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朝悲歌——石达开                  


                     第三十二章 谈笑风月,国藩挥师东下

    十一月十五日月夜,九江城外的这段长江——浔阳江上,不闻琵琶幽咽之声,亦无
商旅寂寂夜语,惟有清军无数庞大的快蟹、长龙兵船和轻巧矫捷的舢板船,杀气腾腾地
碇泊在江岸,直至湖口西侧的梅家洲,和北航道八里江一带,太平军的兵船相形见绌,
退守鄱阳湖口及其以东江岸,浔阳江上尽是清军水师的天下……
    一艘高大华丽,船舷加阔的帅船,停泊在九江城西,兵部侍郎衔湘军统帅曾国藩和
主管营务处的幕僚、候选同知李元度正在舱中饮酒叙谈,心情十分闲适。天冷,门上装
了厚厚的棉门帘,舱中放了炭盆,元度掀起舷窗,略略窥望了一下舱外的月色,便又放
了下来,啧啧赞道:
    “今夜好月华!少时读白香山的《琵琶行》,每每神往于九江城外的浔阳江,恨不
能也到此一游,寻觅诗中幽美感人的意境。现在身临浔阳江上,却是一片战时景象,且
又寒气逼人,连赏月的雅兴也没有了。”
    国藩抚摸了一下浓浓的络腮胡子,笑道:
    “白诗翁写《琵琶行》,抒发商人妇的悲思,其实是写他自己贬官九江的牢骚。大
凡失意的人,才能感受到那种凄凉失落的苍茫感,此时此地的我们是万万体味不出来的。”
    元度灌下一小杯茅台酒,哈哈大笑道:“涤公此时是当今世上最得意的人了,半壁
山和田家镇接仗时,你着实紧张了一阵子。得了田家镇,才轻松了。从田家镇放船到九
江来,你一路上吟诗谈笑,好洒脱,好得意!那年你中了进士回家乡来,也不过说:
‘侥幸,侥幸!’何曾有今天这样的兴头。”
    国藩喝了一匙鱼汤,抹去胡子上的汤汁,嘿嘿笑道:“中进士不过是个人入仕的初
步,田家镇一战则事关国家大局,发匪一败涂地,水师被我大量歼灭,陆军纵然是强悍
的秦日纲和四眼狗(陈玉成因眼下有疤,被清朝官方称为‘四眼狗’)也都溃不成军,
九江以下不会再有大的战斗了。犹如秋风扫落叶,九江、安庆都可唾手而得。如果没有
意外,年内可以打到南京,这场叛乱就可完全平定。怎不教人‘漫卷诗书喜欲狂’!”
    元度斟了酒,举杯道:“涤公,来,干一杯,祝您攻下南京,封侯拜相,为天下读
书人扬眉吐气!”
    国藩又快活地嘿嘿笑道:“次青又要胡说了。为人臣的急君父所急,义不容辞,天
下太平之后,便当回乡守完先太夫人的丧礼,什么加官晋爵,我是想也不去想的。”
    元度笑了一笑,转过话题道:“逆匪石达开昨天带了一批长毛到了湖口,又派兵进
驻梅家洲,却没有增兵九江,您看他是什么用意?”
    国藩道:“石达开聪明也不聪明,他以为九江能守得住,不必增援,太大意了。秦
日纲手下精兵强将甚多,都守不住一个黄梅县,那个无名小卒林启容,怎能敌得住我湘
军塔齐布、罗泽南、胡林翼三路雄师,这是他的不聪明处。那梅家洲扼守鄱阳湖口,是
个战略要地,谁占有了,谁有利,本来我是想等陆师来了,先抽一支人马把梅家洲占领
下来。现在被石达开抢先了一步,这是他的聪明处。不过也没关系,拿下九江之后,水
陆两路夹攻梅家洲,是不费多大力气的。”
    三天之后,湖南提督塔齐布,率领所部六千绿营兵,从上游黄梅县渡江至九江城西,
奉国藩之命移驻九江城南。又过了两天,湖北按察使胡林翼,亦带领两千黔勇,从田家
镇赶到九江来,驻兵九江西门。尚余浙江宁绍道台罗泽南的湘勇五千人。待所守黄梅阵
地交付与湖北总督杨霈的兵马把守后,将于十一月廿一日从黄梅渡江,至九江城东五里
外的白水港,对九江城形成三面包围之势。估计泽南午前可到,国藩命元度分别通知三
员主将,于是日中午在座船上举行进攻九江的军事会议,并在舟中午宴。
    近午时分,胡林翼先到,他是湖南益阳人,号润芝,仅小国藩一岁,矮矮小小,长
了一副大头冲额的寿星头,翰林出身。本在贵州做道台,带领黔勇出省助讨太平军,因
为才识超人,为国藩所敬重。会见时如老友相处,无话不谈,凡是军务大计,往往同他
磋商之后才定,认为他有独当一面的才干,此时已是三品臬司,湖口之战以后不久,又
升了湖北巡抚,以湖北兵力物力支援国藩与太平军作战,成为可以与曾、左(宗棠)、
李(鸿章)三位“中兴名臣”并论的晚清名臣。

    曾、胡与李元度刚刚交谈了一会,塔齐布也来了。他是武一品提督,穿戴的是红顶
花翎石青地麒麟补褂,金光闪闪,十分威武。论官品,他比国藩还高,但他是部将,又
是国藩一手提拔的,所以恭恭敬敬向国藩打了一躬,国藩也谦虚地还了礼。刚坐下,忽

听得东边岸上炮声枪声呐喊声响成一片。国藩座船在城西江面,罗泽南渡江登岸处却在
城东五里,众人出舱探望,却瞧不清楚。林翼道:“必是罗山先生渡江,被发匪伏击交
火,半渡而战,立脚未稳,恐怕要吃亏了。”
    塔齐布道:“待我上岸发兵援救。”
    国藩摆手道:“不用。区区埋伏,罗山足可应付,等些时候,必然可到。”
    过了一会,枪炮声渐稀,终于平静下来,又过了好一会,才见罗泽南用绑带裹了右
臂,驾了小船来到,众人惊问道:“罗山先生受伤了吗?”虽然罗泽南已是四品道台了,
老朋友仍欢喜按他在乡间教书时的习惯称呼他,以表示亲热。罗泽南苦笑道:“长毛埋
伏在白水港西岸,被我军打退了。可惜伤了一些弟兄,我这条胳膊也被弹片擦伤,幸亏
未伤到骨头。保住这只手,将来,我还想赶考哩。眼下虽然得了官,究不如科举清高。”
    元度嘲弄道:
    “罗山先生今年该是将近半百的老人了吧。”
    “哪里、哪里,我才四十六哩。”
    “算了吧,罗山先生。”元度又嘲笑道,“先生将来百年之后,请涤公写一篇墓志
铭:‘罗山先生者,湘阴诸生也。’不也很清高吗?”
    国藩笑斥道:“罗山先生德高望重,别拿他开心。时间不早,还是开始议事吧。”
    国藩书生本色,虽然身为三军统帅,并没有别的将帅那么威严独断,以致部下不敢
仰视的架势,他完全以商量口吻,在众人的议论中逐渐融汇成一个统一的意见,即是作
战命令。他先说了开场白:“自从衡州出兵,无论湘潭、靖港之战,岳州、武昌之战,
半壁山、田家镇之战,每次战前会议都觉小心翼翼,考虑各种不同的作战方案,衡量其
利害得失,有时争论得面红耳赤,而犹对战争的结果并无十分把握。所以会议之后,开
战之前那段时间,往往心情沉重,悬悬惴惴,惟恐哪一点考虑不周,以致全盘皆失。惟
有今天的会议,我却觉得心中很轻快,从来没有这样的踏实感。嘿嘿,也许我也犯了胜
则骄的兵家大忌了吧?”
    塔齐布道:“不,涤公用兵向来慎而又慎,如今逆匪已如秋后之蝉,挣扎不了几天
了。破九江已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之势,实在无需多加讨论。只要区分一下各军防地,
攻城方向,决定协同攻击的时间就可以了。”
    罗泽南也道:
    “逆匪秦日纲、罗大纲那么凶悍,都被我们打得一败涂地,九江之战实在无需费神,
但等涤公区分就是了。”
    胡林翼却沉吟着道:“今天九江发匪出城伏击,似有不甘束手待毙之势,也许不是
个好兆头,他们不会据城顽抗吗?”
    “嗨,胡臬台!”塔齐布道,“你从田家镇来,却不知我们在黄梅交仗的光景,秦
日纲那伙人都不是肯轻易认输的。初时也着实抵抗了一阵,被官军的炮火和勇敢吓慌了,
还不是拔腿就逃!九江城区区埋伏,算得了什么。”
    国藩笑道:“看来九江城比田家镇好打多了,不用我多哓舌。攻城的步骤准备分作
两步,第一步是试探性的,由塔军门抽出两千人马与胡臬台联合进攻九江西门,如能一
鼓作气攻下最好。不然,则第二步分兵四门同时进攻,必可一举破城。”
    塔齐布大笑道:“涤公也太看重九江城中几个毛贼了,何用第二步!我与胡公一鼓
便可下城。”
    林翼沉静地微微一笑,细声道:“那样当然最好。”
    元度提醒着:“涤公,莫忘了四门围攻,北门还没有官兵哩。”
    “怎么没有,命驻守小池口的湖北副将王国才,带领一千人来北门攻城就是了。”
    “还有,第一步的攻城时间,定在什么时候?”林翼问题。
    “给你们四天时间准备攻城器具,就定在十一月廿六日凌晨开始攻城吧!”
    隔日,国藩命元度上岸,去胡、塔两军检查攻城准备情况。元度在塔齐布营中吃得
酩酊大醉,由两名跟班搀扶了,踉踉跄跄地下了船来。国藩闻到一股刺鼻的酒味,皱眉
道:
    “次青,你又醉了。他们准备得怎样了?”
    “很好,很好!”元度大着舌头,含含糊糊地说道,“都……
    都准备好了,十……十架云梯,五……五百名敢死队!”
    国藩知道元度喜开玩笑,大声道:
    “次青,你醒醒,这可闹不得玩儿!果真准备妥当了?”
    “当……当然,炮……炮声一响,就拿……拿下九江城,你你……你等着吧。”
    元度歪歪斜斜地被搀进了他的卧舱,才倒在床上就呼呼睡熟了。国藩吩咐跟班替元
度脱去袍服靴帽,盖上被子,亲手为他掖紧了,才回到前舱。秉着烛灯在军事挂图前站
了一会,检查明日攻城的军事部署,觉得无懈可击,才安心地伏案写下当天的日记,然
后回到卧舱入寝。
    军旅生活使国藩非常警醒。天朦朦亮,听到后舱有人走动,便推被而起,一声咳嗽,
自有两名亲兵进舱为他穿衣着靴,匆匆盥洗完毕,隔舱元度也闻声起身过来了,国藩道:
    “昨晚塔军门也醉了吧。”
    “没,他是洪量,比我能饮,就是舌头大了些。”
    “胡闹,临战怎可痛饮?你不劝阻,连你自己也大醉而归,多不好!论军纪是该受
罚的。”
    元度嘻嘻笑道:“我也曾劝塔军门不要饮酒,他说取九江算得什么大事,闭了眼也
能拿下来。那酒也实在好,酒香入鼻,我可拿不定主意了。本说只小饮两盅,红了脸不

好见涤公。谁知塔军门用激将法与我比酒量。嘿嘿,中了他的激将计,大败而归。等到
拿下了九江,再去和他比试比试!”
    猛听得一声炮响,元度叫道:
    “听,打起来了,必是长毛开炮还击了!”
    炮声隆隆,接连不断地轰轰轰轰,几响、几十响同发,震天撼地,简直没有间歇的
时候,国藩侧耳听了一会,皱眉道:“这炮,好似是几十门同发,这样密集的炮火,攻
城牺牲必重,快差人去看看!”
    一名传令兵上岸拍马向城西驰去,国藩命人端了两把椅子,与元度坐到船头上,观
看究竟。耳闻炮声不停,又响起了一阵阵士兵的呐喊声,却分不清是哪一方的。国藩眯
细了三角眼,紧紧地盯住岸上,想能捕捉一些战争进展的迹象,可是什么也看不到。
    “恐怕攻城不很顺手吧?”国藩开始有些担心了。
    “不要紧,他开他的炮,我攻我的城,攻城还能没有牺牲?”
    炮声不停地轰轰响着,天光大亮,厨夫端了饭盘把早饭开到前舱,两碗稀饭,一碟
麻辣乳腐,一碟油炸花生米。元度道:“涤公,用早饭吧。”
    国藩起身进舱,一语不发地低头吃着稀饭,忽听炮声停了,国藩猛抬头,手一震,
筷上夹着的一颗花生米滴溜溜滚落到了舱板上,愕然问道:“是攻进城了吗?”
    “大概是吧,是说破城不难。”
    两人匆匆扒完粥,抹把脸,又回到船头座位上,等待战场消息。片刻之后,传令兵
拍马奔驰回岸,元度不等他下船,就大着嗓门问道:
    “破城了吗?”
    “没有。”传令兵边喊边奔下船来报告,“禀大帅,长毛炮火厉害,城垛上守兵抵
死顽抗,攻城的弟兄十道并进,虽然前仆后继,仍然破不了城,冲上城楼的也被他们杀
了扔下城来。交火一个时辰,死伤了一百多人,塔军门和胡臬台只得下令暂停进攻,准
备重新补充了人员,先用炮火轰城,扫清城头,然后架梯再攻。塔军门嘱标下禀报大帅,
今天非拿下九江不停手!”
    国藩点点头,“唔”了一声,说道,“下去吧,我知道了。”
    这天清军一共攻城三次,都被太平军打退了。元度颇为扫兴,国藩却沉得住气,反
而譬解道:
    “今天攻城之战本是试探性质,并未出全队作战。今晚召集诸将,部署四面攻城,
长毛兵力分散,火力就不会像今天这样集中,必可一鼓而下。”
    谁知那守城的林启容并非等闲之辈,料定清兵今天攻城失败,必定发动四面总攻,
于是连夜在城外挖了护城壕沟,宽深各三丈多,人掉下去,不死亦伤,沟外又遍植木栅、
铁蒺藜。十二月初一日,清军四门总攻,精锐齐上,却较上回更为狼狈,掉进壕沟被踩
踏蹂践的,被枪炮和擂木巨石击中的,被铁蒺藜刺坏的,死伤累累。国藩坐在船头上,
听取各军一拨拨差官的战况报告。
    “禀大帅,塔军门进攻西城,尚未得手,参将童添云中炮阵亡,死伤将士约两百人。”
    “禀大帅,湘勇进攻东城,被长毛枪炮滚木齐下,抢登不成,已死伤将士一百多人。”
    “禀大帅,胡臬台进攻南城,将士登城受阻,已死伤八九十人。”
    一批批的战报,全是不吉不利的坏消息。李元度在旁只是摇头咋舌,国藩合上眼,
默默地听着,一言不发。傍晚各军收兵,九江城依然在太平军手中,将士们死伤合计竟
达七八百人,都是各军的精华。
    夜间,水陆将领军事会议在国藩座舱中进行,除了陆师众将外,又到了水军统领李
孟群和彭玉麟,孟群是官僚出身,此时保举到四品道台,玉麟是湘军嫡系,科举无成,
以布衣从戎,称为“文生”,统带水营屡立战功,此时刚保举到正五品同知。还有一位
水军统领杨载福(后来改名杨岳斌)是行伍出身,此时已保举到副将,正在武穴养病。
    烛影摇晃,气氛沉闷,统兵官们一个个神情沮丧,无人说笑,只是静静地听着主帅
曾侍郎的讲话,与首次会议的轻松乐观情绪迥然不同。
    “我们的兵力完全能将九江城拿下来,可是为了一座孤城,不值得花费太大的代价。”
国藩不怒亦不忧,也不责怪,只是淡淡地说道,“这次我们攻城较为匆忙,攻具尚未齐
备,不如将九江暂时搁一搁,留两支兵马驻扎九江城下,腾出一部份兵力移师东进去攻
打无城可守的梅家洲,等到梅家洲和湖口县城都拿下了,再回过头来收拾九江城也不迟,
这是‘越寨进攻’战术,也可称为‘舍坚攻瑕’这样的改变打法,想和诸君共同商酌。”
    众人边听边点头,胡林翼道:“涤公所见甚是。早几天攻下九江固然好,一来使沿
江大城尽归我有,不使留下孤城牵制我兵力,阻碍我航路;二则打通江西省城南昌至长
江的通路,使我军粮饷军械弹药的接济可以就近仰给于江西,但伤亡太重却不值得。不
如暂时把九江放一放,只要把梅家洲和对岸的湖口县拿下来,依然可以顺江而下直捣金
陵,至于打通南昌饷路……。”
    林翼话未说完,水师统领彭玉麒插话道:“打南昌饷路,交给我们水师吧,现在长
毛在鄱阳湖停泊了一座大木筏,筏上筑城安炮,封住了进湖的航道。只要涤公一声令下,
水师就全力打通鄱阳湖经赣江直达南昌的航路,以后江西粮饷接济就畅通无阻了。”
    李孟群是玉麟的上司,不愿他抢在前面邀功求战,冷冷地说道:“打通南昌饷路固
然好,可是梅家洲和湖口县城像一双手卡住鄱阳湖的脖子,不把梅家洲和湖口县城夺过

来,还谈不上打通饷路。”
    玉麟轻蔑地瞅一眼这个暮气沉沉的官僚,他不是湘军出身,当初曾国藩在衡阳创办
水师,商调广东、广西水师官兵,广西巡抚委派知府李孟群招募水勇一千名来湖南助战,
不想创办湘军水师的元勋一个个战死了,他的官位高,才轮到他执掌水师将印,保举做
了道台。其实他不懂兵事,全靠杨载福和彭玉麟在指挥作战。玉麟紧接着道:“李观察
说的是,不拿下梅家洲和湖口县城,难以打通饷路。水师弟兄见陆师开战了,一个个磨
拳擦掌,跃跃欲战,让我们水师打进鄱阳湖,一边侧击梅家洲之背,一边攻向南昌,两
个任务,一块儿完成。”
    李孟群又是冷冷一笑,彭玉麟分管舢板小船,大船本由杨载福管,载福不在,由他
自己指挥,他已打定主意,决不冒险命大船跟着进湖,看你彭玉麟的舢板船怎能又攻梅
家洲,又打通南昌的航道。元度平素知道杨、彭与李不睦,也曾向国藩进言,将这位不
懂水战的道台调走,国藩碍于广西巡抚的面子,不便一下子就摆脱,这时觉得他们二人
又在抬扛子,便不让他们再说下去,询问道:“陆师诸将还有什么主张?”
    泽南道:“涤公移师梅家洲的意思很好,泽南愿去。”
    林翼也道:“林翼奉涤公檄调经田家镇来九江,没有经过什么恶战,梅家洲那边让
我去出把力吧。”塔齐布嚷道:“你们都走了,岂不是留下我这一军在九江城下晒太阳?”
    国藩笑道:“莫争,莫争,留在九江的兵马不是没事干,那林启容定会派兵出诚来
时时扰乱,大仗没有,小仗不会少,若是不在九江留兵,林启容岂不可以出兵援助梅家
洲,两下里前后夹攻,官军要占梅家洲就费力了。塔军门,你和王协台(王国才)就留
在九江吧,梅家洲方向,由润芝和罗山两军担当陆路进攻。同时水师进兵鄱阳湖,攻击
梅家洲的侧翼,两路夹击,必可轻取梅家洲。在这同时,水师可抽出一部份兵船追剿湖
内匪船,直上南昌,打通饷道,士兵无饷无粮,军心必乱,此事至关重要,务必办到。
今天军事部署到此为止,至于夺取湖口县城,回师九江,下次再议。”
    元度道:“还要订一个水陆协同进攻梅家洲的时间。陆师何时可以开始攻击?”
    林翼与泽南商量了一下,说道:“陆师可于四天之内完全进入盔山阵地,随即发动
攻击。”
    元度道:“第五天是十二月初六日,水师来得及吗?”
    玉麟瞥一眼迟疑未答的李孟群,说道:“发匪石达开来到湖口以后,每天晚上派小
船纵火骚扰我军兵船,打了就跑,惹得将士夜不安宁,早已准备报复,随时可以冲击鄱
阳湖口!”
    “涤公,那末就定于十二月初六日水陆同时进攻梅家洲和湖口吧?”元度道。
    “很好!就照刚才议定的事办。”国藩抚摸着络腮胡子,又沉思着问道,“还有什
么想不到的事吗?”
    都说:“没有了,想到了再请示吧。”
    这边清军胡、罗两部六千余人开始向梅家洲以南八里的盔山阵地移动。那边罗大纲
和石祥祯也早已作了充分准备,他们昼夜赶工,筑了两座土城,四周密密地排了三层炮
眼,营外又掘了几道壕沟,沟内安了地雷,上面砍树伐木虚虚地架搭在壕沟上,木上钉
满了铁蒺藜,沟外十余丈的地带栽满了尖尖的木桩和木竹签,较之田家镇防御更为严密,
一切安排就绪,静等清军来攻。
    翼王石达开坐镇湖口行营,每天收到探事从九江前线侦察得来的战报,满意地看到
一切都按照他的作战计划在进行。九江之战告一段落,清军移师东向,达开命大纲与祥
祯加强戒备,同时由下石钟山上的瞭望哨监视清军水师行动,如发现进攻迹象,随时禀
报。
    十二月初六日,随着梅家洲方向的隆隆炮声,清军长龙大船也驶近了鄱阳湖口,将
炮筒对准了太平军大木筏,太平军筏上和两岸的大炮同时向清军兵船猛轰。翼王由胡以
晃、黄玉昆等随从,来到下石钟山的江天一览亭中观看炮战,交战了一个时辰,清兵频
频伤亡,难撼太平军水上城堡的分毫,清军兵船退下去了。翼王也下了山,大笑着向以
晃等人道:“张网等鱼,它却进不了网!”
    以晃笑道:“这却难,它击不坏我们的大筏,总不成自己把它拖走吧?”
    玉昆等都大笑了,这真是一场奇怪的战争!
    梅家洲方向炮声渐渐稀少下来,罗大纲差人前来禀报:
    “妖军第一次进攻已被打退,毙伤敌人两百多人。
    过午之后,忽报清军快蟹巨船出现在湖口,开炮轰击大筏,翼王懒得去看,在行营
中潇洒地哼着诗词听炮声,过了一会,瞭望哨士兵来报:“大筏被炮火击中火药箱,筏
上起了大火!”
    “弟兄们烧伤了没有?”
    “右半边筏上的木城烧着了,弟兄们游水上岸来了,左半边木城上的弟兄还在狠狠
地开炮。”
    “上去看看!”
    达开带了随从登上江天一览亭,但见湖上浓烟滚滚,火焰飞腾,大筏左半边木城也
烧着了,在它倾倒以前,望楼上和木城中的太平军士兵壮烈地坚持到发出最后一炮,然
后纵身跃入湖中,还有两名弟兄则悲痛大筏被毁,不愿逃生,大呼着:“翼王殿下,太
平军弟兄们,向妖军讨还血债!”然后悲壮地跃入火中自焚了。达开热泪夺眶,剑眉怒
扬,猛挥手,向传令官道:“快去炮兵阵地,命令国宗石镇吉,各炮集中目标齐轰妖军

西首第一艘快蟹,伤其十舰,不如毁其一舰!”
    顷刻间,上下石钟山上五十门江岸大炮对准那艘快蟹兵船猛轰,船上清军管带慌了
手脚,赶紧掉头逃避,却已迟了,一炮炮接连中了几炮。一炮开花,就是一二百颗葡萄
大的铁弹,杀伤力极大,可惜攻坚的威力却小,破不了城,本来也炸不沉船,偏是太平
军弹如雨下,船上无处不中炮,恰恰一发击中了火药库,轰然引发了漫天大火,霎时间
满船烟火,船上官兵无处可逃,纷纷跳江逃生,烧得焦头烂额的都葬身在火海之中,浮
尸遍江。坐镇在稍远处旗舰上的李孟群见势不妙,急忙下令退兵,太平军的炮火已对准
了西首第二艘快蟹船,不一会,也炸死炸伤了不少清兵。其余几艘一边还击,一边退出
了交火线。由李孟群率领,依然回驻到梅家洲外的江面上,犹然惊魂不定。这时梅家洲
清军陆师的进攻也失败了,第二天太平军分三路出击,一路从江边绕出盔山背后,进攻
清军左翼胡林翼部。一路埋伏于东边柳林之中,另一路石祥祯所部由鄱阳湖边的大姑塘
北上攻击盔山清军右翼罗泽南部的后背。三路进兵,炮声、厮杀呐喊声更比昨日激烈,
清军阵地岌岌可危。胡、罗两军却也顽强,拼死鏖战终日,才打退了太平军的进攻。李
孟群更加观望不前了,生怕水师进湖登岸,没有陆师呼应,必被歼无疑。
    太平军的大筏被焚沉没之后,石镇吉指挥部下连夜将老朽民船装上砂石,凿沉了拦
堵住鄱阳湖口大半个航道。只在梅家洲一侧,留下仅可容纳两艘舢板并行的狭窄孔道,
虚虚地拦下两道篾缆,诱使清军水师舢板来入圈套,但不知清军中计也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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