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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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定安有了暴戾之气,声调中带着金属碰撞的颤音:“第三条,公安局立案侦
查,我就不信他能跑到哪儿去!可以请国际刑警协助嘛!”有人从外面进来催促卢
定安:“市长,开会的时间到了。”卢定安站起身:“大家还有什么意见?”
金克任由衷地:“没有。很好!”
众人也都响应:“没有!”
外面宣布开会的铃声大作。
卢定安走进大厅,整个大礼堂里一阵骚动,倏忽间又安静下来,代表们用各种
惊奇的眼光盯着他。卢定安走上主席台,来明远等梨城市的头面人物已经齐齐整整
地坐满了主席台,也都抬起头看他,当他回应每个人的眼光时,大家不是低头躲开
他的眼睛,就是极不自然地笑笑,每个人仿佛都参与了这个阴谋。卢定安很快就知
道大家表情异常的原因了,因为主席台上每个人面前都放着一份《十问卢定安》—
—他们享受优惠,无需几人同看或传看。卢定安坐下后自然也看到了这份材料……
台上台下的人都在暗自观察他的表情。
开会的时间已到,大会执行主席早就看完了面前的批卢檄文,焦急地来到卢定
安和来明远跟前,趴下身子请示:“怎么办呢?”
卢定安铁青着脸不吭声。来明远也收起了他那著名的微笑,满脸怒气:“这太
不像话啦,这是我们梨城最高规格的大会,怎么能允许出这样的纰漏?这是非组织
活动,非法的,有意见到大会讨论的时候可以讲嘛,怎么可以搞这样的小动作,一
定要好好查一查,严肃处理!我建议让会务组的人先把这个东西都收起来,然后再
开会。”
来明远的气愤是真实的,他内心有一种轻松也是真实的,这件事与他无关,严
格地讲这个大会跟他的关系也不大了,谢天谢地他平平安安地到了鞠躬下台的年纪,
不再参与竞争了……卢定安的悲剧在于他的虚荣,干了应该干的事,也干了不该干
或至少眼前不该干的事,该干的没有干得十全十美,不该干的当然就捅了马蜂窝,
结果必然是改造了旧房子却引来一片咒骂声。也许他就处在这样一个麻木的、不懂
得感谢却喜欢抗上的时代!执行主席看看卢定安,卢定安仍旧不说话,他便转身去
布置。大礼堂里立刻乱了,会务组的人倾巢出动,挨个座位敛材料,交头接耳,嘁
嘁喳喳。如果采取冷处理,暂时不予理睬,也许反倒会好一些,其实那份材料大家
都看过了,收了纸收不走内容,这样大张旗鼓地一收缴材料,搅了会场,暴露了大
会领导者的焦躁和无计可施,弄得会场气氛更紧张了。
看看材料收缴得差不多了,执行主席宣布开会:“今天上午的大会议程只有一
项,就是请梨城市长卢定安同志作政府工作报告,大家热烈欢迎。”
卢定安在当天早晨现理了发,修了面,也可以说是进行了一番美容。因为他平
时笑得少,每到上镜的时候就不会笑,或笑得不够自然,跟市委书记来明远坐在一
起反差格外大,一个笑容灿烂,无论是上电视或照片登报纸,都显得亲切而富有魅
力,他则永远板着一张硬邦邦的脸,他不是不想笑,不是不想让人喜欢,实在是不
知道怎样才能笑得好看,笑得自然。每年一次的人大会不管是不是别人的节日,三
个多小时的工作报告可是他的节日。
今天这个节日算是砸啦,他表情僵硬,想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都不行。脸颊的
肌肉抽动,脑子嗡嗡山晌,不知该怎么开头。按理说作这样的报告基本就是念稿子,
可刚刚读完人家的“十问”,被骂了个狗血喷头,原来准备的稿子哪还有情绪念得
下去?如果回答“十问”,等于变相地为自己解释,又不像是市长在作政府工作报
告,说不定还会激起更多代表的反感……没想到代表们的掌声却出奇地热烈,一个
高潮过后,他没有开口,大礼堂里又接着掀起更热烈的掌声……
在一间建筑队的工棚里,简业修的眼前摊着一大摞图纸资料,他似看非看地翻
着,顾全德和周原坐在他对面,情态焦虑,他们又是在等候迟到的杜觉。简业修说
着闲话打发时间:“顾区长怎么不去开人代会?”顾全德老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我哪还有心思去开会呀!”简业修也有些心神不定:“今天上午可是听市长作
政府工作报告。”顾全德焦躁:“我自己的脑袋都大了,还不知道怎么向市长报告
哪!”
周原忍不住了:“简主任,咱们别在这儿傻等啦,杜觉是不会来的。”
简业修看看他,非常肯定地说:“他会来的。”周原急得就差骂街了:“不信
你问顾区长,杜觉架子大得很,我们每次找他都得到他的办公室去请。”简业修低
着头晃晃手:“今天可不一样,不是我们求他,而是他求着我们了。”
周原还是将信将疑,恰在这时候杜觉一步跨进来了:“对不起,又让诸位久等
了。”简业修抬眉展眼,显得心里踏实而平和:“没有关系,你不着急我们就更不
着急了。”杜觉强挤出一丝笑容:“我非常着急,你们想必已经商量出办法了,我
听着。”
简业修还在拿着劲儿:“这是你的事,我们都想听听你的打算。”杜觉果然比
以往客气得多:“我是被告,你们是原告。当然得先听你们的。”简业修看看顾全
德和周原,顾全德推让:“别客气了,你简主任代表市政府危改办公室,就快拿意
见吧。”
简业修一绷脸变得严肃了:“这两天我也睡不着觉,给杜总想了三条道。第一
条,按你原来的想法,把危楼修修补补,那你就要自己先买下最上面的一层或两层
房子,稍加装修,一家老小都搬进来,我保证,有关这栋楼的各种舆论立刻就会平
息……”
周原耐不住了:“简主任,都这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快说正题吧。”
简业修自管说下去:“这怎么是开玩笑?不舍财就得舍命,只要杜总自己住进
这栋楼,谁还敢说这是危楼?杜总的命即便在梨城不能说是最值钱的,至少不比买
了这栋楼的人更不值钱。”
杜觉几乎是咬着后牙槽,“第二条道。”
筒业修仍是表情庄重:“收拾收拾东西和能带走的钱赶紧出国,不是我瞧不起
阁下,以你现在的家底儿,到国外想当富翁不可能,或者读书,或者找工作,今后
甭想再赚大陆的钱。以及杜锟同志的一世英名、杜华正同志的政治前程,或多或少
地也都会受到很大的影响。”
杜觉白脸变青,眼光阴冷:“好,第三条道是什么?该是我自杀了吧?”
周原神情紧张,想插嘴缓和一下气氛,却被顾全德用眼色止住。简业修继续保
持激火的口气:“知道青岛有个海尔电冰箱厂吗?是靠砸掉自己不合格的冰箱砸出
名的。假如你既不想自己住进去,又不想逃跑,那么就只有一条路可走,炸楼!你
是聪明人,想想吧,炸楼的坏处只是损失一点钱,这点钱以你的财力完全能承受得
起。但好处可就大了,挽回了土木集团的声誉,保住了杜家的名声,你还可以继续
干下去,让所有不安好心、想在这栋危楼上大做文章的人一下子都闭住了嘴。只要
这个楼存在一天,人们一看到它就想起你们杜家……孰重孰轻,你难道还掂量不出
来?”
出乎顾全德和周原的意料,杜觉来了个大转弯,非常爽快地答应下来:“好,
我接受,不管你简主任出于什么动机,我相信这个方案是可行的。”
简业修转换口气:“我的动机就是炸楼,专家论证,施工单位的交代,图纸材
料,居民控诉,所有材料都准备齐全了,你不炸,市危改办也可以下令炸。但我炸
跟你自己炸可不一样,我炸就成了你的过,你自己炸就是功,是不是这个理?”
“谢谢你的好意,什么时候动手?”
‘’越快越好,最好明天,最晚后天,不能让这栋楼成为人代会上议论的中心。
“杜觉终于露出了笑意,但仍旧很冷:”我明白了。不能让它影响卢市长的选票。
“
简业修露出一副怜悯状:“市长是等额选举,只要被上边定为候选人就差不多
等于当选了。而令尊竞选的副市长才是差额选举,只要这栋楼在,就是令尊一张巨
大的反对票,楼炸掉了,说不定就成为赞成票。”
杜觉又微微一笑:“不一定,看来你们还不知道,今天早晨大会出了问题,有
人散发了倒卢控诉书,他能不能成为市长候选人就难说了。”
其余的人相顾愕然,这回轮上杜觉显出了快意。
晚上,简业修估计卢定安该到家了,就特意买了瓶好酒去看他,是市长的儿媳
妇甘英开的门,卢沛正陪着母亲说话,这种景象还真不多见。他调侃:“今天小沛
怎这么孝顺,竟然有闲空陪着大嫂聊天。”卢沛抱怨:“我说妈妈怎么老是对我不
满意,敢情是您给挑拨的。”
“能被我挑拨成功,就说明你还是有毛病。”简业修的眼睛四处踅摸,“怎么,
市长不在?”宋文宜显得有些不安:“是啊,都这么晚了……”简业修问:“他会
不会住在宾馆不回来了?”宋文宜摇头:“他说了不住宾馆。”
卢沛现出焦虑:“会上出事了。您听说了吗?”
简业修点点头,坐下来拨电话,先打给大会秘书处,再打到卢定安的办公室里,
又跟市长的秘书通了话,还找到了金克任:“金市长吗?我是简业修,杜觉同意炸
楼了,明天就干,我要不要去当面跟您详细汇报……您在哪里?知道市长在哪儿吗?
好的,您好好休息。”凡他认为卢定安能去的地方或有可能知道市长行踪的人都打
过电话了,最后也没有找到卢定安。宋文宜更加不放心了,简业修安慰她:“大会
上也有许多人在找市长,从下午散会后就投有见到他,金克任在家里,市长也没有
跟他在一起……我想,我知道他在哪儿啦。大嫂别着急,我去找他,一找到他就送
他回来。”
宋文宜越发着急了:“这么说他还没有吃晚饭呐!”
简业修让卢沛照顾母亲,自己匆匆离开市长家直奔同福庄,当他下车后走近那
幢黑糊糊阴森而可怖的危楼时,很容易就猜到站在危楼暗影里的人是卢定安。他的
脚步声嘟嘟而近,卢定安仍旧定定地站着,没有转身,也不问话,不知是正在走神
儿没有听见他的脚步声,还是根据脚步声已经猜到了他是谁……简业修走到近前抓
住卢定安的胳膊:“大哥,你没事吧?”
卢定安口气生硬:“我能有什么事?”
简业修急忙掏出手机给宋文宜打电话:“大嫂,我是简业修,正和市长在同福
庄呐,马上就回去。”他收起手机默默地站在卢定安身边,肩挨着肩,周匝静得出
奇。卢定安问:“业修,危改是不是进行得不是时候?或者是我操之过急和太急于
求成了?不然怎么会一件件地出这么多乱子!”简业修在寻找宽解的话:“好事多
磨,这么大工程不出事故不死人才是不正常。”
“如果我下来了,你认为危改还能进行下去吗?”
“不能,您一下台危改工程必然半途而废,不是没有人干得了,而是没有人能
顶得住这么大的压力,谁能甘冒这么大风险?
我想上上下下对这一点也都非常清楚,所以不会就这样让您下台的。特别是在
大会上散发了那封匿名信之后,尽管有些人的本意是要把您给拉下来,实际效果恰
恰是帮了您的忙。“
卢定安转过脸看着他,等他作出解释,那张白天看着有点发黑的脸此时倒被映
得惨白,宛若西天将要下沉的月亮。简业修对卢定安表现出足够忠忱的志量:“因
为他们做得太过头了,谁也不是傻子,大家心里都有数,谁是干活的,谁是站在旁
边看的,谁是挑刺儿捣乱的,谁有野心……中国的老百姓还有个特点,同情弱者,
不信就到选举的时候看。”
卢定安沉沉说道:“也许他们还不了解我这个人的脾气,像这样的大事我下决
心不容易,一旦决定了想让我打退堂鼓也不容易!”
第二天中午,危楼四周用麻绳拦了起来,麻绳外面有警察把守,不许行人和看
热闹的人靠近。杜觉问简业修:“可以了吧?”
简业修点点头。杜觉又问顾全德:“顾区长,怎么样?”“行啊!tt顾全德略
显紧张,心里祈求但愿不要再出什么差错!
杜觉向手下一个戴安全帽的人一摆手:“炸吧!”
惊天动地一声响,巨大的烟尘腾空而起,八层的大楼却在烟尘中原地坍塌成一
堆瓦砾,简业修意外地被爆炸声震昏过去……
周围一片慌乱,顾全德惊诧无比:“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被碎石崩上了?”
周原叫嚷:“快送医院!”简业修的司机小常冲进来,背起他就跑,跑到吉普
车跟前把他放到后座上……
进了医院就由不得他们了,先办了住院手续,然后被放到白色的小推车上,把
他从这个屋推到那个屋,从这一层楼推到那一层楼,做着各种各样的检查……由于
他多年搞城建、搞拆迁,结交的人多,又是在那样一种场景下被震昏人院,消息传
得快,来医院看他的人也非常多,不管什么人来了,他都不睁眼,不说话,一脸冷
漠。
老天对他不公,这太让他寒心,让他绝望了,他不愿意看到别人对自己的同情,
怜悯,更不要说是假同情、假怜悯,甚或是嘲讽、庆幸。当公司的杨静、叶华等几
个年轻人闻讯赶到了,他脸上才稍许有了些热情,但仍然闭着眼睛:“公司里怎么
样?”
杨静满腹焦虑却强自镇静:“您放心吧,一切都按着您的想法在一步步落实,
听说市人大代表们,联络了几十个人共同提名,推举您成了副市长的候选人,明天
上午就要投票了。”
简业修一脸愤怒:“他们拿我当陪衬,又想羞辱我。我已经打了辞职报告,辞
去一切公职,专门经营九河公司,假如我还能活着走出这家医院的话……”
程蓉蓉和叶华泪如雨下:“没有假如,您肯定会没事的!”
在这同时,于敏真、简玉朴和简业青,来到简业修的姐夫田超的办公室。
田超向亲属讲解简业修的病情:“他脑子里有个瘤子,是什么性质的还不能确
定,个头已经不小了,差不多有核桃那么大,因为它压迫视神经,所以导致眼睛看
不清东西……”于敏真昕到这儿昏了过去,大夫们开始抢救她……把她救醒过来。
业青还算镇静:“听说那天他在河口区开会也来过这一手,坐上吉普车一颠,眼睛
就又好了。”
田超解释:“是的,坐汽车,特别是乘飞机,脑子里的瘤子受到震动移位,不
再压迫视神经,眼睛就看得见东西了。但因外力震动瘤子移位,也可能正好压迫住
视神经,就像在爆破现场发生的事故一样,他自然就失明了。”
简玉朴几乎要垮了:“还能救吗?”
田超仍保持着医生应有的冷静,在其他亲属眼里他的这种冷静有点可恶:“不
幸中万幸的是瘤子的位置还不错,可以做手术。”
于敏真急问:“手术的危险性大不大?”
“脑子的手术哪有没有危险的,一切得等打开来看,最坏的可能也许就下不了
手术台!”
于敏真想知道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如果不做手术,会怎么样呢?”
田超一反往日的木讷,语气果断且带有不容置疑的权威性:“那毫无希望,只
有等着了,长了一年,短则几个月。”
简业修让杨静搀扶着推门进来,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我要
做手术!”
简业修住的病房是梨城中心医院里最好的,平时是给市里头头或外国要人预备
的,眼下头头们都挤到人代会上去啦,没有人还愿意呆在医院里,好病房就空了下
来。再加上九河公司有钱,简业修的姐夫又是这家医院的主治医生,还能被亏待得
了吗?他的这间病房十分宽大,病人一张大床,还有一张供陪伴人睡的单人床,于
敏真和儿子都搬来同住,他们还有自己专用的卫生间和厨房,可以在医院里定饭,
可以到外面买饭,也可以自己动手做一点病人想吃的东西……晚上,来探视的人都
走了,宁宁占据着写字台在写作业,田超匆匆进来打开电视机:“。快看,一套正
在重播人代会的专题新闻。”他选好频道,电视屏幕上出现大会会场,代表们已经
坐好,副市长的候选人都被安排坐在第一排,金克任、杜华正等脸色发白,神情拘
谨。大会主席宣布:“副市长是差额选举,每个候选人要发表15分钟的演说,下面
一个上台的应该是简业修同志,由于他生病住院,代表们推举他的老师和合作者夏
尊秋代表,介绍一下简业修同志的情况,大家欢迎。”
宁宁停下笔扭脸对着电视机,这一刻应该说是于敏真梦寐以求的,此时却出奇
地平静,她拿眼瞄瞄丈夫,简业修紧闭双眼,脸上的肌肉绷得很紧,还有些微微抽
动,他似乎很紧张。夏尊秋走上讲台,她定了定神:“我无法拒绝代表们的委托,
但我实在不知道该不该作这样的介绍,因为我拿不准简业修同志是否愿意当这个副
市长候选人,原来拟定的候选人里并没有他,是近百位代表临时把他推举出来的人,
这非常了不起,令我感到这个大会的公正和可贵的责任感,我想简业修躺在医院里
也会有同感的。
他是我的学生,也许是最优秀的学生,去年刚获得了硕士学位,现在是建筑学
的博士研究生,他为了这个城市的建设,为了完成市政府下达的危陋平房改造工程
累病了,他是真正的积劳成疾……“夏尊秋的声音竞有些哽咽。
简业修在床上斜倚着被褥,突然怒气冲冲地吼了一声:“关掉!”
还在电视机旁边站着正看得专心的田超,被吓了一跳,赶忙关机悄悄退了出去。
于敏真跟出来小声道歉:“对不起呀姐夫,他是叫病拿的,脾气越来越坏了。”田
超憨厚地一笑:“没事,没事。”
于敏真又回到病房,看见丈夫的牙帮骨咬得死死的,两个眼角却有泪珠流下来。
她上床轻轻用手掌为简业修擦去眼泪,然后把他的头揽进自己的怀里……于敏真以
及家里家外、上上下下的所有人,都认为简业修自从被检察院抓过之后就对仕途失
去了兴趣,有点破罐儿破摔的味道。实际都被他骗了,他认为自己从班房出来以后
才找到最佳生存方式,进入了最符合自己个性的年龄阶段,因为他知道了自己来时
的路有多长多艰难,也清楚自己要走向何方。过去他给人感觉是雄心勃勃,前途无
量,其实那才是一种很表面很肤浅的现象,不过是对自己权力和地位的责任感,那
时他是有原则的。而原则第一是绝对爬不上去的!在经历了几十次的审讯、几十次
的羞辱、几十次的妥协、几十次的想到过死之后。世上的一切原则、纪律、规范在
他脑子里都变得模糊了,出来后他嘴上说不要的正是他想要的,他发现这样玩儿着
干,干着玩儿,居然歪打正着地在官场一路顺风,自己也挥洒自如,得心应手。就
在他一步步接近目标时,自己却倒下了,是老天无眼,还是老天有眼?
过了很长时间,宁宁写完作业也悄悄地爬到单人床上睡了,于敏真觉得简业修
似乎也睡着了,就放下他的头,为他盖好被子,轻轻下床,在床边双膝跪倒,双手
从脖领下掏出一个贴身的银十字架,默默祈祷,神情无比虔诚,双眼微闭,苍白的
额头上横着一条含愁带怨的皱纹。女人是不可能真正会原谅背叛过自己的男人。却
可以作出原谅的样子,有时甚至连她们自己也相信原谅了对方。其实把什么都还记
在心里,一有不快就会翻老账。简业修突然被重病击倒,让她无比恐怖,不仅是怕
失去他,还意识到这可能是对他的惩戒……她默念着:亲爱的天父,永在的神,我
心里的愁苦你是知道的,我的心思意念你看得清清楚楚,求你怜悯我,求你赦免我
一切的罪。这些日子我表面上还能容忍我的丈夫,迁就他的过错,心里却记恨他,
不能忘记他给我造成的伤害和痛苦,我的心里没有喜乐,缺少爱,只有怨恨和绝望。
主啊,你为救我们这些在罪中必死的人,谦卑你自己,亲自上十字架,受难受死,
用你的血为我们赎罪,将永生的恩典赐给我们,使我们在这世上总有盼望,总有安
慰。你这样爱我们,我们每时每刻地存活,都是靠着你的爱,我们却总不知道感激,
还总是行各样的罪,败坏生命,亏欠你的荣耀。慈爱的主,你教我们爱人如己,宽
免别人的债,可是我是如此软弱,没能将你的话做出来,实在不配做你的儿女。如
今我的丈夫重病缠身,我是多么盼望他能好起来,重新开始我们的生活。父啊,只
有你能救他脱离这病痛的折磨,求你怜悯他,求你张显你的大能,医治他的身体,
洁净他的灵魂。求你召唤他,不要因他的过犯抛弃他,求你宽佑他、帮助他,使他
做完全的人、你所喜悦的人。主啊,求你垂听我的祷告,抚平我的忧伤,我知道没
有什么能把我与主的爱分开,你的爱总与我同在。父啊,求你时时保守我们在基督
耶稣里,常有平安和喜乐。这样的祷告全是奉靠,我主耶稣基督的圣明。阿门!
她低眉柔婉,神情贞静,闪现出一种内在的光辉。
简业修睁开眼悄悄地看着她,似乎也受到一种命运的昭示,他立刻被感动了。
她脖子上一直戴着他给买的项链,什么时候换成了这十字架?他居然没有发现,他
对她太不关心了……于敏真祷告完,睁开眼看到简业修的眼睛,他好久没有用这种
和好的带着歉意和温情的眼光看她了,她万般柔情从心上涌起,用手抚摩着丈夫的
脸哭了,一边哭一边吻着他的额头、脸、耳朵……
简业修终于开口了,想用痞子腔让自己和妻子都轻松一点:“你能不能别哭了,
留点眼泪到送葬的时候用。”于敏真真的止住了哭声,但眼泪还流不完:“对不起,
业修,你是不是特别恨我?”
简业修无语。
既然能够交流了,于敏真就恨不得把这近一年来心里积存的话都倒出来:“我
知道你烦我,这么长时间你几乎不怎么搭理我,我知道是我不好,我是家里的老闺
女,从小被娇惯坏了。自从当了外方的代理以后,压力特别大,回到家里就恨不得
扎到你怀里撒撒娇,叫你哄我,给我出主意,给我鼓劲,可你白天有忙不完的事,
晚上还要读研究生,我又担心自己快老了,变丑了,不知为什么心里老有一股邪火,
一见到你就想往你身上发,可我真的非常爱你,怕失去你。白天在公司里对那些不
相干的人倒会赔笑脸,可见了你为什么会那样……我好后悔啊,我是变态,我为什
么要去当那个总经理?为什么要去挣大钱?现在看,这些对我们又有什么用?事业
也许是男人的生命,但家庭幸福才是女人的归宿。我一直都认为嫁给你是嫁对了,
别的女人都喜欢你,更说明你优秀,我为什么不守着你,不照顾你,不让你高高兴
兴的,我真是后悔啊,是我自己空了,成了一扇门,你才会出去,我逼着你把爱我
当成一种义务、一种责任,这爱还能不死吗?但愿你脑子里的病不是跟经常生气有
关……”
简业修伸出胳膊用力把妻子拉进怀里,一只手为她擦泪,心里惊奇于敏真的变
化,刚才这些话是她过去绝对说不出来的!他也轻轻安慰她:“我跟你说过了,我
的病是在检察院里给气出来的,跟你无关,不要瞎想了。我以前爱你,现在仍然爱
你,平时对你照顾太少了……还有给你造成的种种伤害,你肯原谅我吗?”
“我从来没有真正地记恨过你,就在我们刚吵完架的时候,我也立刻就后悔,
当日寸就原谅了你的所有行为和气话,这一段尽管我们相互不说话,其实我也默默
地全盘接受了你的精神世界,你的生活态度。”
简业修的心里翻腾着对妻子的歉意,一遍遍柔声说着:“对不起。”
于敏真唏嘘不已:“我也一样,但愿我们能一切从头开始。”
简业修更是五内俱焚,向妻子坦陈肺腑:“我也不愿意现在就走,刚找到感觉
能真正按自己的兴趣干点事了,哲学家说每个人都有适合自己个性的年龄,我就刚
刚进入这样的年龄,可我也许明天就从手术台上下不来了……九河刚开业的时候有
个灵鸽说我要埋在翠湖,当时不懂她的话,现在有点明白了。幸好翠湖建起来了,
这几年还算没有白干,那些大楼就是我的纪念碑了。”
敏真疯狂地吻他:“我爱你,我爱你,我不能让你抛下我……”简业修精神几
近崩溃,尽力克制着内心的绝望和晦暗:“我已经体会到了,生命不过是一呼一吸,
十分脆弱,不堪一击。”于敏真却反复说着宽心的话,好像也为了强迫相信:“你
的身体很壮,会挺过这一关的。”
简业修想维持一种至死架子不倒的男人尊严,强撑着交代应该交代的事情:“
死亡是最大的玩笑,每个人都知道总有一天会死,但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怎样死。
如果我过不了明天这一关,你太年轻,应该再嫁,但不要给宁宁改姓,爸爸太看重
这个孙子了,我坑了他,让他断子就别再叫他绝孙了!”
敏真捂住丈夫的嘴,又放声大哭起来……
第二天早晨,简业修的脑袋被剃得光光的,紧紧抱着哭得满脸模糊的儿子。当
他在护士的催促下放下儿子,躺到小推车上正要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夏尊秋陪着
吴虚白赶到了,吴虚白见状一下子有了哭音:“业修兄!”
“老吴!”简业修站起来,两个人紧紧抱住,都哭了。
简的家属们以及夏尊秋也都是眼睛红红的。
好半天,吴虚白才松开手,哽咽着:“昨天我一得到尊秋的电话,陆老先生就
叫我立刻搭班机赶过来,老先生临行时交代,不惜一切代价也把你的病治好!我在
手术室外面等你平安出来,感谢你让恒通财团在梨城的投资获得成功,今后我们的
合作还长着呢,我对此有绝对的信心!”
“谢谢你来看我,也替我谢谢陆老先生。”
“不,我不给你带这样的口信,等你当面去亲自跟他说。”
简业修把眼光转向夏尊秋:“谢谢夏老师。”
夏尊秋过来握住他的手:“你一定会没事的!”
简业修抓住夏尊秋的手格外用力:“我只不甘心……”
“你还有时间,还会有机会的!”夏尊秋在他的脑门上亲了一下,松手扭过脸
去擦泪。‘简业修又转向老父亲:“爸,对不起,我几乎还没有尽过孝呐……”
老人泪水纵横。敏真又扑上来,大放悲声。
众人拉开她,护士缓缓将简业修推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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