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夏天,毛泽东的生命已经非常衰弱了,他受肺心病等多种疾病的困 扰,已经长期卧床不起了。当他呼吸着氧气躺在宽大而阴暗的房间里时, 觉得自 己像一盏黑夜中的航标灯,在汹涌的海涛中寂寞地颠簸着。大海十分宽阔,海浪无 边无际, 他的颠簸也是无尽的。护士李秀芝在床边守护着。 侄子毛远新移动着 挺拔的身体神情严谨地轻轻走了进来,他俯在毛泽东耳边说道:“他们一个小时以 后都到。 ”毛泽东点了点头,他知道自己的生命行将结束,今天趁精神比较爽快, 他要将中央在京的重要领导成员召集到身边做一点安排。 屋子里光线十分晦暗,空气也显得寂闷, 李秀芝俯身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听一段戏吧。” 他合了合眼,表示点了头。李秀芝又说:“听《白蛇传》吧。 ”他又合了合 眼,表示同意。 李秀芝挑选出一张唱片放到唱机里, 熟悉的戏曲立刻在耳边响起。粤剧名角 郎筠玉演唱的《白蛇传》凄清婉转,毛泽东悠悠扬扬地听着, 这是一个他每看每 听必流泪的戏曲,每次看戏,到了许仙和白娘子生死离别的痛苦场面, 毛泽东就 会满脸泪水。有一回在上海看《白蛇传》,当演到法海将白娘子收在钵中, 镇压 在雷峰塔下时,他抑捺不住自己的愤怒,一拍沙发扶手, 在戏院第一排站了起来 :“不革命行吗?不造反行吗?”这成为身边工作人员的一个趣闻。此刻, 眼泪 又从眼角流了出来,顺着脸颊向下淌着。李秀芝拿过湿毛巾,轻轻为他擦去眼泪, 轻声问道:“换一个听吧。”毛泽东微微地摇了摇头,他要听下去。 《白蛇传》听了几段,毛泽东闭上了眼。李秀芝用毛巾将他眼角的泪水擦干, 俯在他耳边说道:“换一段高兴的?”毛泽东闭着眼微微摇了摇头。 李秀芝问: “你要听什么?” 毛泽东张了张嘴,含糊地说了一个“霸”字。李秀芝一下听出来了,说道: “听《霸王别姬》?” 毛泽东睁开眼,又合了一下眼,表示了肯定。 李秀芝拿出《霸王别姬》的录 音带,这是用日本近代树脂株式会社的磁气录音带录制的, 由梅兰芳剧团乐队演 奏。当梅兰芳演唱的《霸王别姬》在毛泽东耳边响起时,他眼睛眯缝着, 朦胧看 着光线幽暗的房间。梅兰芳唱的《霸王别姬》凄越悲凉, 将楚霸王项羽失败前的 悲壮苍凉气氛栩栩如生地描绘了出来。秋风万里萧瑟,沙场横尸遍野,落日孤寂, 长空旷大,千年历史风云瓜瓜葛葛爬满墙,一声牛角划破月空,一轮孤月空照古城。 毛泽东听了一会儿,又咕噜咕噜地说了几个字,李秀芝俯下身听了出来, 问道: “换《满江红》?”毛泽东合了一下眼。这是文化部录制的岳飞的《满江红》, 由上海昆曲演员、岳飞第二十七代孙岳美缇演唱:“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抬望眼, 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 少年头,空悲切。”《满江红》的曲子高亢激越地响了起来,毛泽东朦胧地听着, 这也是他百听不厌的一首曲子,像一江流水滚滚滔滔地托着他颠簸起伏,太阳沉入 大江,满江红了, 红到天边,千古壮观。他闭上眼,李秀芝俯在他耳边问道: “不听了吧? ”他眨动了一下眼皮,做了回答。唱机便关上了。 “念书吗?”李秀芝轻声问。毛泽东睁开眼,又合了一下眼,表示了回答。 李秀芝又问:“念《鲁迅全集》?”毛泽东微微摇了摇头。“念《资治通鉴》? ” 毛泽东又微微摇了摇头。“念《诗经》?”毛泽东还是面无表情。“念《离骚》? 念《红楼梦》?”这些都是毛泽东最常看的书,毛泽东摇了摇头, 含糊不清地说 了一个“报”字。李秀芝问:“念报纸?” 毛泽东合了一下眼。“念今天的报纸? ”毛泽东用眼睛的摇动做了否定。他 又含糊不清地说了几个字,李秀芝听明白了,便去书房翻找。 过了一会儿,她拿 来一张今年四月初的报纸,上边有一篇“中国吉林省下了陨石雨”的新华社通讯。 李秀芝问:“就念这段通讯吧?吉林陨石雨。”毛泽东合了一下眼, 静静地等待 着。李秀芝念了起来:“1976年3月8日, 在中国吉林省吉林市降落了中国 历史上也是世界历史上罕见的陨石雨。15时1分59秒, 一颗陨星在吉林市金 珠乡上空发生爆炸。陨星爆炸后,以辐射状向四面散落, 大量碎小的陨石散落在 吉林市郊区大屯乡李家村和永吉县江密峰乡一带; 而最大的三块陨石沿着原来飞 行的方向继续向偏南方向飞行,先后落在吉林市郊区九站乡三台子村、 孤店子乡 大荒地村和永吉县桦皮厂乡靠山村,最后一块陨石在15时2分36秒坠地时,穿 破1。 7米厚的冻土层,陷入地下6。5米深处,在地面造成一个深3米、直径 2米多的大坑, 坠地时震起的土浪高达数十米,土块飞溅到百米以外,陨石雨降 落的过程中, 可观察到火球,并伴随爆裂的巨响。至4月22日,收集到陨石1 00多块, 总重量为2600公斤。其中最小的重量在0。5公斤以下, 有3 块重量分别超过100公斤的陨石,最大的一块陨石重量为1770公斤,大大超 过了美国收藏的、 当时世界上最大的陨石重量(1078公斤)。” 报纸念完了,毛泽东陷入安静的遐想。今年四月初看到这篇新华社通讯后, 他颇受触动,沉思良久。在后来的很多天内,这颗巨大的陨石坠落的情景一直在眼 前浮现。他能够感到陨石落地的震动,也能够感到陨石沉重的分量, 那和自己身 体的沉重是一样的,在天上呆不住了,就要落到地上,落到地上安稳。他的心脏有 如一块土地, 陨石便落在这块土地上。天安门“四。五”事件过去了,听毛远新 汇报,江青、王洪文、张春桥等人兴高采烈地举着酒杯庆祝胜利,然而,他在孤寂 的房间中却更加心事重重,革命的天幕在他眼前比过去黯淡多了。李秀芝放下报纸, 轻声问:“还念吗? ”他摇了摇头。他在朦胧中经常想到的是:自己身后的中国 将是什么样子? 一个人到气力衰竭时,就对天下万事没有推动之心,而是听凭自 己在天下的事情上浮动。 李秀芝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匆匆走到门口,毛远新又在门口出现, 和李秀芝 轻声说了几句话。李秀芝轻捷地走到毛泽东身边,俯身说道:“他们来了。 ”毛 泽东点了点头。李秀芝朝门口的毛远新招招手,毛远新出去了。过一会儿, 先走 进了高大魁梧的华国锋,这是在天安门“四。五”事件之后,在免去邓小平党内外 一切职务的同时,任命的中共中央第一副主席、国务院总理, 他最初的职务是毛 泽东老家湖南湘潭地委书记。在他的身后,出现了王洪文、江青、张春桥、姚文元 和汪东兴等人, 他们小心翼翼地走到毛泽东的床前。毛泽东抬了一下手,让他们 坐下, 李秀芝将毛泽东的意思翻译给大家,大家便轻轻端过椅子来坐在床边。 华国锋庄重拘谨地坐在离毛泽东最近的床头,他的一左一右坐着江青和王洪文,其 他人也都左右相挨着坐下。 毛泽东觉出自己要嘱托后事了,他说:“今天叫你们 来,要把以后的事说一说。 ”李秀芝坐在床的另一边,将毛泽东的话逐句翻译给 众人。华国锋连连说:“主席会恢复健康的。 ”江青也觉得有表示的必要,她说 :“主席讲过,自信人生二百年, 我们相信主席的生命力。”毛泽东摇了摇头, 说:“我自己知道,我快去向马克思报到了, 有些话应该和你们说一说。” 毛远新在李秀芝身旁坐下,拿出了记录本,众人也都在膝头摊开了自己的记录 本。毛泽东说:“人生七十古来稀,我八十多岁了,人老总想后事。 中国有句古 话叫盖棺论定,我虽未盖棺也快了,总可以定论了吧! ”李秀芝将毛泽东含糊不 清的话语重复给大家。毛泽东看着一张张面孔,等李秀芝翻译完了, 又接着说道 :“我一生干了两件事,一是与蒋介石斗了那么几十年,把他赶到那么几个海岛上 去了,抗战八年, 把日本人请回老家去了。打进北京,总算进了紫禁城。 ”李 秀芝将他的话一句一句如实翻译着,毛泽东看着人们记录。 等李秀芝翻译完了, 他又接着讲道:“对这些事持异议的人不多,只有那么 几个人,在我耳边叽叽喳喳。 无非是让我及早收回那几个海岛罢了。”他停了停, 等待李秀芝把话翻译完,又慨叹地说道:“另一件事你们都知道,就是发动文化大 革命。这事拥护的人不多,反对的人不少。 ”他又等待李秀芝的翻译和众人的记 录,而后接着说道:“这两件事没有完,这笔遗产得交给下一代,怎么交?和平交 不成功就动荡中交,搞得不好后代怎么办?就得血雨腥风了,你们怎么办, 只有 天知道。”毛泽东把最主要的话讲完了,转过眼来安详而疲惫地看着众人。 屋子里开了灯,昏黄地照耀着。华国锋敦厚地说道:“主席多保重。 ”王洪 文看着毛泽东,像排长向连长汇报一样眨着眼说:“我们紧跟毛主席的革命路线, 永远巩固和发展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成果。”江青也觉得不能落后, 对毛泽东 说:“革命的遗产我们要一代一代传下去,要千秋万代地传下去。”毛泽东微微摇 了摇头, 像是一个行将离开世界的家长一样,看着守护在自己床边的子女们。 他们似乎处在凝重的气氛中,然而,他们其实对未来的世界没有做好真正的思想准 备。 谁知道他们今后会怎样继承遗产?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因为瓜分遗产而争斗 起来? 在中国这个大的政治舞台上,只有他才深刻了解这里的力量对比。当江青、 王洪文、 张春桥等人庆祝镇压天安门事件的胜利时,他就不无慨叹地摇过头。 他们以为他们取得了胜利, 但只有他知道,中国的政治大局是靠他躺在这里 维持的。只要他一息尚存, 他的影响和威望就可以镇服整个国家;然而,一旦他 沉重的身躯失去生命, 中国完全有可能出现大的动荡。自己现在躺在一块看来安 静、其实骚动不已的土地上,一旦失去了他的重量, 各种压抑不住的骚乱随时可 能发生。然而,他已然管不了那么多了, 在他活着的时候,他可以安排一切;当 他死了,这个世界并不由他安排,只能听之任之。 想到这里,他不免有些苍凉的感叹。自己的身体空大而虚弱地躺在这里, 他 的思想与这个身体若即若离,他现在的精神已经无法达到身躯的各个部位, 也管 不了自己的手和脚,它只聚集在自己的大脑、额头、眼睛和面孔这样有限的部位。 他想起笛卡尔说的“我思故我在”,此刻,他在意识到“自我”时, 其实只是意 识到自己的眼睛和脸上的表情以及在这个表情上聚集的思想。这个部位是明亮的, 而整个身躯从脖颈以下都已黑暗虚无,与“自我”脱离。他恍恍惚惚地说起自己一 生革命的经历, 那是断断续续的言语,当他咕咕噜噜将这些话自言自语地说出来 时, 听见李秀芝在一旁翻译给众人。他回忆起最初如何走出韶山冲的小房子,又 回忆起如何到北京找到李大钊,又回忆起秋收起义、井岗山会师,后来是几次反围 剿,又后来是遵义会议, 二万五千里长征;到了延安,就算是一个新阶段,接下 来是八年抗战,然后是几年内战, 最后进了北京,进了紫禁城;然后是解放后的 事情,一直到文化大革命。 他慨叹地说:“湘江游不了了,长江也游不了了,海 也游不了了。 ”听见江青的声音说:“主席恢复了健康,还是可以游的。”他叹 了口气, 喃喃地说:“我恐怕是连游泳池也永远游不了了。”他又咕噜咕噜说了 几句话,李秀芝听明白了, 转身拿起放在一边的那张登有“吉林陨石雨”消息的 报纸,递给了众人。华国锋看了看,江青又接过去看了看, 其他人又依次转圈接 过去看了看。毛泽东睁开眼, 目光安静地说道:“大自然的规律不可抗拒,你们 不能不让陨石掉下来。”报纸最后传到姚文元手里, 他那胖胖的圆脸看完报纸后 抬了起来。毛泽东安安静静地将身旁的人慢慢扫视了一遍, 说道:“还是我刚才 说的那句话,你们怎么办,只有天知道。” 一屋子人围绕在他的身边规规矩矩地坐着,谁也不敢多说话。 毛泽东任自己 的思想慢悠悠地浮荡着,继续自言自语式地断断续续讲着,他像在叙述一个梦,一 边回忆,一边用语言追踪着。梦讲完了,空气中昏黄的灯光像梦的余音一样安详地 弥漫着。 他觉得累了,便说:“今天就讲到这里,以后你们都好自为之。”一屋 子人相互看了看,华国锋率先站了起来,说道:“主席安心休息。”其他人也都小 心地站立起来, 并小声说了类似的话。他们像是怕惊扰了安稳的空气一样, 每 个人拿起坐的椅子轻轻放到原来的位置,而后又一次团聚在毛泽东的床边。 毛泽 东抬起沉重的手说道:“地球离了谁都会转的,离了毛泽东,也一样转。” 华国锋俯身伸出双手轻轻握住毛泽东的手,说道:“主席保重。”众人也都说 道:“主席保重。” 毛泽东点了点头。 众人悄无声息地移动着撤退了,临离开房门时,又都回过 头来看一看。 毛泽东目送着他们, 微微点了点头,彼此都知道这样的见面谈话不会很多了。 毛远新俯身问道:“您还有什么指示?”毛泽东摆了摆手,让毛远新也离开了。 人走屋空,只剩下李秀芝还陪着他。这么多年过去, 李秀芝已经由年轻姑娘 变成成年女子了。看着她一脸贤淑辛劳的样子,毛泽东又微微摇了摇头, 这是对 自己一个隐隐思绪的否定。李秀芝步履轻盈地在屋子里走动着, 将众人坐过的椅 子放得更妥贴一些,又将毛泽东头下的枕头整理得更舒服一点,而后, 就在床头 留下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 她掀开盖在毛泽东身上的白布单看了看,问:“要不要给您揉一揉腿? ”毛 泽东看了看李秀芝,没有什么表示。长期卧床不起,他两腿的肌肉已经萎缩, 膝 盖也变得僵直,他对自己生命力在身躯上的衰退也已经到了听之任之的程度了。 李秀芝说:“还是揉一揉吧,让血液流通一下。”毛泽东说:“什么事情都要靠自 力更生, 自力不行了,有多少外援也救不了。”李秀芝说:“主席讲的,内因为 主,外因为辅, 外因通过内因起作用,所以,外因也是需要的呀。”说着,她又 将被单掀了起来。 毛泽东穿着一条宽裤腰宽裤腿的薄棉毛裤,李秀芝隔着棉毛裤 按摩起毛泽东的腿来, 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按摩一次又一次经过膝盖,毛泽 东安安静静地躺着, 那两条腿像是他的,又不像是他的,在麻木不仁中有着些微 的酸痛感觉。 当一个人的生命力无法到达身体的某个部位时,它对那个部位不仅 失去了驱动力,也失去了完整的感觉。 他现在思维还是敏捷的,身躯却已经是笨 重的了,两条沉重而麻木的腿摆在床上, 让他想到“尾大不掉”这个成语。想到 十年前发动文化大革命时,他还畅游长江, 那时风光万里;现在,他却只能在幽 静空洞的房子里安卧了。 李秀芝又着重按摩起他的两只脚来,那对于自己的身体已经成为一个遥远的疆 域。过去按摩脚时,酸痛麻胀感总是鲜明地传达过来,现在则显得麻木不仁, 若 有若无。自己的身躯就是自己的国土,当它对大脑这个首都的指挥显得如此消极淡 漠时, 大脑的权力正在消亡。想到李秀芝曾经说过,她料理这双脚已经料理出了 感情, 毛泽东有些感慨。曾经肥胖的脚现在干瘦多了,像两只奄奄一息的鸭子停 在那里。 按摩了一会儿,毕竟有了更多的感觉,两条腿又变得麻木了。 看到李秀芝已经满脸大汗,毛泽东说道:“停一停吧,你休息休息。 ”李秀 芝又从下往上按摩起腿来,将两条腿上下按摩几遍,这才拉上布单将毛泽东盖住, 抬起短袖衬衫外裸露的手臂擦了一下额头和脸上的汗,在旁边坐下。毛泽东看了看 她,说道:“去把汗擦一下。” 李秀芝站了起来,拿过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 又擦了擦手臂上的汗,问毛泽 东:“您要擦擦吗?我拧一把热水毛巾。”毛泽东点了点头。 李秀芝走到一旁的 脸盆架旁,拿起暖壶倒上热水,拧了一把毛巾,走过来将毛巾展开, 轻轻擦拭起 毛泽东的面孔来。那动作十分细致轻巧,像是给自己擦脸一样,将眼角、鼻沟、 耳朵都十分舒服地擦到,又将脖颈下面擦了一遍,又去脸盆架旁搓了一把毛巾, 走回来轻轻地将毛泽东的面孔再擦一遍,还将毛泽东的手擦了一遍。最后, 她又 到脸盆架旁将毛巾搓了一把,挂好,走回来,又在床头坐下来,轻轻拿过毛泽东的 手, 给他按摩着。 毛泽东无力而安详地握住李秀芝的手,说道:“你将来怎么办,也天知道。 ” 李秀芝一边按摩一边说:“我这小小老百姓,不用您多操心。 ”毛泽东叹息地说 道:“小小老百姓合在一起,就成了大大老百姓,可载舟,也可覆舟。 ”李秀芝 说:“广大人民群众都是要紧跟主席思想走到底的。”毛泽东不置可否地眨了眨眼。 李秀芝又说:“您的思想和您的著作一直会流传下去。”毛泽东摇了摇头,说: “那不一定, 有的可能流传下去,有的就不一定了。” 李秀芝问:“您写的著作里,什么可以流传下去?”毛泽东伸出两个手指。李 秀芝问:“两论:《矛盾论》,《实践论》? ”毛泽东摇了摇头:“是两首词: 《沁园春》。”李秀芝问:“《沁园春。长沙》? ”毛泽东点了点头。李秀芝说 :“我给您背一遍吧。”毛泽东合了一下眼,表示同意。 李秀芝一边从毛泽东的 手往上按摩整个手臂,一边背诵着《沁园春。长沙》:“独立寒秋, 湘江北去, 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 万类霜天竞自由。怅廖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携来百侣曾游, 忆往昔峥 嵘岁月稠。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 激扬文字, 粪土当年万户候。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李秀芝背完了,毛泽东的目光陷入朦胧遐想之中。李秀芝问:“还有一首呢, 也是《沁园春》吗?”毛泽东点了点头。李秀芝问:“《雪》? ”毛泽东合了一 下眼。李秀芝说:“那我再给您背诵一遍吧。”她将毛泽东疏松的手臂翻过来按摩 着, 同时背诵道:“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 大河上下, 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像,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妆 素裹,分外妖娆。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尽折腰。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 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娇,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 物,还看今朝。 ”毛泽东听着李秀芝的背诵,又陷入朦胧遐想。 李秀芝将这只手臂按摩完了,又搬过椅子,坐到床的另一边, 抓住毛泽东另 一只手臂按摩着。毛泽东说:“可惜我现在写不了字了,要不, 我会把这两首词 抄下来送给你。”李秀芝摇了摇头,说道:“主席会恢复健康的,您不要没信心。 您不是讲过自信人生二百年吗? 您今年才八十三岁,还有一百一十七年。 “毛泽东说:”说那话是一口气, 现在这口气已经没有了。 “李秀芝又宽慰道:”人不舒服的时候就容易悲观,等 身体好了,就又乐观了。“ 毛泽东淡淡地露出一丝微笑, 这是他这一两年经常体会到的规律,莫非他的 身体真会好起来吗?他想了想,终于摇了摇头, 说道:“长江后浪推前浪。”李 秀芝看了他一眼,问:“后浪会是谁呀?”毛泽东微微摇了摇头:“天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