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残遗恨·第二部 官场过客

     杀人不眨眼的府台毓贤,就是《老残游记》中的那位玉大人       

    是年五月,铁云料理完了河南境内事务,奉了郑工局总办易道台之命,带了一批测
量绘图的司事,抄写的书吏,打杂的差人,当然也带了李贵,一行十多人,车马齐发,
傍晚时分来到山东省第一站曹州府城。进了西门,城门根附近便有一家客店,叫做招商
客栈,谁知门极紧闭,差人上前擂门,半晌才有人在屋里有气无力地搭腔道:“死了人
了,上别家去吧,不见门上贴了丧条了吗?”

    铁云就着暮色果见门板上贴了一张小小的白纸,上面两行细字:“家有丧事,暂不
开门。”张司事喊了一声“晦气!”说道,“我来过曹州府,前边有店,我来带路!”
转了两个弯,来到府右街上,遥见一家客栈店门大开,门前一盏灯笼,上面糊了“高升”
二字,大伙儿都道:“好了,累了一天,能歇店了。”店伙计听到人马喧杂,料想是大
生意来了,急忙出店招呼,却见是十多名男客,几辆双骡大车,并无一位女眷,不禁且
惊且疑,以为来路不明,结结巴巴地问道:“请……请问贵客,你……你们住店吗?”

    “当然是住店啊。”张司事道:“有房间吗?”

    “房间?这个,这个,请问贵客是……是哪儿来的,做……做什么买卖?”

    “咱们是河道总督衙门的,这位是咱们提调刘老爷。”

    沿黄一带谁个不晓河台衙门,客栈掌柜闻声出来,将信将疑地瞅了铁云一眼,拱手
道:“原来是大衙门的,请刘老爷里面坐,其余客官且稍等候。”

    铁云跟了掌柜进帐房间坐了,掌柜小心翼翼地说道:“请刘老爷恕罪,不论随身带
了什么凭札路条,请给小店验看一下,只要有衙门关防就行。”

    铁云恼道:“曹州府什么时候兴出来的章程?住店还要验看关防凭证?”

    掌柜抱歉道:“不瞒刘老爷说,自从新任府台大人上任以来,捕捉强盗,严格得极,
凡是抓到的强盗也不审问,一概关到衙门口木笼里,站到断气为止,窝藏盗匪的一体同
罪。南门根招商店掌柜,就因为一个强盗招供,不知什么时候在他店里住宿过一晚,上
个月被逮走关到站笼里站死了,府前六个站笼没有一天空着的。又规定俺店里来客都须
详细填写循环簿,若有大帮客商投店,还须交验凭证,以防盗匪混入城中作案,所以不
得不请刘老爷原谅,委实是府台大人的钧谕不敢不从。”

    铁云又好气又好笑,好在身边带了河台大人任命他为郑工局提调的委札,便拿了出
来,扔到桌上说道:“掌柜的看清楚了,可别把我们这伙江洋大盗容留在店中,你这颗
脑袋就要搬家了。”

    天色暗了,掌柜点上了灯,将委札在灯下反反复复看得仔仔细细,最后断定这是一
道货真价实的委任札子,方才笑容满面地双手奉还,连连打躬作揖道:“提调老爷恕罪,
吃这碗饭,不得不如此。”于是吆喝伙计:“快引了河台衙门的客官们进店,好生款待,
不得怠慢。”

    掌柜亲自掌灯将铁云引入上房住下,伙计忙乱了一阵,一行人都安住下来,店中开
了饭,铁云另外点了几个菜,与几位司事同饮。饭毕,铁云脑中犹然盘绕着曹州知府捕
盗站木笼的事,邀了掌柜来屋中闲谈,说道:“关于贵处府台大人,我在开封时就曾听
说过,他是内务府正黄旗汉军,姓毓名贤,字佐臣。原不过是个监生,做了一任同知,
又花钱捐了知府,到山东来候补,正巧曹州府出缺,这个地方民风强悍,盗匪多,颇有
些人不愿来干这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使,他走了抚台的门路,挂牌暂时署理,原说是个短
局,有了人就要交卸,不想政声不错,补了实缺。去过济南的人回到开封,都说这位毓
太尊口碑着实不错,是一位有吏才的能员,居然做到境内盗匪绝迹,路不拾遗,所以此
次来曹,河南省城中人要我好好领略一番君子之邦的仁政。想不到这位太尊竟是胡乱用
站木笼的酷刑来治盗的,能治得了吗,就不会冤屈好人吗?”

    掌柜只管抽着旱烟,不吭声。铁云道:“掌柜,我是过路客,此间没有熟人,办完
了公事,三五天便离开了,我听到的话不会和别人去说,你放心就是了。譬如说,招商
客店那位掌柜无意中让一位强人住过一晚,事前并不知道,也站死了,岂不冤枉!”

    掌柜忽然泪眼汪汪,叹口气道:“谁说不冤枉,可是不敢说啊。凭良心说,俺府台
大人是一位清官,从不要百姓的钱,可是老百姓见了这位清官却比见了贪官还骇怕,因
为贪官要钱不要命,而毓大人这位清官虽不要钱,却要你的命,还能有比要人性命更叫
人骇怕的吗?那位招商店掌柜还是俺的内弟哩,他站木笼那几天,内人都快发疯了,每
天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在木笼旁陪着他,俺到处花钱托人求情。那位府台大人可真是铁面
无私,只要沾上些嫌疑,管你冤枉不冤枉,一概站死。俺夫妻俩只能瞅着内弟死了,然
后收尸安葬,还不能埋怨。”掌柜说罢,涕泪纵横,好一会才收住。

    “这样冤枉死了的人多吗?”铁云又问道。

    “多啊,太多了,一百个里有九十个,还有十个也很少是真正主犯,多数不过是为
强盗望风窝藏的从犯,真正的强盗还是逍遥法外。”

    “这一年多来站死了不少人吧。”

    “谁知道呢?反正那六只木笼满的时候多,空的时候少,少说也死了上千人吧,若
是人犯多了,木笼不够用,就把只剩一口气的人拖了出来,再打板子,直到活活打死为
止,绝没有一个能活着回去的。”

    铁云听得毛骨悚然,一腔义愤难以遏制,说道:“掌柜,你们这样一天到晚提心吊
胆,不觉得苦吗?”

    “有什么办法呢?只巴望毓大人早日高升,调到别处去做官,俺就超生了。”

    “谁知道毓大人什么时候升官,况且他调到别处去,别的地方百姓也同样遭殃了。
我倒有个釜底抽薪的办法,不妨把他残害良民的罪状悄悄告到抚台大人面前,让抚台知
道他不是好官,罢了他的官,这才是真正除去祸根了。”

    掌柜瞅着铁云叹道:“刘老爷,官官相护,你能让抚台大人相信你,把大红大紫的
毓大人扳倒吗?”

    “能!”铁云双目炯炯,断然道:“我和山东抚台张宫保是世交,到了济南就去看
他,我会和他谈到毓大人的木笼子的。”

    “那就好了,原来刘老爷也是大有来头的,老汉失敬了。不过老爷和抚台说的时候,
千万别提到贱名,俺是生怕扳不倒毓大人,反而遭他毒手哩。”

    “掌柜放心,我不会提到你的姓名的。可是我有一点不明白,人家都说曹州境内路
不拾遗,真有这回事吗?”

    掌柜苦笑了一下,说道:“那是演戏。有一回省里来了一位大官,回去那天,见到
路上丢了一个包袱,行人路过,竟没有一个人拾了回家。那位大人觉得奇怪,停轿问那
些行人,这个包袱失落在路上,其中必定有钱物,怎么竟没有人动它。行人都道:“毓
太尊为官清正,仁心厚德感化了小民,所以曹州境内是没有人贪小便宜的。”那位大人
赞不绝口:“曹州府果然做到了路不拾遗。”其实那些行人都是府衙捕快们假扮的,另
外还有人藏在路旁,若是真有不识机关的人拾到手,他们就会一哄而出,逮回府衙,禀
报毓大人,定然关在笼子里站死了结。过去就有过这样的事,那怕是拾了几件旧衣服,
也会抓到木笼里站死,所以曹州府百姓连走路都是悬着一颗心,生怕中了毓大人的天罗
地网。”

    铁云听了频频点头,说道:“掌柜,你说得很好,我若去见抚台,最好能多知道一
些曹州府百姓被残酷迫害的故事,你能再告诉我一些这类惨事吗?你讲,我记下来,日
后一总讲给抚台听,才能打动他的心。”

    掌柜道:“俺听到的惨事太多了,你要听,俺都讲出来,只是千万不要说是俺告诉
你的。”

    “那当然。”于是铁云记下了一则则曹州府百姓被酷吏害死的惨案,决心要为曹州
府百姓申讨毓贤,让抚台大人知道酷吏之害更甚于赃官。

    次日,铁云带了李贵去府衙拜会毓贤,商谈借阅治河档案的事,果见衙前两边各有
三只木笼,里面关满了囚犯,或老或壮,似乎都是良民,一个年轻庄稼人双眼紧闭,只
剩游丝般一口气了,一个老妇人在笼外号啕大哭,哀求管木笼的差人行个好,放她儿子
出来。差人得了钱财,却没法为他开脱,摇摇头道:“你就看开一些准备收尸吧,进了
站笼决没有活着出去的。”老妇人更加放声大哭了,差人忙道:“别哭,别哭,若是毓
大人下乡回来瞧见了,连俺也有不是。”

    铁云听了,知道毓贤不在衙中,他本想会一会这位名声颇大的毓太尊,既然不在,
只得拜访府中同知了,正打算命李贵投帖,忽听得远处马啼声急,府前差人一声呐喊:
“大人回来了!”便驱赶围观的闲人。铁云和李贵闪过一旁,只见府台大人疾风般拍马
驰来,后面跟了十几骑背了洋枪的捕快。铁云细瞧这位毓太尊,四十来岁年纪,箭衣行
袍,红缨凉帽,帽下好一张盈盈大白脸,淡眉细眼,看似儒雅潇洒,混充斯文,实则横
眼一瞥,暗藏无限杀机。唇上两撇细细的八字须,一张嘴,便翘翘抖抖,不见官府的威
严,恰像是小杂货铺的掌柜,暗地里不知在拨拉着什么小算盘。他翻身下马,朝两旁站
笼里的“囚犯”睃了一眼,骂道:“怎么都还活着?”

    管木笼的差人慌忙上前打插道:“禀大人,这个汉子快断气了!”

    “拖下去打二千板子!”毓贤眼露凶光,猛一挥手道,“快,后面抓了好几个人犯
来,都要站笼子,新做的六个笼子呢?”

    “昨儿连夜做好了,等大人吩咐了就搬出来。”

    “混蛋!还等什么?快搬出来!”

    毓贤匆匆进内去了,转眼间,几个差人推了新的站笼出来,一边三个排好,净等新
犯人进笼。旁观人群中有人轻轻叹息,却不敢言语。稍一俄延,忽见堂上两名差人从里
面叉了一具死尸出来喊道:“姓胡的收尸!”

    刚才那个老妇人发疯似地扑上去伏在儿子身上放声痛哭起来。

    铁云触目惊心,不忍再看。李贵嘟哝道:“什么府台!比阎罗王还狠!让咱进去把
他揪出来狠狠揍一顿,为百姓出气!”

    铁云喝道:“小心,别胡说,快去投帖。”

    李贵撅起了嘴,大摇大摆进了衙门,用一双大手向门上差人递上名贴,说道:“相
烦通报,说河台衙门刘老爷有公事求见府台大人。”

    差人打量了铁云,说道:“不巧,你不瞧见大人刚回衙,等一会丁家庄还有一件大
案要审,今天没空了,请明天过来吧。”

    铁云不愿白耽搁一天,说道:“那么就会一会府内分管河务的同知大人吧。”

    差人通报之后,引铁云进了西花厅,少顷,同知出见,听了铁云来意,沉吟了一会
说道:“查抄档案,事关重大,必须府尊点头方可照办,不过毓大人刚回衙,阁下请明
天再来吧。”

    铁云恳求道:“在下奉河台之命,时限迫促,不可耽搁,可否即请太尊一见,三言
五语便可了事,不致于耽误多少时间。”

    同知无奈,只得去见府台,毓贤听了怒道:“山东的事干吗要河南来管,把他们赶
回去就是了。”

    同知为难道:“河台衙门来的人,轻易打发不得,否则河帅出来说话,我们抚台大
人也不得不敷衍的。”

    “那末让我去打发他走。”

    毓贤与同知步入西花厅,双方见礼坐下,铁云说了来意,毓贤大白脸上显出一缕阴
森森傲慢蔑视的神色,横眼斜睨着铁云,突然哈哈笑道:“阁下弄错了吧,山东河道上
的事,咱们山东河防局自会料理,何用河南越境过问?咱这里很忙,阁下还是回河南去
复命吧。”

    毓贤说这番话不是没有道理,因为从明朝弘治八年(公元一四九五年)至清朝咸丰
五年(公元一八五五年)的三百六十年间,黄河都是从河南兰考县向东南夺了淮河的河
道入海,称为明清故道。那时候山东境内黄河断流,河道总督不过问山东的河工,后来
黄河北迁,下游流经山东入海,还是照老例,河帅管河南,山东巡抚管本省,所以毓贤
才会振振有词地说出这番话来。

    铁云听了,从容笑道:“大人有所不知,这次测绘河道编写河工史书,献给皇上,
是经河南、山东、直隶三省共同发起的,有河南的份,也有山东的份,将来巷首进书表
上,会列出三省官员的职名,是不分彼此的。”

    “那个名录上也有咱曹州府的份吗?”

    “那当然,府台大人的职名是一定要列上去,垂诸久远,流芳后世的。”

    毓贤高兴了,脸上有了一丝笑意,转脸对同知道:“好吧,既然这样,刘提调需要
办什么,都给他提供方便吧。”

    同知一一答应。毓贤兴头上,又得意地说道:“刘提调,不瞒你说,三代以下谁不
好名?咱平生不好财,就好名,你听到曹州府关于咱的口碑吗?”

    铁云敷衍道:“大人的德政是没得说的了,大人的清廉可以说是通省少有的。”

    “呵呵,不是咱自夸,你说的一点不错,现在连省里张宫保也知道曹州府毓某人如
何如何了。你若到省城,不妨再把你见到听到的跟人说说。”

    铁云有意要和毓贤开个玩笑,一本正经地说道:“那是一定的,张宫保和先严是知
交好友,到了省城拜见他时,一定会如实为大人扬名。”

    毓贤听了,两颗细眼珠子顿时发亮起来,想不到眼前这个小小提调竟和抚台是世交,
这可是宣扬自己治绩的千载难逢机会,连忙拱手道:“失敬,失敬。咱这个曹州府,原
来盗匪遍地,最难治理,历任府县官,好多都是为此丢官的。兄弟上任以来,快刀斩乱
麻,绝不姑息,境内盗匪绝迹,路不拾遗,平民百姓没有不歌功颂德的。蒙宫保赏识,
将兄弟从署理转为实授,宫保实是兄弟的伯乐,咱是万分感激他哩。”

    铁云见毓贤谈得投机,心想不如乘此进些忠告,使他罢酷政,施仁政,庶可为一方
黎民造福。于是婉转地说道:“大人治理盗贼煞费苦心,不知这样快刀斩乱麻的办法,
会不会误杀良民?”

    “哈哈,你不知道咱毓某人判案如神,一眼就能断定是非曲直,从没有判错了枉杀
无辜的,你听到有人上告的吗?没有吧?”

    “这倒是没有。不过我想,如果大人审案更从容更慎重一些,那是决不会伤害无辜
的。因为各人案情不同,处刑轻重有别,有的人犯了嫌疑,如果细细审讯,未见得都有
罪。最好不用站木笼的刑罚,进了笼子必死无疑,要补救也来不及了。如果大人体现上
苍好生之德,更会使家家户户馨香颂扬了。”

    “哦!?”毓贤听着听着,脸上渐渐地变色了,他瞅着铁云侃侃而谈的神情,细细
捉摸他为什么突然提出这些不入耳的话,八成是听了什么人的胡说八道,所以一口认定
自己捕盗过严,误杀了良民。别人说这番话犹可训斥一顿了事,这个提调是抚台的世交,
既不能得罪他,骂上一顿,又不能让他把这些话传到抚台耳中,妨碍了自己的前途,说
不定还会弄得革职查办。他一边默默听着,一边琢磨如何封住来客的嘴,铁云说完了,
他的主意也打定了,淡淡地苦笑道:“老哥可不知道兄弟的苦衷,初上任时我也曾仁至
义尽,用了各种怀柔的办法安抚盗贼,无奈都不见效,才不得已而用站笼。一试之后,
果然奏效,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今后盗贼少了,做到无为而冶,当然用不着站笼了。
不瞒老哥,兄弟也非铁石心肠,虽然用了严刑,心中也在暗暗哀伤顽民的无知,巴望不
得他们早日改邪归正哩。”

    铁云见毓贤的大白脸上现出了似乎十分苦恼的模样,不由得暗暗佩服,此人若是串
戏,倒是个好角儿。若是太把他得罪狠了,身处异乡,防不胜防,何况官场上要顾体面,
点到此处,已经够了,改不改只能凭他的良心,不能再往明里说,那时毓贤恼羞成怒,
反为不妙。于是拱拱手道:“大人的苦心,果然可以昭日月,通鬼神,大清朝像大人这
样的好官实在是不多见,不想卑职今日得瞻宪驾,万幸万幸!”

    毓贤心虚,明知铁云话中有刺,不觉动了杀机,当时略一沉吟,问道:“阁下完了
此间的事,还要到什么地方去?”

    “下一站是寿张,然后去济南。”

    “很好,到了省城,烦请代向宫保请安。”

    毓贤呵呵腰进内去了。铁云留下来和同知商量如何着手查抄曹州府志和历年河工档
案。只听得外间大堂上一声声吆喝:“大人升堂,带人犯!”比及铁云事毕出府衙,已
见衙前十二只木笼,老的少的,都站满了哀苦无告的“犯人”。铁云打听了一下,说是
丁家庄富户丁国梁家前番被盗报了案,得罪了强人,用计栽赃害人,府台大人不问青红
皂白,亲自下乡把丁国梁一家男人全都抓了来关进了笼子,眼看都是死路一条。一位少
妇在撕肝裂肺地哭叫:“冤枉啊,俺良民百姓怎会窝藏盗贼,青天大老爷,俺家冤枉啊!”

    差人赶忙过来喝道:“别叫冤,府台大人不爱听,若是给大人知道了,要打板子,
快走,快走!”

    “俺家老爹六十多岁的人了,受不起苦啊,头儿行行好,想个办法。”

    差人附在她的耳边道:“俺也知道你家冤枉,只能替丁老爹脚下垫三块厚砖,让他
多挨上两天。你家不是托过人情了吗,你瞧那边三班头儿陈爷来了,你再求他试试看。”

    少妇含着一汪眼泪上去和陈头儿说了几句,邀他到府前茶楼上去了。

    铁云瞧在眼中,只觉衙前阴风惨惨,木笼夹道,衙门大开,犹如鬼门关,把一个个
良民百姓吞噬进去,连一根骨头也不吐。那笼中的百姓一步步迈向死亡,活活地站死,
好不叫人惨伤!李贵气得喘着粗气,把主人拉到旁边,泪汪汪地说道:“二老爷,上济
南告状去,把这个杀人不见血的府台扳倒,否则曹州府百姓都要给他杀光了。”

    铁云见四周无人,悄悄道:“别性急,等这一路事情完了,到了济南,我自会告他,
这会儿你千万别露声色。”

    李贵点点头,可是悲痛的泪水却一颗颗没阻拦地掉了下来,那泪珠儿犹然带着他胸
中侠义腾腾的暖气。

    五天之后,铁云在曹州府的公事已了,辞别府衙同知,又告别了高升店的掌柜,一
大早驱车出北门,在马村集打尖,用了午饭,当晚到达黄河边上的董家口,找了一家车
店住下,这种旅店接待过往客商和骡马大车,又称骡马店。夜来无事,少不得和掌柜、
伙计闲聊,又听到了毓大人的许多“德政”。次晨,留下贾司事带了两名差人测量河道,
其余的人换船东下。

    铁云少年时随父亲去京师,曾在开封柳园口渡河北上,此番船行黄河,但见河水浩
渺,奔腾激荡,七曲八弯,直向东北而去。那河身却较河南窄了许多,两堤相距不过五
六里光景,愈行愈窄,弯道愈多,堤身也不甚高,堤外便是密集的村落民舍,人烟稠密。
铁云不觉惊叹道:“山东的河堤太逼近河道了,洪水来了,毫无退步,怎不年年闹灾!”

    掌舵的船老汉听了,笑道:“客官敢情是初到东河来,这堤是民埝,不是大堤,大
堤还远哩。这一段还是好的,倒口子(决口)大概十年一见,过了泰安府平阴县和济南
府长清县那才叫险哩,弯多河窄,两道埝子中间不过一二里宽,所以山洪一发,年年闹
灾,开起口子,不是一处两处。您老瞧这么稠密的村庄,算它一千人的村子,倒起日子
来,白天死三百,夜里准死八百!何况一个村子开了口子,那水势滚滚地直往下游几百
个村子灌去,遭灾的人也不知有多少!”

    “咱的天,这水灾比火灾还厉害!”李贵叫道。

    铁云道:“我想起来了,听我家老太爷说过,咸丰五年铜瓦厢决口,河水夺了山东
大清河入海。那时正逢洪杨之乱,遍地烽火,朝廷无力修堤,都是当地绅董号召百姓筑
埝保家,所以有了这么多的民埝,也正因为百姓原来住在大清河旁,世世代代安居乐业,
很少遭灾,因此民埝和村庄这么逼近河岸。船家,是这样吗?”

    “是是,老爷说得一点不错。”船老汉道:“俺家就住在长清张村埝子里,城里亲
戚劝我搬了吧,搬得远些稳当,可是俺舍不得住了几代的家乡。这田,这屋,这祖坟,
这园子,这井,这猪羊鸡鸭,这许多儿女亲家,这摇船打鱼的营生,往哪儿搬?往哪儿
搬?还不是顶着。家里供奉了观世音菩萨和河神,天天一炷香,但望神灵保佑,在俺这
一代不要倒口子,眼一闭,下一代的事俺就管不了许多了。”

    船尾摇橹的儿子也叹口气道:“老爷子,你烧香祷告保佑俺家世世代代吧,还有俺,
还有小孙孙们哩。”

    船家们苍凉的语声在黄河上空回荡,不知河神听到了没有?可是铁云一行却都为此
悒悒不欢了。他们吃的沿河饭,有的在河工上混了好几年了,也没有听到过紧与灾河为
邻的老人的心声,那么哀伤,那么无可奈何地在等着灾难的降临,不想挽救,不想挣扎,
听天由命,而天老爷真能开眼降福给他们吗?

    铁云默默地伤感了一会,悠悠地自言自语道:“这里的河身究竟太窄了,要么加固
民埝,要么朝廷拿出钱来,让老百姓搬家,不能见危难而无动于心啊。”

    韦司事道:“朝廷哪里拿得出这么多钱?”

    船老汉道:“老爷不用为俺百姓操心了,就是朝廷拿出钱来,还不是进了贪官污吏
的腰包,睁着眼瞧俺百姓逃不走的淹死,逃走了的饿死,病死,就是大水退了,也不知
只有几个人活着回来。”

    船到寿张县停靠,张司事开销了船钱,船老汉搭了跳板,指点道:“老爷们走稳了,
上了埝子,便是周村,过了庄稼地和街坊才是大堤,上了堤是古贤桥,再过去不远就到
县城了。”

    铁云道:“我们在县城耽搁几天,再往下游去,到了长清张村一定来看你,老人家
贵姓?”

    “俺姓张,村上姓张的人多,为俺腿脚不便,叫俺东街张铁拐,老爷若是到了张村,
叫一声“铁拐”都知道。穷人家没有别的待客,黄河里活蹦乱跳的鲤鱼是有的。”

    铁云告别了老人,和众人越过埝子,进了周村,居然田野纵横,阡陌连绵,都是黄
河边上肥沃的滩田,小街上颇有几家店铺,老人们在村口大槐树下吸着旱烟闲谈,孩子
们追奔嬉戏,一派安宁景象。铁云叹了口气,万一黄河发了大水,冲破这道不高不牢的
民埝,村里不知侥幸能有多少人活了下来?他们一行人上了大堤,经过古贤桥,也是一
座市镇,不曾停歇,随即雇车进了寿张县城,借寓在吉祥客栈。

    铁云去县衙拜会了知县,谈妥了查阅县志和河务档案的事,当天便把县志关于黄河
变迁的记载大致看了一遍,即由书吏抄录下来,已是傍晚时分了。回到旅店,与司事们
小饮一番,各自安歇。

    李贵在主人屋中搭地铺睡了,半夜尿急,醒来磨磨蹭蹭,正欲起身解手,忽听得门
闩喀喀作响,接着咿哑一声,有人轻轻推门进来,李贵知是歹人,竟也不怕,一时没有
武器,只得拾起一双老大的布鞋,握在手中,屏息静气伏在地上等着。那歹人,手握尖
刀,蹑手蹑足进得门来,朝床边一步步靠拢,李贵一跃而起,一挥鞋,打落歹人手中的
匕首,又一勾腿将那歹人跌成个仰面朝天。李贵抢过匕首,大喊一声:“二老爷,有强
盗!”肉呼呼的大脚掌立刻踩上贼人的心窝,刀尖对准贼人闪来晃去,吓得那家伙尖声
怪叫:“老爷饶命!”又听得屋外脚步声噔噔地奔了开去,原来是望风的歹人见同伙被
逮住,吓得慌忙逃回屋去了。

    铁云闻声惊起,眼前一片黝黑,分辨不出发生了什么事,只听见地上有人求饶,才
放下心,问道:“李贵,强盗抓住了?”一边问,一边点亮了灯。

    李贵一手握刀,一手用布鞋在强人脸上左右开弓,连连打了几十下,喊道:“混帐
王八羔子,你要咱老爷的命,咱也饶不了你。”

    歹人被打昏了过去,毫无声息,李贵这才站起来,套上鞋,踢了一脚,见他还在动
弹,嘻嘻笑道:“二老爷,这个坏蛋被咱打晕了。”

    铁云等那人醒过来发出了呻吟的声音,命李贵揪了他的领子跪在地上,问道:“你
这混蛋,叫什么名字,干什么行当,谁教你来行刺的?”

    那人叩头道:“小人王七,一向在河南山东一带卖狗皮膏药为生,前天咱正在府前
大街拉场子耍拳卖药,有一位大爷找咱到茶楼喝茶,给了咱十两银子,说是住在高升店
有一位河台衙门刘提调,调戏他家媳妇,不便诉到公堂,命咱跟到曹州府境外,一刀了
事,割了带发的头皮为证,回去再领五十两赏银。小人实在穷得三餐不饱,一时昏了头,
答应下来,从昨天跟出了曹州北门,今天到了寿张县,乃是兖州府管辖,所以今晚动手,
让徒弟给咱望风,本想事成回去领赏,不想被管家拿住了。求您老人家恕咱一时糊涂,
千万别拿咱送官,小人家中有老有小,全靠咱卖药养家,若是吃了官司,一家人都饿死
了。”说罢又痛哭流涕连连磕头求饶。

    别看李贵个儿又高又大,说话粗鲁,心地却挺仁慈,见王七说得可怜,不觉动了怜
悯之心,踢了他一脚,说道:“二老爷,这汉子着实可恶,幸而不曾着了他的道儿,又
穷得可怜,放了他吧。就凭他瘦猴儿般师徒两个,也休想敌咱双手。”王七乘机又哀哀
叩求道:“管家好心肠,求老爷大发慈悲,回家之后必定为老爷和管家立长生牌位,终
生供奉。”

    “呸!”李贵骂道:“你自己娘老子都没得吃的,还供得起咱和老爷?”

    铁云坐在床治上,思索了一会,说道:“王七,老爷知道是谁花钱买了你来行刺,
什么调戏他家妇女,全是混话。不过因为我为曹州府百姓主张公道,得罪了人,和我过
不去。你受人调唆,上了当,我今饶恕了你,明天就给我离开寿张县,谅你也不敢回曹
州府了。以后规规矩矩做人,别再贪图钱财,做那犯法掉脑袋的勾当,听清楚了没有?”

    “小人听清楚了,叩谢老爷和管家饶命之恩,一定重新做人。”说罢又碰了几个响
头,千恩万谢,起身走了。

    李贵解了手,闩上房门,问道:“二老爷,你说是谁指使王七干的?除了那个阎王
爷毓大人,不会有别的人吧?可惜他白操了心了。”

    铁云冷笑道:“姓毓的是个聪明人,他都想周到了,叫王七出了曹州府再下手,是
免得他有主使的嫌疑。即使杀不成我,也给我一个警告,不要和他作对。谁知我刘某人
是个顶天立地天不怕地不怕的堂堂大丈夫,越是要堵我的嘴,我就越是要大声疾呼。”

    李贵嘻嘻笑道:”咱和二老爷一样,也是不怕天不怕地的汉子。”

    铁云笑了,说道:“刚才你没有受伤吧?”

    “没有,我是福将。”

    铁云笑道:“睡吧,天还没亮哩。”

    铁云办完了寿张县的公事,乘船来到治河的平阴、长清两县,六月中,抄录完了长
清县的河工档案,正欲再查县志,然后前往对岸齐河县。清早,忽听得城中人声鼎沸,
奔走惊告,都说:“黄河又决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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