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河南介修大柳村一片热闹忙碌。今天是1969年5月7日, 毛主席 《五。七指示》发表三周年, 落址于大柳村的中国农林牧业部五。七干校晚上要 举行联欢庆祝会,住在村里村外的干校学员们都在忙忙碌碌地准备着。 卢小慧普 通话说得好,被推举为今晚庆祝联欢会的报幕员,此刻,她正拿着节目单在村里村 外跑来跑去, 一个个落实着节目,同时体会着做聪明女孩的特有的快乐。 大柳村柳树多,一条土路半直半弯地在一片河滩旁延伸而过, 两边便是大大 小小的柳树,有的老树树干黑裂着皮,像个老态龙钟的老头蹲在那里,稀疏的柳枝 披下来,倒也一样柔软飘曳。路两边夹着村庄,说不上整齐的院落蔓延了一大片。 河滩里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及沙砾铺成弯曲的河床,河床挺宽,高低不平地垒着一些 石堰, 也种着一块一块的地,河床中间流着一股几步就可以跨过去的细水,天旱, 水流得萎靡不振,让人想到“勉为其难” 四个字。顺着河水向下游望去, 你便担心它流不到前面多远,好像一支墨汁 不饱满的毛笔在纸上“厉行节约”地轻轻画着笔道, 尽量画得长一点,千万不要 中断。 干校匆匆忙忙在半年前就建了起来。要种地, 便通过种种政治环节从大柳村 大队的耕地中划出一块,再划上一块多少年没人耕种的盐碱地,就算有了干活的场 所。 没房住,就慢慢筹划着木料砖瓦,逐步建筑,现在,有一半人暂住在大柳村 农民的家中,一半人在村口河滩旁搭起了简易房屋。半年来,在一片翻来覆去的折 腾中, 五。七干校还像逃难中的学校一样,显得文不对题地混乱。这种混乱的生 活像一个忙闹的蜂窝,每个人都在嗡嗡嗡不停地飞着,倒也显出一种充实。 卢小慧在杨柳相夹的土路上匆匆走着,太阳正在路尽头缩下脸去, 一棵棵柳 树在路边懵懵懂懂地眯着眼,村里的老头老太太在门口泼着水, 等晚饭后坐在路 边图个凉快。她和迎面相遇的熟人纷纷打着招呼,看着节目单上的节目与演出成员, 询问着他们各自的住所,一一落实他们的准备情况。一拐弯,她进了一家小院, 窄窄的院门,迎面是三间正房,两侧挨着土墙还有几间小土房。三间正房中间是厅, 左右各一间房,靠西这间现在住着原来的房东,一个老头和一个老太太, 靠东这 间房现在住着卢小慧与父母三人。小院里一派热闹,一堆人正在排练样板戏《红灯 记》。 父亲翘着二郎腿坐在凳子上,正拉着小板胡伴奏,母亲和几个男女站在一 边依依呀呀地唱着, 一个年轻女干事在唱《红灯记》中的“铁梅”的一段唱,母 亲在练“奶奶”的一段唱, 还有一个胖乎乎的中年干部红着一张挺粗的方脸,在 练“李玉和”的唱。 看到卢小慧进来,范立贞两手一拍叉着腰说道:“把我们的节目往后排一排, 我们还没练好。”卢小慧说:“那你们抓紧吧,联欢会一开始,你练好不练好, 都得到现场,哪能还躲在这儿练呢?”范立贞说:“那就不吃饭了,抓紧多练几遍。 ” 父亲颠了颠脚,右手拉着琴弓,将板胡拉出一串响,说:“饱吹饿唱,饿着肚子唱, 可能唱得更好。”一院人都笑了。 父亲穿着一件半旧的白衬衫,脸晒得更黑了, 长长地挂在那里,像庙里的一 座塑像。演“铁梅”的女干事长着一张脸颊鼓鼓的胖脸, 这时细眉细眼地笑道: “行,咱们就‘饱吹饿唱’了,让他们吹喇叭的去吃饭, 咱们饿个空肚子,唱出 高水平。” 房东老头顶着秃脑袋又黑又瘦地蹲在门外,一边用旱烟袋在烟包里挖着烟丝, 一边乐呵呵地看着一院子人。房东老太太端着一个小笸箩, 在院子两侧的几间小 土房中进进出出着,不时转过头,用一双倒八字眼瞅着一院子拉胡唱戏的人。 “李铁梅”清了清嗓子,说道:“我再来一遍。 ”父亲将手中的板胡吱吱嘎 嘎拉响了两声,算是准备完毕。“李铁梅”一句道白:“奶奶,您听我说。 ”便 嗓子十分尖亮地唱了起来,还挺胸抬头甩着头发,做着手势, 好一个大义凛然的 “李铁梅”。父亲一边拉着胡琴,一边不时抬眼看看这个丰满白胖的“李铁梅”。 母亲神情紧张地站在一边做着准备。 卢小慧注意到了父亲注视“李铁梅”的目光,也注意到了母亲对此的无心。 她便笑眯眯地听完这段,拍了一下手说:“唱得挺好的。”范立贞说:“她是挺好 的, 我还差一点。” 卢小慧说:“爸妈,你们先练吧,我还得落实节目。” 卢小慧抖着节目单出了小院,在村里快步走着, 她觉出自己的短发很舒展地 在头上披着,也觉出自己圆润的面孔在暖暖的空气中破浪前进着,更觉出自己的耳 聪目明。傍晚的村景漾出一股暖洋洋的气息,家家户户都冒着炊烟,蒸窝头的香气、 烧柴火的烟气在村中浮荡,太阳的余晖在这片浮荡中酥软下来,光线变得弯曲柔和, 棉线一样缠绕在树梢上。村边的麦田里已经开始发黄的小麦散发着半青半熟的香气, 飘荡过来,撩撩逗逗地拂动着柳条,将农村的气息搅得十分稠密。吸一吸鼻子, 就会觉出这里最浓烈的还是太阳晒热的泥土的气息,走在农村的田地上, 会觉得 人类不过是在土地上刨食的一群小动物。 吱嘎嘎又推开一扇土围墙的小院门,四四方方的小院里也闹嚷着一拨人在排节 目。父亲原来的秘书苏小钟是部里造反派的头头之一,也被军宣队轰到干校来了, 他正领导着排练一个小合唱, 四个高矮差不多的年轻女干事并肩站在那里唱着《 七绝。为女民兵题照》,这是毛主席的诗词:“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 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妆爱武装。” 苏小钟像个孙猴子精干黑瘦地立在那里,张大嘴叼着口琴,吹着伴奏。练一阵 挥手停下来,对四个女干事做点指导:二重唱的配合问题了, 咬字清楚不清楚的 问题了,声音饱满不饱满的问题了;又从头开始再来一遍。 他先用口琴吹一段前 奏,结束时很有节奏地加大音量,发出准备的信号,同时举起一只手打拍子,四个 人便在他的指挥下放声唱了起来。 在苏小钟身后,站着一个比苏小钟高半头的女人, 一张胖胖的长圆脸转来转 去,有些敦厚又有些凶恶地看着排练场面。卢小慧知道,这是苏小钟的妻子, 原 来是一家工厂的工人,后来被苏小钟调到农林牧业部看茶炉,是部里出了名的醋罐 子, 有事没事和丈夫闹一闹,她用冷冷的目光在苏小钟和四个年轻女干事之间扫 来扫去, 那双大而无神的眼睛露出明显的不耐烦。没过一会儿,她显得很贤惠地 两手相叠在身前一放,说道:“先吃饭吧,他们都吃了,你还没吃饭呢。”四个清 秀的女干事停住唱, 对苏小钟说:“你也先吃吧。”苏小钟却煞有介事地往空中 伸一下手, 说道:“吃不吃饭有什么要紧,等联欢会结束了再吃也行。 ”他眨 着一双陷在深眼窝里的炯炯有神的眼睛,看着站在一旁的卢小慧,问道:“我们的 节目排第几? ”卢小慧看了看节目单,说:“第五个。”苏小钟说:“没问题, 排第一个我们也敢上。” 四个女干事都觉得苏小钟挺有趣,看着他扑哧一笑,他就更加有趣地眨着眼说 道:“节目不在大小,人不在多少,主要是精神饱满,要一登台就走出精神来。 ” 他瘦小地立在那里,一边说一边做出正步登台、挺胸抬头立好的示范, 那动作的 夸张性又逗得四个女子笑得弯下腰,还高兴地相互拍打着肩背。 苏小钟故作认真 地眨着眼问:“你们笑什么?这有什么好笑的?”四个女干事笑得更快活了,苏小 钟的老婆站在后面,露着一脸的不高兴。卢小慧冲站在一边看热闹的房东, 一个 窄头窄脸的中年农民点头招呼了一下,便出了院子。这个世界人和人真是差别很大, 聪明的苏小钟居然对身后的老婆浑然不觉,只顾自己撒欢地说笑,也不怕晚上挨揍。 他老婆当众摆出那样一张面孔,也实在不合体。这样想着,她便又觉得自己聪明。 她又匆匆地来到村外河滩旁, 这里一间一间都是铁架铆着洋铁皮搭就的临时 房,铁皮没有落到底,可以看见屋里一双双穿着拖鞋的赤脚站着或移动着。 铁皮 房一排挨一排挤得密密的,像是在国营养猪场里看到的大猪圈, 有的男人正站在 门口双手一上一下拉着毛巾擦着赤裸的脊背,也有男人没好意思脱下外衣,一手把 它撩起来, 一手用毛巾在衣服里边擦着。卢小慧正走着,一扇后窗突然开了, 一只手臂和一个脸盆在眼前一晃,一盆脏水泼了下来,她仓促地躲闪着。在这人烟 稠密的一排排平房中穿行,往地上放脸盆的声音,在脸盆里搓毛巾的声音,一家两 口子说话的声音, 一屋子人嘈嘈嚷嚷的声音充塞着她的耳朵。 一根一根木桩拉着铁丝,上面晾满了各式各样的衣服,有的还在淅淅沥沥地滴 水,房前房后都泼得水汪汪一片泥汤。 穿过这片五。七干校的临时宿舍,就到了河滩旁,这里又有五六堆人在排练节 目。一拨人正做出冲锋陷阵夺取革命胜利的群体造型,一面红旗刺向高空, 举旗 的人挺胸向前,后面的人紧随其后,在静止的造型中,摆出了一幅前赴后继的动感。 一群人在练唱样板戏《智取威虎山》,扮演杨子荣的是个瘦高的中年干部,瘦长的 脸, 正在唱“打虎上山”一段,摆出气宇轩昂的姿态。旁边还有一堆人,敲着快 板连说带唱。 卢小慧踏着河滩边高低不平的土路及一块块鹅卵石,将一堆一堆人 看下来。 听说演二重唱的一对男女到麦田边上练唱去了,她又匆匆赶到麦田。 这里老 老实实地长着一片麦子,麦子已经秀穗,绿中透出黄来,风吹过来, 像数不清的 瘦老头摇晃着。没有看到二重唱的人,她便踏着田梗穿过麦田往村里去。突然听到 人声, 再走出几步,看见一男一女正坐在水泵房旁边的凹地里搂着亲吻。 卢小 慧立刻收住步子,想必这就是演二重唱的一男一女了,他们可别热晕了头脑,忘了 今天晚上的节目, 可一时又不便于惊动他们。 正犹豫间,只见两个人搂抱着滚到了水泵房旁的麦地里, 麦浪起伏着很快将 他们淹没了,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那片麦地在很起劲地蠕动着。 她想了想,还是扭 头走了。走了很长一段路,又停下来,想了想,折回来走了几步, 从地上捡起一 个土块,朝水泵房里伸出来的铁管子扔去,引起了一点声响。 麦地里还是不见露 出人头。她微微一笑,扭转身朝前走了,走出一段远远的距离, 她用双手捂成喇 叭筒,朝水泵房方向高声喊道:“二重唱,男女二重唱,你们的节目落实了没有? ” 喊完便躲在一棵大柳树后面。远远的麦田中露出一个男人的头,似乎在四面张望着, 又过了好一会儿,一个女人的头也歪歪斜斜地挣扎着露出来。 卢小慧悄悄一笑, 扭头在一排柳树的掩护下离开了。 终于把所有的节目都落实了,她来到干校军宣队仇政委的办公室, 这里原来 是大柳村的大队部,红砖瓦房挺轩敞,听完卢小慧的汇报, 仇政委笑眯眯地说: “卢小慧很能干。” 卢小慧却从他那张黑长的面孔中看出一丝不自然。 办公室里还坐着农林牧业 部里小有风骚之名的女技术员罗君兰,白白的鸭蛋脸,额头稍有些窄, 眼睛长长 地几乎要划到太阳穴,下巴稍有点长,但是挺丰满,挺好看, 她似乎正在和仇政 委诉说着什么。 仇政委很首长气地当着卢小慧对罗君兰说道:“你还要进一步端 正自己的态度,啊?”然后,他转过头对卢小慧说:“很好,你的任务完成得很好。 ” 卢小慧便以中学生单纯无邪的表情笑了一下,转身走了。其实, 她每次都能从仇 政委笑眯眯的目光中读出一点特别的东西,只不过她比谁都聪明,就比谁都处理得 当。 天已经暗下来了,西边的天空只剩下非常暗淡的青一块白一块了, 村里已经 有广播喇叭招呼五。七干校的全体成员到会场集合了, 各处院子里都在三三两两 地走出人来,卢小慧匆匆赶回自己的住处。排练节目的人大概早已走了,里面一片 安静, 推开院门,发现一个梳着小辫的年轻人手里拿着胡琴站在客厅门口, 正 是那个演李铁梅的女干事,看到卢小慧,圆润的脸上漾出一丝亲热的笑容,接着, 就看到父亲从屋里出来,正在往身上穿一件蓝布外衣,他从“李铁梅”手中接过胡 琴, 看看卢小慧说道:“小慧,你怎么还回来?人早都去了。”卢小慧说:“我 拿点东西。 ”父亲和“李铁梅”走了。 卢小慧看着在他们身后已关闭的院门, 知道自己刚才那种无暇顾及他人的匆 忙态度,既十分自然又十分聪明妥当。她进了客厅,右拐进到父母和自己住的屋里。 屋子不大,通炕上摆着三个人的被褥,父亲靠门口,母亲睡中间,她紧靠东墙, 三个人的枕头、被子都贴北墙放着。她没脱鞋爬上炕,跪着到了自己放被子的地方, 从褥子下面翻出月经带,又跪着退下炕来,将房门掩上。隔着窗户看了看,院子里 没人, 便立刻解开裤带,做了一番操作,身体下部隐隐的感觉告诉她, 一个月 一次的女人事又要来了。 当她匆匆赶到会场时,这里已经是一派热热闹闹的景象了。 在有几个蓝球场 大小的打麦场上,一端早已搭起了大戏台,拉了几盏大灯泡, 戏台前光光平平的 地面上,已经满满当当地蹲坐着五。七干校的男男女女们,在他们的后面及两侧, 或站或蹲着村里的男女老少, 戏台上拉着一个大横幅:“庆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五。 七指示发表三周年”,更多的男女老少从四面八方汇集过来。天已经完全黑了, 戏台上的灯光发出耀眼的白亮,远远地看过去,真有一股热气腾腾的劲头。 卢小 慧突然想到鲁迅的《社戏》,在麦田包围的黑夜搭起一个灯光明亮的戏台,确实有 点像遥远的仙境。 她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朝戏台匆匆走去。此刻在她脑子里萦绕 的惟一念头, 就是一定要把幕报好;然而, 身体下半部隐隐的月经来潮却让她 浮现出另一个问题:自己莫非真的会在这里呆一辈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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