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琴之死 隆冬时节,铁云正拟再次去太原呈递《山西矿务公司与英商福公司订办山西矿务章 程》的定稿,忽然接到淮安家中发来的加急电报,那时候电报局不译电文,铁云不知家 中出了什么急事,慌忙找出电码本翻译出来,乃是: 三姐病重,速返,衡 铁云惊慌地向瑞韵道:“不好了,三姐病重了,我得马上动身回家,山西去不成了, 让李贵代我去一趟吧。”于是喊李贵到上房来吩咐道:“三姑太太病了,我要赶回家去, 你代我去一趟太原吧。” 李贵呲牙咧嘴,搔耳摸腮道:“咱……咱和洋人合不来,也不会说洋话。” “这次你一个人去,不和洋人照面。” “见了抚台大人咱也不会敷衍,他若称咱“老哥”,咱该称他“老弟”吗?老爷可 得教教咱。” 傻瓜!你不用去见抚台。这里有一份矿务章程,你带了去送给那边矿务公司总办方 老爷,前两回去太原,你不是去过那个衙门吗?” “去过。”李贵活跃起来了,说道:“那个方老爷挺和气,咱能和他说得来,反正 交了章程就往回跑,北京家中没个大男人看门哩。” “不,你得在太原住几天,等抚台看过了章程,没有改动了,方老爷会写回信给你 带回来。记住,必须带个书面回信,懂吗?” “明白了,咱也是老公事了,这个还不懂。” 铁云随手写了一张给方孝杰的便笺,附上经罗沙第改定后的矿务章程,套上信封, 封固了交给李贵,说道:“这封信千万不能丢了,路上不许喝酒,不许向人家提起老爷 的姓名,更不能走漏山西煤矿的事,懂了吗?” “那咱装哑巴就是了。” “好啊!”铁云笑道:“你若能装哑巴就再好没有了。”然后又吩咐道:“现在先 去给我雇一辆双套骡车,车夫和骡子都要身强力壮的,明天一早动身回淮安。” 铁云悬念三姐的病,一路上惴惴不安,风吹草动都觉心惊肉跳。飓风卷尘,黄日昏 昏,夜犬狂吠,乌鸦晨叫,无不骇然以为是不吉之兆,不知三姐怎样了。夜夜惊梦,一 身冷汗,长大以后,从来没有这样强烈地思念过三姐。平时远离三姐,已经习惯了,一 旦忽接电报,才突然感到可能从此永远失去了三姐,回家时,再也见不到这位世上至亲 至爱的胞姐了。他坐在车中,时时默忆幼时依依三姐膝下的情景,泪水湿了又干,干了 又湿,任它没完没了的流淌,心凄凄而惆怅,意惘惘而神伤,这般忧思向谁诉说、惟有 悄悄和泪吞下。 这天驱车来到黄河北岸的齐河县城,天色已暗,不得渡河,便在旅店住了下来,一 路风尘,倒头便睡。才朦胧间,忽听得门外人声喧哗,有人询问:“北京来客刘铁云先 生住在店中吗?”店小二应道:“有,就在北屋东首那一间。”于是有人推门进来,喊 道:“鹏鹏,鹏鹏,三姐来了,还不起来?”铁云急睁眼,果是三姐素琴,不觉又喜又 惊,一跃而起道:“三姐,接到若英电报说你病重,可把我急坏了,披星戴月赶了回来, 怎么您竟好了?” 素琴坐下来道:“若英发电报时确是病得死去活来,后来忽然好了。所以急急一路 迎了上来,怕你着急,我的脚都走疼了。”说罢不住抚摸小小的金莲。 铁云诧异道:“姐姐怎么不坐马车。” 素琴道:“马车半路坏了,又雇不到车,只得走了来,倒也爽快。你姐夫走得慢, 还在河那边不曾过来。” “怎么,您和姐夫一起来的?你们俩和好了?” 素琴笑道:“你还不知道,克家已经戒烟戒赌,改邪归正,老屋赎回来了,我这次 回去就要搬回老屋去了。” 铁云喜道:“想不到姐夫浪子回头,也是姐姐的福气。” 这时忽听得门外有人惊呼:“不好了,河上有人掉进冰窟窿里了。” 素琴大惊道:“不好,莫非克家掉进去了,我要去看看。” 铁云劝道:“天寒风大,河冰结得厚厚地,车马都能过去,怎会把人掉下去,姐姐 莫听他们胡说。” “不。”素琴站起身道:“我不放心,我要去看看。”说罢往外就走。 铁云急忙跟出店门,街上人们三三两两往河上跑去看救人。素琴行走如飞,一晃眼 已出了城,赶到河上,只见有人正在冰窟窿边捞人,却捞不起来,铁云搀住三姐走近窟 窿边,素琴急着要救克家,人多体重,窟窿边上的冰层渐渐裂了开来,铁云大喊:“三 姐快逃,冰裂了!”谁知话音未落,素琴已经陷入了冰窟窿中,双手犹在乱抓。铁云急 忙上前挽住姐姐的手往外拖拽,不料脚底下的冰面一块块地崩裂,他也掉进冰河中了。 只觉浑身冰凉,不但不曾见到庄克家,三姐也不见了,他两手乱划着大喊道:“三姐, 三姐!快抓住我!”手挥脚蹬,猛醒过来,却是一梦,犹觉神思惶惧,心头猛跳。 铁云披衣剔亮了灯,用火柴点燃一支雪茄,慢悠悠地靠在床上吸着,默默地回忆梦 境,不觉泪水又涌了上来,喃喃自语道:“难道三姐已经过去了吗?这是她在托梦吧?” 想到三姐会从此长眠不起,不禁泪水迸流,幽幽泣道:“三姐,三姐,你等等鹏鹏,让 我赶到家中为你祈福求寿。你不能走,你太苦了,千万不能走啊!” 次日一早渡河,明知是梦,却想在河上寻找冰窟窿的痕迹,哪里能找得到?过了河, 催促车夫挥鞭赶路,恨不得插翅飞回家中。这天上午终于进了淮安城,来到地藏寺巷家 门口,虽然不见门上丧棚,料想三姐也只在旦夕之间了。匆匆吩咐门上家人取下行李, 开销车钱,惶惶然飞步进大门,过轿厅,拐了弯,穿过长长的夹弄,来到最后一进树德 堂前。忽见庭院中停了两顶轿子,轿夫在轿旁等候着,若英和耿莲扶了三姐摇摇晃晃地 从上房出来,天色阴沉,而素琴面容惨白,瘦骨嶙峋,铁云眼花错乱,又疑身处梦中, 迷迷糊糊,魂飞魄散,扑通跪倒在素琴足前,抱住她的双腿号啕大哭道:“姐姐,你真 的不等我了,不要走,今天无论如何不让你走。我愿求上苍损我的寿为姐姐添寿。姐姐, 你太苦了,我要奉养你安度晚年,你不能走!” 素琴乍见兄弟,且喜且悲,也许是姐弟心灵相通,那泪水竟也无端地流了下来,却 被铁云抱住腿摇撼得头晕晕地,不知铁云在说什么。靠在若英身上,喃喃道:“好兄弟, 你回来了,我还以为见不到你了。” 若英感叹道:“二老爷,你怎么了?三姐不是好好的吗,你胡说些什么?” “别骗我,这是梦,我又在梦中了,一松手,三姐就走了。” 铁云依然涕泪迸流,大哭道。 “真的,你哭糊涂了。”若英笑道:“这哪是梦?克家死了,三姐支撑着一定要去 坟前祭奠哩。” 这一说,铁云越发号哭道:“果然是梦,克家真的死了,他是掉进冰窟窿里死的, 姐姐不能出去,去了也会掉进冰窟窿里的。” 一家人骇然吃惊,若英道:“铁云,你大概路上中了邪了,怎么胡说八道了,快起 来,到我屋里躺一会,等三姐回来了再好好叙谈。” 耿莲喝道:“二老爷快起来,你不是做梦,若不相信,掐掐自己的人中看疼不?” 铁云果真听话,站起来掐了人中,竟觉得痛,拧拧耳朵也痛,又握住三姐的胳膊摇 了两下,实实在在是个活人,不觉又哭又笑道:“谢天谢地,三姐还在!” 忽觉一阵头晕,两眼漆黑,神志迷糊,竟然失去了知觉,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幸亏 一名轿夫抢步上前托住了。若英吃了一惊,喊了两声不应,急忙摸摸铁云太阳穴,叹道: “二老爷病了,额角好烫,烧得不轻,定是路上焦急,又受了风寒,快抬回惜阴堂去请 医生。”又向素琴道:“三姐,铁云人事不知,我只能留下来等医生,就由耿莲陪你去 祭坟吧。” “我等一会去。”素琴拭泪道:“我不放心铁云的病。” 素琴乘轿子来到惜阴堂,瞧着铁云睡下,刘泽去请来了医生,大哥孟熊也闻讯赶来 探视了,医生诊了脉,说道:“贵府二老爷路上受了风寒,又赶路劳累,急火攻心,上 焦阻塞,以致突然发病。幸亏素来体质强健,脉象尚属平稳,没有大碍。此刻昏迷,乃 是疲劳过度,犹如琴弦,绷得过紧也会断裂的。服下清热安神开窍药,睡一二天,退去 高烧,恢复疲劳,就会痊愈了。” 于是素琴放下心,含了一汪泪水和耿莲去东门外庄家祖茔祭奠夫婿克家的墓塚。克 家穷途潦倒,贫病而死,死前总算明白过来,写了一纸遗书留给素琴,忏悔一生荒唐, 给她带来痛苦,求她宽恕,愿来生犬马报答。素琴心慈,究竟夫妻一场,暗暗地掉了几 滴眼泪,托耿莲给她变卖些首饰去为克家办丧事。耿莲和二太太说了,若英立刻将首饰 还给了三姑太太,说道:“铁云虽不在家,我却可以作得了主,首饰您留下,我另外拿 出五百两银子来,差刘泽用您的名义去庄家资助丧事,您看可好?” 素琴感激道:“好虽好,我却过意不去。” “克家是铁云的姐夫,亲戚之间理当相助,有什么不过意的。不过这件事也当让大 老爷知道,听听他的意见,不能把他撇在一边。” 耿莲去请大老爷到树德堂来,素琴默默啜泣,若英代说道:“大老爷,克家死了, 临终前写了一纸遗书,表示忏悔,求三姐宽恕,您请看。” 孟熊看了叹道:“克家早几年觉悟多好!” 若英道:“三姐念他临终悔过,打算变卖首饰助他安葬。” 孟熊叫道:“放着两个兄弟在,怎能动三姐的首饰?” “是啊,我也是这样说,所以刚才和三姐说了,准备拿出五百两银子为克家办丧事, 当然只能一切从简,不过是买一口棺木,筑一座墓穴罢了,还请大老爷作主。” “很好,另外我再拿五百两银子出来,打发他剩下的那几个姨太太,资送她们回娘 家去,庄家的事就算了结了。” 素琴为了克家临死尚有悔过的意思,不觉勾起了初嫁时的往事,少年夫妻究竟也曾 有过一段甜美的日子,此时不禁都涌上了心头,忘了恼恨,只有怜惜,悲伤哀叹,竟是 病了。这一病,医药无效,饮食不进,一天天的沉重起来,若英急了,才发了一个加急 电报催铁云赶速回家探视。昨天,刘泽料理完了克家棺木安葬,竖了墓碑,栽植了松柏。 女儿文娟、文颖参加完葬礼,回来禀报母亲,素琴又默默地落了泪。女儿走了之后,她 一夜哀思不能排解,今日早上命丫头请二太太过来,说要去克家墓上看看,无论若英怎 么劝阻,素琴只是不听。又请来了大老爷,也劝不住,只得依了她,唤来了轿班,把轿 子抬到树德堂前等候。素琴由丫头老妈子服侍了起床梳洗,换上素妆,究竟久病体虚, 一阵阵的眩晕,哪里站立得稳?若英又劝她不要出门,素琴仍然不听,正被扶出屋来准 备上轿,恰巧铁云赶到。 素琴祭坟时伤感过甚,在墓前昏厥过去,耿莲急忙救醒,用轿子抬回家来,扶上床 歇息。素琴念夫君之不幸,哀身世之孤苦,忧忧郁郁,病情愈发沉重。 铁云睡到次日近午,方才醒来,伸伸懒腰,赛如无事一般,笑向若英道:“我好睏 啊,眼皮像胶住了一般,糊里糊涂怎么竟睡不醒了。” 若英叫道:“老天爷,你睡了一天一夜,把一家人都急坏了,你还若无其事。”摸 模他的额角,喜道:“阿弥陀佛,总算退烧了,头晕吗?” “不晕,不晕!”铁云掀被起来道:“我又不曾生病,还要去看三姐哩。回来时好 像见到她站在屋檐下,是怎么回事?难道眼花了,或许是做梦吧?” 若英讲了原委,说道:“三姐从坟上回家,身体更不行了,刚才我去看过她了,你 快去看看吧。” 铁云一蹦下床,一边穿衣,叹道:“克家如此无情无义,到头来三姐还是这样顾惜 他,心肠实在太慈了。” 若英道:“这也难怪,是克家先忏悔了,三姐才宽恕了他,究竟夫妻一场啊。” 铁云来到树德堂素琴屋中,说道:“三姐,我看您来了。” 素琴瞅着铁云,挣扎着坐了起来,说道:“很好,总算把你盼回来了,你的病好了 吧?” “没事,你摸摸我的太阳穴。”铁云拿起姐姐的手,忽然惊叫道:“姐姐,你的手 怎么冰凉冰凉?” “松手吧,别凉了你。”素琴缩回了手藏到被窝中,叹口气道:“兄弟,姐姐不行 了,能见上一面,我很高兴。” “不,不,姐姐,你会好起来的,只要胸怀旷达一些,少忧伤,多欢乐,进了饮食, 身体就会一天天复元了。” 素琴吩咐丫头:“给二老爷端个凳子来,别站累了。” 铁云道:“不要拿凳子,拿个小杌子来。” 丫头端来一张矮凳,是下人们坐的,放到了床前踏板上,素琴道:“太矮了,坐着 也累。” 铁云坐下来试了一试,正可以伏在床沿上和姐姐说话,开心地笑道:“姐姐,还记 得我小时候伏在你的膝上听你教我识字,教我唱儿歌吗?那时候大概还没有我现在坐着 这么高,我坐在这里,仿佛又回到三十多年前在河南时的光景了。” 素琴眸子里突然爆发了一刹那兴奋的神采,幸福的泪水在眼中滚呀滚地,朦胧中仿 佛坐在她床边真的就是四五岁喃喃识字的小鹏鹏,她喘着气侧过身来说道:“鹏鹏,那 时候是我一生中无忧无虑最最快活的时候,你还记得我教过你的唐诗吗?” “记得!姐姐圈点过的那本《唐诗三百首》,我至今还保存得好好的,这是我藏书 中最珍贵的本子了。” 素琴头晕晕地合上一会眼,喘息了一会,又说道:“鹏鹏,你背几首唐诗给姐姐听。” 铁云想了一下,说道:“唐诗三百首中,初学几首浅显的至今印象最深。”于是开 始吟哦张祜的《何满子》“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 素琴合目凝神,细细谛听,叹道:“这首《何满子》是选给你启蒙的,为的是诗中 文字笔划简单易记,想不到你至今没有忘记。” 铁云又吟诵了孟郊的《游子吟》,“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 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吟罢,姐弟两人都已泪水盈眶。铁云道:“出门在外,每回吟咏此诗,便想到老母 和三姐,姐姐教我爱我的手足之情至今未报,望姐姐早日恢复健康,做兄弟的陪了姐姐 到北京、天津、上海各处走走玩玩,到各地名山大川畅览天下胜景,才可稍稍赎去我的 一分内疚。” 素琴唏嘘道:“我怕是没有这个福份了,老太爷、老太太在天上召我了哩。”说罢 又流泪了。 “姐姐,你干吗又伤心了,不要哭,不要哭,再听我背诵一首慷慨激昂的卢纶的 《塞下曲》,于是继续吟哦道:“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还未吟完,三姐却已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素琴醒过来后,悠悠地叹道:“鹏鹏,我梦见老太太了,我说老太太,你寂寞了, 我来陪你吧。老太太说,克家不是回头了吗,还是住到庄家去吧,究竟是夫妻啊。” 铁云愕然道:“姐姐百年之后,寿穴果真和克家做在一起吗?我怕他会欺侮你哩, 还是和老太爷、老太太在一起吧。” 素琴惨然道:“哪有出嫁了的女儿葬在娘家祖坟上的?鹏鹏,拜托你了,在我身后, 在克家墓旁另外筑一座坟,那就是我的归宿地,只能这样。浪子回头金不换,他会待我 好的。” 说着说着,涕泪交零,泣不成声。 铁云猛地大哭道:“姐姐,不要提这些了,你才五十岁,还不老哩,好好养病吧。” 素琴越来越虚弱,连汤药也很难咽下去了,现在惟一的乐趣是听铁云叙述往事,吟 咏唐诗,到了第五天的傍晚,铁云背诵完了张继的《枫桥夜泊》,猛抬头,三姐毫无动 静,神情异样,他赶忙摸了一下她的鼻息,全无感觉,素琴走完了痛苦的人生道路,在 幼弟的安抚爱慰中凄然长逝了。 孟熊与铁云遵照三姐遗志,在庄克家的墓旁另筑了一座新坟,立了碑石,将两坟用 花岗石护栏围在一起,重新修了墓道、供桌,遍植素琴生前喜爱的翠竹,地藏寺巷家中 则供奉了素琴的神主牌位,上写: 三姐适庄之位 胞弟 梦熊 梦鹏 立 庄家没有人了,素琴的牌位只能永远安放在娘家,那里有他的胞弟与他为伴,特别 是最亲密的小鹏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