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秀全和冯云山在进紫荆山前,写了便函托韦昌辉差人送到贵县黄为政和石达开两 处,说是去了紫荆山后便来贵县相晤,为政、宣娇和达开翘首企待,不料久久不见洪冯 来临。原来此时天地会起义大小数十股,活跃于两广和湘桂边界,声势不小。活动于广 西南宁府的张嘉祥一股,聚众千余人,打起“劫富济贫”旗号,于七月间由横州北犯, 赛如猛虎出山,进展神速,直抵贵县覃塘圩,距贵县县城不过四十里,离那帮村也只得 六十里光景。按照这般秋风扫落叶的兵势,不需几日就可拿下浔州府,省城桂林也将受 到威胁了。广西巡抚劳崇光慌忙调兵围剿,派南宁协(相当今日的旅)副将(旅长)盛 钧从南宁北上尾追,浔州知府顾元凯、副将李殿元驻兵贵县,防堵东路,广西提督所属 提标营从三品游击段炳南和宾州知府刘继祖则扎营宾州甘塘墟,以防张嘉祥北进,形成 了合围形势,战云密布,道路阻塞,洪冯两人只得推迟南下。 那张嘉祥剽勇善战,是广东高要人,少年时在贵县米店做过佣工,后来加入天地会, 三年前聚众数百人在广东合浦起事,被清军围攻,屡蹶屡起,屡起屡蹶,去年躲到钦州 十万大山,只剩下了二十九人,不料今年又再度出山,避实击虚,越过无人防守的镇龙 山西上,奔袭甘塘清军,杀死清军游击段炳南,知府刘继祖仓皇逃回府城,全省震动。 广西清军兵力微弱,无力应付遍地起兵的天地会,巡抚劳崇光只得命副将盛钧前往甘塘 招降张嘉祥,答应赦罪授官,张嘉祥本就无意反清,从不曾打出“反清复明”的旗号, 不过是流寇罢了,当时觉得有利可图,便投降了清政府,改名张国梁,从此成了农民起 义军的死敌。 张嘉祥投清之后,道路恢复,已是晚秋时节了,洪秀全与冯云山离了紫荆山来到贵 县,由黄为政兄妹陪了从赐谷村步行来到那帮村。春娥已在今年年初养下了男孩荣科, 此时正抱了孩子去娘家串门回来,忽见宣娇姐陪了真主降临,喜极惊呼,便要向秀全屈 膝行礼,宣娇慌忙摇首示意,过来附在她的耳边道:“不要声张!” 春娥领会了,点点头,微笑着引他们进屋,疾步先进内室喊道:“达哥,真主和冯 先生来了,宣姐哥妹也来了,快出来迎接!” 达开大喜,急忙奔出卧室,喊道:“二哥,云山哥,可把我盼苦了!”说罢兜头一 揖,一年多来身处逆境所受的种种委曲,都从眼中夺眶而出,化成了滴滴英雄泪。 秀全扶起达开,唏嘘道:“贤弟,苦了你们了!” 云山哈哈大笑道:“玉不琢不成器,历经磨难,方见俊杰本色,一年多不见,贤弟 显得更加魁伟,更加深沉了。” 为政兄妹也与达开相见,为政道:“目前团练势力不小,暂时不要让他们知道教主 与云山哥的身份,以免意外。” 宣娇也笑道:“到了那帮村,保护两位表哥的重任就落在达哥的身上了。” 达开笑道:“请放心,到了那帮村,万无一失。” 为政又道:“张嘉祥这小子,本来是县城米店的小伙计,现在成了天地会的大首领, 带兵杀到本县覃塘圩,闹得人仰马翻,鸡犬不宁,赐谷村颇受了些惊吓,你这里怎么样?” 达开笑道:“承蒙张嘉祥拾举,派人到那帮村来邀我与他结盟,或者借道北上,杀 出妖兵重围。” 宣娇笑道:“我料达哥不会答应。” “当然不答应。”达开挥手道,“我跟来人说,我们拜上帝会只知念经拜上帝,不 懂打仗的事,我们谁也不帮,你不要到那帮村来,我也不碍你们的事。” 云山笑道:“答复得好,对于清妖和天地会的争斗,我们严守中立,让他们去打得 头破血流。” “然后我们就趁机起兵!”达开大笑道。 “对了,对了,这就是我们的策略。”秀全与云山都笑道。 “想不到张嘉祥这小子竟然投降了,可耻,可耻!”达开道,“将来若是在疆场上 给我遇上了,可得好好教训他一顿!” 众人进了客堂,春娥差人送水送茶,又忙忙碌碌准备贵客们的酒菜住宿,宣娇从春 娥手中接过婴儿一边逗乐,一边陪了春娥忙来忙去,笑话家常。 客堂中气氛严肃,达开聚精会神地静听云山叙述去年获释和回籍经过,然后谈到这 次回广西首先去金田村会见了韦正——韦昌辉。 达开道:“韦君是个有财无势的大地主,本来是决不会接近我们拜上帝会的,只为 吃了亏,才想借重我会来对付欺侮他的人,我们目睹过他被官府恶绅欺辱得愤不欲生, 确是真情,已在写给你的信中提到了,只是担心他究竟不是我们一路的人,他没有反清 的愿望,不过一时气愤,才想投靠我们,只怕气愤过去了,又改变了主意,那时候,他 已入了会,若在我们内部有个心怀异端的人,那可是心腹之患。” 秀全道:“我看韦正一心皈教,诚心可信,又肯捐献大笔银子,很了不起啊!将来 举兵反清,无论造枪铸炮,招兵买马,哪里少得了银钱,所以和云山商量了,已经给他 施了洗礼,以后是一家人,就不要疑虑了。” 达开叹了口气,闷下头不则声。云山笑道:“贤弟思虑过人,举大事是应该想得周 到些,我细细观察了韦正,与乡里仇人闹得势不两立,情绪十分激昂,要求加入我会, 主要是保护家门,免受侵害,看不出有什么别的不良意图,将来得势后,也可能会倚仗 我会之势,报仇雪恨,这就看对方是什么样人,倘若是无恶不作的土豪劣绅,严惩一下, 未尝不可。”达开道:“就怕我们将来举兵得胜后,他跟我们不一条心,祸起萧墙,防 不胜防。” 云山赞许道:“贤弟遇事冷静,处处从全局着想,虑事深远,愚兄十分钦佩,但是 我们目前正需广收会员,扩张势力,做好起义准备。穷苦百姓固然是我们的忠实信徒, 有钱的富户中也有爱国志士或者对官府不满的,都应该广为招纳,才能壮大我们的声势。 三国时曹操说过:‘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广招贤才,方能成 大事。我们现在的信徒以穷苦小民居多,今后也要招纳读书人和地方绅士,我们举兵和 清军作战之后,这些人若不站在我们这边,就必定站到满清一边和我们作对,我们就孤 立了。今后革命的成败,就在于少树敌,广招友,若是做不到这一点,乡绅士民都跑到 官府那边,我们的处境就困难了,古人说:‘水清则无鱼,’你明白这个意思了吗?” 达开道:“云山哥的点拨,使小弟豁然开朗,举大事不计小节,只要目前愿为拜上 帝会效力,就该收留,至于今后,大权在我们手中,我想任何中途变节的人,总不会跳 出如来佛的掌心。” 云山笑道:“贤弟毕竟想透彻了。” “那末紫荆山那边的光景怎样?”达开又问道。 为政心事重重,不等洪冯开口,先摇头道:“不妙,不妙!” 秀全心事重重,装了一筒筒旱烟,默默地只是吧嗒吧嗒吸着,云山沉静地说道: “贤弟,二哥和我忧虑的不是金田村的韦昌辉,而在于紫荆山的局势,果如你信中所说, 杨萧二人玩弄降僮术,一个称天父附身,一个说天兄降凡,令人难堪。我先后找他们谈 过,暗示他们,过去天父天兄附身的事不必提了,大家心照不宣罢了,现在二哥回到山 中,请他们自重,不必再闹这套骗人的把戏了,当时他们都答应得好好的,可是过不了 几天又玩弄起这套手法来了,有时看见他们哈欠上身,准备装神弄鬼了,我和二哥赶快 离开,有时躲避不及,只得站得远远地,他们却用天父天兄的口气责令我们跪下听训, 为了维护天父、天兄在信徒中的威信,我们只得跪下。这还不算,朝贵和他的堂弟朝隆 不睦,竟假装天兄附身,命二哥亲自责打朝隆,二哥不肯,朝贵竟威胁说:‘洪秀全弟, 尔若不听天兄的话,自己尚且自打屁股。’后来还是我说了几句,才自不了了之。” 达开愤然道:“我早料到杨萧二人耍弄了降僮术,必不肯再居二哥之下。那就离开 紫荆山到贵县来吧,不要受他们的气了。” 云山道:“还是应该以团结为重,不能公然决裂,那对拜上帝会的打击太大了。我 们这回南来,打算多住些日子,主要发动紫荆山以外地区扩大拜上帝会势力,壮大我们 的声势,使起义准备工作进行得更快些,也无需仅仅依靠紫荆山一个地方。当前广西各 路天地会人马纷纷起义,清军奔走镇压,穷于应付,正是我们拜上帝会准备举兵的大好 时光,可惜我们目前的兵力太少,必须大大扩充,紫荆山现有二三千人,贵县也应该达 到几千人的规模,再加上金田村韦正,平南县胡以晃、蒙得恩等几处地方,如果合计达 到一二万人,声势就浩大了,天地会中如有志同道合的正派人,也可以招纳他们入会, 将来时机一到,就可以团营举兵。” 达开兴奋地高举双手仰祝上苍道:“感谢天父天兄,盼望这一天尽早到来吧!有了 真主亲临那帮村,人心震奋,要求入会的人一定更多了,我一定要拉出几千人的队伍参 加团营!” 秀全赞叹道:“我们会中人人都像石贤弟这样忠勇果敢,何愁大事不成。” 宣娇这时抱了孩子进来,抿嘴笑道:“达哥,真主夸奖你哩,将来你手下有了几千 人,该是个大将军了。” 达开笑道:“我并不是为了想当大将军,不过愿出死力拥护二哥举兵,推翻满清, 驱走鞑虏,还我灿烂辉煌的中华盛世,就心满意足了。” 云山豪情澎湃,充满自信地说道:“只要我们齐心合力,众志成城,中华盛世一定 会到来的!” 谈完了正事,闲话起家常来,云山道:“上次我和二哥来时,石贤弟还不曾成家, 时隔一年多,连孩子都半周岁了,岁月流逝,令人吃惊,我们得抓紧起义准备,不能再 虚度光阴了。” 春娥忙完了家务,这时进来从宣娇手中接过孩子,抱着他向秀全叩头道:“孩子亚 荣叩见真主,愿真主踢福。”秀全抱过亚荣,为他摩顶祝福道:“亚荣亚荣,石家之荣, 天父佑尔,天兄护尔,长大之后,为国柱石!” 孩子在秀全怀中跳着蹭着,咿咿哑哑,好似在和真主对话,逗得大伙儿都乐了。秀 全把孩子还给春娥,宣娇又接过去逗他嬉笑,云山向为政道:“大表弟,宣表妹豆蔻年 华,人才出众,你做哥哥的怎不留心为妹子攀一门好亲?” 为政望望妹子,苦笑道:“双亲早逝,我做大哥的怎不关心小妹的事,无奈她眼界 太高,说了多少亲,她都看不上眼。” 宣娇瞟了达开一眼,说道:“我这辈子不嫁人了,我的婚事不用大哥操心。” 云山何等机警,瞅见宣娇似怨似艾瞥向达开的神情,似已明白了几分,便劝慰道: “姑娘家哪有不出嫁的,大概缘分未到吧,缘分到了恐怕推也推不了哩。” 宣娇不爱听,拉了春娥往外走,说道:“去看看晚饭准备好了吗,赶了几十里路, 肚中饥饿了哩。” 洪冯等人在那帮村住了两天,忽接到南边郁林州博白县山民首领黄文金差人来下书, 要求率领所部五六百人加入拜上帝会,清真主和冯先生去博白为他们施行洗礼,宣讲教 义。秀全大喜,便和云山商量次日动身去搏白建立新的拜上帝会活动基地。不料时近傍 晚,宅门外忽然来了两位生客,一个黑壮粗鲁,高鼻厚唇,一个白瘦文雅,淡眉细眼。 黑壮的那人约近三十岁光景,中等身材,黑布包头,穿一身黑布短褂裤,腰束阔布汗巾, 赤脚草鞋,后面还带了两名跟班,也是黑布包头,赤脚草鞋,腰挎长刀。为首的黑汉一 脚踢开石宅大门,喊道:“石达开在家吗?” 门内院子里有两个长工坐在长凳上搓草绳,见黑汉粗野,便瞧不起,喝道:“你是 什么人,敢呼叫相公的大名!” 那个白面文雅的人赶紧上来招呼道:“相烦通报,有两位老友来访石相公。” 长工这才转首向客堂喊道:“相公,有客!” 达开出屋,只认得白瘦的人乃是韦正、韦昌辉,那黑汉面相刚强,却不认得,秀全 和云山跟了出来,不约而同地吃惊道:“萧朝贵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