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彩的乡村
第六章
赵国强觉得不对劲,他发现李支书变了,跟前些日子带着媳妇出去治病时不一
样了。李广田过去为人直爽,有啥说啥,不弯着绕着的,旁人与他处事,倒也痛快。
但自打带着媳妇出去治一回病,他就爱皱个眉头,遇事轻易不开口,尤其是跟赵国
强,更是没话。赵国强开始还问你有啥心事吗?李广田摇摇头不吭声。后来赵国强
想人家很可能有啥个人的事不愿跟咱说,索性也就不问了。
这时候黄小凤就带着工作队进村了。这是黄小凤主动要求来的。说是工作队,
其实连黄小凤总共才三个人,老马是县水利局的干部,五十好几了,股长都没混上,
小侯是个女孩子,中专刚毕业,学医,分到乡卫生院当大夫。他们三个人,正好是
地区、县、乡三部分人组成。黄小凤自然是队长。进村后,就住进村委会,黄小凤
和小侯住里屋,老马在外屋搭个床。赵国强对此很不赞成,他想,你黄小凤的婆家
毕竟在这村,家里房子又有得是。放着自家不住住这里,知道的说你黄小凤要表现
自己的公私分明,不知道的还以为婆家人多没情义,硬让儿媳妇在外面受苦。再说,
也影响工作,村里开个会啥的多不方便。
为此,赵国强让桂芝来找黄小凤,说回家去住吧。黄小凤说我们似(是)来工
作的,似(是)要和村民同吃同住同劳动的,回家里就不合适了。把桂芝给说回去
了。后来,德顺老伴又来一趟,也没说动。这边没动,工作队简报却出来了,说黄
小凤不到亲属家吃住,深受群众欢迎。老马把简报偷着给赵国强看,说你嫂子这是
要出风头,天天吃派饭,一滴酒也不让沾,这么着我可要跑了。赵国强说你可别走,
你要想喝上我那去,不管咋说,你得帮我嫂子把这场戏唱下来,我们全家宁愿当陪
衬啦,只要她好就中呀。
黄小凤风风火火开展工作,先要开一个群众大会。为此,她先要开党员会,干
部会,骨干会,然后才能把大会开起来。她让李广田和赵国强去通知,李广田说:
“既然上面讲,要在各级党组织领导下开展这个活动,这么办吧,我配合黄队长抓
这事,国强你接着把大坝和稻田的善后工作做完吧。”
黄小凤说:“对,这个分工挺好。”
老马说:“李支书爱人有病,是不是让赵国强也参加……”
李广田说:“我爱人再有病,我也不能放弃工作呀。”
小侯根本不明白内情,认真地说:“李支书你爱人的病还得抓紧治呀,停不得
药……”
李广田说:“没问题。”
赵国强还说啥,他只能服从了。不过,他也真不想整天跟着开这个会那个会,
他还有不少事呢。而首当其冲的就是稻田的损失由谁来承担这个难题。那天,孙万
友坐拖拉机到乡里搅会场,说桂芝让人家给打了,就是那件事。当时,赵国强到家
一看,满屋满院全是黑泥和烂稻秧,连锅里炕上都是,桂芝在炕梢躺着光哼哼不说
话。赵国强一看急了,问这是咋啦,弄成这个样子。娘过来说可别提啦,那些人都
跟疯了似的,非让你赔修坝造田还有在稻田里搭那些工和料的损失。赵国强不相信,
说发水那么多日子,也没见谁找这事,咋我出去这么一会儿,就立马闹腾起来。赵
德顺过来说多亏了李支书回来,要不然,还收不了场呢。
赵国强这才知道李支书回来了。他当时立刻就去看李广田,倒不是为这事去看,
人家出去带老婆治病,回来了咋也得去问候问候。见了面李广田很热情,说我没在
家这一阵子你受累了,赵国强说受累不怕,就怕没干好工作,这不,人家把稻秧都
甩我家去了,还多亏了您。李广田说吃一堑长一智吧,太大的工程,一定得好好的
反复琢磨,才能下手干。赵国强心里奇怪,怎么也不问问咋回事,就总结起教训来
了,这不等于说自己把事给干差了吗。但考虑到支书大老远刚回来,还是别跟人家
较啥真,他也就没说啥拉倒了。后来是爹挺神秘地把他叫过去,告诉他你得加小心,
防着点旁人给你下绊子。赵国强说不可能吧。爹就把他在大块地里听的那些话告诉
了他,并说千真万确。赵国强对此还是半信半疑,因为当初自己从金矿回来,李支
书是非常支持的,他要是反对,那会儿干啥还费那劲。虽说赵国强觉出李广田跟先
前有些不一样,也没咋大往心里去。赵国强是善心人,他没有多往别处想,赶紧到
大坝去张罗,看看咋补救。
李广田与黄小凤不是很熟。黄小凤逢年过节到三将来,见过李广田,知道他是
支书,但没太深的印象。毕竟黄小凤和赵国强是嫂子与小叔子的关系,李广田不得
不防。他知道工作组有整顿基层组织的任务,别稀里糊涂让他们给自己整下去,因
此,李广田下了狠心,搞这个社教,尽量不让赵国强和黄小凤多接触,哪怕自己老
婆病情加重,也不能离开三将。
村里已经有些年没有派饭了,上面来人,一般都在村干部家吃,后来去饭馆吃。
现在为工作组派饭,从村东轮,一家一天。于是,三将村出了一道风景线,黄小凤
带着一老一小,每天三次在村里走,走到派饭的人家,先喊看狗,然后进去,有说
有笑,村民们感到挺新鲜。
李广田对此不怎么对心思。他有点不大愿意村民和工作组接触太多。若是像往
常那样,领导坐车来,来多少他也不心慌,反正你是走马观花,主要是听干部介绍。
至于你给准备的烟啦茶啦水果啦,人家根本都不动。说是工作很忙。连杯水都没喝
就奔下一个地方了,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人家那是怕咱的杯子壶呀不干净,再细
看看,恐怕连咱的水都怕不合格,要不秘书咋都不辞辛苦给领导端着带盖的大茶杯,
渴了就唱自己带的水呢。要那么说,人家领导上村里来干啥?李广田看出门道,他
觉得人家除了要保持深入实际的作风,主要是为了录像,做给旁人看。你瞅呀,领
导未曾下车,扛机器的打灯的照相的先呼啦一下下来一大帮,从领导一下车就开始
录呀照呀,众星捧月一般。
可像黄小凤这样的工作队就不一样了,他(她)们真到老百姓家里去,炕上一
坐,就准得说点啥,说啥?聊村里的事呗,这年头老百姓肚子里有油了,底气足了,
地在手里攥着,树在地里长着,哥们弟兄里还有有钱的,在外面认识有权的,都牛
气着呢!要不然,他咋就敢把稻秧扔赵国强家一屋一炕呢。搁早些年试试,吓死他
他也不敢,还想要工分吗?还想盖房娶媳妇吗?还想生孩子过满月吗?一个大红戳
子,全封杀了你!到屁眼门子的屎全都让你给缩回去。当然,那时的干部也有点霸
道,但好歹能把人镇唬住。现在完啦,上头特别讲农村什么法治、民主,一下子把
干部都给治了。
李广田想,准是中央的大领导有明白的,知道下面爱弄虚做假蒙骗他。村骗乡,
乡骗县,一骗骗到国务院。人家明白,人家不上当了,人家派工作队来,同吃同住
同劳动,不就把你们给治了。老百姓说话不客气,说给你揭了底就揭了底,就是这
么个招子,你不服不行!
李广田以看看派饭做得咋样,时不时地跟着黄小凤他们去村民家。老马爱喝酒,
一到饭桌上就馋,黄小凤又坚持不上酒,老马的饭就吃得索然无味。村民呢,炒俩
菜,老爷们陪着,上来就吃饭,有两碗就吃饱了,快时也不过十来多分钟。这时,
李广田往往坐在一旁抽烟,说些用不着的话。黄小凤开始还不明白是咋回事,还感
谢李支书陪着,直说你忙你的去吧。后来老马说不是那么回事,他是在监视呢,村
民都不敢和咱说话,黄小凤才明白过来。有一天,黄小凤对李广田说:“你不要陪
我们吃派饭啦,长了不好。”
李广田问:“有啥不好?我也不吃。”
黄小凤说:“反正是不好,咱们干工作在一块,吃饭就别在一块了。”
李广田不说啥,再派饭时,人家问做啥好呢。李广田说城里人爱吃新粮食,特
爱吃棒渣儿粥。那家人就给熬粥。那粥头一顿吃得是挺香,黄小凤和小侯说这粥好,
爱吃,这家人就美滋滋跟下家说,又传下去,结果,黄小凤他们连着吃了十来天棒
渣粥,喝得老马请假回城里,小侯胃疼起不了床,也回卫生院了。于是,吃饭的三
人小组,变成黄小凤光杆司令一个人了。
赵国强有些看不过去,把大坝和稻田的事处理处理,他去找黄小凤,他想跟嫂
子说说,这次社教既然跟原先的社教不一样,你就犯不上搞得那么紧张,尤其是吃
派饭,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老百姓都精米白面地吃,你干啥吃棒渣粥,再这
么弄下去,人家还以为你爱吃忆苦饭,给你蒸糠饽饽啦……
村委会门前蹲着几位老人,赵国强一看,全是党员,他心里就明白,这是要开
党员会。”他有些纳闷,心里说开党员会咋不通知我呢。这么想着,他就走过去,
就有人问他道:“我说国强呀,工作队剩一个人啦,还开啥会呀?”
赵国强说:“我不知道,我在南河套干活呢。”
又有人问:“这次社教,搞到啥程度呀?”
赵国强一愣:“咋着,还怕走过场?”
那人说:“这可是你说的。我说每一次搞,都说准能搞成啥样,结果呢,说的
和做的总差着一骨节,让我们脸面上怪不好看。”
赵国强问:“你们脸面上咋不好看?”
几个老党员争着说:“这不是回回把我们摆在头里,让我们表决心,把大话说
了,达不到,可不就把我们这帮老头子装进去了……”
赵国强头皮有点发麻,皱着眉头说:“可,可你们是党员呀!”
人家立刻说:“党员更得实事求是,都九十年代了,我们说啥也不说假话了。”
赵国强心里说坏了事啦,这些历次搞运动的老积极分子,这是咋啦?不想配合
啦?这不把嫂子坑了吗!
他赶紧进屋,见黄小凤把里外屋收拾得干干净净一点尘土都没有,桌上还摆了
茶杯,放上茶叶,等着沏呢。黄小凤一见赵国强,很高兴地说:“今天开党员动员
大会,来了几位老同志,还不肯进来,非在外面蹲着,你帮我招呼一下。”
赵国强摆摆手:“别忙。”
黄小凤问:“开会,不进来干啥?”
赵国强说:“我听他们发牢骚,你得有个思想准备。”
黄小凤说:“没关系,有点牢骚也没关系。”
赵国强说:“你别小看这七个党员八个牙……”
黄小凤问:“你说啥?你说啥?”
赵国强解释,说有那么一个村,好多年没发展新党员了,党员年龄老化,召集
一次会,来了七个老党员,合起来只有八颗牙。这里肯定有人给加工了,但村里年
轻党员少,却是个事实,所以,这话就被传开来。赵国强说:“年轻的少,又不会
说套话,以前一直靠这些老同志,他们要是不配合,你的工作就难做了。”
黄小凤不赞成:“反自由化,反和平演变,他们怎么会不支持?我不这么认为。”
赵国强心凉半截,暗道走着瞧吧,他就坐在屋里不吭声了。黄小凤是个要强的
人,见此情景,也就不搭理赵国强,干脆自己出去招呼。等她一出去,才发现真出
了麻烦,那些老爷子不肯往屋里挪动,还问这次活动,说到底你是要搞啥,达到啥
目的。黄小凤说这很明确,是要达到社会主义思想教育的目的,使大家坚持走社会
主义道路,防止和平演变和精神污染……
有人问:“那都是文件上的话,你说点具体的,总不能喊一通口号就拉倒吧。”
黄小凤一下子卡壳了,想想说:“这难道还不具体吗?还要咋具体?”
有人说:“见过种地吗?头伏萝卜二伏菜,三伏还能砍养麦,你这一期半年,
没几天,到底想于点啥,我们心里想有个底。”
黄小凤尽量使自己保持镇静,但心里已慌得不行。原以为村里的工作好开展,
你说啥众人跟着说啥,没想到平时挺不起眼的这些老爷子,竟然能问出这些问题,
还真不好回答。这次下来之前,上级也只是讲加强思想教育这类大话,当时听着觉
得好像有不少内容,怎么叫他们一问,给问空了呢,看来,老百姓需要的是比这些
大道理更实在的东西……
李广田来了,才把这叫黄小凤尴尬的场面给打破了。李广田说你们较个啥真儿
呀,上面让咋搞就咋搞,问那么详细干啥,是工作队干还是你们干。
他这么一嚷嚷,还就把那些老爷子们给镇唬住,都不吭声了。但黄小凤心里不
是滋味儿,暗道做群众思想工作,咋面对面讲道理不管用,反倒是训斥起作用,过
去不是这样呀。
党员动员会总算开上了,黄小凤把现成的宣讲提纲念了一遍,念到最后两行,
她心里突突发慌,眼睛都有点看不清上面的字了。她知道自己的低血糖要犯了。她
有这毛病,平时身边总备着点吃的东西,甭管是两块饼干还是一块糖,赶紧嚼巴嚼
巴咽下去,就管事。眼下,这些吃的东西她也备着,可这一屋人,没法吃。再有就
是这几天棒渣粥喝得太多啦,喝得人浑身发软,要是吃点油水大的饭菜,也不至于
一个劲犯低血糖。
好不容易念完了,黄小凤的汗都流下来。李广田说这天真闷热,八成又要来雨
吧。众人说可别下了,龙王爷要是再勤快,就把老百姓坑啦……
大家就这么瞎戗戗,谁也不正儿巴经发言。黄小凤擦把汗对李广田说:“大家
讨论讨论,你先发个言。”
李广田摸摸胡子拉碴的下巴说:“这个社教嘛,很好,防止和平演变,可是大
事。要不然,重吃二遍苦,重受二茬罪,难受。”
屋里一下静了,都不吭声,猛抽烟。李广田看着赵国强:“你来几句。”
赵国强摇摇头:“来不了。”
黄小凤说:“干部要带头。”
赵国强不情愿地说:“要我发言,我想问问,中不?”
黄小凤说:“那有啥不中的,我答不了,还可以大家讨论嘛。”
赵国强说:“那好,我想问问,这个二遍苦,二茬罪,假如不小心给闹出来了,
是可怕。问题是,是谁在那享福,是谁让咱受罪。”
李广田笑道:“你刚才没好好听,是帝国主义预言家呗。”
一老党员问:“人家能到咱庄来收租子?”
又有人问:“总得有二地主才能成吧,就好像过去的庄头。”
李广田自言自语:“要是那么着,咱村里会是谁呢?头一户,大概就是钱满天
了,哈哈哈……”
看似开玩笑,但让赵国强心里猛地揪了一下子: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一旦真
把目标对准钱满天,会是个啥结果,可想而知呀,村里准得乱了套不可。
幸好黄小凤还算冷静,没顺着李广田的话往下说,但她对赵国强也不满意,你
提的这叫啥问题,这不是给添乱吗。于是,她深深吸了口气说:“不要追究谁在那
享福,谁让咱受罪。文革结束这么多年了,阶级斗争也不再提了,没有必要搞得那
么紧张,搞得人人自危。我们说的防止和平演变,目的就是让大家坚持走社会主义
道路不动摇……”
赵国强也犯了倔劲:“问题是哪些东西才不是社会主义,哪些才是?”
黄小凤说:“公有制,按劳分配,这些原则总不会变吧。”
李广田说:“黄队长说得对,像钱满天他们根本不劳动,全靠雇工,钱挣得又
那么多,那就是不劳而获……”
赵国强说:“不对吧,要是那么着,全国那些个体企业、商业,都有问题啦?”
李广田说:“我看就是有点问题,共产党带领人民大众闹革命,不就是要破私
有制,建立公有制吗?这个原则都扔了,还叫啥共产党!”
老汉中的一个说:“说得在理呀,咱年轻时搞合作化人民公社,不要命的干,
讲啥条件了,不都是奉献了。现在可好,钱字当头了,干点啥不把钱讲清,就没人
抬一下胳膊,我看得好好整治整治。”
有人不赞成:“大锅饭是表面上为公,实际打粮食少,吃不饱,谁愿意?你愿
意?我看还是现在的法好,谁有能耐就吃干的,没能耐就喝稀的。”
有人敲烟袋锅:“稀的要是喝不上呢?”
有人吐口痰说:“那就饿死!”
也不知道是赞成还是不赞成。
屋里人多气温高,又你一言我一言的戗戗,越戗戗越起劲,就使黄小凤愈发头
昏眼晕,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劲。她暗叫自己,实在是太大意了,把事情想得太简单,
九十年代的农民,肚子里装的东西跟以前大不相同了,不认真对待,不行啦……
“嫂子!你咋啦?”
赵国强发现黄小凤头一低趴在桌上,赶紧上前叫。全屋的人一下子都惊呆了,
蔫不溜地到了屋外。李广田说你们瞅瞅,把黄队长给戗戗迷昏了吧,显你们明白咋
着。老人们说你们发言带动的,不跟着说好像我们不配合。李广田说甭说人家上面
来的,连我都怕你们这路配合。老人们说怕配合别召集我们开会呀,家里还有不少
活呢。
赵国强冲窗外摆摆手,意思是别说啦。然后,又用凉水投过的毛巾给黄小凤擦
脸。黄小凤缓过劲来,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这会儿好了,咱们接着开会吧。”
赵国强说:“别开啦,我看你得歇着了,你脸色不好。”
黄小凤说:“没事,开会要紧。另外,你告诉一声,派饭别熬棒渣粥了,我胃
口受不了。”
赵国强说:“还派啥饭呀,先回家吃去吧,养好了再说。”
黄小凤皱着眉头,却也没反驳。
李广田在门口,脸上露出一丝旁人察觉不到的笑意。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一个村里的党员会,也没人强调保密,也没啥可保
密的事。当天晚上,钱满天就知道会上李支书把自己说成是这次活动的目标、对象、
重点。至于李广田是带点开玩笑的意思,却一点也没透过去。河北村一个七十三岁
的老党员,挺好心地跟钱满天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爷不叫自己去。我今年
在坎上,兴许迈不过去,我不忍心看你挨整,就犯回纪律透你个信儿,你加点小心。”
钱满天要送老爷子一瓶烧酒,老爷子说我可不是图你的东西,我经过运动,不愿意
看你们年轻人再遇上那事。钱满天感激不尽,把酒放回,立刻叫人送一车板柴去,
卸他家院里就走。
钱满天心里并不相信老爷子的话,但老爷子说得有鼻子有眼,又让他心里犯疑
惑,最后他想,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吧,防着点还是有好处。转天后半晌,他把三
个兄弟和两个媳妇找来,说你们还闹,看这回工作队来了咋办,开大会批斗,上街
游街,该是谁是谁,我可管不了那些。
满天说这话时,就想起有人往木料钉钉子崩锯的事,那是活坑死人的手段,而
且几乎可以肯定,那是有人有意干的。因为最近他去买锯片,县五金商店的人说你
家咋这费锯片,赶上人家好几家场子的了。这话提醒了钱满天,害人之心不可有,
防人之心不可无呀。
他心里这么一想,表情就显得严肃,真像是运动马上就要砸到头上了。他的三
个兄弟都不吭声,倒不是他们沉着,而是有大哥在,啥事都听他的听惯了。高翠莲
和梁小秋也有点紧张。
高翠莲抬脚把狗踢跑,眨巴眨巴眼说:“这可咋好,这可咋好……念书时书上
说革命就革有钱人的命,咱家算有钱的吗?”
满地说:“在这村,就咱家姓钱……”
高翠莲说:“我是说花的钱。”
满地说:“我还没说完呢,花的钱,咱也是大户。”
梁小秋说:“没错,我早说过,二次土改,跑不了你们钱家。”
满山问:“你们钱家?啥意思?你不是我们钱家人啦?”
梁小秋说:“当然是,起码现在是,将来咋着,难说,我听我爹说,早先蹚上
个地主人家,辈辈跟着倒霉。”
满山说:“要走你可早走,别等着新成分定下来再走,改嫁都找不着好人家。”
钱满天瞪了眼:“跟你们商量点事,看你们扯哪儿去啦户
满河粗声粗气地说:“要我看没大事,工作队长是玉玲的亲嫂子,也算是实在
亲戚,还能跟咱们过不去呀。”
一下说到众人的肺尖子上。
满天叹口气:“问题就在她身上。”
梁小秋说:“咱们把大嫂和你媳妇都得罪了,这会儿还在东庄不回来,能给咱
们念好音吗?肯定是把坏话都说够了,那个黄小凤还能放过咱。”
满河晃晃脑袋:“是你们把她俩气走的,跟我可没关系。”
高翠莲喊:“咋着,这会儿把屎盆子往我俩头上扣?我们不于!”
满山说:“本来就是你俩的事。”
梁小秋说:“玉玲那改革的法儿,你们也是不同意嘛!我俩傻呵呵和她们干,
这会儿想把我俩当食喂狗,我们不干!”
高翠莲说:“可惜这些日子我受的罪,淘米淘得我腰都直不起来呀!还有这些
猪,鸡,这一大院子的活……”
高翠莲说得不假。玉芬和玉玲一赌气回了娘家,这边受累的就是高翠莲和梁小
秋了。在乡下,媳妇生气了回娘家,是常有的事,一般都是男方主动过去赔个不是,
说点软话,也就拉倒了。要是去几遍也请不回来,或者男方就是不低这一下头,麻
烦就大了,打离婚,动武的,甚至闹出人命的,也不少见。本来,满天和满河要过
河到东庄去,还给赵老爷子准备了四瓶酒,给老太太准备了二斤点心。不成想老二
老三出来反对,说这么一来,咱钱家的脸面可就丢光了,往下咱说点啥,还有人听
吗。钱满天说跟那是两码事,为两口子生气低个头,犯不上谁高谁低。高翠莲说我
生气回娘家,你们咋没这么往回请,还是我娘把我撵回来的。钱满天说你能跟她们
比吗,你为啥,她们为啥。高翠莲也明知那次往娘家跑是自己的不对,可嘴上却不
服软,说甭管为啥,都是媳妇回娘家,都是一个大门娶进来的,不能俩待遇。梁小
秋也跟着帮腔,说要是这么去请,我也回娘家,也让你们请一回。这么一闹,钱满
天就为难了,让满河先别去。满河说她俩不回来可以,这院子里的这些活谁干,饭
菜谁做。钱满天一指这两位兄弟媳妇,说没说的,她们不在,就得你们姐俩辛苦了。
那姐俩愣了愣,张张嘴没说出话来,那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闹了半天,
给自己闹来不少差事。她们后来在一起核计,咱俩得干好,要不然就显出她俩先前
咋咋好了。但干起来,才知道不是轻巧事,也就干了先前的七八分活,就累得连上
炕的劲都没有了,高翠莲有一天粥还没熬熟,她趴灶台上就睡着了,裤脚燎着都不
知道,幸亏女儿下学回来没了一瓢水,否则非烧伤不可。
钱满天在一片乱戗戗声中,慢慢站起来朝外走。他也没说去哪里,但大家又都
知道上哪去。果然,出了大门,他就朝大柏树老坟茔地去了。
钱家的老坟茔地长着一棵大柏树,树冠宝塔似的,据说起码有五六百年了,钱
满天他爷活着时说他小时这树就这样。钱满天早就听人说,这块坟地的风水好,依
山傍水临道又望着小山岗,符合风水先生说的前有照后有靠两厢有通道的标准,而
且,这大柏树之下,围着坟地,还墙一般长着一圈密不透风的紫竹。
此刻,钱满天来到大柏树下,眼望着爹的坟,那坟紧把着南,下沿儿,再往下
就是水沟,水沟下是庄稼地。钱满天忽然问自己,若是这么排下去,等到我们哥们
有那一天,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吗……
正是事业有成踌躇满志的时候,钱满天却忽然想到了这些,或许是他经历的坎
坷太多,或许是感悟了人间变化的种种根源,或许是身边的老人给了他太多的话语,
使他相信命运,相信走到哪一步,是事先安排好的,是不可按人的意志转移的。就
拿钱家来说,从过去连媒人都不屑光顾的人家,一下就成了全村的首富,简直是跟
做梦一样。这不就是上天的安排么?老爹在世时,因家中四个儿子饭量大,粮食不
够吃,就想出一个法子:每顿饭前,每人必须喝一大碗凉水,然后才许吃饭。看着
四个孩子饿狼一般盯着锅里有数的几个饼子、瓦盆里的稀粥、大碗里的咸菜条,老
爹说要是我死了能用尸首换点啥,你们千万别舍不得,哪怕换几斤肉给你们解解馋,
我也心甘情愿。那时,钱满天眼睛只是稍微酸一下,他连着喝了两碗凉水。要不是
老娘拉着,他还要喝一碗。他怀疑自己的泪腺出了毛病,因为不管是多么令人伤心
的事,他都流不出眼泪来,最多只是酸一下就过去了,紧接着,他想的就是如何摆
脱困境,让全家人能继续生存下去,或者说能活得像个人样。有一天,他拎着镐来
到自家的坟地,看老祖往下的一片坟包,寂静无声,蒿草轻摇,他真想抡起镐刨他
几下,以泄泄心头的闷气,他想说,你们躺在下面没了烦恼,可我们怎么办,一个
成分,就是万代扯不断的锁链!突然,他看见坟地周围新生起的紫竹嫩芽,正顽强
地撞开碎石烂瓦向上挺直着弱小的身躯。他的心为之一动,有道是野火烧不尽,春
风吹又生。衰衰弱草,尚未不屈的毅力,何况人乎。钱满天念书念得极好,当过语
文课代表,古时有名的词句,他记过不少,但一时一事,随着岁月的推移,大多伴
着凉水和稀粥都吃没了。不过,特殊的情况下,不知哪根神经跳动,会引出埋藏多
年的记忆。他想,古柏有灵,紫竹做证,但愿世道安宁,与人为善,人以勤劳立于
世,不举强横霸道人,若有那一天,我当在此处建一庙,香火供奉,四时不断……
钱满天又走近紫竹墙,此刻他惊异地发现,本来密不透风的紫竹,不知被谁在
东西两侧劈出几个豁口来,把一个本来很完整的圆圈,弄成撒气漏风的样子。这使
钱满天很生气,他想这会是谁干的呢?这明摆着是要坏我家的风水!
钱满天感到有一股不祥之兆——紫竹被毁,圆圈出豁口,“不圆满”呀……
他身上不由地觉得有些发凉,看看周围没有人,便悄悄跪下,朝着老祖的大坟
包磕了个头……
“哟,你这是干啥呢片
山坡下通往沟里的道上站着孙二柱,他牵着头半大牛,朝这边望。
钱满天脸上火辣辣的,赶紧上前问:“你这是上哪呀,这么哑巴雀没声没动的。”
孙二柱乐了:“我要是出声,你怕是也不这么孝敬。我说,今天啥日子,你来
上坟?”
钱满天说:“啥日子也不是,过来看看,雨水大,怕冲了。”
孙二柱说:“你家坟地地势多好,我爹的坟在河沟子边,这回连窝都端了。”
钱满天说:“你咋不早点给往上挪挪,咋让水冲了。”
孙二柱说:“水冲了好,你没见大人物,都把骨灰撒大江大河里去,痛快。我
爹这回也跟着水到大海里去了,那好,没人收税。”
钱满天说:“走吧,家去喝酒吧。”
孙二柱说:“不中呀,犯了错误的人,出来进去不自由,得按点回去,晚了不
中。”
钱满天笑了:“谁叫你着急巴火给人家送花圈,人家能不恼吗。”
孙二柱说:“送花圈是瞧得起他们,等她爹有那一天,你们瞅着,我草棍儿都
不带拿的……”
钱满天指着他说:“缺德!缺德,你咋敢咒人家老爷子,让他知道了,更没好
脸待见你。”
孙二柱笑笑:“他不会知道,要是知道,只有你去汇报,你能干那事吗?不可
能,咱哥俩是一根藤上的苦瓜,找他们老赵家闺女做媳妇;算是倒了霉啦。听说你
这儿走了她们姐俩?还没回来呢吧?”
钱满天不能在连襟面前露熊,满不在乎地说:“大路朝天,来去自由,我才不
管呢。”
孙二柱伸手要烟,满天扔过去,孙二柱抽着说:“有志气,佩服!你这就对啦!
要我说,她们不能想走就走,想回就回。不说清楚,还不能让她们回来呢,叫她们
难受难受……”
钱满天不愿意说这事,孙二柱这破嘴没有把门的,传出去不好,他看看牛问:
“拉这牛,上哪去?”
孙二柱说:“去东庄,这牛是我买的,玉琴硬说这牛有毛病,不是育肥的材料,
非要退了,白搭给人家五十块钱,人家才同意。”
钱满天说:“你家玉琴有这眼力?”
孙二柱说:“才长的,见天看这方面的书。妈的,一个养牛,割草拌料呗,还
有多大学问,想干成啥样。”
钱满天说:“你可别小瞧,要是干大了,成了现代化的养牛场,那可就不得了
啦,你就是大老板。”
孙二柱使劲把烟吸到肚里,斜愣着眼说:“大老板?大老板的老头子!妈的,
到了那天,我的地位更低了。再者说,我也没儿子,要那么多钱干啥?给谁留下?
给旁人留下?不是冒傻气吗!”
钱满天摇摇头说:“观念大陈旧,太陈旧,人家干成大事业的,不见得非有几
个儿子,主要是对社会做贡献……”
孙二柱晃晃脑袋:“我的老哥,你打住吧。这事,我懂。大资本家,那是在外
国,外国有钱就是爷,咱们这行吗?富啦,遭人恨,挨人整,工作队这不进村了吗,
听说目标就是要整咱们,说咱们啥来着,为富……为富……”
钱满天说:“为富不仁。”
孙二柱说:“对,一点不差。这话啥意思?我问了俩人,都不知道。”
钱满天说:“就是有钱不做仁义事。”
孙二柱眨眨眼,扔了半截烟又点着一支说:“啥是仁义的事?修庙?烧香?盖
小学校?还有啥?应该干多少才算仁义?”
钱满天说:“算啦,咱别戗戗了……”
孙二柱说:“那我走啦。对啦,你借我几块钱,回头我好买包烟抽。”
钱满天乐了,忙掏钱给他:“真给控制了,一天给多少零花钱?”
孙二柱说:“没准数,表现好就多给点,差了就没有。”
钱满天问:“今天表现如何?”
孙二柱嘿嘿一笑:“昨晚上把裤腰带都输进去啦,你想能表现好吗,嘿,差点
连饭都不给吃。妈的,给我逼急了,我,我半道就把这牛卖了。哪里有压迫,哪里
就有反抗!你说对不?”
钱满天真怕他把牛卖了,忙说:“不对,不对,你胡造,该整。”
孙二柱说:“你是没受过那压迫,受了,你也胡造。我走啦,要不回去得晚了。”
眼看孙二柱拉着牛呱唧呱唧朝河那边去了,钱满天扭头就往家里走。到了院里,
他把众人叫过来,问:“这二年,村里,主要是咱河西,有谁和咱家不对付?”
众人想想,都摇头说没有。
钱满天问:“不可能。这么说吧,有没有得罪过谁?你们没觉得咋着,人家心
里别扭?”
高翠莲说:“这个可有,玉玲不爱搭理人,走在街上,从来不跟人说话,人家
叫她,她眼皮都不抬。还有……”
钱满天摆摆手:“别的,别的……”
满河说:“别的嘛,我把李大嘴的猪给揍死了。”
钱满天愣了,李大嘴是李广田的堂兄弟,嘴长得比一般人大,说起话来口气也
大,总觉得自己了不起,除了跟李广田有关系外,就是他外面有点朋友,一说就是
这个局长那个乡长的,也不知是真是假。
钱满天问:“拿啥打他家猪?又为啥?”
满河说:“拿枪。因为他家猪钻咱家坟地,把紫竹啃个乱七八糟。”
钱满天心里明白点,又问:“干啥他把猪弄咱家坟地去?准得因为点啥?”
满地说:“不瞒你说,那天我们在一块玩,他输了,不给钱,还说他跟他哥说
句话,就能整稀了咱们……”
钱满天问:“你把他咋啦?”
满地说:“我没把他咋着。”
钱满天说:“不可能。”
满山只好说:“我找了俩人,把他收拾一顿。不过,是在黑道上,他也不知是
谁。”
钱满天真想给满山一个耳光。不用说,人家李大嘴挨了打,肯定怀疑到钱家头
上,所以才放猪啃竹子,这边把猪打了,人家不是更得怀恨在心呀……
他强忍着心里的火:“还有啥?”
梁小秋瞅瞅众人:“都得说呀?”
钱满天把脑袋一扭:“都得说。不说也中,工作队找来,你自己对付。”
梁小秋说:“李大嘴他老婆,跟旁人说我是破鞋头,没人敢娶,我一来气,给
她孩子两脚。”
钱满天紧皱眉头:“还有啥?”
高翠莲说:“我把李大嘴老婆晾的衣服扔河沟里去了。”
钱满天跺脚:“这都是啥时的事?”
满地说:“发水前,你不在家时。没事啦,都过去啦,我在县城碰见李支书喝
酒时都说开了。”
钱满天忙问:“你跟李支书在一起喝酒?他不是带老婆看病去了吗?”
满地说:“他回来借钱,在饭馆子里碰见了,找我借,我说可以请你吃饭,钱
没有。”
钱满天问:“他要借多少?”
满地说:“倒是不多,三百。”
钱满天说:“为啥不借?”
满地说:“咱犯不上借他呀,别看他是支书,有啥了不起,咱该交税交税,该
交费交费,他管不着咱。再者说,李大嘴跟咱过不去,咱更不能帮他们。”
钱满天跺脚:“糊涂呀糊涂!咱家的事,坏就坏在你们身上!”
钱满天不再犹豫,用不容商量的口气,吩咐满山、满地去给李大嘴赔礼道歉,
伤了人家的猪,给人家钱;他去河东,把玉芬玉玲接回来;还要去李支书家,主动
借给人家钱……
天空轰隆隆响,从远处传来了雷声。钱满天把一切都安排好之后,抬头看看天,
日头已经偏西了,西边云霞灿烂,光彩道道,而北边的天上,却浓云密布,汹汹逼
来。门外一阵车铃响,上中学的女儿下学回来,一进院就说:“爸,给我钱,学校
让交钱。”
“又是啥钱?”
“不知道,反正得给。”
“咋也得弄明白才给吧。”
“要弄明白,就得拿出做一门功课的时间。”
“好,给你。”
女儿接过钱,就往屋里走。
钱满天忍不住:“你等会儿。”
“啥事?”
钱满天问:“你咋也不问问,你妈回来没有?”
女儿说:“回来不回来,跟我没关系。”
钱满天说:“你这孩子,咋这么狠心。”
女儿说:“咱家有钱,我姥家有权,我妈到哪也饿不着,我才不操心呢。”
钱满天说:“那你操谁的心?”
女儿说:“我操我自己的,我将来考上大学就走了,也不用你们操心。您就给
我准备钱吧,不愿意给我花,借也行,我挣了钱再还你。”说完,就窜进屋,一会
儿,屋里音乐声响起来。
钱满天在原地转了两圈,没想出该说句啥好。高翠莲拿着泔水瓢出来问:“大
哥,您找啥呢?”
钱满天抬起头:“气象预报咋说的?”
高翠莲说:“好像是多云转晴,有南风……”
梁小秋在灶前说:“你听差了,是先晴后阴,还有零星小雨。也没下,一点也
不准。大哥你说呢?”
钱满天心里说这俩人啥耳朵。但嘴里说:“明白啦,七八月,就这烂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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