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春天·汽车司机 林育华苏醒过来的时候,耳边还回响着飞机颠簸的声音。林育华闭上眼睛让自 己能安静下来,他做到了。 海地角飞机迫降之后,姜万新被驾驶室的硬塑门板把头和脸划出了一条几寸长 的伤口,伤口从额角一直延伸到下额。琼斯没有受伤,他和飞行员一起把姜万新抬 出倾斜的飞机,这时候玛尔塔和卡姬娅、贾尼尼也赶到,他们连夜把姜万新送进太 子港国立医院。玛尔塔灵机一动,让医生干脆给姜万新做了整容手术。 美万新伤愈后对着镜子已经认不出自己了,他看上去更像一个欧亚混血后代。 玛尔塔说:“这是你的护照。”护照上是姜万新的新面孔,他的名字叫托玛斯·贝 克尔,1957年生于联邦德国卡尔斯鲁厄,现住联邦德国曼海姆市约廷根大街245 号。 “贝克尔,我现在就叫你贝克尔了。”玛尔塔笑了,“姜万新真的不存在了。” 姜万新对着镜子,哺咽着:“不存在—…·” 撞伤还是给姜万新留下了一点后遗症,他偶尔会产生瞬间昏厥,而昏迷的导因 总是脑海中出现飞机坠毁的幻觉,就像今天晚上一样。 姜万新——托玛斯·贝克尔——林育华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感觉好多了。他 走回里间,谢小蕾还睡着,她紧紧抱着那个枕头。林育华坐在床沿低头凝视小蕾, 他忍不住伸出手抚摸着小蕾的嘴唇,小蕾在睡梦中咂了咂嘴。林育华爱怜地笑了笑, 然后躺在姑娘身边。他的体重超过小蕾,柔软的席梦思陷下去,小蕾滚到林育华怀 里,林育华小心地拥抱着她。 第一回独挡一面就遇着了这么多麻烦,主要问题怎样才能在北京或者其他地方 找到一个安全可靠的立足点。在一个闪念中,林育华想到了怀里的谢小蕾和谢小蕾 的家,但他马上否定了这个想法,不该让这么单纯的女孩子搅到这么危险甚至肮脏 的事里去,现在这种情况已经够卑鄙了。如果,林育华想,如果自己并不喜欢她就 好多了。问题是多年来所进行的性爱训练并没有使林育华对谢小蕾无动于衷、反而 越来越对姑娘充满爱怜之情。他回想起玛尔塔的话:“可以娶你的同胞做老婆。” 他愿意这样,他有足够的钱让小蕾享受豪华的生活,但他的职业是那样充满血腥, 他无法给小蕾真正需要的幸福。 算了,不想这些!林育华摇摇头,我需要的是有一个帮手,一个土生土长的中 国人做帮手。他想到了在武汉的那个出租车司机,林育华想到司机替他购车票并且 送他上车,还有,司机是一个办事效率高又肯吃辛苦的人,更主要的,司机有精确 的判断人物价值的眼光,他并没有企图在办事过程中占便宜,他有长远的打算。林 育华想着,很满意地笑了。他再一次起床,小蕾醒了,她撒娇地搂住林育华的一条 腿。林育华拍了拍小蕾,说:“醒醒,跟你商量点事好不好?” 小蕾使劲睁了睁眼睛,清醒过来,她趴在林育华的腿边,说:“说吧,我或许 能给你一个好建议。” “我应该有一辆自己的汽车,这需要一名可靠的司机。”他讲了武汉的那个司 机。 小蕾说:“在北京会开车的人多着呢,既省钱又方便,为什么跑那么远去找呢?” “讲实话,我不很喜欢当地人,他们属于地头蛇,高兴了都好,不高兴了净给 你找麻烦,应付不起的。” “再说了,那人愿意抛家舍业吗?”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让咱们试试吧。” 早晨,林育华打电话给刘主任,刘主任讲可以把办事处的牌照借给林育华,汽 车也由办事处负责购买,司机可以以长城公司的名义雇用,一切都没有问题。 放下电话之后,林有华突然有一些犹豫,但觉得刘主任的能力实在超出预想, 这反倒让人不那么放心。林育华坐在电话机前正想着,小蕾拍电报回来了。林有华 又想起小蕾入选空中小姐的事,刘主任的确太过于能干了。 小蕾说:“育华,我后天飞新加坡,有什么事没有?” 林有华说:“什么时候回来?我去民航接你。” “大后天下午,如果正常,14点20分降落。” “今天呢?今天咱们去一趟山海关,明天下午回北京,什么都不耽误。怎么样?” “恐怕不行,机组明天就要在机场集合,每次起飞前24 小时机组就要在机场 待命了。” 林育华想了想,说:“你也该回家看看老娘了。” 小蕾顽皮地一笑,说:“别忘了,我现在正在日本的东京呢?”他们马上就拉 住对方的手。 林育华说:“小蕾,我真幸运。” 小蕾看看林育华:“你真的这么想?” “真这么想。”林育华抱住小蕾饱满的身体,“我有点担心会在什么时候失去 你。” 谢小蕾的身体抖了一下,她挣脱拥抱,有些惊恐地看着林育华,“你怎么会这 样想,只有你不喜欢我的可能,我不会离开你的。” 林育华说:“或许是我的生活太漂泊不定了,我对自己能不能给你一种安定的 生活缺乏信心。” 小蕾说:“你离开这一段时间,我想过了。我不怕,毕竟是20世纪最后十年, 世界变得小多了。后天我在新加坡,大后天我就又在北京了。只要愿意,在纽约又 能怎么样呢?一两天的工夫就能重逢了,是不是?” “是这样。”林育华让自己高兴起来,但很难做到。 “听我说,”小蕾摆弄着林育华的手指,“你能这样想我已经很高兴了。中国 女人总是这样,即使一个现代女性也是这样。我应该生自己的气才对,但我还是很 高兴。” 林育华什么都不想再说,他抱着小蕾收了收手臂,小蕾立刻理解了林育华,她 从从容容走到里间,她牵着林有华的手,林育华跟着她来到床前,他们在很灿烂的 阳光里做爱,阳光照耀着少女的面孔和乳房,林育华甚至能看见鲜艳的血液在少女 细细的血管里奔突,林育华的手不由自主地按住谢小蕾耸起的乳峰,他觉得有一股 强烈的热流沿着手指散向全身,林育华已经在那股热中失去了意识,他觉得死的状 态是那样奇妙。 两个人一声不响地躺着,他们都闭着眼睛享受阳光带来的温暖,房间里弥漫着 他们的气味,他们用力呼吸着来自他们身体内部的气味。 小蕾翻身趴在林育华身旁,她的双手支撑下额,“你说为什么愿意和你做爱呢?” 林育华反问:“我为什么愿意和你做爱呢?” “我先问的,你有先回答的义务。”小蕾坚持说。 “我们彼此相爱,它是一种和心灵统一的身体语言。” 小蕾满意地笑了,说:“我没必要为它羞悔了。” 中午,刘主任打电话来,告诉林育华,牌照的事已经办妥,汽车在三四天之内 就可以购到。“上海和德国联营的‘桑塔娜’。”刘主任说。 “不知道该怎样表达我的谢意。”林育华说。 “为您提供方便是我的任务,林先生。”刘主任说完就放了电话,林育华愣了 一会才说:“谢谢!”然后放了电话,林育华再一次对刘主任的效率吃惊。 当天夜里,林育华收到了武汉的回电:19日赴京面洽刘文治“看到啦?”林育 华对小蕾挥挥电报,“等你从新加坡回来的时候,有可能坐我们自己的车了。” 小蕾离开北京的当天下午,出租车司机刘文治就来到长城公司驻京办事处。林 有华已经委托刘主任和刘文治洽谈,条件是很优厚的,刘文治作为林先生的私人司 机,每月可以拿到2000元人民币的薪水,八小时之外另有每天50元人民币的补贴, 每天还有30元的伙食补贴和5 元的误餐费。刘文治要做到的是24小时随时听从林育 华的指示,不能延误用车。刘文治住归侨大厦林先生房间的外间,兼做林先生的勤 务。 事实上刘文治早就准备好了停薪留职的单位出具的证明信,还有汉阳出租汽车 公司对刘文治的鉴定。刘文治见到林育华时说:“林先生,我来北京就没想过不干。 第一次见您,我就预感自己运气来了。” “刘先生,我并不总在中国。我不在期间您的工薪照发,我只要求你要洁身自 好。”林育华看看刘文治说:“你有很多机会和女人交朋友,但在这里你不能惹出 任何麻烦,我不希望我的司机品行不端。” 刘文治连连答应,“我不是一个管不住自己的人。”。“对了,你现在给刘主 任打电话,我打算22号去东北沈阳,能不能订三张机票。有你一张。” 刘文治受宠若惊,他马上就挂电话,“请找刘主任。您好。我是林先生的司机 刘文治。林先生请刘主任帮帮忙,是否可以订到三张22号去沈阳的机票?谢谢刘主 任,再见。”他放下电话看看林育华。 林育华一直听他打电话,林育华对刘文治的讲话方式很满意,他对自己的判断 没有失误感到高兴,他对刘文治点点头,“刘。你教养不错。” 刘文治有些不好意思:“我会努力做好工作的。” 当晚,刘文治就住在外间的客厅里,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坚持不住外间的卧房。 林育华感到自己选对了人。 第二天下午,当谢小蕾送走乘客之后,她站在舱门口看见林育华站在机场大厅 的落地窗前。谢小蕾招了拍手然后下了舷梯,半个小时之后,小蕾匆匆来到大厅出 口,林育华等在那里微笑着迎接她。小蕾说:“外面冷,你在厅里不行吗?”她替 林育华拉了拉风雪帽。她的举动引来许多人的目光,却使林育华心里升出一团温暖。 林育华招了招手,那辆“桑塔纳”从停车场轻快驶上斜坡无声无息停在玻璃自 动门前。刘文治下车替他们拉开车门,谢小蕾先坐过去,林育华挨着小蕾坐好,刘 文治上车发动汽车。汽车驶上机场路时,林育华对小蕾说:“这位是我的司机。” 刘文治没有回头,“我叫刘文治。” 小蕾说:“谢小蕾。”她惊喜地捏了捏林育华的胳膊。 “我的女朋友。”林育华说。 刘文治依然注视道路,“愿意为您效劳,小姐。” “谢谢您,刘先生。”小蕾客气完,小声对林育华说是武汉的那一位?“林育 华点点头。 “刘,先到朝阳门北小街。”林育华说。 “我想去你那里。”小蕾偎在林育华胸前。 “先送你回家,明天早上我让刘去接你。”看小蕾不高兴的样子,解释说; “你已经几天没回家了,还是先回去看看。怎么样?这一次能休息几天?” “一个星期。”小蕾懒懒的回答。 “我有这个预感。如果你不生气,我已经替你订了去沈阳的机票。愿意陪我一 起去吗?”林育华扯扯小蕾的耳朵,;“别气嘟嘟地,像谁得罪了你似的。” “你真是打算累死我。好吧,我去。” 下车的时候,林育华叫:“小蕾……” 小蕾扶着车门,转回身看着林育华。 林育华看着小蕾,张了张嘴,“没……什么事—…·” 谢小蕾的眼里突然闪过一线害怕的暗影,她探身在林育华的脸上吻了一下, “别想得太多。我等你……”她走到家门口转过脸站在那里,她要等林育华离开才 进屋。 “开车!”林育华低声说。汽车平稳地启动了,林育华再没有回头,但他知道 小蕾会一直站到汽车消失才肯进院子。 回到大厦,林育华躺在床上思考安顿下来之后要做的事。似乎除了建立起生意 网之外不需要做任何事,但如何为同伴来中国提供一个庇护所将是最难成功的。这 是一个以居民组为单位构成的国家,老头老太大都是最负责的保安人员。在中国, 一个陌生人,更不用说外国人,想不被注意地来往是不可能的。似乎只有以林氏集 团成员的身份来中国才有机会隐藏一段很短的时间,但必须做到天衣无缝,中国警 方不会那样简单地相信一个外国人的身份。林育华唯一的希望就是自由天使不要在 中国采取什么行动,那将很快导致中国站的丧失。对这一点,林育华没有把握,玛 尔塔设中国站绝不仅仅为了建立庇护所、中转站,肯定是为有朝一日在中国获得行 动的指挥所。 175 这些分析使林育华有些烦躁,他知道烦躁的原因来自谢小蕾,他推测自己 不愿意因为身份的暴露而离开中国,他就会永远失去自己真正开始喜欢的姑娘。 还有,林育华清楚自己最初很高兴地接受任务的原因,他相信玛尔塔肯定也猜 得到,只不过她没有点破罢了。林育华想找机会看一看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如果可 能,给双亲提供一些照顾。当然,必须小心翼翼,不露出任何马脚。他必须在那种 时刻提醒自己:姜万新已经在1983年死于飞机失事。几年来,他确确实实没有意识 到自己是1983年那个中国人,他正把自己和贝克尔,如今和林育华融合在一起。他 几乎成功地忘却了中国和生活在中国东北的父母,一但中国之行把血液中姜家的因 子激活了。他知道自己这一次去沈阳的目的就是要寻找一个合适的机会,他想见到 年迈的父亲和母亲。 林育华有自己的做法,他觉得有刘文治和谢小蕾同行,反而会获得警方的信任, 自己的机会相对会多些。不能否认,他愿意和小蕾在一起,不愿意放弃小蕾休假的 时间。 在沈阳的三天 2 月23日按中国大陆的治安条例,谢小蕾和林育华是不能在宾馆里同室居住的。 刘文治在这种时候表现出一个随员的机敏,在机场,他就对前来迎接的小玉秘书私 下里提出了请求。刘文治希望小玉能办得不露痕迹,“我们不能让林先生和谢小姐 难堪。” 小玉马上领会了刘文治的意思,她在车上把刘文治的意思跟工总一讲,王总马 上用“大哥大”给鹿园宾馆的经理挂电话,两三句话就办妥了。“这小子挺有本事。 才来中国几天,挂上马子了。”王总哈哈一笑。 小玉撇了撇嘴,说“‘又年轻潇洒,又是亿万富翁,哪个姑娘能不动心。谁像 我这么傻,膀上一个老头子。” 王总捏着小至使劲拽了拽,“小狐狸精,我老?没弄得你舒服还是咋的?” 小玉夸张地叫痛,说:“舒服!舒服还不行吗?” “老子别的也没亏待你呀!哪个月你不拿千八百的?还不算买手饰买衣服?你 有这样的老公不成?”王总依然不罢休,他主要是对小玉称赞林育华不忿。 “我才24岁,比你小二十七八岁,你不该这样啊?” “老子有钱,能找比你还小的姑娘哩。” “我相信,可有谁会像我这样真心对你好?你说,你这没良心的老色鬼!你说 呀说呀!” 王总在这种时候照例投降,“我知道你对我好。” “那你为什么还想找年轻的?” “我是气气你嘛。这也听不出来?” “那好,我也找一个年轻的给你看看。” 王总一边陪情哄劝,一边想,怎么弄来弄去反倒自己一身错了?念头一闪而过, 奋力让小玉明转晴。“乖乖,我怎么会呢?一个年轻的已经让我一辈子后悔,还找?” 小玉这才哼一声,在王总脸上啄了一口。 当天下午,王总派小玉陪同林育华一行游览沈阳名胜。没什么业务要谈,王总 又是聪明人,他不想插在年轻人中间碍事,派小玉当然是比自己亲自陪同要好得多。 林育华虽然对沈阳了如指掌,但阔别五年之后重返故乡,况且是在这种特殊的 情境下来到沈阳,那种感慨和激动当然发自内心。他走出鹿园宾馆上了黄河大街, 从辽宁大厦看过去,就看见了泰山小区的居民住宅群,他的父母就住在临街面北的 一幢楼的406 室里。林育华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湿润。林育华很奇怪自己的感受, 他对父母一直没有好感,当他在15岁时知道自己并不是他们的亲生儿子时,林有华 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他甚至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为不幸,他开始憎恨父母, 百般刁难甚至羞辱他们。林育华深深吐一口气,肯定是人长大了,成熟了,开始理 解养育之恩意味着什么。 林育华在北陵公园的门口看见了一个当年中学时的同学,他正蹲在公园门外卖 鸡蛋摊煎饼。林育华走过去,他差一点叫出同学的名字,但马上咽了回去。同学看 见林育华看自己,热情的问:“大哥,来一份?” 林育华点点头,他说不出话来,他确实知道姜万新已经死了,这个世界上只有 林有华、托玛斯·贝克尔,即使是这两个人,也都只是虚幻的符号,没有生命的具 体意义。 小蕾说:“师傅,要四份。”她想得周到些。 “四份。”林育华说,看着老同学晒得黑亮的脸。 只有谢小蕾一个人很认真地吃煎饼,小玉和刘文治出于礼貌很勉强地咽下去, 林育华根本没有胃口,他拿着。 谢小蕾对陵墓外的摄影点感兴趣,她要林育华换上皇帝龙袍,自己换上皇后的 旗袍,她要照一张相片。林育华同意了,他的严肃正好和一个皇帝相配。 站在隆恩殿的围墙上,姜万新再一次看见了自己的家,姜万新的喉咙狠狠地紧 了一下,他连忙离开墙楼。 “咱们随便走一走,怎么样?”林育华问。这时候他们已经出了北陵,站在泰 山路的西口处。 小玉有些犹豫,她早就没有什么兴致,当林育华没有对她的热情做出积极反响 之后,小玉越发感到乏味,但她清楚自己的任务,因而她没有说话。 谢小蕾响应林育华的一切主张,她乘人不备从林育华手里拿下那卷煎饼丢进垃 圾箱,林育华感激地对小蕾笑了笑,小蕾说:“这条路挺热闹,走这条。” 他们沿泰山路向西走过去,林育华已经身置那幢6 层灰楼之下了。他抬起头找 到了四楼的那个封闭阳台,阳台上没有他熟悉的身影,他只能看见窗子里面隐约挂 着一串辣椒或者别的干菜。窗上结了零散的白霜,他猜测屋子里肯定很冷。他记起 母亲的腰腿一到冬天就疼得很难动作,林育华恨不得马上登上楼去。林育毕克制着, 他站在路边假装四处打量,他希望能在人群看见父亲或者母亲,他们总该下楼来买 些什么东西吧? 小蕾站在林育华身边,她并不想说什么,谢小蕾是个善解人意的姑娘,她大概 能理解林育华沉重的原因,她当然不能真正理解,但一点都不妨碍她断定林育华此 时此刻心情复杂情绪因回到故乡而激动。 回到鹿园,林育华坐在沙发上依然沉默寡言。谢小蕾远远地坐在写字台前读林 有华的那本《茫茫黑夜漫游》,她不想在这种时候玩女孩子的把戏。 林育华一直陷在回忆里,偶尔回到现实中去思考怎样才能了却自己的心愿。不 能以真实身份见父母,又没有更好的借口去看望他们。他看了看埋头读书的小蕾, 他觉得小蕾可能是实现自己愿望的最合适人选,但他觉得这样做有点卑鄙,利用一 个自己所爱的人达到某种目的,无论如何是很难被原谅的。林育华感到进退两难。 按理说,他不该这样儿女情长。 “小蕾。”林育华轻轻地叫一声,小蕾从书上抬起头看着他,姑娘的眼里充满 了关切之情。“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里才是我的家,有我的亲人。” 小蕾没有说话,她只是看着林育华,等待着。 “他们的口音和我都那样接近,我的祖父就是讲一口东北土话,我从他那里继 承了这种汉语。”林育华推测这个房间里也会有窃听装置,他不在意。 小蕾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已经很黑了。她站起身,“我们出去遛遛,就我们两 个。”她走到林育华身边。 林育华揽住小蕾的腰,仰面看着懂事的姑娘,心里再一次产生出疼痛。“谢谢 你,亲爱的……”他第一次这样称呼小蕾,这使小蕾和林育华都惊讶了一会。他们 似乎都感到沈阳之行改变了两个人的内心,而这种变化对两个人来说,有着非常不 同的意义。 他们出了鹿园宾馆,林育华无意似的和小蕾重新来到泰山路,林育华选了一家 正对那幢灰楼的餐馆,“进去吃一点东西,咱们还没进过这种餐馆呢。” 林育华拣一张靠窗的位置坐下,小蕾跟老板商量要一些东北风味的菜肴。老板 数点了几样:酸菜粉、白肉血肠、尖椒干豆腐、家常豆腐、凉拌狗肉、土豆片,最 后是沈阳啤酒。林育华一直看着窗外,他看见对街的那扇窗子亮着昏暗的灯光。 “他们还没有睡呢。”他想。 菜上齐之后,谢小蕾端起啤酒,“喝一点吗?” 林育华端起杯子的时候,他的眼睛突然睁大了。林育华看见推门进来的老人咳 嗽着坐在一张空桌边,老板招呼:“姜师傅,今天来点什么?” “老一套。”老人使劲咳嗽着,脸憋得由紫转青。 “育华!”小蕾叫,“育华!”她再叫。 林育华手里的酒洒出许多,他的眼睛从老人身上移开,茫然地看着谢小蕾,他 的脸色非常可怕。 林育华看见的老人正是他的养父姜明。 老板很快给姜明端上一盘猪头肉,还有二两“老龙口”白酒。“姜师傅,慢吃 啦。” 姜明不咳了,掏出一张手帕擦去咳出的眼泪,笑了笑,说“人老屁股松,干啥 啥不中了。”抿一口酒。 林育华努力克制自己不去看父亲,但他很难做到这一点,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 斜对面的老人身上。谢小蕾已经发现林育华的魂不守舍,但她毕竟不明白林育华为 什么对那个老头如此关注。谢小蕾感到有点委屈,她已经承受了一个下午的沉闷, 在只剩两个人的时候反而更加沉闷,谢小蕾差一点哭了。 林育华伸出手抚摸了一下谢小蕾的头顶,“对不起。那老人让我想到了自己的 父亲,他也是气管炎。” 小蕾舒了一口气,她站起身走到姜明桌前,“大爷,咱们能在一块吃一顿吗?” 她的举动林育华没想到,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但马上也走过去。 姜明看了看两个年轻人,“咱们?这……” “我先生从国外回来,他祖籍沈阳。非常想跟您说说话。”谢小蕾亲热的拉住 姜明的手。 林育华平静了一下,“老人家,请您赏脸了。” 姜明嘿嘿笑了几声,“好好!恭敬不如从命。” 小蕾叫:“老板,请把菜都挪过来。再加几个你们拿手的。”老板高声答应着 对灶间传达指示。 三个人相对坐下,但一时找不出什么话交谈。 姜明首先打破沉默:“小伙子,到中国来省亲?” 林育华说:“受父亲之命,回故乡看看。”“在哪一国住着啊?”“玻利维亚, 在南美洲,很小的一个国家。”“那是,没有比咱中国大的国家。”谢小蕾说: “加拿大,苏联都比中国大呢。”姜明瞪了小蕾一眼:“那也没咱们人多。”这正 是林育华所熟悉的父亲:总是有理。林育华他忍不住微笑了一下,小蕾也笑了。 “怎么,老头子说差啥啦?咱们人就是第一多。” “您老家里还有什么人啊?”小蕾转移了话题。 姜明的面孔不再开朗,他滋地吸一口酒,“嗨!就孤老头一个了。”姜明再吸 一口酒。 林育华哼了一声,他的头疼得仿佛炸裂,他连忙闭上眼睛,他让自己内视,他 看见自己已经离开躯体,他飘浮在空中然后一点一点回到身体中来,他睁开眼睛。 就是说,母亲已经不在了。上帝!他努力支撑身体。 “老伴去年咽了气。有个儿子,死去五年多了。”姜明突然兴奋起来,“我那 儿子是到外国援助非洲,飞机出事死了。我那儿子有出息,是有名的大夫,我那儿 子……”姜明的声音低下去,眼里浮上混浊的泪花。 林育华站起身走了出去。谢小蕾让老板结了帐,对姜明说:“我先生听您的话 伤心了。”然后追赶出去。 2 月24 昨天整个夜晚,林育华都不能安睡。小蕾一直以为林育华对老头深深同情,这 让姑娘更加感动,她没有去安慰林育华,她发现林育华脸上的泪水之后仍然没去安 慰心上人,小蕾思索着怎样找到一个解脱林育华的途径,她躺在林育华旁边轻轻地 搂着他。 林育华第一次和小蕾同床而没有产生冲动,他完全被母亲死去的消息打晕了。 他很难接受这个事实,但他知道只能接受。“好!死吧!都死吧!倒是可以毫无牵 挂了!”他恨恨地想,然后又想到了父亲那张苍老孤独的面孔。 凌晨,他推了推小蕾,小蕾也没有睡,她几乎时时刻刻感受着林育华情绪的变 化,她嗯了一声。 “这老头真是够可怜的。”林育华平静地说。 小蕾又嗯一声,她知道林育华想好了什么。 “我看反正也要在沈阳设个办事处,让老头子给我们干点什么行不行?人有事 做,就不那么闷了。”他在述说连自己都不相信的理由,他希望小蕾有积极的响应。 “那恐怕不合适,他年纪那么大,身体又不好,万一出了什么事怎么办呢?” 小蕾知道林育华的希望,但她还是实事求是讲自己的看法,她觉得自己要替林育华 着想。 “你说的也对。”林育华并不想坚持,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属于海市蜃楼。“我 还是希望能帮帮老头儿。” 小蕾坐起身,说:“我有个主意,今天咱们再去一趟那个餐馆,遇上呢,就证 明你们有缘份,你就帮帮他。遇不上呢,自然是没缘份喽,也就算了。” 24号这一天中午,王总设宴款待林育华、谢小蕾。刘文治也参加,他替林育华 拿着公文包,穿一身笔挺的咖啡色西服,看上去很精神,林育华很满意刘文治有这 种好修养。 王总抱怨林育华昨天私自溜出去,害得他白白在“御膳酒楼”等了半个晚上。 林育华满意地瞟了一眼刘文治,就是说刘文治遵照林育华的指示没有透露行踪。刘 文治低着头不好意思似的,不吭不哈。 “你也用不着牢骚啦。”小玉嗲嗲地说:“林先生和谢小姐自然更喜欢双双出 人啦。”格格笑着打了小蕾一下,小蕾没有不好意思,也没有反驳,她微笑了一下, 算是回答了小玉。林育华对小蕾的神情赞叹之极:不卑不亢。 林育华连着讲抱歉,王总连说玩笑了,闹着玩哪。其实谁都没有真的在意,埋 怨是为了证明真诚,道歉是出于礼节。 王总对着领班小姐把了招手,小姐满脸笑容走过来:“王总经理,有什么吩咐?” 看样子是老熟人。 王总让小姐走近,贴着耳朵讲了几句话,小姐有点为难地笑着,王总伸出二根 手指比了比,说;“总该行了吧?” 领班犹豫地说:“看您的佛面,我试试吧。” “嗨!咱又不是买铺位,只是坐在这里喝点酒嘛。” 领班对王总撇了撇嘴,指点了一下他的脑门,出去了。 小玉一直冷眼看着王总,这时候说:“怎么,嫌不热闹?吃着碗里看着盆里, 吃着盆里看着锅里,你就不怕撑坏了?” 王总说:“想到哪里去了?我是看刘司机一个人冷清,替他约个人陪陪酒。” 原来王总是和领班商量这事。 小玉说:“我陪刘司机还不行啊?” 王总说:“行啊!怎么能说不行?我呢,就等新来这个。” 小玉扯住王总的耳朵,“美得你出鼻涕泡了!你敢!” 刘文治和林育华都凑趣地笑,小蕾很看不过去,脸都白了。林育华赶紧偷偷拉 拉小蕾,小蕾就假装吃菜,把头低了。林育华觉得王总太土包子,小玉又太俗气, 中国的暴发户仅仅从这方面看,人的层次实在太低。想到今后和这种人打交道,又 高兴又发愁。高兴的是这类人见钱眼开,见女色就动心,好对付;发愁的是得忍受 他们的低俗气味。 领班果然带了一个浓装艳抹的年轻姑娘进来,给王总介绍:“这是我的朋友, 请多关照。” 王总站起身和姑娘庄重地握手,说:“谢谢赏光。” 小姐说:“哟!看您说的,该我不胜荣幸才对呀!” 王总挨个介绍,林育华很客气,小玉嗯了一声眼睛看着天花板,小蕾微笑点点 头,刘文治看了看林育华,见林育华没动声色,也很客气地和姑娘握了握手。 姑娘就扭扭捏捏坐在了刘文治旁边,开始让喝酒还说不会喝,接着给倒就喝, 后来自己倒酒喝,再后来就逼着刘文治喝,还直用腿碰刘文治,刘文治躲都难。 王总和小玉跟着陪酒女郎起哄,非让刘文治喝交杯酒,兴奋得哈哈大笑。女郎 受了鼓励,干脆拿胳膊搂住刘文治的脖子硬把酒杯拧到刘文治嘴边。刘文治一边抵 挡一边看林育华,而林育华正在和小蕾低声交谈,仿佛根本没看见什么。刘文治不 得已喝了一杯酒,挣开小姐的胳膊,说:“王总经理,实在对不起,喝多了,要去 卫生间了。”说完假装跌跌撞撞推开桌子走出单间。 王总。小玉和陪酒姑娘嘻嘻哈哈笑成一团,林育华和小蕾也跟着笑了笑。陪酒 女突然隔着刘文治的座位凑到林育华旁边,“这位先生,让我敬你一杯酒!” 林育华说:“多谢小姐,我已经差不多了。” 陪酒女说:“差不多了?我看差得远呢!”两只朦朦胧胧让酒泡得水汪汪的眼 睛直瞅着林育华。 林育华求助地看着王总,王总对林育华可不敢有什么得罪,连忙说:“小姐, 我看就到这里吧?我们也散席!” 小玉从皮包里拿出两百元钱摔到陪酒女面前,陪酒女抓起钞票,说了一声拜拜, 轻盈盈走出去,原来她根本就没喝多,出门时扭头对林育华做了个飞吻。 王总对林育华说:“这种女人,只要有钱,什么事都肯干。不瞒你说林先生, 一百块钱就能让这种女人……不说了不说了,嘻嘻嘻随……”笑了半天,有点不好 意思似的。 刘文治也根本没喝多,他是找借口离的席,见散了席才从卫生间出来,心有余 悸四下看了看,确信陪酒女郎不在,连忙赶上林育华他们。 林育华后来对刘文治说:“我确实找对了人。” 刘文治不好意思地笑笑:“不好扫王总的面子。不过,这种事真的有点让人恶 心。”呸呸两声,“去去晦气。” 小蕾格格笑了,对刘文治陡添好感,林育华也是。 林育华让刘文治回鹿园休息,他和小蕾坐了出租车重返泰山路,时间还早,两 个又进北陵转一圈,还嫌早,又乘车去东郊的福陵,看看努尔哈赤和叶赫那拉氏的 陵墓。 昭陵和福陵在构成上很相近,只是福陵占据了很好的地势,进正红门之后是夹 甬路的两排石兽,然后登上“一百零八蹬”台阶,跨过石桥便见碑楼,迎面矗立着 “大清福陵神功圣德碑”。方城就和昭陵没有什么大的差别了。 两个人坐在碑楼边缘,相对而笑却不知说什么话才和时下的心情相配,就背靠 背坐着各想各的心事。 林育华听见有脚步声临近,他闭眼聆听,心突突跳了两下,·他猛地站起,小 蕾惊叫了一声差一点跌倒,林育华连忙扶住小蕾,“我遇到了一个人,你等一下,” 说着就起步追赶一个穿西服的外国人,“这位先生!请留步!”“外国人回头看了 林育华一眼,”您跟我说话吗?“他讲法语,这个人就是毛里求斯岛上的米歇尔· 萨巴蒂尼,那个情痴画家。他看着林育华,目光中充满疑问。 林育华已经意识到自己的鲁莽,米歇尔不可能认出整容之后的他了,最主要的, 他不该和任何有过交道的人建立新的关系。林育华用英语说:“对不起先生,我认 错人了。”林育华想,他来中国干什么呢?会不会是玛尔塔也来了中国呢?“林育 华不敢问什么。 米歇尔莞尔一笑,“没关系,我也经常这样。”说完就把注意力集中到圣德碑 上。 小蕾这时已经来到林育华身边,“你认识他?” 林育华摇了摇头,“我以为认识他。”他们笑了。 “先生,”米歇尔突然转回身,“噢,还有美丽的小姐,”这一次他讲英语, “能给我讲讲这块碑吗?” 林育华马上同意了,他拉着小蕾走过去,“这是清朝开国皇帝努尔哈赤和皇后 叶赫那拉氏的陵墓。” “叶赫那拉?叶赫那拉,就是慈禧太后了?” “准确讲,是慈禧太后的家族成员。” “他们为什么葬在一起?为了爱情吗?”米歇尔十分认真。 林育华想起米歇尔对玛尔塔的那种迷恋,他微笑着看看咬着嘴唇不让自己笑出 来的小蕾,说:“我想是吧。” “上帝!”米歇尔叹道:“这个世界让我感动,到处都是爱情的历史。”他双 手合掌低着头口中念念有辞,然后对两个中国人说:“没有什么比得到爱情更让人 感谢生活了,祝你们白头偕老。”他目光中的泪花肯定是想到了他苦苦迷恋着的玛 尔塔,林育华有点同情这个单纯的艺术家,或许艺术家都是不很聪明的人。 “谢谢您的祝福。”林育华说。小蕾这时候依在林育华身边握着他的一只手。 “谢谢您。”林育华说。 “也祝您有美好的爱情。”小蕾对米歇尔说。 米歇尔低声说:“谢谢……”他转身走掉了,一路不再停留,直接出了正红门。 “他肯定失恋了。”小蕾猜测着,她的感觉很难。 “我们没有,这真让人庆幸。”林育华楼住小蕾的腰。 这时候天近黄昏,东北的初春白天很短。他们出了福陵乘车在泰山路的那家餐 馆前下车,进了餐馆等候姜老头的来临。林育华有点坐立不安,小蕾按着他的手。 老板对二次光顾的阔佬格外客气热情,他亲手替吃客倒上热茶,并且反反复复 叨念着篷荜生辉之类的话。 两个人一边无滋无味地吃饭,一边等候姜老头,但一直等到很晚也没有老头的 影子,不得不回去了。 小蕾在这天晚上没有无所作为,她在林育华洗澡的时候也走进卫生间。小蕾脱 得光光的,但还是不能完全放弃害羞,用毛巾被拦在胸前对林育华腼腆地笑着。 林育华对小蕾伸出手,小蕾伸手去拉林育华的时候毛巾被丢在地上,她轻轻叫 了一声,想缩回胳膊遮住自己,但林育华用力一拉,小蕾便跌在浴盆里,温热的水 花溅出轻脆的响声。林育华把小蕾紧紧抱在怀里。洁白的泡沫湮没了他们的身体, 冉冉的热气和他们的激情纠缠在一起。林育华在谢小蕾的身体中忘却了自己的烦恼, 他感受到自己并没有失去所有的东西。 2 月25日 林育华这一天醒得很晚,他太累了一点。虽然昨天夜晚他们只两次做爱,但每 一次都全身心投入,两个人都全心全意让对方感受自己也感受对方,这使他们在不 很漫长的做爱中体验了无限的意识延伸,他们几乎没力气再去洗浴就睡了,醒来时, 两个人还相互拥抱着。 小蕾已经睁着眼睛看林育华,林育华醒来后最先看见的是小蕾深情注视。看见 林育华赤裸着坐起,小蕾连忙闭上眼睛,悄悄从枕边拿过自己的内衣穿好。 “天啊!”她说,“我不知道我喜欢做爱。” 林育华伸手阻止了小蕾,他把小蕾的内衣再一次脱下去,“这可不好,我可是 知道我喜欢。和你……” “噢!别这样……你累了……”小蕾的反对并不坚决。 林育华没有说话,他温柔地分开小蕾的双臂和两条修长丰满的腿,他的双手感 受着少女细腻的皮肤,林育华觉得少女凸凹起伏的身体能容纳自己的全部。 天已经很亮了,阳光照耀着紫红色窗帘,两个人的被子滑落到地毯上,他们的 身体在晨光中染上了深红的颜色。小蕾的头远远地偏离,双手紧紧地抓着林育华的 肩膀,然后反臂拉住自己的枕头扔到地毯上,她的双唇在呻吟声里颤抖着。林育华 把小蕾紧紧抱住,迎接小蕾突然抬起的头。小蕾喃喃地呼唤着林育华的名字,嘴唇 寻找着林育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