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方文集 乌泥糊年谱 1958年(二) 六 沈丁丁始终没能找到,雯颖几乎难以见到张雅娟。从雯颖家望去,似乎能看见 笼罩在沈家的重重阴影。那阴影仿佛要跨过两栋楼房间的距离,一直伸向丁家。这 天夜里雯颖做了噩梦,梦见有人抱走了三毛。她在野地里四下叫喊,而那个抱走三 毛的人却身藏暗处,睁着一只大眼一只小眼,狰狞地笑着。雯颖惊叫了一声便醒了 过来。 次日一早,雯颖把嘟嘟托在许素珍家。自己牵了三毛去幼儿园。雯颖想,无论 如何,三毛应该进幼儿园了。倘若他在屋外玩耍时也遭人拐去,我们怎么承受得了? 幼儿园园长姜心敏住在乌泥湖的庚字楼,她的丈夫陈杞是对外处的俄语翻译。 为三毛上幼儿园的事,雯颖曾去过她家。那时三毛未满四岁,姜心敏说幼儿园必须 年满四岁方可入托,这是规定。而现在三毛已经五岁,不再存在年龄障碍。 幼儿园设在惠宁路。它的隔壁是昔日大军阀杨森的花园,红墙环绕,绿树葱茏。 一群一群的鸟飞来飞去,歇在树上,便如树冠上盛开着白色花朵。这座花园现已被 市府接管。惠宁路是一条极为安静的小路,没有汽车往来,只偶尔有几辆自行车沿 着街边飞快骑过。一排排低矮房屋朝郊外荒野延伸,荒野之后,是一片碧绿的菜地。 再往后走,就可见黄孝河了。这是汉口历来的污水排出口,河岸零星地泊着几座茅 棚,茅棚的屋檐边几乎贴着了地面。行走在岸边,一低头便能闻到河里的腥臭。 但被法国梧桐环绕的惠宁路却感觉不到它身后的气息。 幼儿园操场上,孩子们正做游戏。每个孩子都罩着白色兜兜裙,胸口绣着“长 院幼儿园”五个通红的字。三毛一见这么多小朋友,立即兴奋起来,松开雯颖的手, 一下子便汇入其间。 雯颖找到姜心敏的办公室,姜心敏正同一女老师模样人谈话。雯颖轻叫一声, 她眉头皱了皱,示意雯颖在外等候一下。雯颖只好站在了门外。姜心敏是一个颧骨 高高的女人,令人感觉她的眼睛是搁在颧骨上。她人很瘦,一口北方话亦说得很有 瘦硬之感。雯颖在乌泥湖见过她多次,每次路遇,总是同她打声招呼,但却从没见 过她的笑脸。雯颖有时想,如此刚硬的性格怎么适合在幼儿园工作呢?她这副样子, 怎么会是一个俄国贵族的女儿呢? 半个小时等过去了,姜心敏的话仍未打住。雯颖心里便有点焦急。不光是嘟嘟 搁在别人家中,大毛二毛放学回家还得吃中饭呀,再等下去,回家恐迟。雯颖想了 想,再次走进办公室。同姜心敏谈话的女老师正抹眼泪。雯颖说:“姜园长,我能 不能先跟你谈几句?” 姜心敏的面孔板了下来,说:“你怎么这么没礼貌?我不是让你等等吗?” 雯颖说:“实在是对不起,我还得赶回家。我怕晚了……” 姜心敏说:“你既然怕晚了,怎么不早点来呢?” 雯颖解释道:“我们住得离这里比较远,家里还有小孩……” 姜心敏再一次打断她,说:“我这也是工作,请你尊重我的工作。”说着,她 做了个请出的手势。 雯颖面孔通红,退出后便站在办公室外生气,心想你当个园长有什么了不起的? 都在一个院子里住着,有什么必要这么生硬呢? 游戏中的孩子,有两个打了起来。几个老师忙叫喊着奔过去。雯颖一看,其中 之一是三毛,吃了一惊,便也颠颠地跑到操场。架已被拉开了,那孩子哇哇地哭着。 三毛说:“没脸皮耶,还哭呢。” 雯颖见三毛脸上被抓出一道长长的血痕,心里抖了一下。但仍用责怪的语气对 三毛说:“三毛,你怎么能跟小朋友打架呢?” 三毛睁大眼睛望着雯颖,委屈不过的样子。望着望着,见雯颖脸色仍然严厉, 嘴便扁起,然后“哇”一声大哭起来,且哭且说:“是他先打我的,妈妈不讲理。” 三毛声音很大,游戏的孩子都围过来,几个老师不停地叫集合。雯颖见状不好, 忙对老师们说“对不起对不起”,拉了三毛便往外走。这时,已同女老师谈完话的 园长姜心敏从办公室走了出来。她看也不看雯颖一眼,严肃着面孔向老师们询问。 一个年轻的老师说:“没什么没什么,不过两个小孩子打架而已。” 姜心敏说:“你怎么能这么讲?孩子受伤了吗?” 另一个中年老师说:“都有一点。” 姜心敏说:“我们的孩子呢?” 中年老师把适才同三毛打架的孩子找过来,那孩子又开始玩新的游戏,他似乎 已经忘了打架事件。中年老师把他的手背亮开,说:“就是被那孩子咬了一下。” 那只胖乎乎的小手背上有两个浅浅的牙印。 姜心敏说:“家长把孩子交给我们,可我们却让他受了伤,我们怎么向他的家 长交待?” 年轻老师说:“那孩子也受了伤,比他的还重哩。而且,的确是我们的孩子先 动的手。” 姜心敏说:“那孩子本来就不是本园的,他混进来就是个错误。怎么还能让他 欺负我们的孩子?为什么他没来时我们的孩子不打架,他一来就打架了?像这样没 有受到过良好教育的孩子来这里,必然会使我们的孩子受伤,你们几个做老师的都 有责任。” 雯颖生气了,说:“姜园长,你怎么能这么讲呢?都是小孩,也都受了伤……” 姜心敏打断雯颖的话,说:“我在批评教育我的职工,有你插话的必要吗?” 雯颖说:“你不公平,我就要说。孩子不分园里园外,都是大家的孩子,我们 都要爱护他们。小孩子打架,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为什么要这样出口伤人呢?” 姜心敏并不看雯颖,而朝另两个老师说:“李老师,张老师,请你们让这个女 人出去,不要影响我们园里的工作。” 雯颖的脸一下红了,仿佛浑身的血瞬间都冲到头上。 三毛藏在她背后,偷看着姜心敏,突然他拉着雯颖的衣服,说:“妈妈,我要 回家。我不要上这个幼儿园了。这个阿姨好凶,三毛怕。” 雯颖让自己镇静下来,她用非常蔑视的语气说:“你以为你当了园长,就可以 任意对想要孩子入托的家长耍威风么?你太愚蠢了。这里每一个读过幼师的老师们, 都知道怎么对待一个孩子,也知道怎么对待一个母亲。她们没有一个人会认为你是 称职的,是配得上做一个园长的。而我的孩子,只要是你当园长,我根本都不会送 他们来这里。因为,你根本不懂得爱孩子。”雯颖说完,拉着三毛扬长而去。 回到家中,雯颖越想越气,禁不住趴在被子上大哭一场。许素珍闻知忙跑上来, 待问明情况,说:“就是那个姜大脚呀,她天生一个恶鸡婆哩。她连她家老信子, 就是那个当翻译的小白脸蛋陈杞,都是想打就打呢。我家老刘说,那个陈杞脖子上 的伤疤从来没断过线,大夏天也用丝中围着,不晓得的人还以为他讲漂亮。娶到这 种老婆,人还有什么活头?你可千万别跟她生气,生气也是白生了。” 雯颖气鼓鼓道:“那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这样的人就让她去当幼儿园园长?” 许素珍压低了嗓子,说:“哎,我说了你可别乱传啊。她跟后勤处那个大个子 处长是拐了弯的亲戚哩,说是什么远房的堂妹子呀什么的,反正都是他们北方人。” 雯颖说:“就算沾亲带故,那也得看她够不够格做这事呀。” 许素珍说:“哎呀呀,我怎么跟你说不清呢?比方说,等你以后当了一个大官, 有个幼儿园差个园长,我求你给我当,你还不就顺手给了?” 雯颖说:“那可真不一定,我得看你行不行呀。” 许素珍急了,说:“阿弥陀佛,你还读过书,怎么是这么一副死脑筋?” 丁子恒下班回来,雯颖告诉他自己白天的遭遇。丁子恒大为生气,说:“她凭 什么这样讲?得找她评理去。” 雯颖忙说:“算了算了,大不了我家三毛和嘟嘟都不上幼儿园好了。许素珍告 诉我,说她隔天就把她丈夫打一顿哩,打得脖子上都看得见伤疤。” 丁子恒有些惊讶,说:“打她丈夫?陈杞?他是个很不错的俄文翻译呀。” 雯颖说:“那又怎么样?素珍说,他脖子上的伤疤从来没断过线哩。” 丁子恒方记起陈杞脖子上常常扎着的丝巾。本以为他是赶洋时髦,现在看来, 丁子恒想,原来如此。再想到经常站在苏联专家旁边,儒雅而风度翩然的陈杞,丁 子恒不禁失声而笑。 这件事就算过去了。三毛终是没去幼儿园,但雯颖断然取消他自由下上楼的权 利。三毛为此而大哭了几场,哭后并无收效,也就罢了,只好天天陪着他眼里的笨 孩子嘟嘟玩耍。 不几天,便传来沈家奶奶去世的消息。乌泥湖这天下了一夜的雨,淅淅沥沥的 雨点,给人平添几分凄惶。苍天仿佛也在为这可怜的一家人哭泣。 七 连续晴了几天,热风便将春天的气息一吹而去。三个小伙子来到乌泥湖宿舍, 他们用一天半时间在操场的两头竖起了两个篮球架。起先人们并未在意这两个篮球 架,只是小孩们有时吊在上面拿它们当单杠耍,主妇们则顺手将绳子拴在上面,晒 起了被单或其它衣物。 一天黄昏,天还很明亮。热风带着夏天的气味习习吹来,拂在脸上,有一种潮 湿暧昧的感觉。夕阳把橙红色霞光洒得漫天都是,凝望片刻,便会禁不住心旌摇荡。 一声长哨突然从乌泥湖上空划过,然后便隔一阵响上一下,像一只飞鸟欢悦地 叫着在空中盘旋。这是乌泥湖从未有过的声音。人们惊讶后,立刻判断出哨声来自 操场,于是纷纷开窗出门,循声望去。 操场上聚集了一群小伙子,他们穿着白色和红色的背心,露出一条条健壮的胳 膊。其中一个把两只手掌合成喇叭,转着圈高喊着:“乌泥湖的乡亲们,水文站和 物勘总队即将在这里进行篮球比赛,请各位乡亲前来助阵!” 走廊对着操场的丙字楼、丁字楼和戊字楼上,一下子就站出许多的人,一个挨 一个地趴在栏杆上,而窗口对着操场的己字楼、庚字楼、辛字楼、壬字楼和癸字楼, 各个窗前亦几乎被人头塞满。笑闹声立即将整个操场环绕起来。 水文站和物勘总队的职工差不多倾巢出动,在操场边上围成一圈。水文站队员 穿着白色背心出场,物勘总队队员穿着红色背心出场。吹哨的裁判原本是水文室的 工程师张者也,这是连物勘总队的队员们都认可了的事。可是他一出场便遭到物勘 总队观众强烈的抗议,他们一个个大声叫喊着:不行!水文站属于水文室,他们自 己人会包庇自己人! 张者也便笑道:“我完全同意你们意见,想让我不向着自己的人是不可能的。 你们赶紧找个合适的人吧,我爱人今天值夜班,我正要回家给孩子做饭哩。” 张者也的话令围观的人们大笑不止。这时,恰好住在壬字楼上右舍的杜心原下 班回家。杜心原是总院医院的内科大夫,几乎被所有人认识。便有人叫道:“杜大 夫!请杜大夫当裁判!” 张者也赶紧伸手拉住杜大夫,将手上的哨子塞给他,且说:“群众意见不能不 听,请你代劳吧。” 杜大夫莫名其妙地四下望望,见场上人们都注视着他,并且发出阵阵笑声,于 是恍然,说:“我这是受命于危难之时吗?” 物勘总队的人便高叫着:“是——的——” 杜大夫高兴了,他对一个小孩叫道:“王可可,帮我把包拿回家。”然后接过 哨子,将衬衣袖一挽,往操场中间走去,且说:“好,算你们慧眼识英雄,我今天 一定给你们吹好这场球。我在医学院时就是篮球队的。”物勘总队的观众便又发出 欢呼。 随着杜大夫的哨子一响,乌泥湖有史以来第一场篮球赛开始了。 场上队员们虽很年轻,但动作却颇笨拙。或是双方球技都尚生疏,或是彼此互 不适应,或是其中有人本来就是“拉郎配”,所以操场上一会儿有人跌跤,一会儿 有人抱着球四下乱窜,一会儿有人跑掉了鞋子。急得豪情满怀来当裁判的杜大夫追 着队员不停地喊叫,哨子便有时一吹几分钟不停,整个操场像在演喜剧,场内场外 笑声不断。 丁子恒刚从洞庭湖土壤调查回来,手边诸多资料亟待整理,故而回家颇晚。他 上楼后,见操场有人打球,惊异了一下,然后立即站进走廊的观众队伍里。此时的 球赛已近尾声,裁判杜大夫坐在场边一张椅子上,呼呼地喘气,场上更是乱作一团。 丁子恒有些诧异,说:“怎么这样打球?裁判呢?” 大毛说:“喏,坐在场外喘气的那个,就是壬字楼上的杜大夫,他累得跑不动 了。” 二毛说:“刚才还要好玩哩。水文站那个高个子叔叔跑几步鞋就掉,真是把我 的肚子都笑疼了。” 正说时,物勘总队一个队员跑动抢球时被水文站队员抱住了腿。没曾想他的裤 带不结实,这突然一抱,竟把他的长裤拉了下来,他猛然摔倒在地不说,且将一条 大花的裤衩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裤衩为天蓝底色夹着大红花朵,分外醒目。没等 物勘总队队员弄清怎么回事,场上场下均已笑成一团。那队员慌忙把裤子提起,爬 起来,但已无法寻得裤带,便顾不得责骂水文站队员,提着裤子就往场外跑。他的 仓惶统一了适才杂乱的笑声,仿佛把笑汇集成了一股,冲天而起,持续数分钟不停。 连平常颇为严肃的丁子恒亦笑得岔了气,呛咳不止。 杜大夫在跟着大家一起捧腹大笑时,竟然忘记了比赛时间。他旁边一个妖妖娆 娆的女人提醒说:“看看时间到了没有?”杜大夫这时方看看手表,然后吹响了比 赛结束的哨音。 比赛结果是水文站以八分的优势成为乌泥湖首场球赛的胜利者。水文站队员们 欢呼起来,并煞有介事地向周围观众鞠躬致谢。而物勘总队的队员们则颇为沮丧, 一个队员愤愤道:“这不公平!把我们队员的裤子都拉掉了,这还不算犯规?” 听他这么一说,尚未离场的观众们又笑起来。杜大夫边笑边对物勘总队表示歉 意,且说:“这次只能算做试赛,相互摸底。我也没吹好,最好在星期六重新赛一 次。行不行?” 水文站和物勘总队两方当场做出决定,这次只是友谊赛,星期六再来一场正式 的。围观的小孩子们便立即四散开来,四处传播消息:“今天只算友谊赛,星期六 打正式的!” 杜大夫朝人们扬扬手,转身上了壬字楼。一会儿,操场上的观众亦散了。 雯颖一直在厨房里做菜,她的厨房窗口正对操场,所以她在做菜的同时,也不 时地看看球赛的场面。以居高临下的角度和女人特有的敏感,她注意到一个引人注 目且十分妖娆的女人总是追随在杜大夫左右,不时地笑着同杜大夫说点什么,甚至 飞舞媚眼。雯颖想,这是杜大夫的太太吗? 丁子恒走进厨房询问何时开饭。雯颖笑笑,说:“回来就找吃,跟大毛二毛差 不多哩。”说完,抬头又见操场上妖娆女人朝杜大夫递了条毛巾,便一扬下巴,问: “那个女的是谁呀?” 丁子恒说:“咦,这不是我们甲灶食堂的管理员吗?听说叫秦小玫,她在这里 干什么?” 雯颖笑着说道:“我见她在跟杜大夫眉来眼去哩。” 丁子恒说:“你可千万不要乱说人家呀。她是外业队姬宗伟的太太。” 雯颖说:“我才懒得说这些哩。她也住在乌泥湖吗?” 丁子恒说:“就住庚字楼上右舍。喏,你厨房斜对过那间。” 雯颖抬头望去,见庚字楼上右舍窗子两边垂着白底粉花的窗帘,在风吹动下, 时而飘起一角。她想,这秦小玫倒蛮会打扮生活的。 八 星期天清晨,太阳还没有升起来,家属委员会的明主任便手拿喇叭在乌泥湖屋 前屋后高声喊叫,让大家出来赶麻雀。说是全市消灭四害统一行动。明主任叫明如 玉,从上游局搬来汉口,一口重庆话说得清清脆脆。明主任的丈夫叫王达,在总院 所办的《长江流域报》当编辑,文章写得如花似朵的好看。王达在重庆报馆当记者 时认识的明如玉。王达常跟人说他家明如玉在重庆跟张瑞芳和白杨同台演过戏,为 此明主任走到哪里,总有人打听有关张瑞芳以及白杨的事,明主任便用她那口清脆 的重庆话为大家讲张瑞芳白杨以及另一些明星的故事。明主任还有一件最令大家羡 慕的事,便是她还跟郭沫若握过手。明主任说这事时总是笑说她家王达恨不能把她 那只手割下来换到他身上去。 太阳明亮刺眼地挂在天空时,乌泥湖各条路口上都站上了人。就连习惯星期天 睡懒觉的丁子恒也急急忙忙起床,草草吃几口泡饭,便拿了脸盆随雯颖下楼去。三 毛亦手举嘟嘟唱歌跳舞的小铃鼓,屁颠屁颠跟在他的身后。 乌泥湖楼房顶上有许多麻雀窝。戊字楼一个叫洪泽海的男孩领着几个中学生从 气窗口爬上屋顶。丁字楼的吴安林虽然只是小学生,却因爬高上梯惯了,身子尤显 灵活敏捷,他跟在洪泽海身后,嗖嗖几下便上了屋顶。即将升入中学的大毛不甘示 弱,也跟着爬了上去。上到房顶后,大毛在仰头望天的刹那间,突然头晕起来。白 云在蓝天上悄然扭动,那柔软的摆动一直在大毛眼前闪晃。大毛便只敢骑坐在屋脊, 见麻雀飞来,便紧张而无序地敲打盆底。而胆大的洪泽海顺着瓦道一直滑向屋檐边, 他且敲且喊,兴奋的声音在空中嗡嗡作响。更为胆大的吴安林竟在屋顶上跑来跑去, 站在下面的大人一个个吓得脸色灰白。轰赶麻雀的金属撞击声压倒了一切,他们的 喊叫完全淹没其间。 天很蓝,云很淡,刮在脸上的风也很轻。平常这样的日子,倚在窗口,可以看 见房顶上的麻雀歇在屋脊上叽叽喳喳地聒噪,时而飞来或飞去几只。飞来的落在屋 脊上加入吵闹,飞去的拖着叽叽尾音在天空盘旋。特别是午睡之时,这世界便安静 得似乎只有麻雀的存在。 然而这天,点缀人们宁静生活的麻雀却无处落脚,它们仓惶乱飞,飞到哪里, 哪里便响起一片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和人的喊叫声。 第一只疲惫之极的麻雀从天上掉下时正是中午。麻雀落在昂然立于屋顶的洪泽 海脚下。洪泽海发出一声欢悦的大叫,他拎起那只麻雀,向地上的人们高声宣布: “看呀,我们的胜利成果!掉下来一只了!” 人们都仰起了头,看清他手上麻雀后,禁不住地沸腾了一阵。洪泽海举着麻雀 对空高喊:“今天我是如来佛,麻雀麻雀你休想逃!” 大人们见他如此举动,便笑开了。小孩子们却十分激动,一齐学了他的节奏喊 道:“今天我是如来佛,麻雀麻雀你休想逃!” 站在丁子恒旁边的三毛激动得小脸通红,他手舞足蹈不知忙些什么。最后,他 终于对着屋顶喊了起来:“洪泽海哥哥,让我看一下小麻雀好不好?” 洪泽海说:“好咧!”说话间,手臂一扬,那只小麻雀在空中划了条弧线,然 后“啪”地落在了三毛脚下,吓得三毛情不自禁地把头往丁子恒怀里一扎。 小麻雀没有死,侧身躺在地上,微微地抽动着。丁子恒低下头,看见地上这只 奄奄一息的小东西,心里有些不忍,便把头抬起来。在淡蓝色的天空中,飞着一群 群惊慌失措的麻雀,这些麻栗色的小鸟飞翔得绝望而凄惶。 蹲下身看麻雀的三毛突然扯了一下丁子恒的衣服,可怜巴巴地说:“爸爸,这 只小麻雀好可怜呀,它恐怕飞不动了。我能不能把它带回家去养着?我会把它的身 体养好的。” 丁子恒说:“那可不行。麻雀是害虫,我们得消灭它。” 三毛说:“小麻雀怎么会是害虫呢?” 丁子恒说:“因为它吃粮食。” 三毛说:“我们这里没有粮食吃呀?” 丁子恒说:“可是它会飞到农民的地里去偷吃粮食。” 丁子恒回答完,又觉得似乎答得不太对,但三毛已经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哦— —”。 天空中,越来越多的麻雀开始下掉,每掉下一只,便会听到一阵惊喜叫喊。及 至黄昏将临,明主任收兵的哨音从远处传来时,丁子恒再次抬头看天。在天空飞翔 的麻雀仿佛已经不多了,只有几只特别顽强的,一边继续盘旋,一边发出哀哀的叫 声。 这一天赶麻雀的成绩据说是十分辉煌。而对于戊字楼上右舍的洪泽海来说,则 更是难忘的日子,他几乎成为乌泥湖所有小孩的偶像。丁子恒家晚餐的饭桌上,大 毛二毛以及小小的三毛所谈论的话题始终没有离开过洪泽海。 九 夏天终于迈着它的步子,如期到来。乌泥湖宿舍东头的野地上开始修建一座仓 库,工地的高音喇叭成天播放着热情高昂的歌曲,中午时便转播全国各地频传的捷 报。这个连续不断的声音仿佛把外面沸腾的生活摊开在乌泥湖宿舍面前。乌泥湖的 家属大多都闲居在家做家庭主妇,做饭、看护孩子以及伺候丈夫,而那只天天高音 叫响的喇叭煽动得她们只感到自己一生的空虚。 一天,明主任召开家属会,明主任摇着一把大芭蕉扇说:“大跃进的浪潮席卷 全国,不能把我们乌泥湖拉下。我们也得做点事情,跟着浪潮前进才是。”乌泥湖 的家属都觉得明主任讲得简直太好了。于是她们决定做几件大事。 最先是开办扫盲识字班,动员家属学习认字。癸字楼下右舍的荣心怡和戊字楼 上右舍的董玉洁被请去做了识字班老师。乌泥湖宿舍楼房的家属大多有学历,故扫 盲重点主要在简易宿舍。荣心怡和董玉洁均是高等师范毕业,教课经验十分丰富。 故而明主任高兴地说,就连古德寺中学的老师也不一定比我们的强哩。 许素珍是乌泥湖楼房少数几个不识字的家属,但她却没有报名参加识字班。雯 颖问她为什么不去,她说:“我一辈子只识得‘许素珍’三个字不也过来了,现在 拖着五个孩子还读什么书?我婆婆说过,女子无才便是德。女人那么多,需要有人 有才,也需要有人有德。荣心怡和董玉洁,还有你,就算是有才的吧,而我就算个 有德的不也很好吗?” 雯颖听罢大笑一场,说你这是什么理?许素珍自己便也笑。 雯颖说:“我劝你还是认点字好。你们刘工出差再给你写信,你也可以自己看 了。要不,刘工总是只能写得公事公办的,一句亲热话也不敢写,还不是怕你拿出 去请人看了让人好笑。” 许素珍说:“你说得倒也是哦。我看电影里,人家两口子写信总是写得有情有 意的,我家老刘每次都只三两句话。我骂他,他就说写了你认得不?” 雯颖说:“看看,我说对了吧?” 许素珍大笑,说:“你还当个真呀,老夫老妻了,哪还有那么多亲热话说?” 话虽是如此说,但许素珍还是去了识字班,是她的丈夫刘景清专门把她送去报 名的。报名时,恰好《长江流域报》记者王达在场。王达果然是妙笔生花,顺手便 写了篇小文章,登上了报纸,题目叫:“刘工送妻学文化”,且配了一张刘工正和 许素珍说话的照片。照片虽然模糊,但认识他们的人都能从轮廓上看出他们的脸型。 许素珍第一天上课便高兴地把报纸拿给大家传看,且说:“想不到这辈子还能登个 报纸。” 总院为支持家属委员会的行动,专门让工会送来一批桌椅。林院长在俱乐部里 为大家作周总理视察三峡的报告,报告完后,还专门拿了这张报纸,指着照片说, 希望院里有更多的刘工,积极响应号召,支持和帮助自己的家属参加扫盲学习。许 素珍听说这事,竟激动得手舞足蹈,不知如何是好。她觉得自己总算为丈夫挣了一 回面子。 开课的第一个星期天,许素珍把自己关在家里一整天。她剪出一叠窗花,带着 一狮二豹三熊三个儿子到识字班教室,给每扇玻璃窗贴上了一张。窗花剪的是一只 红喜鹊,喜鹊伸开翅膀,小嘴尖尖,翘得老高,尖嘴上衔着一张纸,纸上写了个红 五分。简单而清冷的教室,经这么几只喜鹊围绕,便多出一股特别的气氛。 星期一上课时,大家一进教室都兴奋坏了,都说想不到许素珍竟有这样一手好 本事。做老师的荣心怡和董玉洁亦高兴异常,她们一商量,说许素珍这么做,表现 出她对学文化有一种特别的积极,对识字班也有一种特别的热爱,应该选她当班长。 识字班的家属们便都鼓掌通过了。 最初的日子,家属们热情高涨,学习亦努力。老师布置的作业都完成得不错。 许素珍白天还不时手牵小虎,跑到雯颖楼上,询问某字笔画如何如何。但接下去, 新鲜感消失,所识生字一日日复杂,热情便有如被盐腌制,蔫了下来。 第一个旷课的竟是班长许素珍。那天晚上她丈夫刘景清开会未回,二豹在外玩 耍,被蒲家桑园村一个叫蒲哈巴的中学生打了。二豹捂着头往家跑时,恰遇准备去 上课的许素珍。许素珍见儿子头被打破,血流满脸,一口恶气便从胸中直往外涌。 她二话没说,拉了二豹的手,一阵风便冲到蒲家桑园村。许素珍在蒲家桑园同蒲哈 巴一家人一架吵到晚上九点,吵得蒲家桑园一时人山人海地围着观看。直到明主任 闻讯赶到,才算把这场恶架扯劝开来。 次日雯颖问许素珍两个孩子何故打架。许素珍眼睛一瞪,说:“不知道呀,我 也没问。有什么问头?总而言之,我家二豹的头被打破了,我就不能放过他们。” 说得雯颖哑然失笑。 自这天起,识字班学员们纷然逃课。隔三岔五总有几人不来。有一天,未到人 数竟超过一半。教师荣心怡和董玉洁都生气了,找了明主任说这课还有什么教头? 班长许素珍因自己未能以身作则,不便管教他人,内心懊恼,却也有几分庆幸: 如此下去,解散识字班不也蛮好? 但明主任却没有同意散伙,反倒是把许素珍批评了一顿,要求她:既是班长, 就要以身作则。批评得许素珍委委屈屈的,只想把自己这个班长给辞掉。 许素珍第二次旷课是在丈夫刘景清出差前夕。刘景清要去乌江渡查勘。刘景清 出差对于许素珍来说也是常事,每次出差前,许素珍都要为刘景清做一瓶辣椒豆豉, 即可开胃,亦可在无菜吃时顶一样菜。恰逢这天是识字班上课时间,许素珍心说, 我家老倌明日就出门去,我还不能在家陪陪他,给他收拾行李做点菜?这么一想, 便也懒得请假,自得其乐地在厨房里忙乎。 这晚讲课的是荣心怡。学员只去了七八个,荣心怡当即板下脸来,门都没进, 掉头而去。荣心怡也是湖南人,原本是长沙一官家的大小姐。为逃婚弃家出走,在 汉口读了师范,毕业后做过中学校长。只因结婚生下大儿子张楚文后,又生下一对 双胞胎女孩,她丈夫张者也在水文室工作,常年在外奔波,无力顾家,她才不得已 而退职回家。荣心怡做校长时便以严厉闻名,对于扫盲班,虽然她已以既是家属, 不必苛求为由强迫自己宽容了许多,但是听课之人半数不到,她还是忍无可忍了。 荣心怡径直去找明主任,明主任不在。荣心怡便又闯到许素珍家。许素珍正将 辣椒炒得满厨房皆是辛辣气味,见荣心怡弃课不上,专来找她,便也有几分内疚, 忙说:“荣老师呀,对不起得很。我家老刘明天出差,我实在是没时间去上课了。” 荣心恰说:“刘工出差,你忙,可以理解,可是一共才两个小时的课,你回来 再做不也可以?你是班长,连你都动不动就带头旷课,叫我们做老师的怎么想?” 许素珍说:“做班长我是不合适,要不,明天跟董老师说,换一个?” 荣心怡说:“你这是什么话?我来这里是为了换班长吗?” 许素珍说:“那你来做什么?” 荣心怡一怔,不知如何回答。 许素珍说:“我连这回才两次没上课,怎么就说我动不动旷课呢?” 荣心怡说:“倒好像有错的是我了。” 许素珍说:“你冲上门来训我,我连回两句嘴也不行吗?” 荣心怡冷笑一声,说:“怪不得蒲家桑园人人都晓得我们乌泥湖有个婆娘是刀 片片嘴,撒起泼来比他们村里的母夜叉还要厉害。” 许素珍嗓门提高了,说:“哎,你说话要说明白哟!” 荣心怡嗓门也高了,说:“我说得还不明白吗?” 屋里的刘景清听见厨房吵闹,忙出门来看,却见许素珍拉开嗓子跟人吵得正欢。 刘景清火了,厉声吼道:“许素珍,你这是吵什么?” 许素珍吓了一跳,立即闭了嘴。荣心怡见刘景清出来,颇有几分尴尬,但却一 时拉不下脸来,便冷冷道:“刘工,对不起了。我是识字班老师,我教不起你家这 个学生。”说完,便掉头而去。 刘景清兀地被荣心怡这么戗了几句,心中颇是不悦。但他毕竟素有涵养,平静 地听完荣心怡的话,且在她掉头走时,说:“慢走。我会批评素珍的。” 这天晚上,刘景清将许素珍大骂了一顿。刘景清说,院里谁都晓得我刘工亲自 送了老婆去扫盲班认字,现在倒好,老婆去过几次就开始逃学了,叫我脸上有什么 光?你就是不为自己学,也得让我有点面子,就算为我学学不行么? 许素珍在外一张利嘴,在家却弱如羔羊,事事依从刘景清。听着刘景清骂声连 连,不敢回嘴,心里却颇觉愤然。她想,好你个荣心怡,害我挨骂,我怎么能饶你。 又想,你刘景清那点面子又算什么?早怎么不叫我识字,只让我在家伺候公婆?等 我年纪一大把了,再让我学,我又如何学得进去? 许素珍本想在刘景清出差前好好伺候他,却因荣心怡一搅,心情全被败坏。晚 间上床,刘景清也只草草几分钟,把自己的问题解决了一下,便倒头睡去,并不曾 跟许素珍多说一句话,气得许素珍一夜未眠。 第二日许素珍便见人就说,我非退出识字班不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