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这处工地上呆了半个小时,这里走那里看,向包工头交代了一些事情,接着她 钻进奥迪,发动汽车,向另一处工地驶去。这是一所商业学校,地处市郊,她承建这所 学校的图书馆。沿路交通畅通无阻,汽车很快便驶到了H商业学校门前,她按了下喇叭, 传达室的老头为她打开了大门,汽车驶上了学校林荫道——这是一条由法国梧桐树和樟 树组合的林荫道,在她承建的工地前停下了。她下车,学校基建科刘科长大步走上来, 对她笑着,他长着一个芋头脑壳,身上有一种泥土气味。她的车驶来时,他就站在工地 旁的一株樟树下,那儿还站着学校管基建的副校长。这位副校长是她承建这幢图书馆的 失败者,他曾极力推荐春花乡建筑公司承建这幢图书馆——他是春花乡人,但这笔两千 多万的业务却无法让他一个人说了算,经学校党委讨论,这笔业务还是落到了参入竞争 的国盛建筑公司。国盛建筑公司就是邓瑛创办的建筑公司,“国盛”是她儿子的名字, 儿子今年十三岁,目前正在弟弟所在的中学上初中,按现在的发展势头,将来必定是一 名大学生。副校长怀疑她和校长暗中有一笔肮脏交易,在他心里这笔两千多万的业务是 不会光明磊落地落到她身上的。他常常用一双阴毒的眼睛盯着她,希望从她身上找到一 处缺口,好从中获得什么东西。“刘科长,张校长。”她对他们一笑说。张校长就是张 副校长。 张副校长只是乜斜了她一眼,目光就从她身上移到了基建地上,“你要加快速度,” 张副校长摆出校长的架子叮嘱她,“十二月份学校搞四十周年校庆,要验收的。” “听见吗?”她对走上来打招呼的李志说,“到时候我会找你,你还不抓紧罗!” 李志是个学建筑的大学生,大学毕业有六年了,三十岁,一直在她的国盛建筑公司 里干,现任国盛建筑公司的副总经理,负责这个工地的具体事宜。李志说:“如果不下 雨,十月份就可以竣工,建起来快,还有一个月就可以封顶,主要是内外装修要时 间……”张副校长淡淡地笑了下,“反正十二月要开馆。” 这是一栋七层楼的图书馆,目前还只建到四层,四层也只是刚刚盖预制板,有的地 方还没盖。“李总,”她当着刘科长和张副校长的面尊称李志说,“如果不行,还可以 多上一帮人马。你可以把黄花乡的基建队调来……总之,你得把握进度。” 她向李副经理交代完事宜,开着车刚刚驶出H商业学校,手机便响了,是大力打来 的,“你在哪里?” 大力说:“我刚刚同一个客户分手,现在没事。你在哪里?” “我刚离开H商业学校。” “我们一起吃餐中饭?我反正现在没事了。”大力表白说,“我很想看见你。” 她犹豫了下,脑海里出现了自己的丈夫。“好吧。”她不由自主地答。她为自己的 回答感到失望,深深感到自己无力面对他的热恋。两人约好了见面的地方,她合上手机, 对自己说了句妈的,我已经爱上他了。 邓瑛将汽车驶到美国烧烤城,她在停车时看见大力站在街口上盯着她这辆车。她心 里居然有一种欣喜。我这是在干什么?她这么问自己,我在与这个做人寿保险的男人幽 会。她打开车门,他向她走来,他穿着一套深灰色西装,白衬衣的领子下系着一条金利 来领带,脸上飘扬着那种亲昵的笑容,手里拿着一只黑皮包。在她看,那只黑皮包里装 着他的爱情。我其实应该躲他躲得远远的,她想。“你好。”他说。 她关了车门,“你好。”脸上有言不由衷的笑容。 他们迈进了美国烧烤城,烧烤城里热热闹闹的,一对一对的情侣或一家一家的人, 正喧喧嚷嚷地吃着烧烤。她不喜欢这种招摇的地方,她用责备的口气问他说:“你怎么 选择这样的地方吃饭?你不怕碰见熟人?” “我刚才离这里比较近,”他解释说,“再说,有包房,我们可以进包房里去。” 两人走进了一间包房,一个服务小姐走拢来,问他们吃什么茶。大力望小姐一眼说: “随便。”小姐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长相有点像方为,身材也类似,小姐离开后,大 力一脸高兴地问邓瑛:“她好像方为的啊?” “我看不像,”邓瑛说,又加了句,“方为比她有气质些。” “哦,那是。”他回答。 “方为很潇洒的,”邓瑛简直是用一种羡慕的口气说,“她最会玩了,我简直怀疑 她的脑细胞组织和我们的组织不同。你注意到她的颅形吗?从侧面看,她是那种扁形的, 不像我们这种圆脑勺。我们脑壳里装的都是锯木屑,太实了,不晓得浪漫。” 服务小姐端着一只盘子,盘子里搁着两杯茶,走进来,她把茶分别摆在两人的面前, 接着她退了出去。现在这个小小的世界就剩下他们两人了,两双眼睛对望着。大力的眼 睛有点像鱼眼睛,黑黑亮亮的,身上带着淡淡的好闻的血腥味儿。他接过她上述的话说 下去:“人不要太浪漫了,但又要懂得浪漫。太实际了,一个人就会活得很累,太浪漫 了又显得很‘飘’。我不喜欢方为那类型的女人。” 她听他说,他添了句:“说老实话,我喜欢你这种类型的女人。” 她笑了,那是一种理解他语言含义的亲切的笑容,“在我身上,好时光已经消逝了, 还有什么东西值得人喜欢的?”她轻视自己说,“我发现我越来越没勇气面对生活了, 唉,其实我一点也不懂生活,甚至在逃避生活,所以我觉得我很懦弱。” “你是女人中的强者,”大力夸奖她,“我绝不相信你是个懦弱的女人。你有思想, 有自己的追求,你有勇气面对自己。我对你的看法,与你自己说的恰恰相反。” 她看着他,希望从他身上获取反抗一切的勇气,她太需要一个人给她打气了。她觉 得她是一只泄了气的篮球,如果不打气,这只球就没法拍起来。她甚至想听他用一种自 信的声音说“邓瑛,我爱你,我愿意为你抛弃一切”。但他没说这话,而是对她一笑, 站起身说:“我去把烧烤的东西拿来,我肚子饿坏了。” 不一会儿,他拿着碟子运来了美国肥牛肉、鸡蛋、舌子、大葱等等,两人就边吃边 交换思想,他们从烧烤城里走出来时,已是两点钟了,他上了她的奥迪轿车,她现在要 去青春中心做美容,她问他去哪里。他说他去东塘百货大楼会一个客户,已经约好了的。 “是男的还是女的?”她这么问他。 “先生,”他一笑,“他一直就答应买我的保险,一直就拖着。” “他自己买还是为孩子买?” “为他女儿买。”大力说,点上了支烟,“他是我以前在部队里的战友,现在他在 东塘百货大楼租了一个柜台,做服装生意。” 邓瑛把汽车直接开到东塘百货大楼前,大力下了车,说了声“再见”,邓瑛便将车 徐徐朝前驶去。她从反馈镜里看见大力一身是劲的模样朝百货大楼的玻璃大门迈去。这 个男人很有活力,他是那种有独立意识和独立人格的男人。她想。 方为是一位跳迪士科的好手,她扭腰送胯和摆动手腕手臂是充满了节奏感和性感的。 她自己说她只爱两件事,打麻将和跳舞,而在这两件事里她更偏向跳舞。她喜欢舞厅的 气氛,喜欢激烈的音乐声在耳畔鸣响,喜欢看着一对对年轻男女衣冠楚楚地在她身旁起 劲地摇摆和旋转。她觉得这是青春在流动,就仿佛河流在奔腾。 她晚上的大部分时间都投掷在JJ迪士科娱乐城了。这天晚上,她又把邓瑛、小丽和 大力约到了JJ娱乐城,还有另一个年轻人,不是志哥,而是电视台的小林。她和小林疯 狂地跳着迪士科,她穿得很少,她把风衣脱在座位上,就穿着紧裹着臀部的健美裤和一 件紧身的高吊衫在舞池里摇摆,脸上布置着妖冶的笑容。小林跳累了败下阵来后,大力 又成了她的舞伴,两人在舞池里摇撼着身体,仿佛把飞落到他们身上的旋律也撞出了火 花。迪士科舞厅的音乐是不停的,一个乐曲一个乐曲地翻滚,让你不得不败下阵来。大 力回到座位上,脸上已经是大汗淋漓了,身上也汗湿了。“唉,我跳出了一身汗。”大 力强调说,看着邓瑛。 邓瑛早就被迪士科舞厅里的各种气味薰得睁不开眼睛了,舞厅里的气味太浓烈了, 比排档上的油烟气味还让她不舒服。人成群的场所,动物气味特别明显,她真想捂住鼻 子先走一步。她之所以没走,是他们几个人玩得那么开心,她不忍心扫他们的兴。她瞅 一眼坐下来的大力,目光便落到方为身上,后者拿起了墨西哥啤酒瓶,咕隆咕隆喝着。 她说;“跳迪士科是最好的减肥锻炼。” “那当然。”邓瑛说。 方为又说:“我有时候身体一不舒服,就跑来跳迪士科,跳完洗个热水澡,舒服极 了,睡觉也睡得香些。这是一种让血液欢腾起来的运动。” 邓瑛不适应这种没完没了地放着强烈的音乐的舞厅,她觉得脑袋被旋律中敲打的铿 锵有力的鼓点声和撕心裂肺的喊叫声震得晕晕的了,而且各种气味又都猛撞着她的鼻孔, 使她真的要晕倒了。她觉得她不是一个人了,而是一只发了瘟的母鸡。“我脑壳都晕 了,”她向方为说,“这是你们年轻人玩的地方,我要出去。” 她和大力走出了JJ娱乐城,她有了一种解放了的感觉,世界一下子变得清静了,她 的耳朵也不再炸响了。她的鼻子闻到了街上清新的空气,尽管这种空气里混杂着尘埃和 汽油味,但比起舞厅里那种人畜味好闻多了。他们上了奥迪,她开着车向前驶去,她说: “迪士科是二十岁的姑娘和小伙子跳的,一走进去脑袋就嗡嗡嗡地响,真受不了。” “我也是感觉脑壳嗡嗡嗡的。”大力说,“现在还早,我们到知青茶楼去喝茶去? 那里很安静的,早一向我和一个朋友在那里喝茶,没几个人。” 她也想和他在一起。她觉得和他在一起有一种莫名的愉快,他能让她体尝生活的甜 蜜,在此以前她早没有这种感觉了,或者说这种感觉已经沉睡几年了,或者说这根神经 一开始就是麻木的,现在这根神经惊醒了,就像沉睡的树神被砍树的人惊醒了一样。她 小时候听父亲说过一个神话故事,那个神话故事里有一个树神,树神见一个武士领着一 群山民来砍树,为的是建一个供皇后游玩的奢华的乐园,他们将一排排树木砍倒,拖走, 不顾一切地掠夺着山林,于是他发怒了,让他们都患了致命的瘴气病,四肢无力,连提 斧子的句气也一点不剩。这个故事一直在她脑海里储存着,这个故事的寓意就是人类为 满足自己,在无穷地毁坏大自然,最后大自然又会反过来报复人类。“你在想什么?” 他观察到她脸上有一片思考的云层,问她。 “我想一个童话故事。”她说。 “公主的故事吗?”他自作聪明地问。 她摇了下头,“不是。” 知青茶楼是一幢外观显得很古朴的房屋,门楣上用绿绿的塑料树叶塑料玉米装饰着, 墙画成了那种土砖木板房子,一旁的墙上还挂着只斗笠,两人走进花格子玻璃门,走进 了幽暗的茶室。服务小姐穿着草绿色假军服,两手交织在小腹前。“几位?”她问。 “两位。”大力说。 “那你们坐情人雅座吧。”服务小姐说。 她领着他俩走进了一间门上写着“谷仓”二字的房间,这间房子很狭小,只有一个 茶几和一张软塌塌的长沙发。他们坐下了,服务小姐端来两杯茶,离开时将门掩上了。 室内一盏五支光的红灯,灯光自然很弱,投射在墙上和他们身上。墙是那种木板墙,没 做任何油漆,摸上去很粗糙,墙上挂着一件蓑衣,一旁还用墨线打了格子,格子里用毛 笔写了条毛主席语录,形成了这种形式:毛主席语录要斗私批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