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知青终结                42批斗  


             

  1966年,侯景贤勾结粮库工作人员冒领国库粮食,也就是犯了偷窃罪。这
一年“文化大革命”爆发,他16岁,被挂上黑牌子游街批斗。他挨过许多打,就
像路边的一堆垃圾,任何人都有权践踏他。我的惊讶在于,小小年纪的刘义居然没
有被打坏打残,比方坐在轮椅上,落下后遗症、骨折、偏瘫、终身残疾什么的。

  刘义解释说:我自幼习武,家里有个祖传秘方,专治刀棍内伤,百治百灵。我
连忙问他祖传秘方是什么?

  他答:早起喝自己小便。

  一次侯景贤被押回母校批斗,老师还是那些老师,教室还是那间教室,他却由
当年的三好生变成少年犯。他的腿有些发软,头夹进裤裆,因为他知道台下有他亲
爱的妹妹,她们是他惟一的亲人。他可以忍受一切拳打脚踢,但是却无法阻挡射向
妹妹心灵的利箭。他从前的班主任,一个曾经令他无比崇拜的女教师,咬牙切齿地
揭发学生说:侯景贤为反动老子翻案,散布其父曾在台儿庄与日本人打仗的谎言。
他11岁就写出反动诗歌《登山》,直接影射我们伟大的党和毛主席……

  那一刻,少年犯头重脚轻,他想大声争辩,说明那不是事实,他父亲确实上过
抗日前线,负过伤,而他写的诗歌是一首得奖的校园诗。他没有撒谎,也没有影射
什么,他是多么愿意做毛主席的好孩子啊!但是没有人听他辩解,也许他根本就没
有发出声音,那一瞬间,少年人听见自己的灵魂轰隆一声就跌倒在飞扬的尘埃里。

  另一次批斗是在母亲工作过的地段医院。在少年人的灰色记忆里,这座医院保
留着他们家庭最后一段阳光灿烂的日子,是母亲生前惟一留给孩子们美好回忆的地
方。然而这一天医院人头如潮,喇叭里不断响起火车一样轰隆隆的革命口号,当他
像只可怜的小狗一样被押上台来,台下许多人就坐不住了,有人动口,有人动手,
还有人又动口又动手。侯景贤看见两个熟悉的阿姨,一个是医生,一个是会计,她
们都是母亲生前的邻居和同事。女医生揭发侯家暗藏国民党反动匕首,企图对革命
群众实施阶级报复,女会计则揪起他的头发,撕他的嘴,拧耳朵,兴奋地尖声嚷道
:他狗爹是老反革命,他是小反革命,他狗妈是个×……

  少年人浑身血液“轰”地点燃了,他抬起头来疯狂咆哮:我要杀人!杀你们全
家!




  会场沸腾起来,像火山爆发。一个阿姨奋力把他的头按在地上,像强迫牲口饮
水,另一个阿姨脱下皮鞋猛击他的脑袋。侯景贤觉得脑门轰地一炸,一股滚烫的东
西从鼻孔嘴巴里喷出来,跟拧开水龙头一样。然而这种东西不是水,也不是血,而
是一种亮晶晶的液体,俗称“脑液”,传统说法就是脑子给打漏了。当然这不是严
格意义的科学论断,否则我的朋友刘义早已经不在人世了。

  2000年,刘义在曼谷对我讲出两个阿姨的名字,那是两个普普通通的中国
女人名字,普通得好像两棵毫不引人注目的小草。刘义说,两个女人都没有好下场
:一个在粉碎“四人帮”后进了劳改队,另一个女儿遭轮奸致疯。我仔细看看他的
眼睛,然后问他:你还在被仇恨所折磨吗?

  他叹口气说:仇恨曾经改变我的一切,我无时无刻不在渴望复仇。但是后来我
变了,尤其是当我经历更大的苦难之后,我开始原谅了那些人。她们何尝不是受害
者呢?

  刘义说他现在常犯头晕,这是那个暴力时代留给他的终身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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