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三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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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大立时清醒过来,忙问小梅怎么哭着跑的?老二说了后晌的事。兄弟俩脸色大变,忙出门去找。他们到了河湾,查看了每一个水潭,又询问了几个从山上下来的人,打听是否在山上见到?却毫无踪影。村里也有人为张家着急,问原因,老大不讲,老二也不肯讲。牛磨子就端着一碗茶过来说:“老大,妹子不见了?”老大说:“你在哪儿见到吗?”牛磨子却说:“这可不得了了!女人家就喜欢寻短见,崖上、河里、绳子,什么法儿都有。你们怎么这样待妹子!钱挣得那么多了,是舍不得给妹子买衣服吗?”老大气得没作答,牛磨子便又说:“唉,这世上的事,老天安排得匀匀的,财旺人不旺,人旺财不旺。”老二气得嘴脸扭曲:“你怎么那么多话?肝瞎了还要嘴上再长个痔疮吗?”牛磨子说:“瞎狗不识好歹,别人安慰你,你倒骂人!好吧,祸不单行,你家犯煞在后头哩!”老二勃然大怒,扑将过去要打,老大拉住了,往后坡去寻找。   老二说:“哥,这事全让别人扯笑了。小梅会不会出事?”   老大说:“不会的,她一定是躲出去哭了。咱就这一个妹子,说啥也不能委屈了她。老二,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老二说:“什么事?我听你的。”   老大说:“既然孙家这么勒刻咱,我看咱也就算了。”   老二说:“你要退婚?云云嫂子可没亏待你呀!剃头匠提出换亲,说到底还是为了能给光大成个家,咱就给云云嫂子多出一笔订婚钱,一般是六百,咱出七百八百,让他重给光大找媳妇去,孙家还能不把女儿嫁你?”   老大好作难,许久才说:“云云也不会同意这样做的……再说,七百八百,咱哪有这么多,盖房后余下的钱,我打算用在矿洞上,再买些木料、扒钉、铁丝,那花销大着哩。”   老二说:“那何苦呀,咱挣钱还不是为了把日子过好?现在自己连个老婆都娶不回来还想到让别人怎样挖矿?”   老大说:“咱为啥娶不上老婆?不就是因为缺钱!孙家勒刻着要换亲,原因还不是没钱花!这笔钱作了订婚钱,成家后日子怎么过?你的婚事怎么解决?全村人不富起来,一家也难富起来,就是富起来,好日子也过不长久!”   老二没法再说出反驳哥哥的理由,只是说:“无论如何,你   和云云嫂子的事不能吹!吹了,你就是造孽!小梅不畅快,主要是她和光大年纪不配,这我已经问过道长了,道长说大相投合:光大野是野,犟是犟,可也不是阴阳怪气的人。你劝劝小梅.她年纪小,就给孙家讲明,订婚可以订婚,结婚的日期要往后推。三年四年的,也可以再看光大的变化,人也是会变的嘛!”   兄弟俩到了后洼,在爹娘的坟前,却发现草被压倒的痕迹,而且那草皆被人掐去叶茎。老大说:“小梅是来过这儿的。”就双腿跪倒.流着泪水说:“爹,娘,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小梅啊!”老二也背过身去擦眼泪,一抬头,却看见对面坡根自家的屋窗亮了.屋顶的大烟囱直往外飞溅火星,就叫道:“哥,你看,小梅回去了!”   小梅在娘坟上哭了一场,沉沉地竞睡了过去,等醒来,天已麻黑。想起大哥为什幺回来没命地喝酒,就又可怜起大哥来。她明白.换亲的事,完全足孙家的主意,自己要不同意嫁光大,大哥能娶到云云姐吗?她后悔自己出走,万一让哥哥们发觉了,他们心里又会是怎么难受呢?于是便起身回了家。还好,哥哥们都没在屋,她就赶紧做饭,要让哥哥们看不出自己曾经发生的事。至于和光大的事,她想,慢慢再说吧。   老大和老二回来后,小梅忙让他们歇下,将热腾腾的饭端上来:饭是糊涂面,锅里比往日少下了菜,又多放了猪油,她问道:“哥饭油不油?”大哥说:“油。”二哥说:“小梅,你没事吧?”大哥就伸腿踢了二哥一下。小梅全看见了,心里一酸,眼泪就又出来,借口去取辣子罐。终忍不住哽咽了一下。   屋里立即沉寂起来,老大把饭碗放下,说他吃好了。   小梅重新给大哥盛了饭,双手端过说:“大哥,你们也不要瞒我.事情我全知道了。你们刚才是寻我去的吧!妹子不好,让你们心里难过了。”老大眼泪刷地流下来,说:“小梅,都是哥不好。你要不愿意光大,咱好好再想办法,做哥的给你保证,你两个哥不是狼虎人,决不让妹子受委屈的!”老二就说:“小梅,光大是比你大些,他脾性又不好,这事让大哥好为难。我是到道观让道长算过了,嫁给他命里是不克的,你愿意,我们就给孙家讲清,等过了三四年再说结婚的事,咱也可看光大的情况来定。就是以后真成了,他敢欺负你,我们兄弟两个也是不会饶了他的。”   泪水扑簌的小梅,看着两个哥哥,点了头,一把将地上的猫揽在怀里。       二     两家婚姻初定,剃头匠最为高兴。请亲朋好友吃过酒席,就用滑竿抬了老母到烛台峰上去烧高香,第一次耍大方,将五元钱的票子塞进了道观的化缘箱里。自此,老母坐在炕上,听门环一响,就知道是张家老大来了,还是老二来了。老二三脚野猫的,来了就和光小说笑,大声地吐痰,爬低上高地寻着东西吃。老大进门就叫“奶”,盘脚搭手坐在炕边拉一阵话,云云就从卧房里出来了,竞当着奶的面,指责老大衣服太脏,头发太长,一见着脚杆子乌黑,就说三道四地让他去洗。奶就说:“去吧,去吧,烦死人了,到云云卧屋里去嚷吧!”,俩人一进卧屋,云云就没声没息,只是哧哧的笑。奶装着什么也听不见。   接连几日,老大没有来,老二也没有来,光小天不明就走了,天黑定了进门,衣服破成布条条,一倒在奶的炕上就呼呼噜噜睡着了。奶问云云:“老大怎的不来?你和他拌嘴了?”云云说:“人家忙着呢!”奶说:“忙什么呢?忙得连我云云都不要了。”云云就说:“奶,你不懂,矿洞在支顶,洞道原先只能过两个人,现在忙着往宽里开哩!”奶就自言自语:“我还以为他是馍蒸到锅里就放心了哩!他那么忙,你怎么也不去矿洞帮帮忙呢?”云云就说:“这可是奶让我去的呀!”说着顺门就跑了,一边跑一边在手里拿了镜子照。   半路上,云云碰着小梅。小梅提了一瓦罐绿豆汤,站住问:“云姐.哪哒去?”云云说:“矿洞去,我奶骂着让我去呢!”小梅就将瓦罐给了她:“这就好了,你给他们送这汤去,天气热,这汤败火哩。去呀。我大哥热得嘴角都烂了!”说罢,那么一笑,自个返身先回去了。矿洞是在坡根的高地上,一片蓝色的云雾罩在那里.看得见人从矿洞口里推出一车一车的烂石废土倒在前边的沟畔下,车极快地推出来,猛的一丢车,车子立栽而起,车拉带却握在推车人手里,一片土气就从沟畔生起,再扑上去将推车人迷住,立即就有人大声咳嗽,夜猫子一样狂笑。云云提了瓦罐才走到沟畔下,那洞口的人就锐声叫:“云云,先不要来!先不要来!”云云看时那些人全是光头光身光脚,只有一块麻袋片.或者破褂子系在小腹下遮羞,有的甚至一丝不挂。云云忙转了身,叽咕道:“怎么这样挖矿!”等上边喊:“好了,云云你可以来了!”云云上去,那些人都穿了裤子,脸土得如泥塑一般.抢了她的瓦罐喝绿豆汤。云云就说:“慢点,慢点,人人都让喝点!”她一边说,一边用眼睛寻着老大,老大不在,一个喝过了汤的人就从旁边取了酒瓶,一边往嘴里倒,一边说:“给人家老大留些吧,别没个眼色!”云云便夺了瓦罐,钻进洞里去了。   洞子里很黑,沿途的壁窝里插着蜡烛,云云还是看不清前边.小心地站了一会儿,眼睛亮起来,才高一脚低一脚往里走,在一个拐洞里,看见老大正弯着腰在拧着一根支柱上的铁丝。她悄悄近去.用嘴送一股气到那后脖子,老大就用手去摸,手才挪前去,气又过来,手又到后脖摸,云云就爆发出一阵笑声。老大惊得转过身来,叫道:“云云!”就把她拉住了,云云的笑声还在响,但笑得不脆不亮,像是一口泉眼被什么按住了。   云云推开了老大,低声骂道:“扎死人了!”老大说:“你怎么来啦?”云云说:“我是来给你送绿豆汤的!”她将瓦罐递给他。老大抱起来喝了一气,喝得满心口都成湿的,问道:“你给我们做的?”云云说:“小梅做的,她真怪,偏要我送来。”老大说:“小梅越长越有心眼了,你知道她为什么要叫你来送?”云云明知故问:“为什么?”老大说:“她怕咱们的事不牢靠,让咱多来往哩。”云云就说:“我有这个小姑子也算有了福了!”老大说:“小梅年纪不大,却懂事哩。你哥脾性不好,你要多劝说他改改。要有空,也到我家去坐坐,和小梅拉拉话,帮她干干活,将来要做嫂子了,也要像个嫂子的样子呀!”云云却噘了嘴:“我还没过门,去的多了,外人说闲话的!”老大说:“干啥事人不说?!”云云又说:“这我知道,可我还怕哩!”老大说:“还怕啥?”云云悄声说:“怕你那胡子!”一句话说得老大心血涌动,放了瓦罐,就把云云揽在怀里,四脚乱蹬,瓦罐就被蹬破了。   出洞来,云云手里提了个瓦罐系儿,有人就叫道:“呀,云云,做什么了,瓦罐都打碎了?!”就指着云云嘴唇上、鼻子上、腮帮上的一块一块黑戏谑、取笑。云云面红耳赤,追着那人撵打。   以后,云云果然常到张家来,和小梅好得亲姐妹一般。俩人得空到矿洞去送吃送喝,帮着干些零碎活儿。在村里也四处排说矿洞的安全,挖矿的收益。又帮着老大将矿洞中挖出的锑矿背到公路边去搭便车进县城,买得几身很鲜亮的衣服,村里的女子们瞧见了,眼都热,催着爹也去矿洞劳动。来矿洞的人又日益增多,不久,各家就在主道洞里挖出许多拐洞,已经分别见到锑了。   一日,久雨初晴,村道里一片泥泞,老大正和小梅在家拉话,门一推,云云进来了,两只泥脚在门上蹭,脸色苍白。小梅站起身拉云云在炕沿坐了,说:“嫂子,病了?气色这么不好?”云云笑道:“我还没过门,哪里就成了嫂子!我有什么病,怕是没睡好吧!”小梅就取了一只鞋底说:“云姐,这是给我哥做的,你看针脚哪儿不好?”云云说:“你的针钱我还敢弹嫌?”小梅就说:“我的意思让你替他去纳哩。难道还让我再纳下去吗?”云云说:“我偏不纳,能者多劳嘛!”小梅就把鞋底丢给云云:“好呀,那让他打赤脚去,看咱俩谁心疼?”就笑着去提了小篮子,你今日来了正好,我到后坡拣些地软去,中午咱包扁食吃!”一出门,竞把门拉闭了。   老大等小梅一走,问云云:“你脸色真是难看,是有病了?”云云说:“我是专来找你的,事情坏了!”老大问:“出了什么事?”云云未说,脸却绯红,怒嗔道:“你还不知道?”老大说:“什么事?我哪里知道?”云云就低头说:“我说不敢不敢,你说没事,现在好了,绳怕细处断,果然就断了!”老大立时明白,吓出一头冷汗,问:“什么时候感觉不舒服的?””云云说:“六七天了,我还真以为有了病,就到镇上王先生那儿号脉,他当着人面说:‘女子,向你道喜了!’吓得我失了魂。可当着那么多人,我不能不要脸面,倒臭骂了他一顿,周围的人也都怨王先生胡说哩。回来后我心就慌透了,几夜几夜合不上眼,奶看出来了,问我,我给她说了,她骂我‘丢人没深浅’。”老大坐不住了,在屋里踱来踱去,怨怪云云不该给奶说,云云说:“我怎么能瞒我奶!我奶能坏事吗?你快出个主意,我该怎么办呀?”老大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六神无主。云云就生了气:“啊,你这阵倒没主意了!听说喝苦楝子籽能打下来……”老大说:“那使不得。事情到了这一步,咱都不要害怕,依我看,干脆把他生下来。你我虽没结婚,可村里人都是知道订了婚了……有什么事,我顶着就是了!”云云哭丧了脸,难受地说:“这叫我怎么见人呀?村里人早先就对你不三不四,一有这事,那还不知怎样给你泼恶水了!”老大说:“你头高高仰着走,看别人能说什么?矿洞已经开始出矿了,你常来,和我在一起,百无禁忌的J”云云看着老大,最后点了点头。   半晌,小梅回来了,篮子里拣了许多很大的地软,她脸色却黄得透亮,一进门就说:“哥,山上又有麝了!”   云云慌忙叫道:“我哥不是把麝打死了吗?”   小梅说:“还有,还有,我亲眼看见的。我在山坡上拣地软,正要下一个涧,一抬头,看见高高的崖上,就坐着一只麝。我看着它,它也看着我,眼睛凶得怕人,我撒脚就跑!”   云云看着老大,惊得脸色更白了:“这真是怪事!莫非灾难还没有过去,要来为死去的麝报仇吗?”她下意识地,一双手就按在了肚子上。   老大说:“有麝就有麝嘛,胡拉扯到灾不灾的,别自己造个鬼来吓自己!”     三     小梅见到的麝,是雄麝。白麝死后,一对小麝昼伏夜出,去咬住人家鸡圈里的鸡,咬死了并不吃,却撕成三块、五块放在人家的门口,又去咬死猪,咬死羊。几次深夜突袭成功,胆子越发大了,一次竟寻到光大家的貂窝,咬死了九只貂。   麝的重新出现,骚扰了孙家,也骚扰了村里所有人家,人心浮动,越发怀疑这是天意,是村里什么人触怒了神鬼。想来想去,就又说到了张家老大,认定是张家老大挖矿的原因。一些进了矿洞的人就又退出来。老大就寻着光大,说这麝一定要捕杀,既然有些人以麝来作怪,把这麝彻底消灭,看反对的人还能说些什么?光大对谁的话都不肯听,唯对未婚妻的哥却言听计从,百般讨好,于是就背了枪四处寻察。   野物终归是野物。一日天上下雨,两只麝在洞里玩了一阵,雌麝疲倦就睡下了,雄麝独坐,忽然身子有了一种异样的欲望。   它斜眼看雌麝睡得好甜,四蹄朝上,露出腿下的部位,就慢慢前去,不知怎么,就和雌麝交结在一起。此后,那种交结的举动每日忍不住发生。很快,雌麝有了身孕,雄麝就担负起保护雌麝和雌麝肚腹中后代的义务。它不让雌麝轻易出洞,不让受饿,常常是单独外出觅食。有时,它发了疯一般在庄稼地里践踏;有时又跑到矿洞口,用后脚猛刨地土堵塞洞口,刨得腿毛脱落,双脚出血,发泄它的兽性。     四     矿洞口出现堵塞的地土和麝毛后,外姓外户的人几乎全不来了,甚至嘁嘁喳喳议论云云,说有人看见她突然间喜欢吐唾沫,一坐下来就一口接一口;爱吃酸东西,到了青葡萄树下就走不动了。于是,长嘴妇、长嘴男就说起老大的不是:没结婚就要有娃了!近朱者红,近墨者黑。如此一个不正经的人,跟下他哪有好果子吃?别瞧他瓦房住上,腰里有钱,麝一次一次出现,是天意在警告他小子了!当老大挨家挨户让人去矿洞挖锑,言善的说句:“算了,钱能挣得够吗?能将就过去就得了嘛!”意恶的则说:“我没儿女,我还怕绝后哩!”气得老大回来喝闷酒,喝得昏昏沉沉就蒙被子睡觉。老二和光小就说:“不来了好!洞反正挖好了,几海碗合一小碗,咱挖咱的!”两家人就挖了几天,老大用麻袋装了,赶毛驴驮到镇上,搭便车上县交售去。   老大一走,老二和光小挖着挖着,懒劲上来,又双双跑出去赌博,一夜里分别赚了上百元。钱赚得顺手,后来竟将那些赌徒招引到矿洞来摆摊子。云云和小梅见天来送饭,每每在洞口吆喝一声,老二和光小出来吃饭,两个做姐妹的都心疼,劝他们做做歇歇,别劳累过度。回家来,云云就让光大杀一只羊,补挖矿人的身子,光大就在门前树上绑了横杆,握着头角拉过一头,那羊咩咩叫,后腿跪下直流眼泪。云云扭过头不忍看,光大笑一声,猛地将羊后腿一提,扳倒在地,立即双腿压上去,磕了一下羊的前蹄,羊蹄一收,刀就捅进脖下一个软坑里,血噗噗地往外溅。光大一看羊腿乱蹬断了气,就把四蹄皮毛捅开,以口吹气,后划开肚皮,以拳在皮肉这间嘭嘭打剥。立时,皮是一张,肉是一条,上杆分割,那肥嘟嘟的满是油疙瘩的尾巴就丢在了笼里。云云武火文火炖好了羊肉,就来喊小梅一块到矿洞去。这次去却发现洞里有好几个人。问时,说是湖北那边的人,来参观这矿洞的。老二和光小神色慌张.,接了羊肉罐就催她们快回去。   回家的路上,云云疑惑地问:“小梅,他们在洞里干什么呀?”   小梅说:“饭吃得那么多,挖出的矿却那么一点儿,这两个是懒身子,大哥不在,没人领了,怕是在里边睡觉吧!”   这疑惑一日一日加重,就盼等老大回来,老大一去三天,却无音信。这天夜里,云云给奶洗了脚,扶着上炕去睡,就对爹说起矿洞的事,让爹去看看。奶坐在炕上,就又唠叨起来,说中午她在炕上坐着,听得有人叫“奶”。回头一看,进来一人,头是老大的头,身子却是麝身,登时倒吓了她一跳,问时,他竞出门走了。接着是老大的爹娘来了。盘腿搭手坐在炕沿,可怜见的,衣服还是当年穿的对襟子袄。云云就说:“奶,你一定   白日又做了什么梦吧?老大在县城还没回来,他怎么会变了麝的?!”奶还要说什么,门被“砰砰砰”敲响,云云将门打开,三道手电筒的白光就齐刷刷照过来,云云闭了眼。剃头匠在屋里说:“谁这么没礼节的,在人脸上照什么?”来人走进屋,凶狠狠地问:“你是光小的爹?”爹说:“是的,他把我叫爹。”来人说:“你儿子被抓走了,最少得三四天,明日给他送饭去吧。”云云惊道:“送饭?”来人说:“对,送到河那边南沟洼乡政府去!”云云急了:“我弟犯了什么事,抓到你们湖北界上去?”回答是:“赌博!他和张老二勾结那边的赌徒耍钱,我们抓了几次没抓住,你们开了矿洞,原来是做赌场呀!”一阵手电光乱晃,来人骂骂咧咧走了。剃头匠在屋里骂了一声:“这不争气的东西!”一胳膊擂在桌子上,桌上的油灯跳起来,灭了,剃头匠的胳膊却被桌面反弹着,身子咔嚓倒在了地上。云云叫道:“爹,爹!”忙点灯扶爹,爹的一条胳膊都淤了血,乌青乌青的了。   翌日。消息传开,村人跑到矿洞口来看热闹,老二的走狗失去了主人.在矿洞里钻出跑进,谁要进洞去,就扑上来嘶咬狂叫,一个人的裤子被咬破了一个洞。就有人喊:“打死这恶狗啊!”便石头、瓦片雨一般过去,阿黄跛了一条腿。村人进矿洞去,思想这矿洞好过了张老大,却给一村人招来了白麝,如今又在这里抓了赌徒,就叫道:“捣了这阴死洞,丢尽咱村的脸面了!”于是七手八脚,用石头就砸起来,许多支架倒了,镢头和钢钎被远远地抛到沟畔里去。   小梅在屋里哭,云云也在屋里哭,哭得如家里出了丧。后来擦了眼.提了饭罐还要过河到湖北那边去送吃送喝。走到河湾.云云说:“全是这两个不争气的,把事情弄坏了!”小梅说:“大哥回来.不知要气成什么样子!他也不知道在城里干什么,这些日子了还不回来?”云云气上来,就把自家的饭罐摔了,说:“不送了.把他俩饿死才活该!”   牛磨子的肝病又犯重了,中医先生的药方里有当归、丹参、茵陈、神曲、秦艽、白芍、板兰根,那儿子去抓药,缺了三样,也懒得再去找,气得牛磨子在家里骂,忽见河边坐着云云,小梅摔了饭罐,就走出来高声问:“二位女子,这是往哪里去呀,还提着饭罐?”云云说:“你快操心你的病,小心那肝儿烧黑了!”牛磨子落个没趣,就冷冷地笑了,说:“我当队长那么多年,公安局、派出所还从未到这里来过哩!现在成什么世事了!谁要在山上挖窟窿谁就挖窟窿,那山神是干啥的?麝是于啥的?钱哪能归了窝了?我早就说了,共产党的天下,哪能让谁由着性儿来,保不定还有人要蹲班房挨枪子儿哩!”   云云骂道:“你娘才挨枪子儿哩!”小梅就把倒在石头上的饭捡起来,饭是扁食,一半沾了泥沙,一半还干净,放到另一个饭罐里。俩人去了南沟洼镇。   镇子不大,乡政府在镇中街,姑嫂俩提了饭罐走到院门口,看见老二和光小在院中的台阶上坐着,蔫得像霜杀过一般。老远见送饭来,走到门口,刚叫声:“姐!”云云把饭罐往地上一放,扭头就走了。   从南沟洼回来,小梅要回到自家屋去,云云说:“你大哥没回来,老二又不在,你一个人呆在家,听到外边说三道四的,你哪能受得?到我家去吧。”小梅以前常到这家去的,自提出换亲的事后,就再不走动,当下推辞了一会,还是被云云强拉胳膊去了。剃头匠没在,躺在炕上的奶见小梅来,忙要下炕,小梅叫声“奶!”按住不让下,奶便拍打拍打炕席,拉小梅坐到自己身边,拿手巾替她擦泪。小梅一句话也说不出,泪水越擦越多。   奶说:“小梅,也别太难过。你大哥还没回来吗?”小梅说:“没有。二哥他们帮不了大哥多少忙,倒尽往他脖子下支砖头!”奶说:“不知这事要闹到什么地步!刚才屋里来了好多人,七毛、顺成、社姑.还有你娘,都说是不是开了这矿洞,犯了什么禁了!”小梅便问:“我娘?”云云就说:“奶是糊涂了,阴阳混着说哩!奶就说:“你才是胡说哩!世事我经得多,这几天我也思谋,这事也够怪的,怎么你哥这一半年日子才顺了,灾事就   一个接一个来?你也该到烛台峰去,给九仙树烧烧香哩。”云云说:“奶.你是让老大回来训小梅吗?”奶说:“老大啥都不信,可世上这是人住的,却也住神呀鬼呀,连麝都住着的!你想想,为什么打死一只麝,便又有一只麝?还有你,怎么一次就……”云云赶忙扯了奶的衣襟,怕说出什么事来。奶就不说了,长一声短一声叹气。小梅就说:“奶的话也该信的,我不妨下午去峰上一趟。我伯呢?”奶说:“矿洞一架了支顶,他就把剃头担子架到楼上了,也英武着要去挖矿。一出事,心却灰了,收拾了剃头担子又到镇子集市去了。”云云就偏问奶:“我大哥呢?”奶说:“他能在屋里坐着?又去打兔子了。那貂肚子大哩,一天没三四只兔子就不行啊!云云,你去找你哥去!”   小梅听云云和奶说起光大,脸就红了,忙挡了云云。自勉强认了这门亲.那光大趁没人时,也去过她家几次,她却每次远远瞧见了.就关了门,不敢见他。这阵又说起光大,她知道云云的意思.当下就起身,说是去家里取香到峰上去,便给奶道了几句体贴话,出门走了。   一进道观院内,小梅就直奔九仙树下烧香。九仙树一身疙疙瘩瘩.中间全部空腐,露出一个连一个的黑窟窿,香烟端端往上升.后来就绕着树飘,从窟窿里吸进去,又吐出来。道观的台阶上.坐着道长吟书,书是厚厚一本,纸张发黄,独看独吟。目无旁人,小梅侧耳听听,吟的是:   “公叔既死,公孙鞅闻秦孝公下令国中求贤者,将修缪公之业.东复侵地,延遂西入秦,因孝公宠臣景监以求见孝公。孝公既见卫鞅,语事良久,孝公时时睡,弗听。罢而孝公怒景监日:‘子之客妄人耳,安足用邪!’景监以让卫鞅。一卫鞅目:‘吾说公以帝道,其志不开悟矣。’后五日,复求见鞅。鞅复见孝公,益愈,然而未中旨。罢而孝公复让景监,景监亦让鞅。鞅日:‘吾说公以王道而未入也,请复见鞅。鞅复孝公,孝公善之而未用也。罢而去。孝公谓景监日:‘汝客善,可与语矣。,鞅日:‘吾说公以霸道,其意欲用之矣。诚复见我。我知之矣。,卫鞅复见孝公,公与语,不自知膝之前于席也。语数日不厌。景监日:‘子何以中吾君?吾君之欢甚也。’鞅日:‘吾说君以帝王之道比三代,而君日:‘久远,吾不能待,且贤君者,各及其身显名天下,安能邑邑待数十百年以成帝王乎?故吾以疆国之术说君,君大悦之耳。然亦难以德于殷、周矣。"”   小梅听不懂道长吟的是什么,倒觉得古怪好笑,看着香烟过半,作揖跪拜后下山。从正面下山,山根处要经过牛磨子家,小梅不愿见那一副阴阳怪气的嘴脸,就绕道从后峰背下来。峰后的路难走,半坡处有一片竹林,林里有一口泉,小梅走得浑身是汗,便蹲在泉边洗手脸。一扭头,却见远处一片黄麦菅平地上,挖有一个地窝子洞,洞口又有一个简易的庵子,庵子门口吊着一只麝。小梅冷丁吃了一惊,定睛看时,那麝却是皮囊,塞了一肚子禾草。心下就生疑了:这儿怎么有麝皮?突然庵子里哈哈几声笑,一个人旋风似地冲下来,把小梅拦腰抱住了。小梅吓得乱喊乱叫,看时,原来是光大。那一张乱糟糟的胡子嘴就凑过来,她立即感到如针在脸上扎,就拼命叫道:“放开我!放开我!”光大喘着气,咽着唾沫,说:“你不要叫,一叫,人就会来的。你让我亲亲,反正咱们要作夫妻了!”那一只手就到了小梅的肚子上。小梅急了,一口咬在光大的肩头,立即血流下来,光大把她放下了。小梅说:“猪狗,猪狗!你要再上来,我就撕烂你的猪狗脸!”光大热劲消散了,也清醒了,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坐在地上,说:“小梅,我,我……我老想你,都想得要疯了!我到你家去,你总不理我。你瞧,那麝皮,我已经晾干了。好多人来买,我不卖,我是要送给你的。我放在家里怕不保险。走到哪儿,带到哪儿。我守在这里打野兔,几时想起你了,就抱着麝皮叫你。这是真的,谁哄你谁挨枪子儿!你要信我.我娶了你,我能养活了你,不打你,让你吃好的,穿好的。你不信?我用刀子扎我手腕给你看!”说着,就从腰里取   出刀子,果然在手腕扎了一下,鲜红的血就顺着手腕滴在地上,小梅泪流满面,惊呼一声扑过去,将那刀子夺过扔到荒草里去了。然后站起身。冷冷地从山路上走去,光大还跪在那里,粗着声叫:“小梅,小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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