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天你干了什么                  


                   赵大鹰看见周汉臣像发怒的猛兽

  调查组第二次找赵大鹰调查时,赵大鹰正被街道隔离审查。

  在荆山岛工读学校当过造反团团长,打死过人,这在哪儿都是要被清查的。


  街道居委会简陋的小办公室里贴着字迹歪扭的标语: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赵
大鹰每天就被关在这小黑屋里写交待。见到调查组来,他从破木桌前神色疲倦地站
起来,礼貌地笑了笑。调查组很佩服这个快三十岁还在待业又受审查的年轻人,他
居然还稳稳地坐下,从容大度,侃侃而谈。

  赵大鹰再一次重申周汉臣是个伟大的家长,没有任何生活作风问题,只不过有
点专制。他很坦然地说:你们有什么新问题都提出来,我一块儿回答你们。我不愿
意像挤牙膏似的,你们问一点,我说一点。

  他听完调查人提的第一轮问题,首先解释,那天白雪公主把鸡蛋给周汉臣时,
根本不是他下命令让把鸡蛋要回来。那是戴良才自己采取了行动。

  他接着要澄清的一个更重要的问题是关于老虎和猫的故事。他说,那是我过去
讲的,那时根本就没有开始打倒周汉臣。那天六人团部会议有人又提了出来,说我
们要做聪明老虎,把老猫的本事全部学到手再灭掉它。

  调查人对赵大鹰的这一辩白大概是姑妄听之。因为从调查记录上看,那天六人
除了他自己和肖莎莎,其余四人都说是赵大鹰当场讲了老虎和猫的故事。

  就是这个故事将大家的对敌斗争情绪一下调动了起来。

  赵大鹰那时已经会抽烟,他从调查人手里接过一支烟点着,挥手说道:按照有
些人的说法,那天六人团部会议是我把大家发动起来的,他们都犹豫不决。是我赵
大鹰要领着大家把周汉臣往死了整。我今天说句真心话,当时我一直觉得是被大家
推着走的。别看我外号座山雕,又是造反团的第一把手,我一直觉得坐在一辆大车
上,被他们前呼后拥地推着往前进。那天六人团部会议,我的话最少。肖莎莎说,
周汉臣要毒死我们怎么办?我就没吭气。我知道周汉臣不可能这样做。后来是眉子
把这话挑明了。肖莎莎又说,不管采掘到什么吃的,周汉臣说能吃就让他自己先尝。
我又没吭气。总觉得那样太不像话。

  他们说来说去话很多,我都找不到话。我就是坐在那儿被推着走的感觉。

  那时候人人比着激进,谁也不能往后退了说。我的话少,表明我对有些提法有
保留。当然,作为第一把手,最后总得说一番领导的话,我可能就说了,那也是不
由自主的。那时我能说句讲理的话吗?你一说,你就玩儿完。

  调查人对赵大鹰想必十分审视。他们说:你说你被推着走,有可能。到底是谁
在推着你?也可能你们互相推着。我们希望搞清楚周汉臣如何被当做反革命流氓分
子揪出来,反革命流氓分子又为何久打不倒,最后久打不倒的人为何又被乱石砸死?

  赵大鹰说,反革命流氓分子为何久打不倒,久打不倒的人为何最后被乱石砸死,
最能说明这个问题的,就是那几天上山去采掘。全校二百人浩浩荡荡出发了,名义
上是造反团团部指挥。赵大鹰、戴良才、马小峰、阎秀秀、眉子一人拿一只哨子,
肖莎莎找了半天硬找来一只哨子,又一人手里一面小红旗,算是指挥。但实际上,
周汉臣沉默不语地在前面走,他是真正的领路人。
  山上有草有树,蘑菇早过了季节,其他的植物还都绿着。

  周汉臣拿着一把军用小铁锹,走走刨刨,一会儿就刨出一截植物的根来,摔打
掉泥土晃给大家看,说这种名字叫什么,可以吃。过一会儿,又连根拔出一棵矮胖
的植物来,像个奇模怪样的萝卜,他又把名字告诉大家,说可以吃。阎秀秀和肖莎
莎紧跟在他的左右。周汉臣转头看看她们,把刚才刨在手中的植物劈断,放在嘴里
嚼起来。周汉臣嚼完咽到肚子里,说道:阶级敌人不敢毒死你们。阎秀秀和肖莎莎
互相看了一眼。肖莎莎转头悄悄对赵大鹰说:阶级敌人很狡猾,我们不能掉以轻心。
阎秀秀也说:周汉臣真是老奸巨滑,知道我们在怀疑他,就对我们挑衅。

  赵大鹰、戴良才、马小峰、眉子也都紧随周汉臣。他们传看了周汉臣刨出来吃
过的植物,举起来向整个队伍吆喝展示。赵大鹰说:肖莎莎、阎秀秀她们把周汉臣
说得那么坏,我也只能跟着说。我说咱们要提高警惕,阶级敌人就无缝可钻,就只
能老老实实按照我们的意图做。

  我就是这样被推着走的。

  赵大鹰说,上坡下坡走了一阵,周汉臣已经连采带掘搞出了一二十种能吃的植
物果实和根茎。后来他们知道,这些其实大多是中草药。到了一面有草有树林的山
坡上,周汉臣在一块青石头上坐下了,他把刚才采掘到的一二十种植物样品陈列在
石头上,说:这一片能采得多,你们下命令吧,大家四面八方去采,遇到草深的地
方用棍打一打,别挨蛇咬。

  全校学生拿着铁锹木棍柴刀漫山遍野去采掘了。采掘到一种植物果实和根茎,
就跑回来和周汉臣身边的样品核对。和样品一样的,自然就是能吃的,堆在这里。
和样品不一样的,就递给周汉臣。周汉臣拿在手里看一看,往远处一扔,那就是不
能吃的;留在手中端详一番,劈下一点放到嘴里尝过,而后又放在青石头上的,就
算又添了能吃的新品种。

  阎秀秀叉着腰守在一旁,表面上她是负责收集大家采掘来的植物,帮着核对分
堆,暗里的意思是监督周汉臣,以免他偷梁换柱。现在的样品都是他们亲自看着周
汉臣品尝过的,倘若一走眼,周汉臣放上一种有毒的植物混在样品中,那就要毒死
人了。

  阎秀秀守在这里的另一层意思是老虎拜猫做师父,要把最后上树的招也学到手。

  (眉子对调查人说:那两天采掘,让我想到以前采蘑菇了。同学们漫山遍野捧着
兜着树上摘的泥里挖的跑到周汉臣身边,周汉臣一样一样看着,帮他们和样品归到
一起。我那时又觉得这几天来的事情像是一场戏,像过家家,该收摊各回各家了。)

  赵大鹰说,采掘第三天上山时发生的一件事对他们刺激很大。

  周汉臣走在最前头,被绊倒了。那是掩在草丛中的一根断木挡住了去路。

  周汉臣看了看后面的队伍,大概是怕断木再绊着人,便一蹲身把它抱了起来,
往旁边坡上一扔,没想到它又轱辘下来,几乎又砸到人。周汉臣抱起这棵挺粗的断
木,像抡起一个人一样朝石头上砸,一边砸一边骂道:你这个老混蛋,挡什么路?
叫你挡路!叫你挡!砸碎你的狗头!把一根断木砸得面目全非。

  周汉臣当时的样子像是发怒的猛兽,把赵大鹰几个人全吓呆了。

  调查人插话:就是那天采掘回来,你决定建立武装是不是?

  赵大鹰说:谈不上建立武装,我是说,咱们回学校,要把所有的铁锹棍棒刀斧
全部掌握在造反团手里。那天周汉臣的样子确实吓着了我们。他真要拿起家伙来,
我们一群人可能都打不过他。想到过几天还准备开批斗会,给他戴高帽子,真要是
冲突起来,他像今天这样抡开了,就不好说了。

  调查人问:据了解,你当时说了要建立革命武装。

  赵大鹰说:我不知道是我说的,还是别人说的,反正当时好像有了这种说法。
你们问为什么荆山岛工读学校的学生最后会用石头砸死周汉臣,说白了跟大家怕他
有关。

  赵大鹰说,最后一天下山回来发生的事情让他永生难忘。

  他说,队伍进了校门,周汉臣站住,指了指满载而归的队伍对赵大鹰、阎秀秀
等人说:今天晚上你们领着同学们分类归堆吧,要防潮,我休息了。这时他们都明
白,阶级敌人累坏了。几天来,他带头攀山寻路觅食,衣裤挂烂了,手臂脚脖遍是
血痕,脸色也很难看,皱纹深刻。造反团的几个头目看着他沉默不言。他转身要走,
又回过身来说:你们都学会了,往下你们可以接着开批斗会了。赵大鹰说:看见他
一步步走远,我们几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肖莎莎说了一句:阶级敌人就是狡猾。

  调查人问:你当时是不是说了一句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赵大鹰说:我不记得了,反正我是被推着走。他们说阶级敌人狡猾,我总不能
说周汉臣是好人。我们可能就是互相推着往前走的。我们不可能不接着开批斗会,
我们后来就开了,冲突就升级了。最后就发生了那场历史悲剧。

  调查人显然不想直达结局,他们要一个环节一个环节搞清过程,他们问:周汉
臣说你们可以接着开批斗会了,这话到底激恼你们没有?

  赵大鹰说:可能有点吧。

  这次调查二十多年后,作者见到赵大鹰,曾接着上述话题说:猫把上树的本领
最后教会了老虎,然后对老虎说,你们可以干掉我了,我想老虎们会恼的。

  已经十分发胖十分爷们的防疫站站长赵大鹰端着小茶壶腆着肚子坐在夏天的树
阴下,敦厚亲热地笑了:这些问题你就别细问我了,时间太长,确实忘得差不多了。
你要硬让我回答,肯定是信口胡诌了。我倒建议你有机会可以去荆山岛看看,那儿
风光不错,蘑菇品种多,又没污染。

  作者刚要张嘴,赵大鹰笑呵呵将一支烟递过来:我跟你说句实话,那段历史很
多事情我都记不太清了,我现在想起来的都是好。不光想周汉臣好,亲切,想起同
学们也都个个好,亲切,都是患难之交--我知道你又要提尖锐问题,免了,先抽烟
吧。

  作者却知道,当年调查组对赵大鹰接着就提了挺尖锐的问题--

  调查人问:周汉臣抡起木头砸石头吓着了你们,使你们想到武装斗争。周汉臣
说你们可以开批斗大会了,又激恼了你们。是不是你们认为,周汉臣要对他自己的
死也负点责任呢?

  赵大鹰回答:到底最后怎么砸起石头的,全凭你们去调查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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