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云回到北京,才知京中大乱之后,病疫流行,家人刘升病死,代步的老灰马也病 死了,安香病了一阵幸而痊愈,李贵是铁打的身子,安然无恙。安香埋怨铁云不该出门 那么长时间,接了她生病的电报也不马上赶回来,铁云少不得亲热温存了一番,说道: “我本打算五月底回京的,接到电报,急得不得了,做梦都是回到京中和你重聚,所以 回绝一切应酬,才几天就动身回来,你说我的心不都在你的身上了?” 安香这才回嗔为喜高兴起来。铁云问她,哲美森带回来的首饰收到了没有,欢喜不 欢喜?安香嫣然笑道:“都收到了,亏你放在心上,究竟是上海的款式,精巧得很,可 惜病了,还不曾戴过哩。” 铁云笑道:“明天请笙叔与子谷夫妇、虞希、梦青,和福公司几位洋人来吃晚饭, 你把它们戴出来吧,也让大家欣赏欣赏。” 铁云回京后,加紧为福公司办事,河南矿务章程已由河南抚台报到朝廷,又有御史 郑忍赞上章弹劾代刘鹗出面的翰林检讨吴式钊和预丰公司程恩培,“惯办矿务,借端渔 利。”幸亏庆亲王和王文韶帮忙把弹章压了下去,奕劻命吴式钊先与罗沙第在借款合同 上画押,为了敷衍外界舆论,在批文中添了一段滑头的官样文章:“由河南巡抚刘树棠 随时察看,如果有从中渔利情事,即行撤换。”随即,为运输河南矿煤而兴建的泽浦铁 路道(道口)清(清化)段(今河南滑县至博爱)也动工了。泽浦铁路全线从山西泽州 (今晋城)到江苏南京对岸的浦口,准备将晋煤经火车运到长江沿岸码头,然后转船运 销海内外。 奕劻和王文韶后来都得到了福公司酬谢的股票,票面共有八千英镑之多,约值十万 银元,当然也少不了有铁云的一份,有股票,也有现银。那个时候向洋人借款都按九折 实收,而且是明明白白写在合同中的,以刘鹗经手的道清铁路借款为例,合同要点是: 借款数目 英金七十九万五千八百镑 折扣实数 九折 合七十一万六千二百二十镑 长年利息 五厘 借款年限 三十年 借款公司 伦敦福公司 扣下的那个一折(百分之十),称为回折,或是佣金、手续费,便是当时中外经手 人的“合法”好处。盛宣怀就曾拿了不少借款回扣。当时上海租界上的洋行买办,除了 几百元固定月薪外,全靠佣金和杂项收入致富,进出口贸易佣金大体是百分之三左右, 一般洋行买办一年回佣收入上万元,多的如汇丰银行和怡和洋行买办一年五万元,上海 英美烟草公司大买办郑伯昭一年佣金则达五十万元,刘鹗几年才得一次千分之一的借款 佣金,大可不必大惊小怪了。 除了河南煤矿以外,铁云又为福公司联络杭州在籍内阁中书高子衡,借款开采浙江 四府矿产,已由浙江抚台奏请皇上批准。铁云不满足于这些成就,那灵敏的头脑和超越 同时代人的经济意识,使他跳出矿路的范围,计划开辟另一番经营天地。他想,既然泽 浦铁路的终点是浦口,那个地方将来必定会繁荣起来,地皮价格也会飞涨,现在大家都 还不知道泽浦铁路的事,(津镇铁路计划则是在三年之后才有人议论改为津浦铁路), 何不抢先在浦口一带大量收买江心洲廉价地皮,将来经营商埠,建造车站、码头、仓库、 商店、旅馆、民房,或者将土地零星分割,高价转售,既繁荣了地方,也取得高额收入。 他想定了主意,便写信给亲家程恩培,说了自己的打算,请他转问太亲翁、长江水师提 督程文炳有无兴趣合作办一个浦口地皮公司,收买地皮,经营商埠。他在信中写道: “令尊大人总馆长江水师虎符,威镇一方,熟悉当地情况,声望夙著。出面收买江心沙 地,必定省却许多周折,而仆略谙经营之道,添为绿叶,追随太亲翁左右,当可附骥尾 而凌霄汉。” 恩培把铁云的意思转告了父亲,文炳钦佩铁云的眼光,也想从中发一大笔财,两下 里一拍即合。这一年的八九月间就由程文炳开始陆续代买下浦口江心沙洲的土地,也为 福公司买下了一些,不过是用镇江人茅金声的名义,以免受人责难。这里,铁云又为自 己埋下了一个祸根,洋人是不许在非通商口岸的内地擅自买地的,铁云虽用了障眼法, 借用姓茅的名义,可是此人怎会和福公司罗沙第等相识,明眼人一看即穿。 一向做事大胆冒失的铁云没有想得这么深,他得意地度过了光绪二十八年这一年, 办洋务,玩古董,处处捷报,梦想有一天成为中国的地产大王,好不兴头。北京城中古 董铺晋古斋、输文斋、尊古斋、萃古斋、大观斋、清晖阁,时时有他的足迹,一年玩古 董就花了一二万元,还觉是“阔得穷极了。” 谁知乐极生忧,第二年早春乍暖还寒的时候,王稚夔驱车来访,他们是在一起玩乐 惯的,平时脱略形迹,无话不谈,今天寒暄了几句,忽然皱了眉道:“铁云,树大招风, 你又被人告了。” “又是哪一位都老爷?”铁云笑道:“告多不愁,我已经不放在心上了。” 稚夔正色道:“这回可不一样,是浙江留日学生上的公禀,指责你和浙绅高子衡君 盗卖全省矿产,说是得银三百万两,每百万两与高十二万,其余皆是阁下独得,军机处 看了这份公禀都哄动了,说是刘鹗发了大财了,怪不得为洋人办事这么起劲。” 铁云气得涨红了脸,怒道:“胡说八道,你相信吗?” “我是不信,家父也不信,还替你在军机堂辩护。说是浙矿的事,浙江抚台奏报上 来,已在去冬批了依议,公禀上夸大其词,不可深信。为此还和鹿尚书(鹿传霖)呕了 气,因为他说家父袒护你。虽然后来众军机看在家父面上,含含糊糊不再追究,难保今 后不再冒出别的枝节来。所以家父嘱我转告,别再与福公司扯在一块儿了,见好就收吧, 最好暂时住到南边去,万一风吹草动有个退步。” 铁云呆愣愣地思索了好一会,才叹口气道:“举世昏昏,少有知音,我太孤独了。 承中堂厚爱,没齿不忘。福公司那边我就去通知他们,准备将经手事务交代清楚,以后 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刘鹗和福公司没有什么牵连了。至于离京的事更好办,内人是湖州人, 来到北京后乡思浓郁,一直水土不服,时时想回江南去,我在南京浦口买了些荒地,打 算办个地皮公司,也应该回去照料。请上复相国,刘鹗一准尽早离京回上海去,走的时 候当来相府辞行。” 稚夔告辞后,铁云先去上房和安香说:“北京的事料理得差不多了,我在南京浦口 买了地,准备大干一场,必须回南边去经营。你不是想家吗?我们过几天就动身回苏州 吧,你看怎样?” 安香高兴得跳了起来,说道:“太好了,我做梦也想家,回去越早越好。我依依母 亲膝下三十年,大家庭中热闹惯了,家务事也不用我操心,在苏州时还好,离南京娘家 近,想家了,买一张火车票,到镇江转乘轮船,转眼就到了。可是来到北京,除了淑芳 姐姐,没有一个亲人,寂寞死了。况且家中大小杂事男女佣人都要时时来问我,烦死了, 我真不是主妇的料。底下人胡弄我,我也不知道,只能睁眼闭眼,他们爱怎样就怎样, 只要不来打扰我吹笛拍曲,吟诗弹琴,就很好了。”说罢自己也觉好笑,竟捂了嘴格格 地笑了起来。 铁云握着安香柔嫩的小手,抚摩着道:“安香,你这双纤手就是只该弹琴吹笛的, 家务事交给底下人就行了,天坍不下来。哈哈,我的安香夫人若是管了柴米油盐,岂不 把一身灵气都弄俗了!你收拾收拾吧,至多十天就动身。” 铁云又去福公司和罗沙第谈了要回上海去长住,不再担任北京福公司买办了。罗沙 第听了,又是摊手,又是耸肩,一股劲地摇着两个指头,操着洋泾浜华语说道:“不, 不!”然后又皱眉又摇头,咭哩呱拉说了一大堆铁云听不懂的洋话,铁云看模样知是挽 留,果然漂亮的金发小伙子沙彪纳翻译道:“罗沙第先生说:“这些年合作得很好,福 公司不能没有你,以后还要借重,你尽管回上海去住,福公司的事还是要请你办下去。”” 最后决定双方继续保持关系,原来由铁云任用的北京福公司两名中国雇员仍然继续 供职,但是对外来说,铁云已不是福公司的一员了,说穿了不过是遮朝廷和世人的耳目 罢了。 铁云又向京中亲友一一道别,子谷、笙叔和沈荩、连梦青等先后为他饯行,于是铁 云夫妇离京赴津转船南下。 这时上海英美租界已经扩张到西至静安寺和延平路一线,东至杨树浦大片地区,改 称公共租界,法租界也从上海县城向西扩展至现在的重庆中路一带。十里洋场尽是商店、 洋行、戏园、赌场、妓院和鸦片烟馆,还出现了自来火(煤气)、自来水、电灯、汽车, 并正在筹备电车公司,商业畸形繁荣,成了中外淘金者的乐园和华人寓公的乐土。另一 方面,由于清廷的政治势力在这个国中之国的租界上不能为所欲为,革命党人和维新人 士结社集会,议论国事,也十分活跃,民族资本家则在这块土地上兴办了许多工厂公司。 铁云的轮船靠上十六铺码头,他和安香一行下了船,等李贵去雇马车,那时虽有人 力车,究竟不如马车体面。铁云站在路旁东张西望,忽见一群长袍马褂的绅商和随从司 事人员从旁边一座码头大门出来,领头一人半百年纪,精神健旺,停下步来指着黄浦江 向身旁的同行者说了些什么,那些随从们一个个恭恭敬敬地聆听着,都道:“状元公放 心,一切都齐备了,一定按您的吩咐去做,明年这个时候包管一座崭新的大达码头出现 在这块工地上。” 状元公便是张謇,只听见他严厉地说道:“有决心还要有行动,我要你们拿行动给 我看,明年这个时候,我们大达轮埠公司的第一条轮船一定要投入从上海到汉口的客运, 和洋商轮船公司较量一下高低,若是做不到,趁早讲,我另请别人来干。” 众司事都抢着道:“季翁放心,到时候只早不迟。” 张謇点点头和几位绅商分别踏上路旁的自备马车走了,随从们又回进码头大门去。 铁云仔细瞧去,门旁挂着的招牌乃是:“大达轮埠码头筹备处。”铁云咋舌道:“乖乖, 这位张季直果真干出成绩来了。” 安香道:“老爷认识这位状元公吗?” “认识,我们还打过赌哩,七年前他劝我不要办洋务,要脚踏实地办实业,办教育, 我不同意他的看法,如今我一事无成,他竟办起了火生纱厂,通海垦牧公司,和别的许 多事业,又从南通闯进上海,走到我的前面去了。” 安香笑道:“那末是你输了。” 铁云狠狠心道:“我不承认输,我还有浦口的地皮哩,浦口商埠办成了,一定比大 达轮埠公司强,过几年再论高低吧。” 李贵雇了几辆马车来了,铁云等先至安庆里歇息,然后送安香去苏州胭脂桥旧居, 铁云则在沪苏两地不时往返。 不料进入三伏炎夏,上海人正热得喘不过气来,都说还是北方的夏天凉快,连梦青 忽然冒着酷热如火的六月大伏天从北京来到,换了一身派力司西装,辫发盘在头顶心上, 草帽压得低低的,轻轻敲开了安庆里刘宅大门。李贵开了门,梦青一闪而入,急命李贵 闩上门。李贵愣愣地认不出来,说道: “您老是谁啊?别跟我逗着玩!” 梦青除下草帽,说道:“大老李,不认得我连梦青了?” 李贵慌忙请安道:“连老爷,您这身洋人打扮,我可认不出来了,咱还以为是东洋 鬼子山下先生哩。你在客堂坐一会,我请老爷下楼来。” 铁云已听到天井里的谈话声,急忙从楚楚屋中探首出窗喊道:“梦青,你坐一会, 我就下楼来。” 李贵引梦青入客堂沙发中坐了,茶几上有一盒雪茄烟,梦青也不客气,取了一支点 燃吸了起来,只听见楼梯一阵轰响,铁云穿着白纺绸短褂裤,快步奔下楼来,见梦青穿 着西装,头顶上盘着发辫,不禁大笑道:“士别三日,梦青也洋化了。” 梦青苦笑道:“一言难尽,不得不如此,到你书房中长谈吧。” 于是两人进了西厢书房《抱残守缺斋》,掩上门,梦青叹道:“铁云,出了大事了, 虞希死了,死得惨极了!” 铁云大惊道:“是自立军的事发作了?” “不是,若是为自立军而死,倒也轰轰烈烈,英名长存,谁知却是为了写给《天津 日日新闻》的一篇揭露《中俄密约》的新闻稿子闯了祸。” “啊呀,我读过那篇新闻,当时不知道是谁写的。”铁云跌足懊惜道:“若知道是 虞希写的,一定为他捏一把汗,劝他赶快出京避祸。” 梦青脱去西装,用力摇着折扇,说道:“现在懊悔来不及了。这份丧权辱国的《中 俄密约》虽是李中堂出面,实则是西太后的主张,要想联俄制日,所以答应给俄国一些 好处。《天津日日新闻》登出来后,立刻哄动了国内外,引起了中国留日学生和国内各 界人士的反对,各国公使也纷纷向外务部责难。西太后大发雷霆,命令步军统领衙门赶 紧把泄露机密的人抓起来处死。不知他们怎么侦查到这篇新闻是虞希写的,一天深夜把 他抓到刑部大牢。按照西太后的旨意立刻斩首,可是自古以来夏天不能处决人犯,于是 刑部改用杖刑,就在牢房中用竹鞭狠狠地捶打了四个钟点,打得虞希身上皮肉一片片碎 烂开来,满地血肉斑斑,却仍然没有断气,最后用绳子勒颈,才活活将虞希勒死了,死 的那天是六月初八日。” 说到这里两人眼中都泪花闪闪了,沉默了一会,铁云叹道:“虞希为揭露朝廷黑暗 腐败而死,死得壮烈,不亚于自立军的起义,他是当世的奇男子大丈夫,我们为他在上 海立个衣冠塚吧。明天我把虞希之死透露给上海报界,预料上海民众也会起来为他悲愤 为他抗议的。” 梦青道:“这事只有请你出面去办了,我被看作虞希一党,也在政府通缉之列,是 躲到北京英国公使馆,由他们设法掩护我出京的,现在不得不暂时住在上海英国领事馆 内,免得政府密探追踪,惹出麻烦,过几天风声过去了,才能搬出来住。” 铁云道:“以后就住到我这里来吧。” “不了,我还要把乡间的家眷接出来,总须另外再租一处房子。” 铁云思索了一下说道:“马眉叔兄在受文义路(今北京西路)造了整整一条弄堂房 子,名为“眉寿里”,眉叔虽已故世,马太太还是很熟的,我替你去问她租一幢房子, 租金必不会高,你看可好?” “那就拜托了。实不相瞒,此番只身逃出京来,除了随身带了一些现钱,其余一切 衣物全都留在京中,可以说是一贫如洗了,又不能抛头露面出去做事谋生,正为此踌躇 得很。” 铁云安慰道:“朋友急难相助,义不容辞,有愚兄在,老弟尽可无忧。” 梦青道:“我知道老哥慷慨仗义,可是我的脾气却也耿介得很,很不愿受朋友的资 助。我有个朋友在商务印书馆做事,他们馆里出版一份小说月报,名为《绣像小说》, 稿费每千字五元,我已有了腹稿,打算写一部小说寄了去换饭吃,穷途末路只能如此。” 铁云恍然笑道:“好主意,天下还有这样一条谋生的行当! 你若写成了,先让我拜读。” “那当然。”梦青苦笑道:“我也不过是试试罢了,还要你指点哩。” 次日,铁云将沈荩被杀消息告诉了好友汪康年,他一直在上海办报,《时务报》停 刊之后,又于光绪二十四年五月创办《中外日报》,鼓吹推行新政,反对革命党人,在 国内颇有影响。听了沈荩的消息,也极悲愤,当即写了一篇新闻稿,在《中外日报》上 登了出来,立时引起上海各界人士的震动,不论革命党或是维新派,纷纷在张园集会通 电抗议清政府的残酷暴行。铁云又去见马太太,为梦青租了眉寿里一幢两上两下的石库 门房子,家具也为他购置陈设好了,梦青合家住了进去。不几天,以庚子之乱为背景, 讽刺官场腐败的小说《邻女语》陆续脱稿了,署名“忧患余生”。铁云每篇都细细过目, 并从第五回起加了评点。梦青将小说稿交给了《绣像小说》主编李伯元(即是《官场现 形记》的作者),从七月份起登出来了,可是每月二三十元稿费,哪够梦青一家开销。 铁云为朋友办事向来讲究义气,能把心都掏了出来,明知梦青在危难之中,怎肯袖 手不问,可是他又不肯收受钱物,如何帮得上忙,踌躇多日,不曾想出个两全其美的办 法来。这天梦青又送《邻女语》的续稿来,坐在书桌旁读着当天的《中外日报》消遣。 铁云评点完了,忽然触动了灵感:“看来写小说并不难,何不我也写一部出来,让梦青 拿去换钱,这是文人之间风雅的事,想必他会收下的。”于是搁下笔道:“梦青,读了 你这几回小说,那些隐藏于嘻笑怒骂之中的微言大义,我都评点出来了,好让读者明白 作者的用心。不知不觉我也有些手痒,打算也写一部小说出来,送给你去换稿费,这总 可以了吧?” 梦青呵呵笑道:“老哥真是个热心人,你写吧,倒不是为了几文稿费,而是以你平 日的文笔,定能写成一部哄动上海的名著。登在《世界繁华报》上的《官场现形记》不 就风靡了上海,成了茶余饭后的谈助吗?” 铁云沉思了一会,说道:“自从“拳乱”之后,国人愤恨政府腐败无能,出现了专 写贪官污吏的谴责小说,李伯元写的《官场现形记》讽刺贪官,确实刻划得淋漓痛快, 但人人都照他的路子写,就俗了。我若写,便不再写贪官而写清官。” “哈哈,人家骂贪官,你却捧清官,写了出来也是拍马小说,有人愿看吗?” “梦青,你被我的话弄糊涂了吧?我说的清官是以清廉为名而残害民众为实的那些 昏官,如毓贤在山东曹州府的所作所为,号称清廉如水,不受一文贿赂,却以捕盗为名, 用站笼杀害大批良民,那就不是清官而是酷吏了,我把他写成小说,一定新鲜得很,会 没有人看吗?” “这倒是别开生面,不同凡俗,写来定很有趣。你写吧,先写几回让我送给李伯元 去,他一定会欢迎的。” 梦青走后,铁云兴致勃勃地坐到书案前,摊开稿笺,提笔略一沉吟,便如飞地落笔 下来: 话说山东曹州府与直隶、河南、江苏三省为界,边野荒村,颇有些四不管的地方, 土瘠民贫,盗匪出没无常,历任府县为此坏了官的已有好几起了,因此合省官员提起曹 州府视为畏途。那一年,偏是有一位监生出身的满洲旗人,姓玉名贤,走了山东抚台庄 宫保的门路,奉委署理曹州知府。 铁云写到这里搁下笔,望着窗外凝思了一会,忽然摇摇头,拿起稿笺揉作一团扔到 字纸篓中去,暗暗好笑:“究竟不曾写过小说,看似省力,其实不简单,哪能写得这么 直这么露!大概是对毓贤印象太深了,提笔就想到他。照这么写法,必然是两三回就换 一个角色,走《儒林外史》和《官场现形记》的老路。不行,不行,不要炒人家的冷饭, 总得有个连贯的故事。怎么写法好呢?” 他站起身来,在屋中踱步沉思,望着墙上悬挂的仇十洲工笔重彩仕女画怔怔出神, 脑中不断奔涌翻腾着数十年所见所闻,欢欢喜喜,奇奇怪怪,以及诸种悲愤不平之事, 大清帝国没落了,北京街头亲王背尸,尚书担粪,胶州湾(青岛)、大连、旅顺、威海 卫、广州湾一座座港湾的被侵占,黄河决口时灾民的哀号,曹州府的站笼,一幕幕走马 灯似的在他眼前闪来晃去。当然也有京中大臣对他的诬害,特别是那个刚毅,还有新近 发生的沈荩的惨死。不知怎么又想到了济南秀丽明媚的大明湖,和白妞、黑纽出神入化 的梨花大鼓,北京的大刀王五,扬州和上海的太谷教聚会…… 够了,够了,要写的东 西太多了,都是自己亲身目睹耳闻的,就让自己在书中扮演一个角色,把这些零零碎碎 的片段串联起来吧。想到这里,犹如拔云雾而见青天,高兴地笑了起来。小说的内容和 写法大致有了头绪了,自己是小说中的主角,总得另外取个名号,就取铁云的谐音,姓 铁名英,又因他的书斋名为“抱残守缺斋”,就用它中间的“残”字,号补残,又称老 残。那么老残如何串联全书呢?他重新踱到书桌前坐了下来,捧了头默默思索,想到自 己一生东西南北飘游不定,古人称做官为游宦,做幕僚为游幕,把行止不定的羁旅生活 用一个“游”字来形容,再恰当没有了。老残若串联全书,就不能固定在一个地方做官 或作幕,也不能经商开铺子,想到自己懂医,江湖上有摇串铃行医的走方郎中,不如让 老残扮演一个颇有学问和侠义之气的江湖郎中,就可以根据书中情节自由自在地把故事 敷演下去。“对,这是个好主意!” 铁云得意地抬起头来,取出一支雪茄烟,咬去烟头,点燃了,喷出一圈青烟,仿佛 烟中出现了四个大字:《老残游记》,他笑了,多么自然的书名!正想接下去构思如何 写开头的第一回,忽然罗振玉来访,带来了一份最新一期的《教育世界》,看到其中王 国维撰写和翻译的文章,说道:“王国维是个人才,他到通州师范学堂教书,你少了一 位得力助手了。” “这是张季直的面子,推托不了,本来邀我去主持校务,我抽身不开,让国维去教 一年书就回来。” “这次从北京回来,在大达轮船码头外面看到张季直,他正有事,没有上去招呼。 他的局面越办越大了,又办起了轮船公司,过去以为他是书生说大话,不料竟一一实现 了。” 振玉笑道:“你们不是打过赌吗?恐怕是你输了。这几年张季直以状元公弃官回乡, 脚踏实地办实业,识见明远,成效卓著,人人佩服。通海一带种棉花的,纺纱织布的, 几十万人靠他吃饭,地方上则靠他繁荣经济,兴办教育,南通因张謇而出了名,人家都 称他张南通。人以地名,过去只有执政大臣才有这项殊荣,如曾湘乡,李合肥,张南皮, 如今季直被誉为张南通,则成了在野的无冕宰相了。” 铁云微微惆怅道:“大概是我输了,想不到张季子有如此大的魄力和远见,不能和 他比了。我白辛苦了这些年,虽然为国家开矿筑路办了些事,也捞了些回佣,实则都不 能算是我的事业。到头来一事无成,反不如季直办一样看得到一样,海内都知道大生一、 二、三厂是张謇的,通海垦牧公司是张謇的,淮潍实业银行和面粉厂、铁冶厂都是张謇 的,通州师范学堂也是张謇的,财也发了,名也有了。可是我呢,没有一样可算是我的, 倡议的北京自来水公司、电车公司,上海五层楼商场、织布厂、航运公司、杭州铁机织 绸厂,湖南炭素炼钢厂,都是空谈,没有一样能办成,看来我没有张季直办事业的韧性, 好高鹜远,有头无尾,所以难以成事。” 振玉道:“不然。季直全力办实业,办一样,成一样,走的是名利双收的大道。你 则全力办洋务,以其余力办厂办公司,全凭兴趣办事,抓抓放放,哪能成事?况且又想 走小路侥幸成事,其实得不偿失,到头来一事无成,这是你们二位最根本的不同处。你 现在收买浦口地皮,也是一种侥幸心理在驱使,企望将来地皮涨价,坐享厚利,这哪是 办实业?我劝你还是趁早歇手,不要再干这些投机取巧的事了。” 铁云不悦道:“叔蕴,你又来扫我的兴了。” 振玉笑道:“忠言逆耳,既然不愿听,就不谈了吧。” 于是两人赏览了一会碑帖,振玉说起林枫在北京得到的《澄清堂帖》,已经以一万 元的高价卖给一个日本古董商人了。 铁云笑道:“好啊,这可是个好价钱!” 振玉惋惜道:“可惜是在上海脱手的,不能不让日本中间商人赚一票,如果自己到 日本去兜售,还可以卖高一些。” “想得好,以后有事去日本时,不妨带些古董去卖,不但路费花销赚回来了,还能 捞它一票。” 振玉吃过晚饭回寓去了。铁云这才凝神静气执笔写起了《老残游记》,于是白天应 酬办事,夜间信笔写上数页,少的时候只写一页,稿纸用的是八行笺横过来,以蝇头行 楷直写,每页十六行,约四百字,无非借题发挥,抒写忧国忧民之情和胸中的种种抱负 和感慨,织成故事,缀为小说。当晚略看一遍,稍稍改动,次晨交给家中出孰先生汪剑 农抄录清楚送给连梦青。梦青读了第一回中老残在山东登州府东门外蓬莱阁下的梦景, 便知是影射当时中国的现状。蓬莱阁所见的帆船象征中国,船长二十三四丈是当时行省 的数目,管舵四人意为军机大臣,“东边有一块,约有三丈长短,已经破坏,”喻东三 省;船上扰乱情形,象征戊戌政变,高谈阔论者代表当时维新志士,被人骂为汉奸的热 心救人者,大概是嘲讽铁云自己。当时看了一笑置之,虽觉文笔通俗有趣,并未见特别 出色。及至读了第二回关于大明湖景色和白妞、黑妞说大鼓的精采描写,不觉为铁云罕 见的才气所惊倒,然后又细细读了中间最出色的一段: 王小玉(白妞)便启朱唇,发皓齿,唱了几句书儿。声音初不甚大,只觉入耳有说 不出来的妙境:五脏六腑里,象熨斗熨过,无一处不伏帖;三万六千个毛孔,像吃了人 参果,无一个毛孔不畅快。唱了十数句之后,渐渐的越唱越高,忽然拔了一个尖儿,象 一线钢丝抛入天际,不禁暗暗叫绝。那知他于那极高的地方,尚能回环转折;几啭之后, 又高一层,接连有三四叠,节节高起。恍如由傲来峰西面攀登泰山的景象:初看傲来峰 削壁千仞,以为上与天通;及至翻到傲来峰顶,才见扇子崖更在傲来峰上;及至翻到扇 子崖,又见南天门更在扇子崔上,愈翻愈险,愈险愈奇。 那王小玉唱到极高的三四叠后,陡然一落,又极力骋其千回百折的精神,如一条飞 蛇在黄山三十六峰半中腰里盘旋穿插,顷刻之间,周匝数遍。从此以后,愈唱愈低,愈 低愈细,那声音渐渐的就听不见了。满园子的人都屏气凝神,不敢少动。约有两三分钟 之久,仿佛有一点声音从地底下发出。这一出之后,忽又扬起,像放那东洋烟火,一个 弹子上天,随化作千百道五色火光,纵横散乱。这一声飞起,即有无限声音俱来并发。 那弹弦子的亦全用轮指,忽大忽小,同他那声音相和相合,有如花坞春晓,好鸟乱鸣。 耳朵忙不过来,不晓得听那一声的为是。正在撩乱之际,忽听霍然一声,人弦俱寂。这 时台下叫好之声,轰然雷动。 梦青闭上眼,仿佛身在济南明湖居大鼓书场,听白妞黑妞的演唱,余音袅袅,犹在 耳际回旋。不禁拍案狂喜道:“想不到铁云刻划人物景致如此高超细腻,感人如此之深, 若是登了出来,一定哄动上海!” 《老残游记》于当年八月在《绣像小说》上问世了,后来为了商务印书馆删去书中 宣扬三元甲子预卜吉凶迷信和攻击“北拳南革”(义和拳和革命党)为妖魔鬼怪的第十 一回,双方闹了意见,梦青停止售稿。两年后,铁云补写了第十一回,又续写了第十五 至二十回,是为初集,光绪三十二年在《天津日日新闻》上重新连载。果然以他优美动 人的文笔和揭露昏官酷吏近乎公案书的趣味盎然的故事,吸引了无数读者,跻身于中国 文学名著之列。当时铁云用了“鸿都百炼生”的笔名,社会上不知作者是谁,直至铁云 故世之后数年,才由刘氏后人正式宣布,从此刘鹗之名与《老残游记》并传于世,书中 有些段落且选为学校语文教材。 刘鹗的洋务买办生涯即将过去,在最后厄运降临之前,忽然写了《老残游记》一书 而蜚声海内外,历时近百年而不衰,岂是刘鹗当年信笔写来所能预料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