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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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家从来就没有人主过事,如果有个能拿主意、说话算数的人,也不会弄
成今天这个样子。现在我反正是有主意了,立刻办手续搬走,他们愿意跟着就一块
走,不愿意跟着就由着他们爱怎么闹就怎么闹吧!”
简业修又问赵强:“你是老大,你的态度呢?”赵强完全蔫了:“就这么办呗。”
“那好,你拿着房本跟叶部长去办手续。”
到傍晚,三义里算是从地平线上彻底消失了,简业修终于长舒一口大气,陪着
夏尊秋和吴虚白边说边往九河公司走:“先到公司坐一坐,然后我们找个地方去吃
饭。”
吴虚白真算开了眼,也知道简业修是如何工作的了,对眼前这位合作伙伴又有
了一些新的认识:“去坐一坐可以,吃饭就不必了,我还要回饭店陪陆先生。”夏
尊秋也凝视着简业修:“你就是这样当危改办公室主任的?”
简业修一时没能明白她的意思:“您是认为这样做不妥?”
吴虚白看着夏尊秋:“你的导师大概是同情你的处境,认为你是在浪费才华?”
夏尊秋挽住吴虚白的胳膊:“不是这个意思……”
夏晶晶自作聪明:“我理解姐姐的意思,当一个男人因爱上某种工作并肯为之
献身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心醉神驰,沉迷其中,他的神态显示出来的坚毅与执著,
是一份高贵的美好。”
吴虚白和夏尊秋都吃惊地看看夏晶晶,谁也没有说话。简业修手抠太阳穴,已
经顾不得听他们在说些什么了。实际上,他的头疼病又发作了,他身上的止疼片已
经用光,回到办公室拉开自己办公桌的抽屉,发现药瓶子里也是空的,赶紧叫于非
去买药,在等药的时候头疼加剧,已难以忍受了,他用手指死死抠住头皮,脸因疼
痛而扭曲变形了。从未见过这种场面的夏尊秋和吴虚白被吓坏了,夏尊秋惊问:“
刚才还好好的,怎么说疼就痛苦到这般地步?”
简业修想维持体面已经做不到了,头疼病一犯起来,生不如死,心灰意冷。其
他的人又不能跟他多说话,眼睁睁看着他尽力忍受着难以想象的疼痛,大家都无能
为力,一点也帮不上他。夏尊秋抱住简业修的脑袋,企图帮助他……吴虚白看看夏
尊秋,简业修烦躁地躲避着夏尊秋。直到于非买来止疼片,他一下子吞了两片,十
几分钟后他渐渐恢复了,常态。夏尊秋非常担心:“业修,你到医院检查过没有?”
简业修面带苦笑,十分不好意思:“不用,就是在监狱里熬鹰熬出来的,我心里有
数。”
吴虚白奇怪地看着简业修,他有同情,也有不解,欲言又止……
同福庄也有动静啦,顾全德、周原陪着夏阳春来到工地看开工,天气阴沉,异
常寒冷,工地四周却围着一大片等着看开工的居民……顾全德感到奇怪,却不愿意
说出来,一没下通知,二设发消息,群众是怎么知道今天下午开工的?老百姓被糊
弄怕了。
已经不愿意再听信别人说什么,只有自己亲眼看到破土动工心里才会踏实。周
原看到有这么多围观的人,就灵机一动向顾全德建议:“区长,绸子、剪子都是现
成的,要不要搞个开工仪式,您顺便给大伙讲几句,鼓鼓劲儿。”
“打住!以前我们讲过,没有算数,现在还是少说为佳。”顾全德急忙摆手,
并转脸征求夏阳春的意见,“夏先生,这些人都是从此地搬走的老居民,将来还要
回到这儿来住,他们天天到这儿来看新楼动工没有,您想跟他们说几句话吗?”
夏阳春也摆摆手:“无话可说。”
周原露出歉意:“还得再等等杜觉……”
顾全德看看表,有些不耐烦。周原想拖延时间,只好没话找话:“就是天不作
美,气候太冷了!”顾全德自嘲:“是啊,半年前气候好,可我们没有按时开工啊!”
夏阳春语义暖昧地说:“看得出来,顾区长非常关心老百姓的疾苦。”
“非常关心谈不上,说没有关心冤枉我,在许多情况下是力不从心,如履薄冰。
好在同福庄的改造总算起动了,我下个月鞠躬下台也有个交代了。”周原一愣:“
您的岁数还没到呵?”
“可我感觉自己好像七八十岁了。”
“都是叫危改给闹的,拆迁搞完了每个人都至少老十岁,群众有顺口溜,叫天
不怕地不怕,就怕共产党拆房子。其实这个顺口溜应该由我们说,天不怕地不怕,
就怕给老百姓拆房子!”周原的顺口溜没有取得应有的效果,顾全德和夏阳春都没
有笑,不是他们缺少幽默感,就是认为这个顺口溜具有政治讽刺意味,不便随声附
和。周原为了摆脱窘促又问顾全德:“您准备去人大,还是到政协?”
顾全德心灰意懒:“哪里也不去,直接回家。”
杜觉来了,年轻轻的不管什么活动他总是晚到,还若无其事地和人们一一握手。
顾全德追不及待地让周原下令开工,周原对施工现场的负责人一打手势,垂挂在掘
土机挖斗上的两挂近丈长的红色鞭炮点响了,各种建筑机械开始发动,掘的掘,推
的推,建筑工人们进入工地。杜觉对周原说:“周局长,不剪彩,不讲话,不伦不
类,你搞的这是什么开工典礼?”
“这就行啦,老百姓只想看实的不想看虚的了。”
杜觉转头又对顾全德说:“顾区长,您看我那栋楼,8 层,3700平方米,已经
出地面了。”土木集团在最好的地段用最便宜的价钱承建的那栋楼进度确实够快,
只是跟整个同福庄这一大片相比显得太微不足道了。
当钟佩精疲力竭地回到区政府的时候,偶尔一抬头看见马路对面一片晃眼的高
大玻璃门,门前呈“八”字摆开两排花篮,彩灯过早地点亮,带着逼人的炫耀。她
感到纳闷:“对过又怎么啦?”司机告诉她:“饭馆改超市,发啦!”她不以为然
:“改成超市就发?…‘光这栋房子就卖了700 万!”“就这么个两层小楼,能卖
那么高的价钱?”钟佩的心里被牵动了一下。司机带着明显的艳羡:“别忘了这儿
是咱们区的黄金地段,连接市区和工业区的嗓子眼儿,是整个东半城的金融商贸中
心,要是在这儿趁两间房于,什么也不干就能发大财!”
“是吗?”钟佩下了汽车,“你先回去吧。”
她对着玻璃门左看右看愣怔了好一阵子,又回过身来看自己的政府大楼,虽不
花哨,但高大巍峨,在这一带显得格外地突出和壮观,她看得有点痴迷——从楼前
看到楼后,从楼左看到楼右,围着大楼绕了一圈儿才急步走回办公室。她的办公室
相当宽敞,但很简朴,跟整个红庙区的风格相近。她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几口冷茶,
不仅没有让自己冷静下来,反而越发地亢奋了,在有足够空间的办公室里转着磨磨
……然后迟疑着给简业修拨了一个电话,先问他这几天家里的情况,再嘱咐他千万
要让敏真和孩子多注意,又问他这会儿在哪里,说话方便不方便……经过这么一番
铺垫才说到正题:“我有个事想跟你咨询一下,暂时你先不要给声张,我们区的政
府大楼,当年盖的时候花了近4000万。
若是现在卖的话能卖多少?“
电话那一头的简业修不胜惊讶:“您想卖政府大楼?”
“别嚷,我只是这么想,危改没有钱,把我都快逼疯了!今天你不在,群众集
体下跪,当着港商将市长的军,我这个区长还当个什么劲啊?砸锅卖铁都得给市长
争回这个脸!”
简业修沉了一会儿:“那件事不算什么……你的楼卖好了能拿到一个亿。”
“真的?那可是管大用啦!你是干这一行的,认识的人多,能帮着我个主儿吗?”
“您真想卖呀?红庙区政府的人还不把您给吃了!”
“不光是区政府,还有区党委、区纪律检查委员会、区人大。
四套机构都在这一个楼里办公。“
“我可以帮着您找到买主,但最好的办法是做通内部的思想工作,然后公开拍
卖,那样容易卖个好价钱。”
“我再想想,你也替我想想,先别张扬。”
电话里传来简业修的笑声……她问:“你笑什么?”
简业修遮掩着不肯说,钟佩自己替他说了:“什么没什么,你以为我猜不出来,
女人就是女人,房改弄不到钱,卖楼又嘀嘀咕咕……”
简业修笑得更厉害了,钟佩也笑着放下了电话。
这两口子似乎都没有做好梦,钟佩的丈夫于振乾。这时候也快急疯了,到晚上
七点多钟,才在中医医院的“高干病房”里找到卢定安。市长躺在病床上,一脸病
容,只有秘书罗文作陪,医生、护士进进出出,嘘寒问暖,于振乾猜测自己可能是
第一个知道市长住院的人,他一直都觉得卢定安的个子挺大的,大概是老看见他坐
在主席台上或站在前面讲话造成的错觉,现在看他,蜷缩在床上那么窄的一条,本
来是带着一脑门子官司来的,满肚子火气霎时变成一团晦暗——真没劲。但不管怎
样总也得说几句问候的话呀,就问:“怎么突然躺到医院里来了?”
“没事,有点感冒,再打一针就可以出去了。”卢定安声音沙哑,鼻音很重。
“我空着手来看病号,有点不好意思。”
“我不算病号,你肯定也不是来看病号的,说吧,什么事?”
于振乾犹豫着:“还说吗?您发着烧,干嘛还要再给您添堵!”
“我的鼻子和心里反正已经堵上了,也不在乎你再堵一次。”
“来书记让我们跟韩国合资的事您知道吗?”
卢定安看着他点点头:“有一点耳闻。”
“仅仅是耳闻?这就怪了,这么大的事居然不跟您市长正式地商量?”于振乾
一讲起这件事,火气也跟着又蹿上来了,口吻完全变成发牢骚,“您是知道的,我
们跟FLP 公司合资是最佳选择,FLP 的信誉好,技术先进,在当今世界上的电子行
业算是一流的企业,而且您也接见过他们的总裁,参加了我们合资的签字仪式。不
知为什么,来书记从韩国回来后横插一杠子,非要我们蹬了FLP 公司,改和韩国的
半岛集团合资……这不光是我们东方集团不守信义,FLP 还提出疑问,梨城的经济
工作到底是谁说了算?这让我们无法解释。”
卢定安听着听着闭上了眼睛——不知是因为烦躁。还是怕眼睛流露出来的情绪
让于振乾看见。罗文向于振乾摆手,于振乾则向他甩手……他想,既然已经开了头,
无论如何也得把话说完了:“市长,如果仅仅是合资,跟荷兰人的条件相同,由我
们坐蜡,向FLP 说好话,赔礼道歉,也未尝不可。问题严重在韩国人居心歹毒,他
们要占大股份,产品用他们的商标,还要裁掉一大半员工,把年轻能干的素质高的
留下来,把包袱甩给我们……这哪叫合资?这是抢我们的企业,抢我们的市场,毁
我们的产品商标!我不理解的是他们有恃无恐,傲慢强横,来书记一向是个挺好的
人,怎么一下子好像变成了韩国人的书记,一再压我让步……”
卢定安的眼睛依然没有睁开,但额头两侧青筋鼓胀,挥手让于振乾出去。罗文
轻轻打着手势把他往病房外推……于振乾勃然大怒:“哼,这算怎么一回事!”
“嘭”地一声,他重重地摔门而去。罗文跑出病房追上他:“于总,别那么大
的火气,有事说事……大家本来就快成斗鸡眼儿了,你再把两个大头头的火激起来,
夹在中间好受吗?”
“你以为现在我就好受吗?大不了不干啦!”于振乾的修养和风度全没啦,他
雷霆震怒急转身的时候险些撞上两个人,是杜华正和漂亮的保健医生何月琴,手里
提着两大包东西,杜华正只向于振乾点点头就进了卢定安的病房。
杜华正的消息太灵了,凡梨城发生的事,只要是他应该知道和想知道的就绝对
瞒不了他。他一来跟于振乾来可就大不一样。
卢定安在病中本来就浑身难受,心烦火盛,于振乾还来火上浇油,卢定安最烦
什么他偏要提什么。杜华正一进病房就先让罗文回家吃饭,大包大揽地说晚上由他
来顶班照顾市长,然后向卢定安介绍自己带来的漂亮医生:“这位是我们区康复医
院的王牌大夫小何,出身于名医世家,针灸按摩得过真传,治感冒发烧有绝活儿。”
他为一个年轻动人的女人做完这样一番广告之后,下面就由这位小何大夫上场了,
她温言软语询问病情,有没有作过全面的检查,想吃点什么东西,顺便讲解了治疗
感冒发烧应该注意的事项……在这样一番医学理论指导下,女医生让卢定安喝下一
小杯自己带来的在市面上绝对见不到的能治感冒的营养品。再把珍奇水果削了一点
让他尝尝鲜。杜华正做的自然、得体,他认为只几分钟的工夫就能让卢定安感到温
暖,轻松。假如在此之前卢定安对自己有什么误解或不满的话,在这时候最容易消
除,能使两个人的关系一下子变得亲近许多——人在病中都是软弱的,你对他好一
点最容易化解胸中块垒,增进感情。特别是像卢定安这样的人,平时架架棱棱,令
人不敢接近,却又都以为他成天被人包围着,什么都不会缺少,其实他很孤单,很
缺少正常人的亲热和普通人的友情。杜华正见卢定安已欣欣然接受了何月琴为他所
做的一切,脸上全面解冻,就对女医生说:“医院的饭没法吃,附近有一家饭店的
炖品非常好,我去弄点吃的来,你趁这个空给市长做一下全身按摩,让他浑身轻松
一下,感冒保准就会好一半儿。”
他的这些话实际是说给卢定安听,卢定安说:“你打住吧,我只想喝一点家里
的面汤,一会儿就会送来。谢谢你们,快陪着何大夫走吧,这里有人家医院的大夫,
你横插一杠子会惹得人家不高兴的。”
杜华正叫起来:“哎呀,我的市长大人,都病成这个样子啦就别操那么多心了!”
他说完就想撤走,打算把卢定安交给漂亮的女医生料理。刚才被杜华正打发走
的秘书罗文,是何等精明,哪敢自己回家吃饭,恰在这时候陪着市长夫人,提着饭
盒推门进来了……
于振乾离开医院后却越想越气,飞车赶到梨城第一律师事务所,仗着自己面子
大,把下班后还在和同事们碰案情的许良慧约了出来,进了梨城饭店的咖啡厅,他
殷勤有加:“您喝点什么?”
许良慧见怪不怪地等待着:“如果非喝点什么不可的活,那就喝咖啡吧。”于
振乾再问:“还要点儿点心和水果吗?”许良慧急忙摆手:“不,于总,您就别客
气了,最好直接进入主题。”
于振乾实际上已经迫不及待了:“谢谢您肯原谅我的冒昧,我不能在您的事务
所里谈,主要是怕给您惹出麻烦,因为我想委托您替我们打一场十分棘手的官司…
…”
“什么官司?”
“调查韩国的半岛公司是怎样向市委书记来明远行贿的,或者说调查来明远是
怎样接受韩国人的贿赂,然后严重损害国家和我们集团的利益,强行逼迫我们跟半
岛合资!”于振乾一讲起这件事就激动起来,“我没有吓着您吧?”
许良慧轻轻一笑:“没有,您最好也不要吓唬自己,无论想起诉谁,关键不是
他的头衔和国籍,而是依据事实。”
于振乾说出了上面的话,情绪似乎也稳住了:“那好,我尽量简短把事情的全
过程告诉您……”
自从被孙子抢白了一顿之后,杜锟病倒了,他对保姆遮掩说是自己老了,不服
老不行啦。但心里很清楚,由孙子出面赶他离开黄埔花园,让他这老脸没处放,胸
口这团闷气出不来!他在等待市里给他以正式的通知,市里却迟迟没有动静……这
似乎说明让他搬家并不是市里的意见,而是自己孙子的主意,真是作孽!
他希望儿子能带着孙子来给他赔罪,到那时一定要好好地数落他们一顿,让心
里窝着的这口气放出来。
在一个温暖的下午,杜觉真的来了——不过不是来给他爷爷赔罪的,而是陪着
夏阳春、夏尊秋还有夏晶晶,来看黄埔花园。
这是一座集合欧洲多种风格特点的折衷主义建筑,造形孑然不群,以骄人之姿
傲视四周;体态厚重深沉,流溢着一种铺天盖地的压抑感和威慑感;穹顶高耸尖利,
体现着当年设计者或楼房主人极度膨胀的欲望;红墙白柱,白花岗岩基座,庭台小
榭,雕塑柱廊,极尽奢华。只是没有经得住岁月的磨蚀,形体破损,色泽黯淡,有
了太多的沧桑感。他们从各个方位查勘了这栋著名的建筑,粗略地计算了它的占地
面积,也到楼里上上下下看了一遍,惟杜锟卧室的门关着……最后他们来到院子里,
夏阳春却意犹未尽,还不想马上离开,就问夏尊秋:“你对这栋房子还有印象吗?”
夏尊秋远没有她舅舅那样的兴奋:“没有,如果说还残存下一点印象也都是阴
毒、罪恶和丑行,甚至以今天冷静客观的眼光看待这栋建筑,也觉得它过于笨拙和
黯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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