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一光文集                   风从脚下过


                            第二十二节

    如果不是叶灵风的再度出现,小姨将如何把这场戏演下去,当是一个难题。
    小姨开始默许鲁辉煌去她的家,并且接受鲁辉煌的约会,先是很少的,后来就
越来越频繁了。
    小姨拿鲁辉煌做了一个道具,她想要让这个道具和自己一块儿坚定登台,舞蹈
下去,借此向这个世界对抗,向这个世界表示她的不妥协。小姨以为她的不妥协会
让更多的人明白起来,明白他们是不可能主宰她的。但她并不清楚,真正不明白的
不是别人,而是她自己。小姨在这场对手戏中面对的不是鲁辉煌一个人,而是所有
认识她的人,是一个庞大的世界,在这个庞大的对手面前,小姨的角色是被规定好
了的,不可改变。小姨也许有着与众不同的唱腔,有着与众不同的身段,她也许可
以让这场戏出现许许多多让人无法预测的高潮,她甚至可以改变戏的起承转合跌宕
起伏,但戏的结局却只有一个,只可能有一个。不管她怎样想要按照自己的愿望来
演出下去,她都只能按照规定去结束它。在这场戏最终的落幕时分,小姨作为角色
中的人物,命运早已被注定在灯光之下了。
    何同志给小姨打电话,告诉她叶灵风出狱了,正在到处打听她的去向。叶灵风
服满了刑,他在监狱里表现得非常好,他的表现深得狱方的赞赏,为此他得到了减
刑的宽待,提前得到了释放。出狱后的叶灵风一点也不隐瞒他对小姨做过的那些事。
他对他见到的所有人承认了当年的那桩双狱案缘自于他。他说他当年是出于无奈才
出此下策的,他伤害了小姨,他将向她作出解释,乞求她的原谅,并请求她回到他
的身边去,他将复归为她的奴仆,永远为她吟咏莎士比亚那些惊艳美妙的十四行诗。
所有见到叶灵风的人都证实,叶灵风完全变了,他和原来的那个叶灵风简直判若两
人。
    小姨在电话里对何同志喊道,不!让他走远一点!别让我见到他!我不想见到
他!
    何同志有些吃惊,说,梅琴,你怎么了?你干嘛冲我发火?我又不是叶灵风,
叶灵风在很远的地方,你这么大喊大叫的他又听不见。
    小姨握着话筒的手颤抖着,说,告诉他,我不想见他,叫他离我远点!
    何同志在电话里为难地说,恐怕不可能,叶灵风已经在路上了。他说了,哪怕
走遍天涯海角,他也要找到你。
    小姨那一天失魂落魄的,办事老是出差错。下班后,她昏昏沉沉地走在大街上,
过马路的时候没留意,被一辆汽车给撞倒了。
    有人目睹了那场车祸。目击者证实说,小姨本来在过马路,她完全可以过去的,
却突然停了下来,站在路当中,好像有点犹豫,好像在想什么问题,那辆高速行驶
的汽车扭着屁股急刹车的时候,她转过头来看着它,脸上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茫然
的笑意,然后她叹息似的轻轻地叫了一声,扬开双臂高高地飞了起来,她那个姿势
就好像从草叶上凌空飞过似的。目击者发誓说,他们真的看到了草叶上的露水随着
她一起亮晶晶地飞起来,他们甚至听到了那些露水粉碎开来的声音。
    焦建国听说小姨出了车锅,脸都白了。他坐在那里,两只长长的手臂支楞在膝
盖上,神经质地绞合在一起。学校教导主任说,焦建国同学,你姨来接你了,你跟
你姨走吧,别急,先去看看你妈妈。焦建国就呆呆地站起来,跟在我母亲身后出了
教导室。
    焦建国一上车就问我母亲:三姨,我妈怎么了?我妈她到底怎么了?!
    母亲紧紧地拽着他的手,安慰他说,你妈她没事。
    焦建国就又不说话了,紧阖着嘴,出着很粗的气。
    我知道焦建国在到处找那辆肇事的汽车。我没敢把这事告诉家里的大人。我那
天趁着父亲没留意,溜进父亲的房间,从父亲的皮夹里偷了五块钱。我紧张得恨不
得快死过去了,憋住呼吸,轻手轻脚地溜出父亲的房间,轻手轻脚地打开家里的门,
像只惊慌失措的兔子,一口气跑到小姨家,喘着气把那张揉得面目全非的五块钱给
了焦建国。
    焦建国好像非常不满意,说,怎么才五块钱?
    我说,我都吓死了。我肯定会死的。
    焦建国很不屑地耸了耸鼻子,撇下我,拎了一个旅行包往外走。
    我在后面说,你怎么才能找到那辆车呢?
    焦建国站下了,转过头来,面无表情地说,所有的车祸都在公安局备了案,谁
也别想跑掉。
    我想到了那个一直在诱惑着我的问题。我说,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一定要
找到那辆车呢?
    焦建国看了我一眼,咬牙切齿地说,我要放把火,把那辆车给烧掉!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我说,你可不能这么干!你这么干会被
枪毙的!
    焦建国说,为什么不能这么干?它撞了我妈,我就烧不了它!我非烧了它!我
就是被枪毙了也得烧了它!
    我急急忙忙地说,车撞了小姨,小姨在医院里,公安局把司机抓走了,医生来
抢救小姨,我妈说,得去学校把建国接来,警察说,先把人送医院,医生说,家属
呢?谁是家属?我妈说……
    我停了下来。我呆呆地看着焦建国。我看着他的脸。他站在那里,脸上泛着光,
左边的脸颊是干干的,右边的脸颊有一道脏兮兮的眼泪,很快地流了下来。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眼睁睁地看着焦建国在我面前走了出去。
    焦建国差一点就干成了那桩惊天动地的事情,他用我给他的那五块钱买了二百
五十盒火柴,用整整一晚上的时间,把火柴头子全刮了下来,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些
硭硝之类的东西,自己捻了一根导火线,又从夜晚停放在停车厂里的公共汽车里偷
灌了一瓶汽油,做成了一个燃烧弹。警察抓住他的时候他差一点就干成了那件事,
他甚至已经把划燃的火柴伸向了导火线。他拼命挣脱着警察,去捡地上的火柴,并
且大声叫骂着:操你妈!放开我!操你妈!放开我!我非点燃它不可!我非点燃它
不可!
    小姨出医院的时候,母亲领着焦建国和我去接小姨。
    在医院门口,焦建国站住了,死活不进去。母亲问他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不进
去接他妈妈,他也不说。母亲急着接小姨,就让我在外面陪着他,自己先进去了。
    我和焦建国等在外面。焦建国把两只长手揣在裤兜里,心不在焉,用脚踢着花
坛边上的土,有点感冒的样子,老是抽搭着鼻子。我觉得这个时候我和他都需要做
点事,要不我们会很无聊,我们说不定会去拔人家停在车棚里的自行车气门芯。我
就跑出去,在医院外面的卤食店,花两分钱买了一只卤鸭翅膀,花三分线买了一个
卤鸭头。我拿着装在纸袋里的那只翅膀和那个鸭头跑回来,想了想,很大方地把鸭
头给了焦建国,自己啃那只翅膀。
    焦建国平时很喜欢啃鸭头。他啃鸭头很有水平,能把鸭头啃成一个空壳,一点
肉都不留,然后他再慢慢来嚼它的骨头。他总是打我零花钱的主意,一会儿怂恿,
一会儿威胁,恨不得把我的皮都剥下来,全换成卤鸭头啃掉才罢休。可今天他一点
兴致也没有,拿着那只鸭头,有一嘴没一嘴的,没啃几口就丢掉了。我看了看被他
丢进花坛里的鸭头,很心疼地埋怨他说,我是考虑到你心里难受才把鸭头给你的,
你不想啃你早说呀?你把这么好的鸭头丢掉,那上面的肉都够三个人啃的了,都够
三个人啃三天的了。
    直到小姨出来,我才知道焦建国为什么对卤鸭头不感兴趣了。
    苍白的小姨是被母亲扶出来的。鲁辉煌紧跟在后面。鲁辉煌老想去扶小姨,但
小姨分明并不想要鲁辉煌扶,她显得有些冷淡地躲开鲁辉煌。但是她一看到焦建国
的时候,眸子一下子就亮了。
    小姨喊,建国。
    焦建国站在那里没有动。他的脸又像他知道小姨车祸那天的样子,白得吓人。
他看着小姨,朝后退去,一脚踩折了花坛里的一株开得正艳的朱砂红。
    小姨愣了一下。
    母亲说,建国,还不快过来扶扶你妈。
    小姨苍白的脸上露出笑容,朝焦建国伸出手。
    焦建国突然发作了,他大声地喊道:不!我才不扶你呢!我为什么要扶你?你
什么时候让我扶过了?你什么时候问过我了?你要干什么根本不管我怎么想!你要
干你就直接干了!你才不管我怎么想的呢!你干就干吧!你有本事就往车上撞吧!
你往车上撞了你就可以死了!你就可以安心了!就可以不要我了!你还是个妈妈呢!
你算个什么妈妈?!
    焦建国伸长了脖子,像一头仇恨到了极点的狼崽子,跳起脚来喊叫着。他最后
那句话差不多是吼出来的。他吼完那句话,转身跑掉了,把闭上眼的小姨和大惊失
色的我们丢在了那里。
    小姨是在车祸后的第三天才天昏迷中醒过来的。她醒来后看到的第一个人是我
母亲,第二个人就是鲁辉煌。
    鲁辉煌脸色蜡黄地坐在床头,两只手绞合在一起,焦急地看着小姨。当她醒过
来时他惊喜地呼喊道,她醒了!她醒了!
    医生告诉小姨,手术很顺利,他们从她的跗骨上取下来几根碎裂的骨刺,从腹
腔中抽出了一大盆积血,她现在已经没有危险了。当时可有点抓瞎,血库里一点血
浆都没有, 医生笑笑说,幸亏鲁同志为你献了800CC血,救了急,要不然,你真的
有可能过不来了。
    小姨听完医生的话后又昏睡了过去。等她再一次醒来时,已经到了第五天。一
个护士走进病房来,拉开了窗帘。太阳照进来,刺疼了小姨的眼睛。仍然守在病床
前的鲁辉煌见状,立刻起身走过去,把窗帘重新拉上。
    小姨把眼睛闭上了,然后启开,虚弱地对一脸倦容的鲁辉煌说,我不会再要孩
子。
    鲁辉煌开始没有听懂。他刚刚坐回到床前。后来他懂了。他高兴地差点儿没蹦
起来。他一连声地说,我们不要孩子!我们要什么孩子!我们只要我们俩,那就是
一个完整无缺的世界!
    小姨摇头,说,不是我们俩,还有建国,我不会让他离开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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