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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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期不远了,陈福民却突然就忙了起来。有时一连几天都没空到瑶琴这边来。偶尔他会打个电话。 电话里说些奇怪的事。有一回,陈福民打电话说他正在茶馆里,然后叫瑶琴猜他和谁在一起喝茶。瑶琴当然猜不出来。陈福民就说是和张三勇。瑶琴怎么也想不通,陈福民怎么会跟张三勇坐在一起喝茶。又一回,陈福民打来电话,告诉瑶琴他在与吴望远聊天。瑶琴只觉得吴望远这个名字很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是什么人。好多天后,才记起,杨景国有个大学同学就叫吴望远。还有一回,陈福民说他在乡下。乡下正刮着风。陈福民让瑶琴通过电话听那里的风声,然后说,你能闻出这风里的气息吗? 瑶琴闹不懂他在做什么。瑶琴想,管你做什么,不管我的事。星期六的时候,陈福民来了。 手上拎了只鸡,还拿了一根擀面棍。瑶琴说,太阳从西边升起了,怎么想起来买鸡呢?陈福民说,讨好老婆呀。瑶琴说,怎么这么粗一根擀面棍?陈福民说,是学校看门老头儿送给我的。说这木头沉实,擀饺子擀面条都特别衬手。那老头是东北人。瑶琴说,这擀面棍真打得死人哩。陈福民说,居家过日子,这东西特实在。 瑶琴和陈福民说好星期天一起去照婚纱照。瑶琴的妈要瑶琴无沦如何都要去买一套婚纱。瑶琴觉得人一辈子就穿这么一回,照相时借一下就行。而婚礼穿件旗袍就好 了。瑶琴的妈说,就因为人生只穿一回,难道你还要穿件无数人都穿过的脏兮兮的婚纱?瑶琴一想也是。没准陈福民老婆十年前也穿过的。想过,她就约着新容一起上了街。跑了好几家婚纱店,挑来挑去.总算挑了件满意的,新容说,酷毙了。还说现在年轻人都是这样用形容词。但陈福民却不是那么高兴:陈福民说,我真不晓得你只赚这么几个钱,却能拿钱不当钱。瑶琴说,我又没让你买,这是我妈给的钱呀。陈福民说,就算是你妈给的钱,也应该省着用。老话说,好钢用在刀刃上呀。瑶琴说,结婚不是刀刃,什么事是刀刃?陈福民说,比方哪天生病呀什么的,你又没有公费医疗。瑶琴说,你可真会说话。陈福民说,我的话都跟那擀面棍一样,实在得很。 照相的费用要一千块。价格贵得令瑶琴和陈福民都感到意外。瑶琴说,还照不照?陈福民说,看你的意思。瑶琴说,我没带够钱。陈福民说,我也没带够。瑶琴心想到现在为止,我几乎就没花过你的钱哩。想过心里就有些不悦。瑶琴说,那就算了吧。陈福民说,是你说算了的,到时候不要怪我。瑶琴说,我什么时候说要怪你的? 本来两个人准备照完相后,去看一场电影。瑶琴一下子没有了情绪。瑶琴揶揄道,看一场电影两个人要花五十块钱,还是省了吧,以后可以用来看病。陈福民说,这个钱我来出好不好?免得你觉得我这个人小气。瑶琴说,我看还是算了吧。小气又不是什么大毛病。 于是两个人白出门一趟,什么事也没干就回了。星期天的气氛因为这趟白出门的经历一下子阴郁起来。瑶琴回采便往床上一躺。天花板上立即浮出杨景国的脸庞。杨景国忧郁地望着瑶琴。杨景国对瑶琴说,你什么都不用管,你只管当你的新娘子,所有的事都交给我。我的钱就是你的钱。我是你的奴隶也是你的管家。杨景国当年跟瑶琴说话的样子历历在目。 陈福民开始在厨房做饭。陈福民大声说,结婚时肯定会很累,婚前要好好补一补。今天我做辣子鸡和肉末蛋羹给你吃。这只鸡是真正的土鸡,比肉鸡贵多了。是我特意买给你的。 瑶琴没作声,她坐了起来。她新买的婚纱还放在包里。瑶琴想,婚纱照不拍也好:如果是杨景国,那就是再贵她也是要拍的。只是可惜了这套婚纱,如果结婚那天不穿的话,那就根本没机会穿它了。瑶琴在想,结婚那天到底穿婚纱还是穿旗袍呢?想了半天,她还是决定穿旗袍更好。因为她已经不再年轻。她的脸上有了皱纹。这婚纱就给自己作纪念好了。因为它的存 在,自己会明白自己是一个已经结了婚的人。 这样想着,瑶琴便将婚纱从包里拿了出来。她打开箱子,想把婚纱放进去。打开箱盖,瑶琴一眼看到的就是杨景国的相片。包裹着照相框的羊毛衫不知道怎么松开了。杨景国的脸便露在了外面。他的目光依然忧郁,透过他黑框的眼镜和镜框的玻璃注视着瑶琴。瑶琴用手指在他的脸上抚了一下。瑶琴低语道,你没事吧?然后她把杨景国的相片放在了婚纱上。瑶琴想,对呀,我的婚纱就给你穿好了。一辈子穿在你的身上,你就会知道,你已经跟我结婚了。 瑶琴因了这个想法,心情变得愉快起来。但是在她的身后响了一个声音,细细的,却也是严厉的:你在干什么?!这是陈福民。 瑶琴想关上箱子,但来不及了。陈福民有些气急败坏。陈福民说,为什么,你总让他出现在我们之间?为什么就不能让过去的事情永远过去呢?瑶琴说,我我我……陈福民说,你不要说了。我今天就要好好地告诉你杨景国到底是个什么人。瑶琴有些讶异,说什么意思?陈福民说,别以为你了解杨景国,我现在比你更清楚知道这个人的底细。你把他当宝贝当偶像一样珍惜着崇拜着,心里把他想象得完美无缺。其实他这个人狗屁不是。瑶琴说,你瞎说什么呀。陈福民说,我一句也没有瞎说。我要救你。我 要告诉你杨景国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所以我费了好多时间,找了许多认识他的人。我去过他的老家,我去过他的学校。我怕你不相信,每回都给你打过电话。现在就让我来告诉你,这个折磨了你十年的杨景国,这个让你十年来不得安宁的杨景国是个什么东西。 瑶琴有些紧张了。她并不想听这些。她只需要知道杨景国就是她心目中的那一个就够了。瑶琴说, 我不要听,我不稀奇。 陈福民说,你怕了是不是?你怕我也要告诉你。杨景国的村里人说杨景国从小就阴得很。他曾经因为她五岁的妹妹吃了他的一口饭,而把她丢进水塘里想要淹死她。瑶琴说,没有的事! 陈福民说,他在学校偷校长家的油被抓住后,留校察看了一年。瑶琴声音大了一点,说,根本没有的事! 陈福民说,他后来跟他的弟弟同一个班,他的弟弟学习比他好得多,学校要培养他上北大。可是他家里在两兄弟中供一个人上大学。杨景国却不让他的弟弟,反而对他的父母说如果不让他上大学,他就跳河。他的弟弟只好放弃了高考,把机会让给了他。 瑶琴声音更大了,说,这是瞎编的。 陈福民说,他的心理阴暗,又自卑。想找女朋友,又怕。所以经常去女生宿舍偷窥女生洗澡,有一次还偷了女生的内衣内裤。因为这件事使他在他们系里臭名昭著。他在大学里每一年都补考。他的成绩在他们系里倒数第一。他在学校为什么找不到女朋友?因为在大家眼里,他差不多就是个流氓。 瑶琴叫了起来,你胡说!你无耻! 陈福民说,无耻的是杨景国。他到你们厂后,一眼就盯上了你,故意找你问路,把自己装成情深似海的样子,来勾引你。他的运气在于他新一轮坏事还没干时就死了,要不,真跟你结了婚,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事来丢尽你的脸。 瑶琴跳了起来,她伸手打了陈福民一个嘴巴。瑶琴叫道,他死都 死了,你为什么还要这么污辱他。陈福民说,因为他在这个家还没有死。他原先折磨你,现在又折磨我。我要让你清醒,要你看到你天天思念的那个完美无缺的爱人只不过是一个地道的下三滥而已!瑶琴哭了起来,瑶琴说,你以为我会相信吗?对于别人,他是流氓也好,是下三滥也好,是无耻之徒也好,那是别人的事。可是对于我来说,他就是一个完美的爱人。你再怎么污辱他,也不会动摇我对他的感情。陈福民气得拿瑶琴无奈。陈福民说,你怎么就这么糊涂呢?他不值得你这样。瑶琴依然哭着。瑶琴说,就算你是世界上最高尚的一个人,可是在我心里,他比你要值得多。 陈福民觉得自己都快气得背过气了。他没话可说。他觉得一个女人一旦愚钝了,就不可救药。陈福民说,我今天非要让你跟他彻底了断。我不要在这个家里见到这个人的任何东西。陈福民说着掀开箱子,抽出裹在婚纱里的杨景国照片,想都没想便朝地上猛然一砸。镜框立即碎了,陈福民抽出里面的相片,三两下就撕得粉碎。镜片的玻璃割破了他的手,血就滴在碎了的照片上。陈福民的动作太快了,瑶琴一时看得发呆。她觉得自己的心在那一瞬间也被砸得粉碎。而滴在碎照片上陈福民的血正是她自己的。 陈福民说,床罩是杨景国喜欢的是不是?明天换掉。窗帘是杨景国看中的是不是?明天也换。吊灯是杨景国选定的是不是,我现在就砸掉。还有墙纸,也要全部都换。凡是跟杨景国相关的任何东西,我都不要见到。我不要让这个人在我的家里有一丝气息。 瑶琴说,那我呢?我是杨景国的未婚妻。我跟他有过肌肤之亲。我还为他做过一次人工流产。你要怎么把我处置掉呢?陈福民也哭了起来。陈福民说,我爱你。我不想让这个人毁了我的幸福。我已经受不了了。瑶琴想,你以为我受得了么?瑶琴想着,走出了卧室。她走 进了厨房。鸡已经剁好了。肉末也绞了一碗。鸡蛋打了,两个蛋黄圆圆的。瑶琴把蛋打碎,然后把肉末放了进去。炉子上烧着水,水已经开了。瑶琴关了炉火。她拿起刀,刀上有剁鸡时沾上的肉渍,油腻腻的。瑶琴放了下来。她往门外走时,看到了那根擀面杖。瑶琴一伸手,就把那根擀面仗拿在了手上。 屋里好安静。发过火的陈福民显然也明白他的发火对瑶琴来说无济于事。陈福民叹着气,弯着腰清理着地上的碎片。 瑶琴站在门口。瑶琴想,我不替杨景国出这口恶气么?我只有替杨景国出了这口气我才能跟他了断呵。瑶琴想着就举起了擀面棍。那一刻,瑶琴全身的力气都凝聚在两只手臂上。她朝着陈福民的背拄了过去。 陈福民知道瑶琴在门口,他想站起来跟瑶琴说这句话。他想说,你要是实在是忘不掉,那就不忘吧。让我慢慢来跟他斗。在他站起来的那一瞬,瑶琴的擀面仗已经挥了下去,正好砸在了他的头顶。陈福民脑子里什么都没来得及想,就发出一声巨响倒在了地上。他的血再一次.溶进了地板上的玻璃渣中。瑶琴呆掉了。躺在地上的陈福民满面鲜血,和躺在石头边满面鲜血的杨景国一模一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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