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罗成用四分之三时间抓工作,四分之三精力抓政治。 所谓四分之三时间抓工作,就是市长的全套政府事务。对此,他有足够经验。 他会干得很漂亮。他可以一天十多小时工作。但这占了大部分时间的政府工作,只 用了他四分之一的精力。他用另外四分之三的精力,解决棘手的政治斗争。龙福海 的权力体系完全捆绑了他的手脚,他现在对“和平演变”不存幻想。龙福海明显在 四面八方紧套儿,罗成也知道方方面面必须进逼。双方虽然大面上还过得去,其实, 一步步都把棋子落到了对方身边。谁手慢招软,谁就顿失几分。搞不赢这场政治博 弈,整个博弈都谈不上。 孙大治通报,打黑枪嫌疑人被毒死前曾和市委办公厅通过电话。 罗成第二天一上班,就拉着孙大治来到龙福海办公室。自从市委市政府分楼办 公后,罗成除了开常委会,很少过这边来。迈龙福海的办公室并不是很舒服的事情, 但这是要走的棋。说是和书记共同商讨一下,其实是逼着龙福海挪动。 龙福海在自己的办公室接待罗成,自然要大大方方抽烟了。 孙大治面对龙福海撂过来的烟盒和了个稀泥,说自己这两天嗓子不好,少抽点。 龙福海抽着烟,没把这件事当回事就处理了,他说:“让公安局来调查市委办 公厅,他们是迈不进这门槛。大治,你主持市委办公厅一班人开个小会,调查一下, 看看有没有人接过这电话?是找谁的?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而后,就讲别的话 题。 罗成干脆把话讲明:“根据公安掌握的情况,这两个打黑枪嫌疑人和马立凤的 两个兄弟关系密切,平时听他们指使。现在又发现这两个嫌疑人被毒死前电话打到 了市委办公厅。马立凤在市委办公厅当主任,这里有些逻辑关系。为了搞清案情, 应该让马立凤主动配合。”龙福海说:“推理并不等于事实。我已经说了,大治先 去开个会,让大家包括马立凤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罗成说:“好,那先这样。” 他知道,这步棋已经走得兵临城下了。只要有这个正经八百的开会调查,就算把阵 线往前推进了一步。 孙大治召集市委办公厅的人开了个短会。公安上也来了两个人。当然,没有任 何人说接到过打黑枪嫌疑人的电话,马立凤更是否定。她说得非常坦然:“我那两 个兄弟和开洗浴城的胡山东有点生意上磨擦,有人就怀疑这怀疑那,还怀疑到我头 上。我把两个兄弟都找来问过了,和胡山东有矛盾的人很多,他们绝对不会做这种 事。”孙大治也就把这个会结束了。 按照关云山的意思,最好能和办公厅的每个人单独调查一下。 孙大治看着龙福海的脸色,也就说算了。 马立凤却一股子家常风,到了罗成家里。 她拿出一串自己腊制的川味香肠,说送了龙书记一份,再送罗市长一份,尝尝 她的手艺。又说,罗市长的生活不知道安排得怎么样,一直想过来看一看,也没顾 上。又对香香嘱咐了几句腊肠的做法。然后坦坦然然对罗成说:“我今天也是找个 由头,想和您说几句话。我知道罗市长在有些事上对我有猜测,我人正不怕影子斜,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时间长了,您就了解我了。我对您在天州的干法,心里 是佩服的。我别的帮不上忙,联络上上下下还是满特长的。罗市长什么事用得着我, 随叫随到。” 马立凤走了。罗小倩指着腊肠说:“这个最好别吃,怕有问题。”罗成奇怪了 :“为什么?”罗小倩说:“你当我什么都不知道,这事我早就听田玉英阿姨说了。 她要下毒怎么办?”罗成拍拍女儿的头一笑:“那倒不会,腊肠可以吃。” 罗成不得不赞叹马立凤真是比阿庆嫂还阿庆嫂。 罗成又抓紧拧“非法教材”一案的螺丝。 这一次有上边下来的批示,龙福海主持召开了市常委扩大会。市纪委、市监委 汇报了调查结果:图片社一个叫靳萍萍的编辑室主任算是罪魁祸首,她已将几百万 非法收入全部退出。党纪行政处分全部用到底,正在考虑移交司法。文教局副局长 宋晓智做了近乎痛哭流涕的检查,说是徇私情马马虎虎将一本不明底细的出版物作 为德育教材下发文件发行。他还承担了请龙福海题书名的责任。当然,他说他前后 没拿一分钱,更没给任何人送过钱。对他的处分是:撤消党内外一切职务。 宋晓智是贾尚文的妻弟,贾尚文对宋晓智做了比别人更严厉的批判,他说: “为了一点点私情,犯这么大王法,真是糊涂透顶。” 文思奇批判了宋晓智,检查了自己。 龙福海大手一挥,笼而统之起来:“你们层层不把关,最后塞到我这儿来,让 我题字。我还不是水涨船高,被你们大家拥着走。”接着又说,他作为书记轻信下 级,随便题写书名,等于是给一本非法出版物亮了绿灯,也要带头检查。 他还指示,把这些话写进对上级的报告里。 罗成知道,真相一多半被埋伏了,但是,这样上通下达地搞了一下,舆论攻了 一下,龙福海不得不检查一下,也就可以了。这叫“有限突破”。由此,他顺势说 :“这件事就算大致告一段落,以后若发现新的情况,还可以继续查处。往下,该 把靳萍萍的非法所得款,还有新华书店、印刷厂的所得款全部收齐,开一个非法教 材退款大会,将书款如数退到每个学生手里。会的规模要大,报纸电视要大张旗鼓 报道。” 龙福海三分不快却带头同意这个提议,其余更无一人反对。 罗成接着紧太子县挤水分这个螺丝。 这是一个关键处的大螺丝,把它拧紧了,产生的压力最大。其他螺丝便都多了 松动,可以继续紧。但紧这个螺丝,反作用力也最大。 太子县委副书记焦天良跑到市长办公室汇报。 罗成问他进展怎样?他看了看一办公室人,摇头叹了口气。罗成让洪平安留下, 其余人退出。焦天良说,他没法干:“县统计局、经贸委、乡镇局、农经局各个局 都要人要不动,要资料一拖再拖。去各乡、村、企业,也和铁壁铜墙一样,四面顶 着。就连你上次去的小龙乡现在也反口了。两个礼拜时间,我可以说一无进展,真 是没脸来向你汇报。” 罗成坐在办公桌后一动不动看着他:“你把话讲完。” 焦天良愤然站起,又坐下,说:“全县有些经济指标,水分估计达百分之四五 十。照现在这样,我最多给你挤出百分之四五来就不错。”罗成说:“挤多少算多 少。挤出百分之四五来,也是个胜利。” 罗成又问:“补发教师工资怎么样了?” 焦天良说:“那倒看他们在办。这是全市各县区都在办的事,他们不好不办。 再说,一个县拖欠工资大不了几十万,他们别处紧紧,怎么也解决了。”罗成说: “但是他们多少年就一直没解决。解决了,也是很大胜利。”焦天良掏出烟,又塞 到口袋里,抖着双手说:“你知道他们背后说什么话?说太子县上下干部唾口唾沫, 就把我焦天良淹死了。”他站起来:“你知道他们下一句话是什么?说天州市上下 干部唾你罗成一口,也把你淹死了。” 罗成冷笑了一声:“还有什么难听的?” 焦天良一摆双手又摸出烟来。罗成说:“开你一次禁,你抽吧。”焦天良抽出 一根烟叼上,洪平安掏出打火机递给他,他摆手谢绝了。他干吸了两口,又把烟塞 回烟盒里,算是多少平静下来,说:“罗市长,这感觉,”他用手比划了一下, “就像一道道绳索勒住脖子,最后勒紧了,你就喘不上气来。” 罗成站起来沉着脸踱了一会儿,对焦天良说:“你挤人家水分,会挤掉人家乌 纱帽,人家当然要勒你脖子。我还是那句话,硬顶着干。挤出百分之三、百分之五, 我都算你立了一功。” 焦天良走了。罗成问洪平安:“明白我紧螺丝的意思吗?”洪平安说:“明白。” 罗成说:“我们平常总说要紧要紧,就是说需要紧的螺丝。哪个螺丝最重要又最松, 就先要紧它。紧它,全局效果最明显。有些螺丝重要,但不太松动,先紧两下放下, 得机会再紧。总之,每一分劲儿都要发挥最大效用。眼观全局,手下不停,最终紧 出一个整体压力来。在这个压力下,那些最薄弱的抵抗就先被压碎。”洪平安说: “你这是全局推进,局部着手。每一着都花最少的力得最大效果。” 罗成说:“你现在去把魏副市长叫来。”洪平安说:“好。” 罗成问:“明白我要紧什么吗?” 洪平安说:“大致明白。” 副市长魏国进来了。罗成让洪平安退出,让魏国坐。 罗成问:“知道我要找你谈什么吗?”魏国瞪着凸起的眼睛激灵了一下,说: “是不是谈龙少伟的事?”罗成坐在那里不置可否。魏国察颜观色了一下,说: “那天,那两个浙江房地产商当众提意见,要求平等的投资竞争环境,涉及的就是 龙少伟。人民路、解放路十字路口那一片旧商店,浙江人想拆迁了做商业大厦,龙 少伟也想在那里搞购物中心,撞到一起了。”罗成说:“听说浙江人已经把手续办 好一多半了,咱们有关部门又都推翻收回。”魏国说:“详细情况我还不是很清楚。 你要关心,我可以去了解。”他没说自己早已在帮助龙少伟搞银行贷款。 罗成说:“龙少伟就在他老爷子眼皮底下做生意?” 魏国说:“他那公司注册法人用的是他对象的名字,实际上都知道是他在做。” 魏国一定觉得,这样如实汇报能让罗成满意。罗成只是哼了一声,说:“那两个浙 江房地产商提的问题,你去想办法解决。我今天找你,还不光谈这件具体事情。” 魏国有些摸不着头脑。罗成站起来踱了几步:“我们讲廉洁奉公。廉洁就是廉洁, 奉公就是工作。我看干部就看这两条。你没有不同意见吧?”魏国说:“当然没有 不同意见。”同时露出不安神色,掏出烟又塞回口袋。 罗成心中暗笑了一下,又在办公室背着手慢慢踱起来。 罗成一到天州,就听说这个分管工交财贸的副市长贪得很。他和老婆两个人敞 开前后门,什么钱都敢收。传说他家里的烟酒堆了几间房,偶尔拿出一条送人,别 人拿回去拆开一看,里面是上万元钞票。传说他有一天在家接待求帮忙的人,对方 拿出一个纸包放到桌上。他一看那厚薄也就是三万块钱的意思,脸上不快,说:慢 慢想办法吧。人走了,打开一看,是新票子,有五万,所以显得薄。第二天就给人 回话:事情安排好了。 底下都传说他贪污受贿,但没有人真正举报。 罗成知道,只要天州大局一澄清,这种到处伸手的人早晚会被揪出来。他现在 紧一紧这颗螺丝,施加一点压力,既是为以后查这些贪脏枉法做点铺垫,也是胁迫 一下魏国,在天州目前的政治格局中放明白点。 罗成坐下,看着魏国说:“我的话都是有针对性的,明白我的意思吗?” 魏国实在吃不清底细,只能应和地笑笑:“罗市长说话向来是有针对性的,绝 不放空炮。”罗成说:“我来天州两个月了,听说了不少民间故事,涉及到我们市 委市政府一些头面人物。什么‘日进一万算开张,日进十万算正常’之类,你听说 过吗?”魏国眨着眼干笑了一下,表明闻所未闻。罗成说:“对于这样的人和事, 你或许心里比我还清楚。”他双手叉腰站起来走了两步:“我的意思是,你要和这 样的人和事及早划清界限,拉开距离。” 魏国连连点头说是。 罗成说:“我最终还是回到我刚才说的那四个字上:廉洁奉公。我一看一个干 部是否廉洁,二看他工作是否卖劲。你如果廉洁上能过关,就在工作上多下功夫。” 魏国搞不清罗成的阵势,只能凸起眼珠连连点头。 罗成最后说,省纪委书记是他老同学。他准备有时间去省城,专门谈谈天州的 民间故事。 二 魏国下了班,匆匆回家。秘书向他请示几件事,他敷衍了事。下楼时,碰到贾 尚文拦着他说话,他应酬几句就钻进自己汽车。 回到家,妻子安世芬问他:“今天晚饭在家吃,还是出去吃?”他摆摆手: “先不谈吃饭的事,还不饿呢。”安世芬圆胖着脸眯缝着眼说:“你不饿,呆会儿 再定。”便说起马立凤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魏国问:“什么意思?” 安世芬矮矮胖胖地沙发上一坐,说:“就算是她俩兄弟指使人朝叶眉窗户打了 一枪,也没多大事啊。又没打死人,交待出来,不管哪个人担责任,顶多关上一半 年。在天州这地面上,还不是说过去就过去了。这怎么又毒死两条人命,事闹大了, 案子早晚得破,那最后可就轮着死刑了。”魏国说:“马立凤不会干这种事。”安 世芬说:“那她那俩兄弟也糊涂啊。马立凤不管住他们,杀人要偿命的。” 魏国说:“这人一股劲上来,杀了就杀了。我现在还想杀人呢。” 安世芬说:“杀谁?”魏国说:“把罗成杀了。”安世芬说:“你疯了?”魏 国说:“我没疯。真要没有任何风险的话,我肯定杀了他,图个清静。” 安世芬说:“你这是怎么了,罗成和你过不去了?” 魏国把罗成和他的谈话说了,安世芬胖脸一下激灵地昂起来:“他这些话什么 意思?”魏国说:“我也琢磨不透,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到他那儿举报我?” 安世芬说:“你一句一句回忆,咱们分析分析。我拿笔记一记。” 魏国说:“他第一句先说廉洁奉公四个字。他说廉洁就是廉洁,奉公就是工作。 他看干部就看这两条。问我有没有不同意见?”安世芬记完,说:“他冷不丁和你 提这两条什么意思?一个市长和副市长这么讲话,也少有。”魏国说:“我也纳闷。 在这之前,他先问知道不知道找我谈什么?我没沉住气,以为他就是问龙少伟戗浙 江人生意的事,就先把龙少伟说出来了。但我看他的意思不在这里。”安世芬眯着 眼想了想,说:“往下呢?”魏国说:“往下,他好像是在屋里走了走,然后就说, 希望我第一要廉洁,第二就是好好工作。”魏国敲着自己脑袋说:“接着就讲来天 州两个月,听说了很多民间故事,什么‘日进一万是开张,日进十万是平常’,问 我听说过没有?” 安世芬说:“这话是说咱们吗?” 魏国说:“我当时一听就有点毛,这话咱们过去不是听人背后说过嘛。” 安世芬说:“我要日进十万倒好了。” 魏国说:“往下的话用意最深。他说,你要是廉洁过了关,就要在工作上下功 夫。还说让我和不廉洁的人和事划清界限,拉开距离。”安世芬说:“这话好像不 是指咱们哪。”魏国说:“我也这么理解呀。我搞不清,他是让我和谁划清界限? 是白宝珍、白宝贵,还是龙福海,或者龙少伟?”安世芬说:“我看你有点懵。” 魏国说:“我当时表面上若无其事,脊背上衣服都汗透了。你还不知道罗成这个人? 真要落到他手里,那可不是一般哪。”安世芬疑惑地看了几遍记录:“不对。他这 话绕来绕去,旁敲侧击,还是针对咱们的。”魏国说:“也不知道他现在抓住什么 没有?” 安世芬说:“我说你怎么不想吃饭,还想杀了罗成。” 魏国说:“我是说杀人的心是很容易起的,想让罗成死的人肯定不是我一个。” 安世芬说:“你就别提这碴儿了,说你怎么对付这事吧。” 魏国说:“听他的意思,主要是让我好好工作。说穿了就是站在他这一边,别 在龙福海那儿抬轿子吹喇叭。”安世芬说:“那你就顺着他呗。”魏国说:“顺着 他,真把龙福海扳倒了,咱们也跟着倒霉。我现在的方针只有两条:一个,绝不能 让罗成扳倒龙福海;二个,我个人绝不得罪罗成,让他觉得我顺心顺眼顺着他。” 好像商量清楚了,安世芬看着记录又觉得不对了:“他又说要去省纪委讲天州 的民间故事,这不就是整个冲咱们来的吗?”魏国说:“那他也犯不着先给我打招 呼啊?”安世芬说:“这叫敲山震虎,让你露马脚。”她瞟了一眼丈夫:“那些存 折都怎么办?”魏国说:“还是我管我的,你管你的。”安世芬问:“你那里一共 多少?”魏国说:“顶多一个整吧。”安世芬问:“一千多万?”魏国连着拍了几 下茶几:“你这么说话不忌讳呀?”安世芬说:“零碎的我都管着呢。一共三十多 张,加在一块儿也没你的多。存的不是咱俩名,有我姐的,有我妹的,一多半我都 放在别的地儿了,不在天州。你说要不要再采取点什么措施呀?” 魏国说:“你刚才不是说人家是敲山震虎让你露马脚吗,你现在动什么?” 安世芬像皮球缩在沙发里一动不动,过了许久说:“我也起了毒死人的心了。” 魏国一直不停抽烟,这时站起来说:“别说疯话了。该死保龙福海,死保龙福 海。该小心侍候罗成,小心侍候罗成。”安世芬也一拍沙发扶手跳起来:“不行, 一定要让罗成早日滚出天州。” 三 龙福海近日经常想到戏中“咬碎钢牙”这个唱词。 一想到罗成人高马大地堵在眼前,他就要咬碎钢牙了。 拖欠教师工资问题,居然不到一个月就解决了。要召开全市庆祝大会,同时将 那本非法教材书款如数退给全市二十万小学生。龙福海不想出席这个会,又必须出 席这个会。都知道拖欠教师工资问题是罗成跑遍全市抓的,龙福海就是以市委书记 身份出席大会,也很难将这份成绩通吃。至于非法教材退款,他再在主席台中央冠 冕堂皇讲话,也有点打自己嘴巴的意思。收上来堆积如山的非法教材上,明明显显 龙福海题的书名。大会的横幅在主席台上高高悬挂,“庆祝天州拖欠教师成为历史 暨非法教材退款大会”,整个是在为罗成脸上贴金挂彩。 他当然拿得住场面,云山雾罩讲了一片。 罗成没多讲话,却博得比龙福海长久得多的掌声。 龙福海像尊石佛坐在那里,挂着悲悯众生的淡笑:这算哪门子事,一点点小恩 小惠,就蒙了这些芸芸众生,真是没教化。几个乡里村里来的教师,上台感恩涕零 地讲话,说:“拖欠几年的工资如数拿到手,心里像过年烧开的滚锅,开着花。” 有个男教师说着居然哽咽起来。 龙福海真觉得这台戏糙得看不下去。 文思奇老学究似的主持着大会。他讲起话来有点像喊口号,还不时凑到罗成耳 边请示什么,简直光天化日下当开罗成的马屁精了。龙福海居中坐在主席台上泰然 不动,倒是罗成坐在一旁,还算二把手地侧过身来,对自己介绍情况。罗成说: “解决掉这两件事,咱们也算卸掉两个不大不小的包袱。”龙福海说:“这主要是 你来天州抓出的成绩。”罗成说:“你亲自通过的大政方针,我不过是具体实施操 作。” 龙福海说:“你的操作不同寻常啊。” 龙福海看到满会场活动的照相机摄像机,知道今天晚上天州的电视新闻不好看。 散会了,成群的记者蜂涌围上罗成,晾了龙福海一个冷落。罗成讲了几句,就 把记者让到龙福海这边。懂规矩的,便佯装热情凑到龙福海这儿来。不懂规矩的, 趁机更围死了罗成。龙福海气势饱满地和眼前这些就此而又顾它、心不在焉的记者 说道了一通,多少有些悻悻然地在马立凤等人的簇拥下离开会场。 龙福海心中窝火,让司机开车走。他坐上马立凤开的车,溜溜街。 龙福海看着街上车水马龙说:“一本书,也就是没正式书号,内容也不错,当 个小学教材有什么不可以?闹得这么大惊小怪。”马立凤开着车说:“还不是罗成 和叶眉联手干的,专门就是恶心你龙书记的。”龙福海说:“我在天州这么多年, 没被这么恶心过。”又说:“我现在倒想关心关心了,他俩到底什么关系?” 马立凤话中有话地说:“想让他们什么关系,就什么关系。” 龙福海说:“编这种闲言碎语没太大用,摆不到桌面上。”马立凤说:“这也 是生活作风问题嘛。还有那个田玉英,天天往罗成家跑,就和长在他们家差不多了。 还有一个电视主持人叫刘小妹的,在咱们天州也算个人人脸熟的女孩,也跟着罗成 转。”龙福海说:“那是人家罗成社会办公,接受舆论监督。”马立凤哼了一声: “我看监督过头了吧。”龙福海说:“罗成是单身,周边花着点也是人之常情。” 马立凤说:“我为你说话,你倒胳膊肘朝外拐,替他强词夺理了。” 龙福海目光阴沉地看着街道:“要有点有根有据的事,才好下嘴呀。罗成现在 肯定是里外吃素,荤腥不沾。他野心大着呢,不会随便玩花的。”马立凤说:“要 那么多证据干什么?叶眉花瓶似的拴在罗成身上,省委书记家的儿子夏飞会高兴吗? 有两句不高兴的话撂到他爸爸耳朵里,就够了。” 龙福海瞟了马立凤一眼,抽出烟卷叼上,思忖不语。 马立凤拔出点烟器,递给龙福海点着了。 车到市委市政府大院门口,看见院子里雪片一样飞着数百只白鸽。 龙福海说:“这又是罗成的形象工程,得来全不费功夫。” 马立凤把车缓缓停在路边,隔着警卫把守的院门看着院子里白鸽的停落说: “这算什么形象,搞得一点都不严肃了。”龙福海说:“你那说法跟不上形势了, 这确实挺装样子的。怎么早以前你们谁都没替我想到过?漏洞也太多了点。”马立 凤说:“以前满院子都是上访告状的,谁能想到养一群鸽子在这儿和平。” 鸽群飞飞落落围着一个女人,她正抛撒着喂鸽子。 龙福海问:“那个女人是谁?”马立凤说:“田玉英的妈。早就退休了,现在 管养这群鸽子。”龙福海说:“罗成也就这三五个算不上数的人头。吃饱了撑的, 让他们干吧。” 车开了。马立风说:“孙大治一直跑着调省里。他走了,关云山有没有可能提 政法委书记?”龙福海说:“没太大可能,关这个人不听话。”马立凤说:“那你 也要给他个盼头。”龙福海说:“抻着他?”马立凤说:“罗成在天州呆不长,就 这一阵吃紧,干部稳一个是一个。关云山这样的人还不都是过河的垫脚石,你能踩 一脚就踩一脚。”龙福海显得心不在焉:“是不是多此一举啊?” 龙福海转够了,马立凤把他送到家门口。 龙福海莫名其妙说了一句戏曲道白:“过五关斩六将,一马平川看还有谁敢挡?” 便让莫名其妙的马立凤走了。他也不知道是想明白了什么。 进到家里,看见白宝珍、白宝贵、魏国一客厅人,龙福海又有了当家做主的壮 气。他将外衣脱下交给小保姆,很家长地问:“你们说什么呢?”白宝贵指着魏国 说:“罗成前两天把他叫去,大讲了一顿廉洁奉公。”龙福海说:“是吗?”魏国 连连点头说:“是。他说他一看廉洁二看奉公,笼而统之地敲打了我一顿。”龙福 海拖长腔调说:“讲得好哇。你们一个一个要好好廉洁奉公,千万不要让人抓住小 辫子。” 白宝珍说:“我看罗成自己小辫子就不少。” 龙福海在给他空着的中央座位上坐下了,叼上白宝贵递上来的烟,就着了魏国 打着的火,很舒服地连烟带话吐出来:“都什么小辫子啊?”白宝珍说:“个人风 头主义。”白宝贵说:“称王称霸。”魏国说:“专横跋扈。” 龙福海吞烟吐雾了一阵:“有什么能摆到桌面上的?” 儿子龙少伟笔挺着西装来到客厅坐下,他说:“任何零敲碎打的说法,只要把 它系统化,就能摆到桌面上。”龙福海和一屋人对龙少伟这种说法都不解,他说: “具体讲。”龙少伟自顾自点着烟,徐徐地抽了几口,才在一屋人的等待中开了腔 :“想搞成一个人,想搞败一个人,其实都是做一个项目。做项目,讲的就是策划。 同样一个房地产,策划不同,广告词不同,编的故事不同,效果就完全不同。只要 善于系统化,每一个人,包括在坐诸位,也包括罗成,你既能根据他的一些言行把 他说成放之四海皆准的真理化身,也能把他说成一钱不值。” 白宝贵奉承地说:“少伟这话说得就颇有些深奥了。” 魏国说:“别开生面。” 龙福海一伸手说:“年纪轻轻的,别净给他戴高帽。”他对儿子说:“你接着 讲。”龙少伟说:“我讲得很清楚了,把有限的事实系统化,给它几个画龙点睛的 口号,就成了一个可以卖出去的策划。做生意的,卖给市场,卖给下家。搞政治的, 卖给上级,卖给下级。搞成一个项目,不过如此。” 白宝珍向来听不明白儿子的话,满脸费解地想张嘴。 龙福海一伸手打断她:“少伟的话已经非常明白了。”他指着白宝贵、魏国等 人:“你们也都明白了吧?”白宝贵、魏国等人半明白半不明白地都点了头,赞叹 龙少伟说得透。龙福海说:“古人有一句话: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当然是一句 反面的话,我们也可以反其意正面用之。我们要揭露一个害群之马,总能找得下足 够的说辞,拿一个大一点的放大镜照照它。你看他表面上光明正大,其实漏洞多得 很。说是社会办公舆论监督,走到哪儿让记者跟到哪儿,这种做法不仅是风头,而 且是风头主义了。我看他除了讨论人事、研究财政,差不多的事情都让记者参与。 政府不成政府,犯忌讳的事情多得很。好了,不多说了,你们也要善于系统化,再 画龙点睛,搞成一个好策划,这项目就做成了。” 一屋子人拍手大笑。 龙福海威风凛凛,抬手一指白宝珍吩咐道:“打电话给公安局长关云山,让他 现在就来我这儿一趟。”白宝珍站起,打电话。 家里却又来了一个人,是西关县委书记孔亮。聪明伶俐的年轻人一坐下,就有 些紧张地说:“罗成明后天要去西关县做全面考查。” 四 孔亮在县委等罗成。等了半天,却等来叶眉。 孔亮往窗外张望说:“罗市长到了?”叶眉手里提着头盔说:“不知道啊?” 孔亮说:“你不是为他打前站的?”叶眉说:“哪儿是哪儿呀,我又不是他的马前 卒。怎么,他也要来西关县?”孔亮说:“他说今明两天来。我这一上午在办公室 没敢挪窝,等着他。”叶眉说:“他不打招呼可能来,打招呼倒不一定来。他不喜 欢看节目单上准备的节目,喜欢出奇不意。”孔亮一摊双手:“那我就不一定这么 干等着啦,先陪你吧。想看成绩,还是想看问题,随你挑。这一条我同意罗市长的 方针,欢迎舆论监督。” 叶眉说:“听说你这儿干得不错。我来主要想看成绩,问题算其次的。” 孔亮笑着说:“这我倒有些意外了,真是不胜荣幸。” 叶眉说:“好像我就是专挑毛病的?”孔亮说:“罗市长说了,工作就是发现 问题,解决问题。”叶眉说:“我只管发现问题,解决问题是他的事。”孔亮说: “那好,我陪你去转,一边转一边给你介绍情况。你摩托车就停这儿,回来再开上。” 叶眉说:“我还是开上自在。想什么时候分手,就什么时候分手了。” 两个人刚出办公室,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拿着遥控器从走廊那边追着一辆遥控 玩具汽车跑过来,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从一间办公室追过来,拉住小孩的手。孔亮 让小孩叫叶眉阿姨,又对叶眉介绍:“这是我儿子小爽。他妈去北京开会,我只好 把他带到县里来,托小姚给我带一带。” 小爽指着他爸说:“你是不是这里最大的官?” 孔亮连忙笑着说:“我当然不算。”小爽说:“我问了,别人说算。可我来了, 你就不算。”孔亮说:“那当然,你从来都是一号首长。”说着,便拍拍儿子的脑 袋,一边同叶眉往楼外走一边说:“他是我们家的一号,他妈是二号,我是三号。” 孔亮见叶眉笑了,心中多少有些轻松。接待叶眉,他也有些头大。儿子这个小 插曲陪衬得挺好,他和叶眉之间显得家常些了。他趁势把气氛往家常去:“我这个 人在家里没脾气,在外面也没脾气。我喜欢委屈求全。”叶眉说:“听说你有些事 干得挺有决断的。”孔亮说:“当一把手,总要敢拍板。我再有决断,也是事事和 大家细商量,不像咱们罗市长,雷厉风行。”叶眉说:“你是不是觉得他有点独断 专行?” 孔亮笑笑说:“我对他的总结是,不怕惹人。” 叶眉问:“你怕吗?” 孔亮说:“有些还是怕的。不怕,连自己站后脚跟的地方都没有。” 下了楼,司机秘书在随时等候。孔亮让年轻秘书开着摩托跟在后面,他和叶眉 同乘一辆汽车,接着说话。他说:“我真是没想到,你今天说主要看成绩。就到这 会儿,我也还是半信半疑。”叶眉一笑。孔亮接着说:“你是支持罗市长的,这全 天州都知道。我是龙书记提拔的人,又替他管着西关县老家。这事情就有点明摆着 了。” 叶眉看了看前面的司机,说:“你讲话挺坦率的嘛。” 孔亮点着了烟,把车窗打开一条缝,拍了拍司机的肩膀说:“我这司机,对我 知根知底。我这班子的人,也都了解我。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都知道我干事 讲实在。我绝不搞短期效应,离开一个地方,就让别人骂娘。我前后干过好几个地 方,离开哪儿,哪儿的人都还惦记。我要过两年离开西关县,我相信老百姓也会说 我好。”叶眉问:“罗成呢?”孔亮说:“罗市长真要在天州干成了,有上一两年、 两三年时间,那他走到哪儿去,天州人都会翘他大拇指。”叶眉问:“你觉得他能 干成吗?”孔亮说:“但愿他能干成吧。” 叶眉说:“你这回答很暧昧。” 孔亮让停车。其实,他们还在县城里。孔亮指着面前一片拆平的地对叶眉介绍 :“这儿原来是一片旧民宅,现在都拆迁了,盖小楼。”然后指着旁边立着的高大 的小区示意图,又比划着县城刚刚加宽的街道,对叶眉兴致勃勃地介绍一番。他说 :“现代有经营城市的概念。城市有地皮,有人口,有文化经济中心等等资源,你 把它经营起来,也就把它建设起来了。但是,经营城市的概念现在在县城一级还很 不普及。我认为县城虽小,同样要有经营它的概念。”他一边介绍着县城规划,一 边说得头头是道:“不要国家拨一分钱,城市在经营中就发展起来了。”工地上过 来几个负责人,叫着孔书记。 孔亮对叶眉介绍着,对方却说:“罗市长刚才来过了。” 孔亮和叶眉互相看了一眼。孔亮问:“情况他都问了?”对方回答:“该问的 都问了。”孔亮一摊双手对叶眉说:“咱们是踏着罗市长的足迹了。” 车开到离县城最近的一个乡里,宽宽的马路两旁,夹着数百米长的二层楼门脸。 平平常常的村边,就这样形成了方圆几百里有名的皮衣城。两边的店铺里挂满了各 种式样的皮大衣、皮夹克。孔亮说,这也是他支持乡里村里采取灵活政策,不到几 个月就建起来的,现在全国也小有名气。一个面孔黑红的三十多岁男人一脸亲热地 快步迎上来,孔亮对叶眉介绍:“这就是这里的乡长。” 乡长告诉孔亮:“罗市长看完皮衣城,走没多久。” 孔亮对叶眉说:“看来这回他和你的思路差不多,先看点成绩,然后再找你问 题。”叶眉问:“西关县有什么问题?”孔亮笑了笑说:“太邪门的问题,在我这 里我相信没有。一般的问题,哪儿都有,西关县也不会没有。”叶眉说:“比如… …”孔亮说:“比如官僚主义,形式主义,作风不深入,总有。” 叶眉说:“各项经济指标的水分呢?” 孔亮有些挠头了:“这在天州市眼下是个敏感问题。”他笼而统之地说:“我 不敢说没有。”叶眉问:“有多少?”孔亮和叶眉已经告别皮衣城,坐上了车。他 说:“这不好说。我总不会比别人多,只会比别人少,我主要靠干。” 叶眉却紧追不放:“罗成在太子县小龙乡发现的水分是百分之二十到六十。据 小龙乡干部讲,整个太子县乡乡差不多这样。现在,太子县捂着不挤水分。我现在 问你一句实话,天州市各县区上报的经济指标,大概有多大水分?” 孔亮又搔后脑勺了:“这个问题确实十分敏感。” 叶眉说:“希望你不说假话。” 孔亮为难了。他很想与这个来路不凡的女记者建立彼此信任,他也试图通过叶 眉沟通和罗成的关系。在天州目前一眼看不穿的局势中,要多边外交。他说:“这 话让我作为县委书记对一个记者讲,太难张口。”叶眉说:“就算对一个朋友讲吧, 我不见报。”孔亮说:“水分确实很有一些。”叶眉问:“很有一些是什么概念? 百分二十、三十、五十?”孔亮说:“就在你说的范围之内。我只能说到这儿了。” 叶眉问:“你能带头挤水分吗?” 孔亮说:“别人挤水分,我绝对不落后。他们敢挤掉一半,我就敢挤掉一半。 他们敢全部挤掉,我就敢全部挤掉。但是,我带不了这个头。”叶眉问:“为什么?” 孔亮笑了一下:“我还是拿你当朋友说话。当官,有许多事可以争先带头,但有些 事是不能争先带头的,比如精简机构,裁减人员,还比如这挤水分。” 迎面一座宏伟的拱形大门,上面写着“绿色世界。” 下了车,叶眉也惊叹了。上百座高高大大的塑料暖棚几乎一望无际。暖棚都是 用进口的先进材料制成,每座像室内游泳池那么高大。进到里面,电子控制的恒湿 恒温,菜蔬花卉全部实行滴灌。孔亮介绍道:“这里的农作物全部不用农药,用其 他技术灭虫。产品全部是绿色的,高价位,远销北京、上海、广州、香港。”又介 绍说:“这是和农业科学院合作搞的,运用了世界上最先进的技术。”孔亮领着叶 眉一棚一棚看下去,蔬菜很多是国外引进的新奇品种,花卉也有近百种叶眉从未见 过的奇珍异品。 孔亮说:“这是一个乡搞的,我已经在全县推广。” 负责绿色大棚区的副乡长领着一班人迎上来说:“孔书记,您和罗市长是前后 脚。他刚走,您就来了。”孔亮说:“我想他也来这儿了,他看着高兴吗?”副乡 长回答说:“高兴。看得仔细,问得仔细,特别对经营情况问得很仔细。” 走在两边大棚相夹的中轴路上,孔亮对叶眉说:“这我是蹲在这个乡里,支持 他们搞成的。任何领导看了,绝不能说我孔亮没干活。” 叶眉说:“你这话是不是让我传给罗市长听啊?” 孔亮说:“我今天基本上是对你实话实说,希望能够以心换心。我从心里边对 罗市长又敬又畏。他和龙书记现在明显地不对付,干脆站在一边的干部,也就好办。 像我,还真是不愿意随随便便往哪边站。我大学毕业时,罗市长正当县委书记,他 那时的干法我就很佩服。我一直想,有一天能当个县委书记,按照自己的想法干点 漂亮活儿出来。现在我刚干开,不愿意在上层斗争中当牺牲品。一下子把十年八年 赔进去,这一辈子就完了。” 叶眉看着孔亮,一句话到位:“你是不是想让我为你疏通疏通?” 孔亮说:“有这个意思。罗市长一到天州,我心头就笼罩一片阴影。我是靠着 龙书记上来的,可我不能靠他一辈子。我也想靠罗市长支持,我也不会靠他一辈子。 我主要还是靠自己干。” 前方到了西关县的广昌焦铁厂。四面环山的一块平川上,远近几座炼铁炉、炼 焦炉、发电厂,冒着一片淡淡的白烟。孔亮对叶眉说:“在这儿咱们肯定就碰上罗 市长了。他比咱们看得细,咱们踏着他的足迹就追上他了。”又以诚卖诚地说: “说真话,我一想要见到他,心里就有三分畏怵。”叶眉问:“为什么?”孔亮半 开玩笑地说:“可能小时候被我爸打怕了,一看我爸虎起脸就害怕。” 罗成果然在这里,他正站在半山腰一座新建的亭子里俯瞰广昌村全貌,视野中 既有炼铁厂,也有村舍、田地、果园。村干部们围在他身边介绍,记者也跟在身后。 孔亮匆忙走上去,向罗成伸出双手。 罗成脸上没有一丝亲热,随便握了一下,就说:“既然你们县委书记也来了, 咱们就一起研究一下问题。” 五 罗成不喜欢孔亮。为什么,他没多想。他现在着眼天州这局棋的博弈,不考虑 个人好恶,凭种种理来处分事情。抓住松螺丝就紧,用得着劲儿的地方就绝不放手。 他在紧,对手也在紧。看谁紧得更有力。他不草木皆兵,但有足够的警觉。疏忽了, 就危机四伏。警觉了,就变陷井为突破口。来天州两个多月,情况早摸了几遍。 龙福海几年来拨拉过的人头,他也都摸了八九不离十。 这个孔亮说能干算能干,活儿做得几分像样;说乖巧又乖巧,察风观向超人一 等。 罗成今天来西关县,一子落到了龙福海的咽喉旁。 西关县是龙福海的老家。县委书记这个人头,龙福海多少年前当市长时就左右 拨拉,当了市委书记后,更拨拉出孔亮这个得意门生。罗成知道,他在西关县的一 举一动,当天就会有人报到龙福海耳朵里。莫名其妙想到捅马蜂窝,不入虎穴焉得 虎子,智取威虎山这些不伦不类的说法。一听说罗成要和县委书记村干部们研究问 题,王庆领着记者问:“我们可以在现场吗?”罗成说:“不回避你们。要的就是 解决一点,带动全面。” 村长老一些,平头有些花白。副村长年轻健壮,一脸富态。两个人近二十年来, 从最初拿出自己的万把块钱白手起家,最后为村里建下了一大片产业。罗成对孔亮 说:“现在广昌焦铁厂年交税四千万,成为西关县一多半的税收来源,这是你们西 关县经济发展的龙头。但是,龙头的发展现在面对难题,你这县委书记知道吗?” 孔亮说:“大概都知道。” 村长副村长也在一旁说:“孔书记经常来这儿蹲点。” 罗成说:“那你说说第一个难题是什么?”孔亮说:“产权不明晰。广昌村的 焦铁厂,形式上还是集体所有制。其实,这里的产权关系很模糊,有些是集体的, 有些完全是个人的投入,有些还是外面引进来的资源。产权不明晰,他们不能放手 干。最好是能改造成股份制。”罗成说:“我刚才和他们商谈了,如果改成股份制, 他们保证年上交税收可以以一千万递增。这件事既然你早有先见之明,为什么没做 呢?”孔亮说:“市里没有人敢支持我,我也不敢承担责任,改变体制风险很大。” 罗成问:“改了以后,这儿的老百姓会不会更富?”孔亮说会。罗成说:“国家税 收会不会更多?”孔亮说会。罗成说:“方方面面都获利的事情,为什么没人敢负 责?”孔亮不做解释地一笑。 罗成说:“这件事就定了。你来,和村干部们研究出改造股份制的方案,先让 村民全体大会通过,然后报上来,我来批。出了事,我承担责任。” 孔亮说:“那我们很快就能做出来,过去已经做过几个方案。” 罗成问:“第二个难题呢?”孔亮说:“广昌村富了,周围几个村眼红,经常 发生矛盾冲突。断水渠、断路、哄抢水泥钢材的事都发生过。”罗成问:“这你们 如何帮助解决的?”孔亮说:“做过不少工作,都不理想。”罗成问:“有没有高 瞻远瞩的好方法?”孔亮说:“有一个方案,就是干脆把广昌村周围四个村与广昌 村一起划成一个经济科技开发区,这样,周围四个村会跟着广昌村共同富裕起来。 广昌村的经济发展也有了更大的空间,土地、劳力、水、交通方方面面。”罗成指 着村长副村长说:“我听他们说,你和他们商量过这个方案,他们也接受,为什么 没办?”孔亮说:“我还没来得及向您汇报这件事。您支持,我才敢干。”罗成问 :“你没有向龙书记汇报吗?” 孔亮说:“都还没来得及。” 罗成说:“好事不及时报,你的心思用在哪里?” 孔亮笑笑不解释:“这里有难点。如果焦铁厂改造成股份制,村长、副村长肯 定就会成为董事长、副董事长,政企分开,他们就不便于再当村长副村长。几个村 一联合,搞成开发小区,他们也不便于当区长副区长。结果,他们不好统一调配资 源,又会扯起新的皮来。”罗成说:“乡是政府最基层,村谈不上政企分家。分也 好不分也好,都按经济发展来做。改成股份制,他们当了董事长副董事长,老百姓 还选他们当村长副村长,可以接着干。成立了村级别的经济开发区,几个村村民欢 迎,他们还可以当小区的区长副区长。”孔亮说:“那我估计这五个村的村民都会 选他们二位,这样明显能富起来。”罗成问:“你们二位怎么样?”村长副村长说 :“那我们就拼命干。” 罗成一指背后高山说:“传说后羿射日,就在这山上是不是?”众人说是。罗 成挥手说:“上去看看。” 叶眉上了罗成的车,说要和罗市长说几句话。 一路上山,叶眉将孔亮讲的一些话转告了罗成。她对罗成说:“他说你一来天 州,他心头就笼罩一片阴影。”罗成一听就有些火:“他让你来疏通关系?”叶眉 说:“应该说是沟通吧。”罗成说:“他为什么不自己说?”叶眉说:“他怕你呗。” 罗成说:“心里没鬼的人不需要怕我。”又说:“你怎么也来西关县?”叶眉说: “有你市长打前站,我为什么不来?”罗成耸肩哼地笑了一下。叶眉说:“让你笑 还真难,大概回到家里,当你女儿面才成笑面虎。” 下了车,又爬了一阵,才到山顶。 罗成眺望了一下四面群山,仰天做了一个弯弓搭箭的姿势。 他说:“传说天空中出现了九个太阳,晒得大地一片干焦。后羿就在这儿弯弓 射箭,把八个太阳一个一个射了下来,剩下一个照光明。你们知道这个传说什么含 义吗?这是天州古来老百姓传说中的抗旱英雄。暴日一晒,赤地百里,老百姓难活 呀。”他又指了远处一座高山:“传说女娲补天就在那儿,是不是?”众人又说是。 罗成说:“女娲补天意味着什么?天空漏个大窟窿,大水浇下来,山洪暴发,汪洋 一片,老百姓要生活,就会有英雄领他们出来抗洪救灾。”他指着孔亮和两个村长 :“希望你们都能够成为一方土地的英雄,领着老百姓过上好生活。” 刘小妹两眼亮汪汪地举着话筒过来,想让罗成再讲几句。 罗成说,他要和县委书记个别谈谈,就和孔亮到了一边。 罗成说:“你知道我今天来太子县看什么吗?”孔亮说:“看我们工作。”罗 成问:“还看什么?”孔亮说:“还看老百姓生活。”罗成问:“还看什么?”孔 亮难回答了,一指四下山川:“还看自然地理。”罗成指着孔亮说:“我还要看的, 就是你这个人头。”罗成停了停说:“你心头有什么阴影?你有什么话不敢说,需 要别人来疏通?你这种小聪明少用点,不省劲儿?现在官场上有人走夫人路线,有 人走秘书路线,有人走子女路线。我不要这些中介。”孔亮力图解释:“我一直想 找罗市长当面好好谈谈。”罗成说:“我的市长办公室你不敢去啊。一进市委市政 府大院,往哪栋楼走,你是见四面人盯着你啊。你踏稳了一只船,还想再踏一只船, 不敢伸脚。你在这方面用的心思过多。你不敢找我市长,我市长不是来找你了吗?” 孔亮窘促得额头冒汗了。 罗成说:“叶眉告诉我,你但愿我能干成功。” 孔亮向着四边山川一摊双手:“要是天州整个体制被你理顺了,那像我这样的 肯定更好干。我并不愿意和大伙儿比着跑领导,我干活肯定比他们强。” 罗成说:“我还听别人说过,你孔亮讲,罗成那几下子,我也会。我要是罗成, 可能干得比他还周全。”孔亮窘促了,急于解释。罗成伸手打断他:“我并不欣赏 别人往我耳朵里翻这种话。你说过也好,没说过也好,我不追究。如果你说过,我 既有几分欣赏,也有几分保留。你比我周全是什么意思?无非是说不像我这么惹人。 孔亮啊孔亮,我告诉你,就是在这一点上,我现在比你强。你要在一个理顺的好体 制中,才做一个完全的好人。在一个没理顺的环境中,你就做一个不好不坏的人。 那样哪儿还有后羿射日,哪儿还有女娲补天哪?都风调雨顺了,谁不会干?对于那 些风不调雨不顺的体制,要去射,要去补。”罗成挥了挥手:“这话说得太大了, 难免空洞。现在问个具体问题,你这西关县去年年度各项经济指标水分有多少?” 孔亮掏出手绢擦汗:“我……” 罗成截住他的话:“你不用说回去查一查,你比一般的县委书记心中有数。你 不是仰在沙发上做大爷的人,这要看你敢不敢说。” 孔亮擦着汗,还抖着衣领,实在是热着了他。 罗成居高临下地看着孔亮说:“西关县的县委书记要是说出他的经济指标水分 有的百分二十,有的百分之三十,有的百分之四五十,那真的就在天州炸开一个大 口子了。这个口子一开,虚假浮夸的那一套就难免崩溃。这口子你敢开吗?”孔亮 困难了一阵,说:“凡是罗市长上来布置的几项新工作,我西关县没大水分。”罗 成问:“哪些呀?”孔亮说:“比如各种上访问题的妥善解决,我这儿没有水分。” 罗成问:“还比如呢?”孔亮说:“比如补发这几年拖欠教师的工资,我西关县肯 定没水分。” 罗成哼了一声:“我想你们也不敢,我一直在反复查实。” 孔亮说:“那也不一定其他人都像我这样做。” 罗成一下注意了:“你的意思,有人弄虚作假?” 孔亮连忙说:“我没说这个意思。”罗成审视地盯了一会儿孔亮:“挤水分这 件事,我不要求你带头当第一名。但是,第三四名,我希望看到有你西关县。” 孔亮抬起头:“那我可能做得到。” 罗成和孔亮谈完了,回到众人中。他指着山那边说:“那边就是太子县了吧?” 孔亮及众人回答:“翻过这座山,就是太子县小龙乡。”罗成看了看快落山的夕阳, 对洪平安及王庆刘小妹等记者说:“下山再看一看,就出发去太子县。今天晚上在 小龙乡东沟村住宿。” 六 夜晚九十点,罗成一行人走了一段陡峭山路,进了东沟村。 村里只有稀疏的灯火。罗成对洪平安说:“先去小学校看看陶兰老师。” 小学校那扇灯窗还很独地亮着。罗成与众人轻轻推开篱笆校门,走到灯窗前一 看。那个叫郭小涛的小男孩还趴在窗旁桌子上用力地写着字,年轻的女教师陶兰还 坐在一旁一边织着毛衣,一边指点着他。罗成推开门,绳子上还挂着几件织好的毛 衣。 他问慌忙站起来的陶兰:“工资都补发了,生活还困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