扬一定要洋香蕉做什么?当然不是来双久爱吃。谁也不会一进戒毒所,突
然就喜欢吃他平时最讨厌的水果。这一次,来双扬要把一切内幕都展示给九妹看看。

  一挂硕大的洋香蕉买回来了。来双扬带九妹进了自己的房间,关紧了房间的几
道门,窗户的窗帘也都闭得密不透风。来双扬虎着脸警告九妹:“你给我看着!不
许动也不许尖叫!”台灯打开了。来双扬在台灯底下,用细小而锋利的手术刀,细
心地把香蕉蒂部,呈凸凹状地切割开来。然后,把一种喝饮料的细塑料吸管,从保
险柜取出一小捆来。这些吸管里面已经被灌好了白粉,两头也已经用火烫过,封死
了。

  来双扬把这些吸管,一根一根地戳进了香蕉里面,然后再将香蕉的蒂部对接上
去。

  来双扬的活儿做得绣花一般精细。九妹这里,早就捂着自己的嘴巴,大惊失色
了。

  香蕉还原了。装在一只水果篮里,不用拎起来检查,就可以分分明明地看出这
是一大挂新鲜的结实的洋香蕉,确确实实地可以蒙骗戒毒所的检查人员。

  来双扬让九妹提上水果篮,她们这就去戒毒所。

  九妹不敢去提水果篮子。她抽泣着说:“我不去!你这是在害他!说是在戒毒,
还不如说是让他躲在戒毒所吸毒!这还是犯法的事情!”来双扬厉声道:“慌什么?

  遇上一点点事情就慌了?在生活中,这算什么!你放心好了,出了事情,责任
全是我的。有什么要指责我的,看完了久久回来再说吧。还说爱他呢,这算爱么?
真是崩溃!“九妹便擦干了眼泪,提上水果篮,跟在来双扬身后,坐上出租车,来
到了戒毒所。走进戒毒所的时候,九妹还是激动起来。她掏出化妆镜,看了看自己
的脸。

  来双扬冷冷地说:“不用看。他根本就不会看你!”

  来双久果然根本就没有注意九妹。来双久形容枯槁,目光发直,与所有的戒毒
者一样,穿着没有颜色没有样式的衣服,活像劳改犯,昔日的风采荡然无存。

  来双扬说:“久久,九妹看你来了。”来双久却焦急地说:“给我带香蕉来了
吗?”九妹嗷的一声哭了起来。

  当来双久踏踏实实看见一大挂香蕉之后,他朝来双扬露出了甜蜜的微笑,也冲
九妹打了一个招呼,极其敷衍地说:“九妹,越来越漂亮了。”九妹把脸一扭。

  来双久根本就不在乎谁对他扭脸。他只是热切地对来双扬说:“大姐,你要是
再不来看我,我就要死掉了。”

  来双久把手腕抬起来给来双扬看,手腕包扎着新鲜的绷带。来双久说:“昨天
夜晚,我割腕了。我实在受不了了。”

  来双扬就那么看着弟弟,石雕一般。来双久抓起来双扬的手疯狂地亲了起来。

  来双扬任由弟弟亲着她的手,说:“久久,你就不能不吃香蕉吗?姐姐我实在
买不起了!”

  来双久说:“对不起!对不起!大姐我实在对不起你!我不是一个人!我是猪
是狗!我真是悔不当初啊!可是……可是……大姐,你就当我是猪是狗吧,我从生
下来就爹妈不管,是你把我养大的,就你心疼我,你就把我当个畜生养到那一天吧。

  大姐,我来生一定报答你!“

  来双久鼻涕眼泪都下来了,声音跟动物的哀叫差不多。来双久从小就嘴巴甜,
讨人喜欢,现在还是。不过现在只对来双扬一个人嘴巴甜,现在久久对其他人都很
冷漠。来双久对来双扬的讨好卖乖令来双扬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头,来双
久立刻破涕为笑,说:“大姐你赶快回去睡觉,你晚上还要卖鸭颈呢。大姐你不要
太累了,要保重自己,争取能够跟卓雄洲结婚。等我回去,我首先就要找他谈谈。

  我要把香蕉拿进去放好了。你们走吧,走吧。“来双久急得抓耳挠腮,说话飞
快。他仅有的理智,只是存在于香蕉和来双扬身上。

  来双扬说:“久久啊,我就等你找卓雄洲谈了。”来双久说:“没有问题。姐
姐,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

  来双久走了。他忘记了来双扬身边的九妹,回到他那到处是铁栅栏的宿舍里去
了。那是什么宿舍,完全是关动物的铁笼子。九妹看着那铁笼子,狠命跺了一下脚,
捂住脸呜呜哭起来。

  回到吉庆街,来双扬还是把九妹带进了她的房间。现在,来双扬对九妹很柔情
了,说:“哭吧。痛哭一场吧。我妈生下他就去世了。他是我这个大姐一把屎一把
尿养大的,我丢不下他。他是我的孽障,我逃不出自己的命了。你呢,从今天开始,
死了这条心,走自己的路吧。”

  这是吉庆街的白天。平静的白天。大街通畅,有汽车正常地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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