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一光文集 风从脚下过 子城之役后的第三年,满都固勒听说失踪了的小姨还活着,在牡丹江。1945年 蒙古骑兵团打下了德林感化院,她和一些被俘的战友被营救出来,经过甑别之后, 由组织上送到晋察冀鲁院学习,经过几年的战火考验,已经成长为一名优秀的军队 基层干部了。 满都固勒大喜过望,他托人给小姨带了一封信去,告诉她他也活着,负过几次 伤,差点儿没死,现在是察哈尔党组织的领导,同时还是当地地方武装的负责人。 满都固勒认为他和小姨分别了三年,谁也不知道谁的下落,现在知道了,那他们就 应该团聚了。他希望她在接到他的信后,能立刻出发,马不停蹄,尽快地赶到他那 里去,继续做他的牡丹,和他并肩战斗,一同迎接新中国的曙光。当然,满都固勒 在信的结尾写道,这件事,你要通过组织上,我相信组织上会照顾咱们这种情况的, 但咱们都是党的干部,咱们要遵守党的原则,如果组织上有一定困难,一时不能让 咱们团聚,那咱们就耐心等待,光明的一天迟早会来到的。 小姨没有回信。 战争那个时候正在白热化地进行着,共产党的军队正在迅速地扩大着自己的地 盘,他们在每一个地方都取得了前所未有的胜利,他们急着不断地取得这样的胜利, 并且把这样的胜利推向全国。那是一个火热而匆忙的时代,在那样一个时代里,谁 还会顾及到个人的私生活呢? 满都固勒明白这一点,作为一个老资格的革命者,他懂得革命的忘我性,他对 此半点怨言也没有,而且他将打听到小姨下落的喜悦一直保持到最后。 即使这样,半年之后,满都固勒还是设法去找了小姨一次。他利用去石家座开 会的机会,绕道几百里路到了小姨那里。 满都固勒没有见到小姨,却见到了小姨的丈夫——四野某军民工部部长焦柳。 焦柳正忙碌着,指挥一群士兵和民工往车上装粮草。焦柳从腰里解下一条脏兮 兮的毛巾,用力擦着头上的汗,看了满都固勒一眼,嗡声嗡气地说,到一边谈。说 罢先离开装车的地方,往一旁走去,一直走到士兵和民工都听不见的地方,才站住。 焦柳将毛巾掖回到腰间的皮带上,从兜里掏出烟袋和洋火,撕了一角纸,倒了 一撮烟丝在纸上,粗大的手指头一卷,飞速地卷了一支喇叭,也不让满都固勒,自 己点着火,猛吸了一口,然后才抬起头,上下打量了满都固勒一眼,有点不客气地 说,你就是梅琴说的那个人呀? 满都固勒见焦柳不让他,就自己掏了一包“哈德门”牌香烟出来,点着一支, 深吸了一口,也用一种不客气的目光看着焦柳,说,她还对你说了一些什么? 焦柳嗡声嗡气地说,没有。她只说她先前有过两个男人,别的什么也没有说。 她好像不怎么愿意提到你们。 满都固勒默然,埋了头抽烟。焦柳也默然,埋了头抽烟。两个男人站在那里闷 头抽烟,他们身后有一棵老槐树,一树的鸟,大约感觉到了什么,哄的一声飞走了。 满都固勒觉得不可思议,他想她怎么就不愿意提自己呢?她还把他和那个大烟 鬼相提并论?她怎么就嫁人了呢?她怎么会那样做?他捏着烟卷,眯缝着眼看焦柳, 他看出焦柳是那种相当出众的男人,肩胛很宽,很壮实,眉毛粗粗的,脸膛宽宽的, 自信而且有力量,这种男人在一万个铜头铁臂的男人中间站着,即使不出声,也不 会被淹没掉,倒是值得嫁的。满都固勒一想到这一点就生气,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烟, 继续往坏处想,他想他要是揍焦柳一顿呢?那会怎么样?会给他痛痛快快来上一顿, 把他打倒在地上爬来让他满脸冒血花,嘴里剩不下一粒牙,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 况呢?但是满都固勒这么想,却没有动手,他知道如果他动手,焦柳这种男人不会 坐以待毙,他也会动手回敬他,打得他满脸冒血花,嘴里剩不下一粒牙,这样两个 人你来我往的痛快倒是痛快了,问题是他们这么揍来揍去,双方的实力,得有好几 天停不下来,那很耽搁时间。 这个时候,有一个满头大汗的年轻军官走过来,向焦柳敬札,报告说,首长, 粮食已经装好了,是不是赶在天黑前上路? 焦柳就和满都固勒同时把手中的烟头丢在地上。 焦柳对那个年轻军官说,通知队伍,立刻赶路,县大队走前面,警卫排在后面 押队,路上小心一点,今天下半夜无论如何要赶到黄庄。 焦柳有些对不起地朝满都固勒摊了摊两下大巴掌,说,你看…… 满都固勒通情达理地说,你忙你的,你不用管我。 焦柳试探地问,那,你看咱们这事怎么解决? 满都固勒说,能怎么解决?你这就得上路了,打架也不够时间了。 两个人说着,朝车队走去。 后来他们谈得很好了。他们利用上路前一点点短暂时间作了沟通。 焦柳问满都固勒,我说,你叫什么名字?开始没告诉我吧? 满都固勒说,我叫满都固勒,我的警卫员没有告诉你? 焦柳没听清,问,满什么来着? 满都固勒说,满——都——固——勒。 焦柳这一回听清楚了,咧开嘴笑了笑,接着说你这都是什么名字,怎么这么拗 口?你不是日本人吧?不是?我看你也不像,日本人我见过,我见过不少,日本人 没你这副架子——要不我还是叫你老满吧。 满都固勒说,也行。 焦柳问满都固勒,你怎么活着? 满都固勒说,怎么,她对你说我死了? 焦柳说,她倒没说,是我自己琢磨的,她不是不怎么愿意提到你吗?我就想, 也许你是牺牲了,她是难过,这才不愿意提你,现在我知道了,她不是难过,她也 许真的不满意你呢。 焦柳说了就笑,笑得嘿嘿的。 满都固勒不笑,铁着脸说,我没牺牲,我只是和她分开了,战争的事,这个你 应该了解。我们俩关系很好,不像你说的,她不满意我,像我这样的人,她不可能 不满意我。我也很满意她,我太满意她了,拿知识分子的话说,我们俩很相爱。 焦柳发现自己过分了,连忙收住笑,向满都固勒表示歉意,说,你瞧这事办的, 我要是知道你们这么好,你们俩这么满意,我就是想死了她我也不能从同志的炕头 上夺女人哪?我哪儿知道这事? 满都固勒听焦柳这么说,很不以为然,说,你怎么会知道呢?你以为你有多大 能耐?你是孙悟空呀?我说,你得承认,有些事你没法知道,你又不是神仙,比方 小日本,咱们只花了八年时间就把他打趴下了,原来还想咱们这一代人打不下来, 下一代人接着打,哪里知道只花了八年就打下来了呢?你知道不知道?不知道的。 焦柳不同意满都固勒的观点,说,持久战当然也对,但是我们毕竟打赢了,赢 了这是事实吧?我们也没有把事情交给下一代人去干吧?赢了我们就可以空出手去 干别的事情了,我们就可以打老蒋了,我们就可以解放全中国了,这是事突吧?— —对了,又扯远了,你看这事怎么解决? 满都固勒正说到兴头上,一时没明白过来,问:什么事? 焦柳说,还有什么事?你来是干嘛的? 满都固勒想起来了,说,还能怎么解决,都这样了,生米也煮成饭了,想悔也 来不及了,打架都没时间了,有什么办法?再说你是不知道,你以为我牺牲了,你 不知道,我也不能怪你是不是? 焦柳听满都固勒这么一讲,就觉得满都固勒是个通情达理的同志,觉悟不是一 般的高。他想对方这么通情达理,这么开朗,这么有觉悟,自己当然也不能没有风 格,就说,老满,我得马上走,前面断顿了,我得往前面送粮去,不能和你坐下来 慢慢商量,我看这事这样处理吧,我退出,把人还给你,你带上人走路。 满都固勒不干,伸出手去把焦柳摁住,好像那样一来,对方就没有办法把什么 东西还给他了。满都固勒说,千万别,既然你们已经做了夫妻,我反倒是外人了, 我也不能不讲风格,从同志的炕头上夺女人。 焦柳坚持那么做,说,这事就这么定了,用不着婆婆妈妈的,商量来商量去, 你也不用和我争,你现在也带不走人,人不在这儿,上前线去了,你真要立马带人 走还确实难办,这事交给我,等下次见到她,我就把这事提出来,我替你办了吧。 满都固勒生气了,批坪焦柳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就不对了,好比这一仗 已经让你打上了,你已经把阵地拿下来了,我不能从你手中抢夺胜利果实,我要打 我另找地方打去,我要从你手上抢夺胜利果实,那我还不跟蒋该死从庐山上下来一 样了吗?满都固勒说,退一万步说,这个阵地我丢失了,毕竟还在咱们自己人手上 嘛,也没有让外人给拿走嘛。 满都固勒这么一说,焦柳就拿眼来看满都固勒,说,老满,想不到你这个同志 还挺风趣的呢,你过去做过政治思想工作吧? 满都固勒轻描淡写地说,不是吹,起家就靠这个。 焦柳说,难怪,要不怎么说你说话就是好听呢?老满,你这么说,那我也就不 客气了,我只好说同志哥,对不起了,人我就留下了。说实话老满,我还真舍不得 把人还给你呢,我开始都想怎么把你给一脚踹走,我想这家伙来者不善,是动拳头 还是动枪?我要把人还给你,我还不得死过去三天? 满都固勒就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两人分手的时候,满都固勒突然问焦柳,说,她现在什么样? 焦柳想了想,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说,我们也是很久没见面了,情况你知道, 如今在军队上,夫妇俩能见一面比过年还难,我们上一次见面还是冬月间的事,说 实话,我都有点忘了她的模样,我只记得她那会儿要上前线,脸蛋红扑扑的,人很 饱满,头发上粘着一片黄色的包米秸,我还批评她不讲军风纪,不瞒你说,批评过 了,等她背着背包走了,我还真被她那个样子弄得心里痒痒的,想不该放她走—— 要是打个比方的话,她那会儿的样子,就跟剥了皮的新鲜包米差不多。 满都固勒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哦。 焦柳跳上一辆车,对满都固勒招了招手,满都固勒也对他招了招手。大车一辆 接着一辆,扬起尘土开走了,把满都固勒一个人丢在那儿,半天没从尘土中露出脑 袋来。 事情算是办完了,满都固勒叫了自己的警卫员,两个人一声不吭地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满都固勒一直在想小姨的样子。他想她脸蛋红扑扑的,饱满结实, 头发上粘着一片黄色的包米秸,就跟剥了皮的新鲜包米一样,那是一个怎样成熟并 且动人的女人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