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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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梅都拿给我看,一方面坚决要离,一方面坚决不离。牛红梅说她将采取持久战,把杨 春光拖垮。这也是那个时期中国的大多数女公民选择的办法。 快放寒假的时候,牛红梅跟厂里请了半个月的假,她准备到南京去找王祖泉,她不 相信天底下还有别的女人比她长得漂亮。为了这次远行,她用积赞下来的工资买了两套 时髦的冬装,买了上好的润肤露、洗发精以及化妆品。姐姐带上这些上好的东西,坐上 列车朝着南京挺进。她一面往她的脸上、手上涂润肤露,一边漫无边际地遐想,她的脑 海里回荡着曾经家喻户晓的一句口号: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现在牛红梅是打进南 京去,不想闹离婚。 杨春光想不到牛红梅会不远千里来到南京,他花了几天时间,带着牛红梅游了南京 的名胜古迹。他们把游览的最后一站放在南京长江大桥。站在南京长江大桥的桥头,看 着滚滚东逝的长江水,牛红梅用手拍打着水泥栏杆说,除了这座大桥,我并不觉得南京 有什么好。杨春光说该看的地方你已经看了,该玩的地方你也玩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回 南宁?牛红梅做出一副惊讶的表情,仿佛突然记起了此行的目的。她说我要见见王祖泉。 杨春光找出各种理由,不让牛红梅与王祖泉相见。性急之中,牛红梅想到了杨春光 的导师。五十出头的先秦两汉文学硕士生导师田仕良丧偶多年,他把他的一腔热血放在 《诗经》的研究上。据杨春光介绍,他有许许多多的怪癖,痛恨女人是他的怪中之怪, 一般情况下,他不招女生。他的这种怪癖也体现在饮食上,凡是雌鸡他绝对不吃,凡是 女人做广告的饮料,他坚决不喝。至于他何以把女人痛恨到如此地步,没有人能够弄清 楚。 牛红梅背着杨春光敲开了田教授的门,敲门之前她颇犹豫了一阵。但是若为爱情故, 还得壮着胆子把门敲。她想能够管住杨春光的,只有他的导师田仕良。田仕良拉开门时, 把自己的身体塞在门缝里。他的眼皮迅速往上跳跃,目光炯炯有神。他没有赶走牛红梅, 这说明牛红梅的某些地方吸引了他。 牛红梅像见到亲生父亲一样扑到田教授的怀里,她的嘴巴发出哭声,眼睛流出眼泪。 她的哭声穿行于发黄的先秦两汉的文学书籍之间。田教授用手不停地抹牛红梅的头发, 两只老鼠眼似的眼睛望着合上的门板,生怕有什么人突然撞入。他像党的组织突然接纳 了失散多年的党员,但心里却在担心这个党员叛没叛变,会不会带来什么危险。他说孩 子,别哭了。你怎么愈哭愈大声?你这么一哭,邻居听见了还以为是我整哭了你。我们 还是到校园里走一走吧。 牛红梅跟着田教授走在南京大学校园的小径上,他们走过之处落叶纷纷破碎。田教 授一言不发,他伸出他的右手,保护牛红梅正在发抖的肩膀。牛红梅依然是小声地哭, 但是没有刚才哭得厉害,好像暴雨过后的细雨。牛红梅一边哭一边倾诉,她说我只想见 一见王祖泉,我没有别的愿望,我只想见一见王祖泉。如果她长得比我漂亮,我就会同 意离婚;如果她没有我长得漂亮,我凭什么要同意离婚?离婚总得有一个理由。田教授 说此话当真?牛红梅说当真。田教授说我去把他们叫来。 田教授横穿阴暗的树丛,晃到路灯之下,他朝着研究生楼跑去。他跑步的姿态十分 特别,两只手握拳抬到脸部,好像是要跟谁拳击。尽管他的头发已经秃顶,尽管他学富 五车吃透先秦两汉,但他跑的步伐还是普通人的步伐。他竟然为这么一件事情着急,牛 红梅的心里有一丝感动。 田教授坐在一张塞满枕头的藤椅上,他的对面坐着杨春光、牛红梅和王祖泉。大家 都沉默着,只有杨春光和王祖泉不时用他们中国人的嘴巴,说几句并不流畅的英语。牛 红梅要求田教授给她和王祖泉作出权威性的评判,她们谁更漂亮?田教授感到无从下手, 他看着他们,嘴里不停地吐出烟雾。他说你们两个都给我站起来。牛红梅和王祖泉同时 站起来。田教授说你们以我的藤椅为圆心,围着我的藤椅走一圈。牛红梅和王祖泉围着 藤椅走。田教授的头跟随她们的步伐转动,转了一个半圆之后,田教授的脖子扭得像麻 花。田教授把脖子和脸回到正常的位置,接着看她们走。走了一圈,她们各自回到自己 的坐位上。 田教授说现在,我向你们两位提出一个问题,看谁能够回答并且回答得好。请问 《离骚》的作者是谁?牛红梅摇摇头,王祖泉也摇头。田教授说屈原,屈原你们都不知 道。田教授不可理解地叹一口气,说你们知不知道《诗经》对后代文学有什么不好的影 响?牛红梅说一定要知道《离骚》和《诗经》吗?这和漂不漂亮有什么关系?田教授冷 笑一声,说王祖泉你知不知道《诗经》对后代文学有什么不好的影响?王祖泉说我是学 英语的,我又不学中文。田教授说你这是崇洋媚外,中文是基础的基础,《诗经》和 《离骚》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优秀文化遗产,你们怎么不读一读?《诗经》的不少雅诗和 颂诗是属于统治阶级的庙堂文学和宫廷文学,后世封建文人正是把这些继承下来,用以 歌颂统治阶级的文治、武功和祖先的“圣明”,成为他们献媚求宠的手段,历代礼乐志 中所载的郊庙歌、燕射歌,以及虚夸的赋、颂、铭、谏等都是这一类作品。这就是《诗 经》对后世的不良影响。 田教授把他手中的烟头狠狠地摔在地板上,然后踏上一只脚。他似乎是要撕破脸皮 下定决心说一点什么了。他的左手叉腰,右手不断地挥舞着。他说王祖泉除了会说英语 外,并没有更多的优势,当然皮肤的白,胸部丰满是两大优点。但只要你看一眼牛红梅, 你就知道你的这些优点不是优点。你看看,你看看……田教授微眯双眼,嘴巴不停在咂 着,像看着某件艺术品一样看着牛红梅。他接着说人家牛红梅,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 子,身材苗条,臀部丰满,牙齿雪白,手臂修长。我真不知道杨春光,你怎么会忍心丢 掉这么美好的东西?你知道我一贯讨厌女人,可是当我看到牛红梅之后,我就改变了我 这个坚持了多年的习惯。杨春光只是低头不语,他用左手掌抚摸他的额头。 等了好一阵子,杨春光才抬起头。他说面对两位伟大漂亮的女性,我感到渺小丑陋。 你们给我一点时间,我会作出正确的选择。两位伟大漂亮的女性走出田教授的客厅,客 厅里只剩下师徒二人。师傅说你的理由是什么?王祖泉并不比牛红梅漂亮。徒弟说为什 么要有理由?你们那一代人一定要有理由,我们这一代人不一定要有什么理由。如果硬 要找出理由的话,我想是因为我太贪心,学海无涯,艺无止境。文章是自己的好,老婆 是别人的好。如果当初我娶的是王祖泉,那么现在我会追求牛红梅。师傅一拍大腿说, 这就是理由。 牛红梅的南京之行,即将圆满结束。杨春光似有回心之意,他说再让他考虑考虑。 牛红梅说我比王祖泉漂亮,这可是你的导师说的。有了导师的正确权威的评价,牛红梅 像吃了定心丸,仿佛是打了胜仗的运动员,踏上了回南宁的列车。她把头伸出车窗,对 送行的杨春光说我等你的信。杨春光频频摇动手掌,像是驱赶蚊虫。 周末,我从艺术学院回家去看望姐姐牛红梅,她独自坐在新买的电视机前看电视。 看见我回来了,她抬起头说你姐夫还没来信。这是我第四次听她说你姐夫还没来信。姐 姐从南京回来后,除了上班基本不出门,基本不走亲访友,仿佛这样坐在家里,就能把 姐夫的信盼来。 姐姐利用星期天专门打扫了一下我们的信箱,她从里面扫出许多尘土和蟑螂屎,然 后剪了一张白纸垫在信箱底层。万事已备,只等信来。 一天早上,姐姐正坐在财务室里数钱,那些钱都很新,姐姐数过之后,分别把它们 装进不同的信封。她桌子上摆满了信封和钱。有人丢了一个信封在她的桌子上,她以为 是空信封,没有认真地看一眼,等她把百多个信封全装好钱后,才捡起那个她认为是空 的信封。她的脸刷地一下白了。那是杨春光从南京寄过来的信,杨春光没有把信寄往家 里而是寄到单位,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情。牛红梅犹豫了一下,没有打开信封。 姐姐躲到厕所里,她的书桌上摆满全厂干部职工的奖金。她的同事们进进出出看到 百多个信封,却看不到她。财务科长对着门外喊牛红梅。有人说她上厕所了。财务科长 就跑到女厕所门口喊牛红梅。财务科长是男性,他喊了好几声都没听到牛红梅回答,便 拉住一个路经厕所的女工,他让女工到女厕所里看一看,看牛红梅是不是呆在厕所里。 女工用手掌捂住鼻于,刚走进女厕所就退了出来。女工说牛红梅在厕所里面哭。 财务科长说,哭,有什么好哭的,牛红梅,你把大家的奖金放到桌上,却跑到厕所 里来哭,你就不怕把钱搞丢了。今天是全厂发年终奖金的大喜日子,你干吗跑到厕所里 去哭?财务科长说了一阵,没有把牛红梅从厕所里说出来。他生怕那些奖金被人拿走, 又匆匆忙忙赶回财务室。 同事们不知道牛红梅为什么哭,他们只是把她的哭当作笑谈广为传播。而在我每周 回家的有限日子里,我没有看见牛红梅流过一滴眼泪。只是她再也不提杨春光的信,楼 下的信箱渐渐又沾满尘土和遍布蟑螂屎。大约过了半年多时间,有一次周末我推开家门, 看见牛红梅一边吃一边看信。她的面前摆着一菜一汤,信纸摆在她的左手边,她吃一口 饭菜,看一行文字,然后又吃一口饭,她像是被信纸上的内容深深吸引了。她沉浸在一 种幸福的气氛中,脸色红润,以至没有注意我的到来。 我走到餐桌边,她慌忙把信笺收到她的手掌里。她说你不在家的日子里,我总是这 样,一边看信一边进餐,我已经这样好久了。我问她看谁的信?她说是一个朋友写来的。 我说能不能给我看一看。她说不能。姐姐的睑是幸福的脸,她的表情是重新谈恋爱的表 情。 姐姐又回到她的朋友和同事之中,有时她还把那些神秘的信件拿去给她的女朋友们 传阅,也有人找上门来看那些信件。一个姐姐她们单位到青秀山野炊的星期日,我闯进 姐姐的卧室。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进入姐姐的卧室了,她屋里的摆投在我的眼里顿时生动 无比,姐姐的气氛感弱,女人的气氛浓重。我拉开她的抽屉,发现了十几封她爱不释手 的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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