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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七


  大鱼伤感地说:“珍子没了,你又走了,俺就是有钱,还有啥活头?”

  麦翎子再也抑制不住满脸的泪水,啜啜地说:“大鱼哥,你不能这样,珍子希望你活得好!俺呢,也希望你生活幸福!老天有眼呢,你是大好人……你应该幸福!你会找到像珍子那样的好女人的!”

  大鱼轻轻摇着头说:“不可能了,俺心里明白。俺再也走不出雪莲湾,雪莲湾除了你麦翎子,没有人真正了解俺!更没有人看得起俺!在你上学之前,在俺离开这个世界之前,俺有个请求,你能答应么?”

  麦翎子心里一热,点了点头。大鱼哽咽着说:“翎子,俺对你没有非分之想,俺只是觉得你好,不仅仅因为你长得像珍子。俺把你当成自己的妹妹就知足了。你不知道,俺一直将自己当成你们麦家人。你知道,俺跟你姐是同学,年轻时暗恋过你姐,那是俺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后来俺见到了珍子,因为珍子长得像你姐。你,你跟当时的你姐又太像了,俺简直分不开。你姐媚俗了,俺不愿看见你再重复你姐的路。俺每次见到你,就想起过去的美好,俺愿你飞,愿你幸福!你别误解俺,千万别误解俺!”他说话时精神恍惚,他的精神垮了。

  麦翎子明了一切,明白了大鱼为啥偷偷过麦家的寒食日。这个时候,她却很感激他了。

  麦翎子被郑州大学录取了。

  马上就要开学了。麦翎子临行前,大鱼把那个存折给了麦翎子。麦翎子死活不要。大鱼的眼睛将她冰冻了一样。避开钱的问题,有一件事好像让麦翎子放心不下,就是四喜租用麦家祠堂。租祠堂没什么,根源还在四喜跟老赖勾搭在一起倒黑书、贩黄书。在魏征门神眼皮底下干坏事,早晚像炸弹一样引爆的。大鱼似乎看出麦翎子的担心,他说了声:“你放心吧,俺来处理这件事情!”麦翎子还是有些担心:“四喜能听你的?”

  “他不听也得听!”大鱼的鱼眼里闪过一束寒光,两个黑黑的鼻孔像网眼似地张了张。

  当天夜里,麦家的祠堂燃起了通天大火。祠堂轰然倒蹋之后,顷刻间化为灰烬。雪莲湾人望着红红的大火愣是呆傻了似张望着——

  一大早儿,麦家人都来看毁灭了的祠堂。七奶奶极为伤感,连祠堂的白纸门都化为灰烬了。疙瘩爷带来了警察勘查现场。麦兰子和麦翎子也匆匆赶来。麦兰子惊讶地惊叫:“为啥?难道是天火吗?”麦翎子没有说话,她默默地转着看着,心里啥都明白了。当天下午,就有一个外地打工的小伙子被抓走了。

  麦翎子要走了,望着一扇白纸门。

  麦翎子很喜欢民俗学研究,家乡的白纸门、七奶奶的门神和符咒文化,非常让她痴迷,但也让她困惑。显然它涉及民俗事象的信仰部分,具体形态复杂多姿。不管这种民俗现象对于雪莲湾渔民生活是好事还是坏事,但它的出现,它的延续,是有道理的。要求从文化角度和国民心态上思考探究。七奶奶的意思是:“白纸门有镇邪的作用,也有映照灵魂和清理灵魂的功能。为了捍卫道德的纯洁性,人们必须同邪恶做斗争。”麦翎子理解的“清理灵魂”是指这样一种精神状态:生活疲沓了,日子不尽人意了,甚至是思想停滞了,就借白纸门的威力,把这一阵子堆积在灵魂里的垃圾统统清理出去。麦翎子就想,自己灵魂里的垃圾是啥呢?奔忙中的疙瘩爷、麦兰子和大雄,他们能够清理灵魂里的垃圾吗?

  看来,大鱼会的,她感觉大鱼比别人活得明白。

  从大鱼对白纸门的抵触情绪里,就证明了这一点。果然让麦翎子猜着了。大鱼就是这样。一个闷热的傍晚,麦翎子在姐姐家睡了,忽然她看见楼前一张脸孔在路灯下望着她。是大鱼哥?大鱼在房前望着麦翎子。麦翎子只好走出来了,大鱼就轻轻一甩头,悄悄离开了,像个幽灵一样神速。麦翎子鬼使神差似地跟着大鱼到海边去了。怕有蚊虫叮咬,大鱼提前从黄木匠的泥铺里偷出了一捆艾草点燃了。没有蚊虫的盯咬,大鱼就可以望着麦翎子的眼睛说话了:“翎子,俺总想跟你单独呆一会儿,说说话。”

  “说吧!”麦翎子依然不敢看大鱼的鲶鱼眼。

  大鱼很激动。过去对麦翎子的思念,躺在床上辗转难眠,那疯狂的想象把越发妩媚的麦翎子呈现在他眼前,让他的蓝眼睛海一样膨胀。一想到离麦翎子这么近,甚至闻到了她身上的气息,他全身一阵颤抖。

  “大鱼哥,这么晚了,你要找俺说什么?”麦翎子笑着问。

  麦翎子的朝气、青春和充实的生活像一股清风迎着他吹过来。不由得使大鱼痛苦和哀伤。麦翎子就要走了,大鱼心里在进行一种痛苦的活动。想的东西太多了,又没有地方倾诉,就更加使他痛苦。痛苦的时候,他的灵魂正在发生一种极其重大变化,他的内心生活仿佛放在摇摆不定的天平上。只要一面稍加一点力量,就会使天平往这边或那边歪过去。他得承认,起初自己对麦翎子有了爱情,但这是“柏拉图”式的、纯粹精神上的、不涉及肉体恋爱的单相思。这样的爱情不妨碍他对珍子的怀念,反而越发鼓舞他投入新的生活。可是,大鱼的新生活在哪里?娘死了,珍子死了,连麦翎子也离他而去了。大鱼成了精神流浪汉。他想有个用武之地。雪莲湾泥岬岛的开发,村里向社会招聘人才,想来想去,大鱼主动找到了疙瘩爷,他请求村里重用他。疙瘩爷再也不是过去的疙瘩爷了,他冷冷地说:“俺们招聘的是人才,你是个啥?”大鱼鼓起勇气说:“俺是人才!”他给疙瘩爷背了几句格言。疙瘩爷摇了摇头:“你不是!就你背的这几句,咱雪莲湾用不上。”大鱼失望了。后来,大鱼又求黄木匠跟麦兰子和大雄说情,遭到了更加深重的拒绝。他在村人的眼里,他们把他还当成一个贩私盐、作风不正的异类。大鱼要干出点名堂来证明给他们看,他又去了犯人村。可是,犯人村关于他跟珍子的绯闻传得丑陋不堪。大鱼自卑地退回了回来。大鱼哭了。他哭的时候竟然用双手狠狠地掐住了自己的脖子:“大鱼,你是个没用的人,你去死吧!”大鱼背的那些格言,欺骗不了村人,更欺骗不了自己。他这才明白过来,自己对雪莲湾的憎恶,特别是对疙瘩爷、麦兰子和大雄的憎恶,其实就是对自身的憎恶。这种解剖自己的自卑心情,使他痛苦不堪。一天,大鱼把自家的白纸门扯个稀烂。还用脚在七奶奶剪好的钟馗门神像上踏了踏。随后就把自己的那些藏书一把火烧了!做完这些之后,大鱼心里格外舒服。可是,过了片刻,大鱼就胆战心惊了,他的头脑里珍子已不复存在,无论怎么追忆都不能复原珍子的模样,麦翎子的身影也不见了。这使他既惊奇又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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