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金三角 第十四章 刀锋相向 1 我与向导小米、司机小董驱车前往“小金三角(GOLDEN TRIANGLE) ”。钱大宇 有事下曼谷去了,他没有忘记替我安排好下一个行程,遗憾的是他不能陪我同往。 有时我会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怀疑他是不是钱大宇,是不是钱运周的儿子?会不 会有人冒名顶替?也许在另外地点场合,他又换个别的什么名字,总之我对这个人 疑窦丛生。 所谓小金三角,就是缅、泰、老三国交界地,美塞河与湄公河在这里相汇,形 成一个两河夹峙的三角地带。几世纪来这里都是三国边民贸易口岸,走私集散地, 远至中国、曼谷、中东的商人汇聚这里做生意,将鸦片、玉石、毛皮、山货以及珍 贵柚木等等经由这里远销世界。而现在这里作为市场已经衰败,我看到穿着打扮各 异的男女边民在这里摆着小摊,边防警察海关人员云集,违禁走私商品不见踪影, 小贩大多卖的都是当地旅游纪念品,小金三角以风景和旅游胜地著名。 放眼望去,大河滔滔,山林翠绿,一片风和日丽的美好景象。人们安宁地生活, 忙碌地挣钱,阳光下没有硝烟,没有战争,但是在我脑子里却深深刻有另外一幅三 角图案,它北起中国云南,南至泰国清迈,东到老挝北部山区,著名萨尔温江和湄 公河是它的两条边,这个大三角,后因为毒品出了名,成为闻名世界的“魔鬼金三 角”。 我与向导小米登上一条机器船,沿着浑浊的湄公河溯流而上,我在走向一条通 往过去那段硝烟岁月的时间隧道。湄公河上游的金三角腹心地带,隐藏一块不起眼 的山间平地叫江口坝子,那里人烟稀少与世隔绝,仿佛世外桃源。然而在金三角的 历史系年表上有段重要时期,国民党大撤台之后,这个鲜为人知的江口就取代勐萨, 成为国民党残军主宰金三角的新权力中心。机器船冒着黑烟,在江面上轰隆隆地开 了几小时,两岸都是茂密的热带雨林和陡峭峡谷,我从书本上知道,在全球最后仅 存的珍贵热带雨林中,两河(萨尔温江、湄公河)流域是其中一处。我惊讶地在江边 看见野生猴群攀援跳跃,看见一头亚洲野象慢吞吞地走出树丛,走到江边饮水。这 头性情温和的庞然大物看见轮船经过,只是抬起头来注视片刻,丝毫不为人类干扰 所动,又埋下头专心饮水。 再往前走,江面突然开阔起来,水流变得平缓,远远看见江岸边一溜狭长的平 地,大榕树下露出尖尖的铁皮屋顶来。小米说,那就是江口寨了。江口寨有百十户 人家,从前过着原始野蛮的生活,山民以种大烟为生。从走私商人手里换回布匹、 盐巴、煤油和其他物品,这就是说,江口曾经是个毒窝。因为交通不便,至今毒品 走私还是十分猖獗。我想起钱大宇说的话,这一带有坤沙残部活动,匪帮割据,形 势十分复杂,不禁有些忧心忡忡。 船靠岸,我的第一印象就是,这是个凶险莫测的世界。当然我得声明这不是结 论,只是主观印象,而且可能是先入为主的错觉。同任何旅游地不同 (这不是旅游 地) ,当地人用一种阴沉沉而不是热情的目光迎接下船客人,尽管客人很少,基本 上就是我跟向导小米两人。他们一群群蹲在自家竹楼前,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空中 交织,黑黝黝的脸像粗糙的石头模具里倒出来一样,你根本看不出这样的脸上会有 什么动静,但是你却能感觉他们的目光是不友好的,警觉的,有预谋的。这就让我 实实在在感到背上有些不寒而栗。 如果钱大宇在身边,我也许会感到踏实些。尽管我对他的神秘身份一无所知, 但是他经验丰富,在金三角如鱼得水,至少可以替我采访保驾。小米才是个十九岁 的青年,所以这天住下的时候,我对小米说:“咱们夜晚睡觉惊醒些,别糊里糊涂 让人做了手脚。” 2 我此行目的地是江口、国军老机场和猫儿河谷,与勐萨不同,这条路线不通公 路,没有汽车,都是山路,就是所谓金三角腹心地带。钱大宇安排我到了江口以后 随同一队商业马帮行动,商队老板是个泰国华人,名字叫蒙小业。我此行目的有二, 一是考察采访历史旧地和遗迹,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这一地区发生过轰动东南亚 乃至世界的战争。这场大战彻底改变金三角的力量格局,直接导致鸦片军阀罗星汉、 坤沙崛起。二是我怀着一种侥幸的心理,希望有机会获得一些意外收获,比如采访 (如果可能的话)贩毒集团首领,实地偷拍一些贩毒照片,跟随贩毒集团作某些实地 体验,等等。 当然我知道这是一厢情愿的事情,如果你是贩毒集团首领,你愿意被曝光么? 愿意被人了解内幕么?但是鼓舞和支持我想法的是一部名字叫《金三角鸦片军阀》 的纪录电影,它是美国中央情报局1970年以及八十年代中期深入金三角拍摄的,主 要方式采用偷拍,在当时西方极为轰动。美国人七十年代能做到,说明机会和疏漏 还是有的,金三角并不是铁板一块,基于这样的信念,我决心不惜冒险一试。 目前就我知道的形势,金三角靠近公路、水路等交通带,贩毒活动极为隐蔽, 或者说毒贩已经转移到人烟稀少的深山里。现在我所选定的路线远离交通要道,距 离约为一百多公里,是金三角腹心地带,没有人向我担保会与贩毒集团打交道,但 是机遇与风险并存。 第二天下小雨,我在寨子里到处走了走,这是个掸族山寨,居民生活可能比我 想象好些,我看见有的竹楼顶上竖起锅盖一样的电视卫星接收天线来。有电视就会 有文明,就会少一些愚昧和野蛮,这个景象使我稍稍感到一点欣慰。这里男女老少 一律穿掸族服装,他们的皮肤都被亚热带太阳灼黑,看不出谁是汉人的迹象。我猜 想他们中间应该有汉人,难道当年国民党残军总部就没有留下几个人来? 河对岸是老挝领土,山民过河全靠一种俗称“水板”的大竹排,我看见人们把 骡马牵上竹排去,货物卸下来,人团团蹲下,篙手一声吆喝,两三枝篙同时插下水, 竹排就斜斜地向对岸撑去。如果雨太大就撑不了。上游暴涨的洪水会将沙滩河岸全 都吞没,浊浪滚滚,河面打着屋顶大的旋涡,不时有树木、房屋和淹死的牲口冲下 来。好在这天雨不大,我看见到处笼罩在烟云中,一片湿淋淋的景象:山是湿的, 树是湿的,寨子和竹楼是湿的,人也是湿的,连空气都能挤出水来。 下午无事可干,我与旅店老板聊天。老板是个中年男人,长着一双狡猾的小眼 睛,头天小米就悄悄告诉我,老板有两个老婆。我果然注意到,他屋子里有两个掸 族女人,年轻那个手中抱着婴儿。我们谈话通过小米翻译。我问他你们寨子,或者 江口坝子有汉人吗?就是当年国民党军队留下来的人?老板回答:汉人走光了,汉 人把我们寨子也烧光了。 我说:你指的是不是1961年战争?我想知道战争遗迹在哪里? 老板声音拉长了,喉咙里发出一种像野鸭子的叫声,我知道这是掸族人用于表 示惊讶或者愤怒或者感叹。他说:啊嘎嘎,你们汉人,在河边上杀了多少人,河水 都染红了。 我来了兴趣,我说:到底杀什么人?谁杀谁?怎么杀的?还有你们掸族寨子, 又为什么也被烧光了?老板只管摇头,弄得我一团糊涂,张飞打岳飞,打得满天飞。 我说你们是什么时候重新盖房子?你是这里人,还是从外面迁来山寨的? 这里面有个误会,在当地话中,“盖房子”意指娶亲,所以老板停止感叹,自 豪地回答:寨子里婆娘多,我用了三匹马换了第一个,又用两匹骡子换了第二个。 后来我终于弄清楚,这座寨子曾经毁于战火,国民党残军总部遗址就在我下榻 的旅店附近,也就是说毗邻寨子。当地老人还记得,说那些汉人的房子多得像树林, 可惜当年那场战争引起大火,不仅烧掉国民党房子,连同掸族寨子一道遭殃,被烧 成平地。 这天夜幕降临,我怀着惆怅的心情站在江口湿淋淋的土地上。当年景象已一去 不复返,虽然山还是那些山,河还是那湄公河,但是江口寨子的居民已经换了几茬 人,湄公河上有了每周定期开来的机器船。我站在世纪末时间隧道的驿站上回头张 望,我看见一个人站在许多年前的这片古老土地之上。他是个军人,有一张浙江人 的有特点的窄马刀脸,着国民党陆军制服,佩戴的军衔是中将。随着历史之轮疾驶, 我渐渐看清他肩头上那两颗银亮的星子在灯光下闪耀着暗淡的光辉。我认出他是柳 元麟,国民党残军总指挥,金三角第三位叱咤风云的霸主人物。 3 (大撤台后, 金三角只剩下六千余人的国民党部队。由于美国援助没有了,台 湾的支持也有限,军队经费只能从金三角唯一特产——毒品中来。) 4 (经过多年战争, 到了六十年代初,国民党残军仍控制着金三角三分之二的山 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