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小龙还在“铤而走险”的铁锁桥上。 当北清大学将呼昌盛打成干扰运动的 反革命坏分子进行批斗并隔离审查之后, 北清中学工作组也组织本校师生对卢小 龙进行了批判。由于中学的工作组力量相对薄弱,对中学生又要放宽政策, 加上 卢小龙是个根正苗红的干部子弟,对他的批判斗争远没有北清大学对呼昌盛的批判 声势浩大。 工作组在有线广播中做了相关讲话,校园里也贴出了一些批判卢小龙 的大字报, 但并没有将他隔离审查。卢小龙仍像一只四面观风的警犬,时常到北 清大学看大字报。 到底是这里的政治斗争规模浩大,他最早在这里贴出的《工作组的大方向错了! 》,现在还被当做一张重点大字报保存着。 周围大字报栏上的大字报在这些天中 早已刷新了好几遍,他的这张大字报已经有些残缺,不大惹人注意了。 前几天遮 天盖地批判卢小龙的大字报、大标语都不见了,被新的大字报、大标语所覆盖。 现在的大字报中最突出的内容是批判呼昌盛。“坚决打倒反革命坏分子呼昌盛! ” “坚决捍卫文化大革命的正确大方向!”“谁反对工作组就打倒谁! ”“跟呼昌 盛跑的人必须立刻悬崖勒马,反戈一击!”“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顽抗到底,死 路一条! ”有一张题目为《呼昌盛是地富反坏右的孝子贤孙》的大字报, 用极 为尖锐的语言揭露呼昌盛冒充贫农出身,其实曾祖父是破落地主,祖父是封建社会 的旧文人, 呼昌盛是为剥削阶级服务的孝子贤孙。 卢小龙在人流中缓缓走动着,不露声色地观看着。 那些打倒呼昌盛的大幅标 语都是一张大字报纸一个字,白纸黑字或黄纸黑字矗立在两边,显出专政的力量。 支持工作组的势力统治了北清大学,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有很多胆战心惊的面孔。 没遭到呼昌盛的下场使卢小龙既感到侥幸,又有些失落。 人们似乎已经忘记了中 学的革命小将卢小龙,想到这里,他颇为忿忿不平。他的眼睛微眯着,额头透出冷 冷的光。 他咬了咬嘴唇,下巴抽搐了一下,牙关不由自主地微微用力,好像要把 什么东西咽下去。 狼咽下自己唾沫,就会伸长脖子,勇猛出击。他决定继续“铤 而走险”。 周末,回到家中,遇到父亲分外严厉的面孔。父亲坐在一楼门厅的沙发里, 吞云吐雾地抽着烟。今天,他换抽了烟斗,当他端着烟斗一下一下慢慢吐着浓烟时, 卢小龙知道,这是父亲遇到重大问题时的抽烟方式。轻飘的纸烟不足以稳定他的情 绪, 组织他的思想,他要用浓重的烟斗来沉静自己。他走到父亲面前站住,尊敬 地叫了一声:“爸爸。”父亲凝视着手中的烟斗和喷吐出的浓浓的青烟,一动不动, 沉寂了几秒钟后,父亲说了一句:“坐下吧,我正等着和你谈谈。” 卢小龙拘谨地在父亲对面的椅子上轻轻坐下,父亲那石柱一样高高的额头下, 一双略有些臃肿的大眼睛久久地凝视着烟斗上弥漫的烟雾。他知道父亲有很严重的 话题,他正襟危坐地等待着。继母范立贞从厨房出来,在腰间的围裙上擦着手, 同时打量着父子俩,小心翼翼地在一旁坐下。妹妹卢小慧从楼梯上走下来, 也打 量着客厅里严峻凝固的沉默气氛,坐下了。烟雾缭绕中,他面对着父亲, 一左一 右是这个家庭中的两个女性。 父亲伸手在烟灰缸里磕着烟灰,又用一根火柴棍把烟斗中的烟灰挖干净, 一 边往里添着烟丝一边说:“听说你做了一个很大的动作?”卢小龙体会着父亲的问 话, 不知如何回答。 父亲把烟斗里的烟丝用拇指压实,又划着了火柴, 地吸着, 吐出一口浓重 的青烟。 随着这长长的一吐,父亲皱了皱眉头, 问道:“听说呼昌盛已经被定性为反 革命了,你倒还幸运。”卢小龙立刻明白了, 父亲对北清大学和北清中学发生的 事情已经了如指掌,对他贴过的大字报自然也不例外。他无需再陈述什么, 只需 解释自己的立场。而此刻他能做的惟一反应就是继续沉默, 因为父亲现在并不需 要他说,而是听。 父亲含威不露不可违抗的训话开始了, 那是言简意赅深思熟虑的:“要慎重 啊!要多动动脑筋。这么复杂的政治,不是你轻举妄动的小孩游戏,做事不能凭脑 袋一热,要总结经验教训。”屋子里的空气是凝固的,惟有青色的烟雾在缓缓地缭 绕飘动。 经过片刻权威的沉默之后,父亲瞟了儿子一眼,又转开目光,用手拍了 拍沙发扶手, 说道:“你今天晚上好好想一想,写一个总结,检查一下自己的错 误在什么地方, 写好了,我看一看。”这是父亲对这个沉默寡言的儿子特有的教 育方式。 每当他觉得卢小龙犯了错误,或者有什么弱点,就会像刚才这样言简意 赅地教育几句, 然后让他写一个书面的认识。父亲会在这个书面认识上做出修改 和批示, 那些批示就是儿子应该照办的,父子二人的关系很特别地体现在这种文 字往来上。每当这时, 卢小龙只需站起来说:“行,我去写。”然后离开就是了。 然而,他今天坐在那里,毫无动静。 父亲有些诧异地打量他一下,继母和妹妹也从一左一右观察着他。 这是他必 须对抗的一个指示,他顶着父亲目光的压力,又沉默了一会儿, 说道:“我的行 动不是轻率的,是深思熟虑的。”父亲问:“你不后悔?”卢小龙咽了一口唾沫, 说:“我不后悔。”父亲说:“因为你是中学生,因为你有这样的家庭出身,要不, 你也早就被打成反革命了,你是十分侥幸的。”卢小龙沉默了几秒钟,说道:“我 不侥幸, 我还会继续行动。” 父亲有些瞠目结舌地看着儿子,用烟斗指着他说:“你懂不懂政治? ”父亲 那长大而又粗糙的面孔因为出其不意的恼怒而有些抖动。卢小龙说:“我懂。 ” 继母在一旁插话了:“你父亲搞了几十年政治了,都不敢说懂。 ”卢小龙十分倔 强地用额头顶着压力,说道:“不懂就是不懂,懂就是懂。”父亲有点失去一贯在 家中的沉稳常态,立起身来,高大的身躯在客厅中显得突兀,声音尤其显得严厉: “你小小年纪,懂什么深思熟虑,我倒早已深思熟虑了。 你这样做是错误的,也是危险的。 “卢小龙觉得父亲的身高太压人了,也站 了起来,这样,父亲虽然还高出多半个头, 但毕竟不那么悬殊了。他双手相握, 低下头保持着往日的礼貌,说道:”天下没有没危险的事,坐车还可能遇车祸撞死 呢。“他的声音不高,而且委婉,然而父亲已经勃然大怒, 他额头暴起青筋,瞪 着眼指着卢小龙说:”我不允许你继续胡来!“ 卢小龙一动不动,过了好几秒钟,说道:“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父亲说: “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继母在一旁说:“小龙,你不光要为自己负责, 还 要为全家负责,为你爸爸负责。”父亲愤然挥了一下手:“让他为自己好好负责吧! ” 说着,背着手步子重重地踏着楼梯回自己的房间了。继母看了看他也站起身, 一 掸围在腰间的围裙,生气地进厨房了。 妹妹卢小慧站起身对卢小龙说:“哥哥,你今天有必要和爸爸宣战吗? ”卢 小龙看了看妹妹,说“我总得让他们有点思想准备。 ”妹妹扑闪着大眼睛说道: “要是爸爸对了,你错了呢?” “我不会错,我也不怕错。”卢小龙稍有点激愤地说。 卢小龙通宵没睡,他没有写父亲要的检查, 而是起草了一份新的大字报:《 北清大学工作组镇压学生运动绝无好下场!》。第二天一早,他赶到学校, 召集 了北清中学红卫兵七人领导小组会议,并在会上说,要将这张大字报贴到北清大学 去。这一次,七人核心出现了动摇。 首先是贫下中农出身的宋发忧心忡忡, 黑黑的剑眉下一双黑黑的眼睛眯缝着, 粗红的脸上布满了惊疑的表情,他显然被北清大学的形势吓着了, 有些紧张地说 :“我看,最好还是不介入大学的运动。 ”朱立红前些天还自称从给中央首长保 健的父亲那里掌握了上层斗争的背景,今天也显得有些暧昧了,她说:“我们倒不 是怕, 要了解清楚,看准了再干。 ” 那个自命不凡桀骜不驯的黄海晃着留着板寸的小圆脑袋说:“这是一个具有全 国性政治影响的行动计划,可以再酝酿酝酿,另外, 卢小龙的大字报也简单了一 些,指导运动要有理论,要加强理论色彩。 ”额头上横着三道成年人深刻皱纹的 唐北生用他在任何时候都喜笑颜开的神态调和地说道:“关键的问题上不需要太多 的理论,要的是鲜明的口号,有时候你有口号,写成一条大标语就行了。 现在的 问题是这个行动我们看准了没有?” 说来说去只有两个女生支持他,一个是初一的田小黎,俊俏的小圆脸, 薄薄 的嘴唇,她天不怕地不怕地说道:“怕什么,贴了再说,顶多打成反革命。 ”还 有一个就是有点老太婆模样的同班女生华军,她说:“既然卢小龙下决心贴,我们 就应该支持。” 卢小龙在这个团体中再次感到了在家中感到的形势,在这里, 他同样要证明 自己的正确。人活在世,大概要不断地为证明自己的正确而奋斗。 虽然他是红卫 兵组织的发起者,也是领袖,如果他在重大的战略问题上犯了错误,领导权必然丧 失。 一种情况是,组织存在,他的领袖地位丧失;还有一种情况, 他的领袖地 位与整个组织一同覆灭。眼前浮现出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的雪山草地,联想起毛泽 东的党内斗争。 从这天起,他经常将自己领导的红卫兵组织与毛泽东领导的共产 党相类比。 毛泽东靠路线正确取得党内的领导权,自己也只有靠路线正确巩固自 己在学生组织中的领导权。 他可以不冒险,也可以停下来,然而,那不符合他的 个性。 他想到一句古话,“箭在弦尔不得不发”,又想到另一句古话,“一发而不可 收”。当他在校园内的大操场上踽踽独行时,只看到阳光下跟随自己的影子。 人 生中只有影子会永远跟随着自己,接着便联想到一个魔鬼将人的影子收买去的故事。 有些人从来没有注意过自己的影子,也从来没有想到过影子的价值。影子的存在是 无关紧要的,影子的失去却是攸关重大的,没有影子的人是要被打入另册的。 当 他顶着白日在操场上踏着零乱的杂草走来走去时,胡思乱想了一大篇。他拖着自己 的影子走, 转过来又踩着自己的影子走,横过来与影子并肩走。身正不怕影斜, 他立正了,影子短而挺直。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影子太短小,于是乎,又想到《西游 记》中的孙悟空,他将腰一拱,说声长,就顶天立地,身高万丈。孙悟空身量瘦小, 高大靠的是神通。他也一样, 身量不大,要靠与孙悟空不同的另一种神通。 这么一想,他决定豁出去了。他把大字报抄好,就与华军、 田小黎一人一辆 自行车开始行动。他的自行车后座一侧挂着糨糊桶,抄好的大字报夹在田小黎的车 上。 三个人出了北清中学大门,穿过日月坛公园,进入北清大学北门, 又穿过 一片教职员工宿舍,就到了大字报中心区。正是炎热的中午,大字报区依然很拥挤。 卢小龙推着车寻到了最显赫的位置。这是食堂大门口的一个宣传栏, 过去是北清 大学张贴重要布告的地方,北清大学第一张大字报就贴在这里。他把车放好,取下 糨糊桶, 同时无巧不成书地发现,马胜利正晃着大块头指指点点地领着李黛玉看 大字报, 他讲解的样子,俨然是李黛玉的革命导师,当他的目光和卢小龙相遇时, 是直直的、敌视的。 卢小龙从自行车上拿下糨糊桶时,一瞬间稍微犹豫了一下。 马胜利的目光让他觉得一个中学生跑到大学张贴大字报,显得很突兀。然而,他已 经突兀过了,不妨再突兀一次, 便旁若无人地将扫帚伸到糨糊桶里,蘸着糨糊在 宣传栏上涂开了。 宣传栏上张贴着一些刚刚刷上去的大字报, 人群中有人嚷:“这是我们刚贴 的大字报,你没看上边写着请保留三日?”接着,就有人气势汹汹地挤上来。 卢 小龙冷冷地看了看挤上来的两个大学生,其中一个还留着小胡子。他二话没说, 将扫帚插回浆糊桶中,从田小黎手中接过大字报的第一页糊了上去。后边有人使劲 拽他, 把他的衣领扣子都拽脱了。他奋力挣扎着将第一页铺展在涂满糨糊的宣传 栏上, 露出显赫的大题目:《北清大学工作组镇压学生运动绝无好下场!》,拽 他的人一下停住了手, 闹闹嚷嚷围观的人们也立刻被这个题目所震慑, 那个留 着小胡子的学生一手还抓在卢小龙的肩膀上,目光却看着这张大字报发直了。卢小 龙感觉到了周围气氛的变化, 看到身后围上来更多的人,很快就将这里围得水泄 不通。这种哗动舆论的感觉实在好极了。 这时,人群中有人喊道:“这是反革命大字报。”接着, 又有更多的声音喊 :“让反革命跳出来,让他们贴完。”卢小龙拿起扫帚又刷开了。 先刷大字报纸 的四框,再米字交叉刷中间,还嫌不够,又将其余的面积补齐。 他从田小黎手中 接过第二页大字报,高举双手与第一页大字报对齐,先将最上边粘好,然后顺势捋 下来, 将整张纸铺平。宣传栏上早已重叠覆盖着厚厚的大字报了,在上面张贴新 的大字报, 铺展着按压下来,柔韧而有弹性,手感十分舒服。田小黎这时把未贴 出的大字报递到华军手中,腾出手帮他将大字报的四边贴好。 围观的人实在太多,后边的人看不见, 站在第一排的一个大学生开始高声朗 读。卢小龙又在田小黎的帮助下将第三页大字报贴好。接着贴第四页,第五页, 第六页,贴到第十页时,露出了署名:北清中学红卫兵卢小龙。 这个署名表明北 清中学已经成立了红卫兵,又表明反工作组的大字报卢小龙一人负责。正像他所预 知的那样, 最后一页一贴出,就像第一页大标题一样,引起一片哗然。 听到身 后有人说:“又是那个卢小龙。”他感到了一种独领风骚的兴奋,为了这一刻惊天 动地的好感觉, 坐一辈子牢也在所不惜。 这时,人群出现气势汹汹的拥挤,上来一群张牙舞爪的大学生。 一个耳旁长 着一大块乌痣的大学生抻着通红的细长脖子对卢小龙说:“你就是卢小龙?”卢小 龙回答:“是。”这个大学生一挥手,上来几个人,将卢小龙双臂反扭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