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怀念狼 第三十六章 (……这时候,我看见了狼狈不堪跑来的烂头,还有翠花和富贵,富贵在彼岸 汪汪地叫。) 我回到了州城,州城的《商州地区生态环境保护条例》正式出台,生态环境保 护委员会的人领着一大批志愿者在大街小巷设了摊位大肆宣传。我向专员汇报了二 十多天的拍摄工作,我不能说谎,如实地讲了一切。专员大为震怒,当着我的面, 就给有关部门打电话,建议撤销舅舅的生态环境保护委员会委员的资格,并责令派 人去调查,如情况属实,收缴舅舅的猎枪依法处理。专员如此铁面不留情,我为舅 舅担心起来,但我并不为舅舅的捕杀狼的行为庇护和开脱,我却埋怨在这个时候, 楚府是不能投放新的狼种的,专员却说,并没有投放新狼。 可以说,专员是十分器重我的,他指望着我能为商州地区的生态环境做出贡献, 结果却适得其反。专员尴尬,我更尴尬,他虽然让秘书领我去宾馆居住,我已经没 有了脸面再继续呆在商州。对于专员,对于舅舅,对于狼,我就是一颗扫帚星。我 回到了省城,无法对单位领导说明我这么久都干了些什么,白白受到了自由散漫, 不能如期归来耽误工作的处分。我的情绪坏极了,在单位和同志吵架,一个人跑到 大街上去溜达,在北大街的天桥头上,走过来走过去,我发现了一个警察一直在梧 视我,后来他走近来要我出示身份证和工作证,我的证件是齐全的,他说:这么晚 了你在浪什么?他将我认作了小偷小摸的嫌疑人。我走下了天桥,马路边的小树林 里突然有一妖艳女子幽灵般附过来,问道:先生,买床吗?我说:什么木质的?女 子哼了一声走开了,她似乎还骂了我一句。天哪,她是在把我当嫖客了!我匆匆搭 上了出租车,大声地对司机说:愿意开到哪儿就是哪儿,我给你付双倍车费!出租 车跑开来,而车道上尽是自行车,你怎么按喇叭它也不让道,司机还未骂出口,我 则头伸出车窗将痰吐在骑自行车人的脸上。结果骑自行车的人要拦出租车,出租车 虽硬是在人窝里挤着跑走了,但飞来的一块砖头打碎了车窗玻璃,又一只臭鞋从玻 璃洞里钻进来砸在我的鼻子上,我给出租车赔了玻璃钱。回到家里,把在街上的事 说给老婆,希望老婆能安慰我,老婆却也嘟囔我出了一趟差回来脾气怪怪的,受了 伤赔了钱活该,为什么要对人家吐痰?我就又火了,叫嚣着天下人都在算计我,连 老婆都是这样?! “瞧你这凶劲,你是狼啦?”老婆说。 “我就是狼,怎么着,我就是狼了怎么着?!”老婆吃惊地看着我,突然手脚 慌乱,用手摸摸我的额头,又掰了我的眼皮看了看,就噔噔地去拨打电话,她拨打 的是急救医院的电话,一迭声地对着话筒喊:快派急救车来,快派急救车来!我过 去一把撕断了电话线,吼道:“谁有病?谁有病?!”她一下子将我抱住,泪流满 面,却在安慰我:“你没病的,子明怎么会有病呢?没病,没病!”我推开了她, 钻进卧室,砰地把门关了,默默地看着我拍照下来的那一堆关于活的死的狼的照片, 还有那一张已经挂在墙上的狼皮,冷静下来,乱也为我的行为吃惊着,真的是我的 脾气变了吗,和狼打了二十多天的交道,那些死去的狼的灵魂附在了我的身上吗? 夜里,我就常常做噩梦,我说不清是否在梦境里,我总觉得我的前世就是一只狼, 而我的下世或许还要变成只狼的。醒过来就呆呆地坐在那里发愣。我已经和老婆一 星期不做爱了,甚至睡觉在一张床上,各人睡各人的被窝,我就铺了舅舅送我的那 张狼皮。可有几个晚上,我是被老婆摇醒的,醒过来就一身大汗,老婆问我怎么啦? 老婆说,她已经睡着了,听见我在大声喘气,睁眼看时,我的身子一半已在床外, 半个身子横亘在床沿,双手紧抓着床头,似乎和什么人在争挤作斗,双目闭着却说: 我就不走,就不走!老婆的话使我隐约回想到梦里好像和一只狼争着床上的狼皮, 似乎又不是和狼在争狼皮,反正那个狼或是人在使劲要推我下去,我又在使劲地要 占领。 “是吗?”我说,“我做噩梦了?” 我不愿意把什么都说给她,但我确实地感到了恐惧。我开始给我的朋友们讲故 事,讲的是两个故事,一个是讲了五丰用摩托车驮了猪去配种,我当然略去了狼的 内容,只是说有一个叫五丰的人,家里养了一头母猪,母猪夜里哼哼不得安宁,五 丰就想这猪是发情了,该拉到配种站配种了。五丰家没有架子车,又嫌赶着猪去费 时间,他有一辆旧摩托车,就把猪放在后座上,这母猪是能坐在后座上的,但母猪 坐在后座上成什么体统,五丰便把一件雨衣披在母猪身上,像坐着一个人似的,就 鹰了配种站。配种回来,母猪是安宁了三夜,第四夜又哼哼不停,天一放明又照旧 打扮驮去配种,回来竟安宁了一夜就再次哼哼得烦人,五丰说,不哼哼了,明早再 给你配去!天明起来去猪圈拉猪,母猪却不见了,回头一看,母猪已披好了雨衣早 坐在摩托车的后座上了。你想想,母猪坐在摩托车上披了雨衣是什么样子,身子胖 胖的,脚小小的。 第二个故事,我讲的是生龙寨老头讲过的故事:老头是老革命了,陕北人,说 话时鼻音很重的,有那么一种嗡声,老头说,第一天,敌人给我上老虎凳,我甚也 没说。第二天,敌人给我灌辣子水,我甚也没说。 第三天,敌人给我钉竹签,把我的指甲盖儿一片一片都拔了,我还是甚都没说。 第四天,敌人给我送来了个大美人,我把甚都说了。第五天,我还想说些甚呀,敌 人把我就杀死了。 “有意思吧”我对我的朋友说,“你过后慢慢琢磨就有意思了!”“这你已经 说过五遍了,伙计,”朋友说:“屁放三遍都没味呢!”但我感觉我也已经死了。 死了的我其实还在活着,三个月后,省上召开人民代表大会,我再一次背着相 机去采访了,真是巧,在代表们居住的宾馆过道上,又遇见了商州行署专员,他告 诉了我一个消息:舅舅成了人狼了。 “人狼,人有变狼的?” “外国有个这样的报道,”专员说,“我以前看那个报道,以为是一种杜撰的 奇闻,没想到你舅舅他们真成了人狼!他们当然是人,但有了狼的习性,样子也慢 慢有了狼的特征,尤其是你舅舅。”“舅舅是怎么变的?” “我听说他是不起性的,但后来发了胖,长得像个大熊猫了,只说他是个大熊 猫一样的人了,却突然嘴里的牙长长出来,开始不大穿裤子,用一个竹筒套了自己 的生殖器,那竹筒又拿绳儿系了,翘得老高,再后来,就慢慢地是人狼了。这可能 是被狼咬过之后所患的一种疾病吧,如被疯狗咬过人就患狂犬病一样,但除过你舅 舅他们并不都是被狼咬过的呀!”“他们?” “雄耳川的人都成这样了。他们行为怪异,脾气火暴,平时不多言语,却动不 动就发狂,龇牙咧嘴地大叫,不信任任何人,外地人凡是经过那里,就遭受他们一 群一伙地袭击,抓住人家的手、脚,身子的什么部位都咬。那里是人都不敢去了。” “怎么会有这事?”我说,“我那舅舅被你们怎么处理了?” “念他以前的功劳,收缴了猎枪,关闭了十五天。”“那一定是舅舅想不通疯 了,而雄耳川的人为舅舅抱不平也疯了。”“有法就要依法呀!就是发疯也不一定 会疯成狼的样子?他们脸上却开始长毛了,不是胡子,是毛,从耳朵下一直到下巴 都是毛茸茸的。雄耳川现在成了商州的恐惧,但他们毕竟还是人,你不能去把他们 全抓起来,或者枪毙了他们吧,政府正考虑是否要封锁了那里,作为一个禁区。” “我明白了。”“你明白了?” “商州需要这样一个禁区。”“你说什么?” 我转过了头从过道走开去,走到了楼梯口,眼泪刷刷地流下来。专员莫名其妙 我的突然走开,他还在叫着我的名字,说:“你怎么走了?去他的,没有狼了,却 有了人狼了!”我径直地从楼梯上跑下去,口中喃喃自语:商州再也用不着投放新 的狼种了。 商州,我曾经写了多少关于商州的美丽的故事,而被国内国外众多的读者知道 了商州。商州这个名字其实是古代对这块地方的称谓,我第一次之所以用这个名字, 是为了防止当地人在我的故事里对号入座,但商州被外界广为知晓之后,州城也随 之更名为商州市。对于这一点,我是非常欣慰和自豪的。当然,商州对于我的回报 也是相当的丰厚,我的知名度扩大,全地区的党政领导和普通老百姓把我当作他们 的一张名片,甚至曾在一次地区社火芯子比赛活动中,我被作为一台芯子的题材涩 和那些历史人物、神话传说的情节一起有着造型而抬着招摇过市。据说,扮演我的 是一个三岁的孩子,高高地捆扎在铁架上,外边穿着一件呢子大衣,戴着鸭舌帽, 手里拿着一叠写着《商州的故事》的书的模型。孩子因为是从清早就捆扎在了铁架 上,又游行了半天,尿憋得难受就哭起来,他的母亲一直跟着芯子跑,不住地喊: “不敢哭,你是子明,你不是毛毛了,哭了人要笑话的!”孩子是不哭了,但尿却 尿下来,一直尿湿了呢子大衣又淋湿了芯子台。也有过许多外地的读者读过了我写 的商州的故事,心向往之,不远千里自费去商州旅游,旅游之后来到省城寻到了我, 说我骗了他们:商州哪里是富饶美丽呀,不就是穷山恶水吗?我说,你们缺乏感情, 天下哪儿有不认为自己的母亲伟大的儿子呢?话是这般说,我并不后悔我对商州的 歌颂,这或许是一种基因也是一种责任,我要继续报告着商州所发生的事情。但是, 这一次,我在商州为拍摄狼的照片的前前后后过程,我回省城后却没有写一个字, 甚至缄口不提。现在雄耳川出现了人狼事变,又该是多么大的事,全省的报纸、广 播、电视上都没有报道,专员告诉我后,我竟也不愿对任何人轻意提说。这实在是 一件悲哀又羞耻的事,它不能不使我大受刺激,因为产生这样的后果我是参与者之 一啊,憋住不说可以挨过一天,再挨过一天,巨大的压力终于让我快要崩溃了,我 于是在家关了门窗,悄悄告诉了与我有隔阂的老婆。老婆也是恐惧万分,我发现她 常常偷偷地观察我,她一定在心里也怀疑上了我有什么变异,虽然没有说破,又表 现了对我的亲热,其亲热的程度似乎比我们闹矛盾以前还要好,可我就在第三天下 班回来,发现不见了舅舅送我的那张狼皮。 那一天,是商州的施德主任来单位找我,他人枯瘦得如了干柴,我的办公室在 七楼,他说他是拿了一张报纸上两层楼坐下歇二十分钟,七层楼整整爬了近两小时。 他衰弱成这样令我惊骇,问他怎么到省城了,是工作调动了吗?他说是送黄专家到 精神病院来的。我什么都不说了,我原本想问问他知道不知道我舅舅的事,但我什 么也不说了。下班回到家里,我就没见了狼皮。 “狼皮呢?”我问我的老婆。 “我把它埋掉了。”她说。 “你怎么把它埋掉了?!”“你觉得引狼入室好吗?” “你是不是看着我也要成人狼了?” 她一下子搂住了我的脖子,泪水满面,说:“你不是的,你不是的!”“可我 需要狼!”我声嘶力竭地喊起来。 她立即用手捂住了我的嘴,又极快关了门窗,不愿让外人听见。但我还是呐喊 道:“可我需要狼!我需要狼--!” 1999年9 月8 日草完初稿 2000年1 月9 日修完第二稿 2000年3 月2 日改毕第三稿 2000年3 月24日改毕第四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