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文文集 世态种种 爱之极 我有一位年轻朋友,贩螃蟹,从一辆摩托赶早贪黑起家,后来搞水产加工,后来登陆做 房地产生意,后来成了名副其实的大款。真是发了,脸盘子大了一圈,手也粗了,几百几 千,他像几毛几分地花,走起路来跟螃蟹一样横着。 发,是一件好事情,上上下下,当前中国的明白人,连做梦也想着发。但发了以后,下 一步除了吃喝嫖赌之外,还该干些什么?好像想得不多,抓住机遇,先发了再说,这是大众 心态。 我的这位朋友,已经跨过这个初级阶段,钱挣足了以后,光看到钞票就不够心满意足 了,他开始在乎那些不是金钱能买到的东西。 于是,他有了他的苦恼。 一天,他来看我。我恭维他,士别三日,刮目相看。资本家都讲究包装,从头到脚,无 不名牌,但他衣衫不整,还是贩螃蟹时那副拖泥带水的德行。 “好,小毛,你居然保持本色!” 小毛是他小名,一个从小整天拖着鼻涕过河的顽童,现在和市长平起平坐。元旦省里团 拜,和他握手的人,对不起,排着队。 他一脸晦气地告诉我,原来他老婆跟他离婚了。 “这不容易吗?现在,漂亮一点的女人,傍大款,是种时髦!” 这小子不,逢场作戏是一回事,真正的爱情又是一回事。 他简直不能理解,那么爱她,还是被她甩了。 我想这肯定涉及男性自尊心了,不是他抛弃她,而是她和他拜拜了。何况他多么有钱 啊!这对金钱万能的神圣原则,也是严重的“亵渎”啊! 没想到小毛还是一个天生的双料情种,就认准这个小莉,非常看重这份从小胡同就开始 的爱。“真的,我向你发誓,我给她的爱,比钱多得多。还是留不住她。”他所以跑来找 我,想进行一番学术性的探讨:“一个女人最大的欲望是什么?” “得到爱吧?”我想。接着,我又补充了一句:“也许,除了爱之外,还有钱——” “爱和钱,全给了,我不知道还要怎样无微不至?” “也许你有外心?” “砍头也不会!” “也许你忙发财,冷淡了她?” “我把两家公司的董事长都让别人干了,守着她!” 我也奇怪了:“那么她也得说出一个理由,因为什么要跟你离?” “她说,她多一天也不愿跟我过了!你说说,你说说——” 过了几天,我见到了这个小媳妇,已经办了离婚手续,严格说,是他的前妻了。“怎么 回事?小莉!你把财神爷一脚踢了?” 她一笑,“我跟你说实话吧!我受不了他。” “他不爱你?” “不爱倒好了!”她叹气。 “那怪了,”我不禁纳闷,“爱,还离婚?” 她说,挺痛苦:“我努力过,忍受过,不行,还是分开吧,我不想得神经病!” “怎么回事呢?” “反正他的爱,让人实在受不住!” 我看她那张愤激的面孔,讶异之极,爱岂有嫌多之理。可听小莉一说,她哪怕多看—眼 别的男同志,她的前夫就像犯病似的没完没了。我觉得,这种虐待式的爱,能把人逼疯了 的。 这就明白了,小毛是个十足的奥赛罗。“不对,年轻人,你对你以前的妻子那种感情是 不正常的。” 他振振有词,“我不爱,我能嫉妒吗?正因为我发疯地爱她,我才受不了她,哪怕一秒 钟对我的不忠——” 由此,我相信,爱,过分的爱,也会成为一种对于别人的痛苦的。 我望着依旧晦气的那一张偏执狂的脸,不禁想起那些喜欢帮助别人,关怀别人,挽救别 人的同志,谁也不能说他们是坏心;当然,心怀叵测的也并不少。姑且就算是百分之百的爱 心,爱到要人家挖思想,挖根源,挖一闪念,挖灵魂深处,挖得体无完肤还不罢手,挖到跳 楼、喝敌敌畏,还要接着挖下去的阶级感情,也是让人受不了的。 如果大家多一份豁达,冷静,多一份替他人想一想之心,也许事情会是另外一个样子。 我把这个意思讲给我的年轻朋友,他听了以后,脖子一梗,“我爱她,我有什么错?”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们生活中,不该发生的悲剧终于发生的原因? 劝酒 老朋友见面,还是有一把年纪的老朋友,碰在一起,真可以称得上是其乐也融融了。每 一个朋友,都是一本有趣的书,隔了一段时间,打开来翻看的话,一些熟悉的章节,重又出 现在眼前,那是饶有兴味的事。 老武、小龚,和我,曾有一段牛棚同难的友谊,凑巧另一位朋友乐山兄,也是一个大好 人,来京公干,老武提议,好像应该聚聚。 我说:“阁下言之有理,是这么个意思!” “好吧!就在你家。”他马上把任务布置下来。“酒嘛,你甭张罗,我带来就是!麻烦 大嫂,简单准备点下酒菜。” 他就是这么一个当惯了官的脾气,爱发号施令,而且不允许反驳。甚至关在牛栅里,也 没打掉他的这份威风。对那些业余狱卒说话,也是命令式的,自然是讨揍了,可接了也不 改,仍是吆五喝六。现在,即使我们四个人围坐在饭桌上,捏着酒盅,聊着往事,他也是如 此催我们:“喝——” 酒,当然是好酒。但对滴酒不进的小龚,好和坏一样地辣嘴,每喝一口,挤眉弄眼,作 痛苦状。他能举杯陪着,说明他心情愉快。乐山也不甚善饮,可难得相聚,情绪极佳。大家 回忆起牛棚岁月中的那份折腾,刑法之刁钻古怪,审讯之连踢带打,法西斯都得甘拜下风。 中国人要收拾起中国人来,绝对的心毒手辣。也由于这样的痛苦的磨练,中国人也特别的经 得起折腾,居然活了过来,居然活得结实,居然还健在着,真不易,于是大家都开怀多喝了 两盅。 “好,为活着干杯!” “为‘运动’而不死干杯!” 老武再一轮斟满时,脸已发青的小龚告饶了。“不行了,老武!” “什么?刚开场,就打退堂鼓啦?不行,喝——” 我觉得外国人敬酒,好对付,没有硬劝的习惯。你喝一杯,行,喝一口,行,你一口酒 不喝,也行,当然,要喝一瓶,似乎也可以,主人决不勉强你。中国人敬酒,那就是非要你 喝不可,涉及到你看得起看不起的问题,而且绝对心怀歹意,非要你喝得酩酊大醉才肯罢手 的。不喝不行,喝一口不行,干一杯不行,必须横下一条心去灌人和被人灌,一直灌到满嘴 胡话为止。我也弄不通这个道理,到底老外那样抠抠吮吮好呢?还是我们中国人这样把酒当 水拼命浪费的好?别看中国人一穷二白,但穷得光棍,穷得体面。一看中国人灌酒,便可证 明在精神上比外国人富裕,比外国人大方! 乐山也有了酒意,抱拳告退:“老武,决不能再喝了!” “怎么?是看不起我的酒?”他们脸板起来了。 大家也知道他,“好,好,最后一杯!”不过,大家心里更明白,老武不把他带来的几 瓶酒,一半进肚,一半洒在桌布上,是不肯罢休的。我早声明了,医生禁止我喝酒,因为我 的五脏六腑,都有毛病。他才不信,酒是最好的药,百病皆治。“听大夫的话,你最好的办 法,就是别活着。喝——” “算了,算了!”我把没开瓶的酒,拿到一边。 他不干,他要一醉方休,他说,“从现在开始,我喝一大杯,你们喝一小杯……” “好,好,你的话就是圣旨!” 接下来还是一个字,喝!有什么办法,扭不过他的,他脾气大,爱急,嗓门大,爱嚷。 “酒逢知己千杯少,是不是朋友?够不够朋友?看你们的表现了。” 最后,小龚是他老婆来接走的,一出门,风一吹,就吐了。 乐山怎么截了辆出租回宾馆的,他自己至今还糊涂。我也只能记得老武走的时候,摇摇 晃晃,在寂静的楼道里吵吵嚷嚷,“不行,今天没喝痛快,一定要补课,一定——” 我头疼了两天刚好,老武电话来了。说是乐山和小龚都没什么大事,这回他作东,晚上 七点。 “不能再喝了!” “什么?那天根本就没尽兴啊!”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中国人的一根筋的毛病?不把好事办成坏事,是决不肯丢手的。 “你怎么啦?讲话啊!讲话啊!”老武在电话那头吼着。 母与子 她来看我,一坐下来,先掉泪。 不用说,为她孩子的事,到了这年岁上,十个女人有九个是为儿女操心了。有时候想 想,大多数女性好像难逃脱这个规律,嫁了丈夫,为丈夫担忧;生了儿女,又为儿女们提心 吊胆,一生之间,那颗心总是悬着。 “你先别哭,到底怎么回事,说清楚!” 女人成了未亡人,泪腺就特别发达。而对儿女的依恋,格外地关心,从她哽咽中,我断 断续续地听明白了,原来她孩子不辞而别,已经两个多礼拜没回家了。音讯全无,不知下 落。 这我就放心了,老实说,这年头,只要不拿刀捅人和被人拿刀捅了,一个大活人是轻易 丢不了的。她儿子不傻不蔫,挺伶俐,挺能干的小伙子,托福考过六百高分,美国都去过 了,在纽约哈姆莱区混过的,他要丢了,岂非笑话? 我安慰这位急坏了的母亲,他也不是小孩子了,不会被拐子用棒棒糖哄走的。中国现在 还没有正式规模的黑手党,再说首善之区,也不是西西里岛,也不是巴勒莫。你儿子虽在外 企做高级职员,谁也不会绑他的票的。再说,他都考过博士学位,是个有头脑的人,能走迷 了路吗?就算他迷了路,哪怕迷到了外国,难得住他吗?他操两种外语,口袋里怎么也有买 汉堡包吃的外币。放心吧!我估计,那小子喜欢冲浪,喜欢在激流中飘浮,没准到雅鲁藏布 江冒险去了! 她一听,吓一大跳。 如今的年轻人,可比我们读大学时活得有滋有味多了。我告诉她,他不一定去,去也没 什么关系。“老同学,你千万不要以为你在西城住着,一年半载,也不去东城一趟,是正常 现象。 年轻人嘛,你是拴不住的。” “哪里哟!他是跟我赌气跑出去的。” 如果不是这位老同学眼泪汪汪,我真要乐出声来了。要放在平素里,准会给她开个小小 的玩笑,因为我不禁怀疑,她们家的血统中,是不是有离家出走的遗传基因,简直奇怪了, 上一代人的与家庭决裂的故事,下一代人又蹈覆辙,成了代代相传的习性。我努力绷住劲, 不在脸上露出笑意,使她难堪。“那么,到底为什么他出走了呢?” “因为他想要结婚——” “那不是天大的喜事吗?”如果没有记错,她曾经为她儿子不肯结婚,也对我掉过眼泪 的。 没想到,我这句话把她的火气给拱上来了,差点犯了心脏病。“喜个屁?差点没把我气 死。” “怎么啦?怎么啦?你先别激动!”我赶紧倒了杯凉白开水,让她消消火。 “你猜他要跟谁结婚?”老太太气不打一处来:“你怎么也想不到的,这个混蛋偏要娶 一个比他大六岁的,还是结过婚的女人!” “谁呀?”都知道她儿子条件好,眼界高,一般女孩子还真不放在他心上的。这是个什 么样女人,什么样魅力,什么样的国色天香,把他给吸引住了呢?连我也感到好奇了。 “哼!是他的业务主管,还用说么,可能钱多一些——” 老太太在气头上,也就不顾冤枉她儿子了。其实,那是个有思想、有头脑、有思考能力 的年轻人,不那么随波逐流的,别人说一句就来不及点头的。“也许那位主管人才出众?非 同小可?” “得了吧!” “那只能说明你儿子是真情实意地爱上她了?” “这个混蛋,没出息透了。你猜他说什么?头一眼在那间公司见到她,就觉得她正是他 要找的那种女人,他有过中国女朋友,美国女朋友,谁也没法跟她相比,共事这两年,哪一 天要不能在一起,见她一面,太阳都不亮的。别说大六岁,大六十岁,也要跟她结婚!你听 听,你听听……” 这位老同学来,一是要我帮她把孩子找回来,这是我义不容辞的;二是要我扮演消防队 员的角色,劝阻这门亲事。“你是作家,他比较相信你,能听得进去你的话!求求你啦!” 我犹豫了。 她又抹眼泪,痛心她儿子的背叛。 “老同学,有句话,我也不知当说不当说?如果我记忆还靠得住的话,你年轻时,从家 里跑出来,好像也是因为婚姻问题和你父母闹翻的吧?上一代碰到的问题,就不必再让下一 代再领教了吧?” “这可是性质截然不同的两回事,老李!”她激昂慷慨起来:“我那时是反封建,反包 办,反父母之命,反媒妁之言,是革命的、进步的行为。他是什么?啊?他和那个女人是什 么关系?” 我答不上来,只好请教她:“你说他们是什么?” “乱搞!” 我也不知怎么再跟她谈下去了。你当年违拗你的父母,走你自己的路;那么现在,你儿 子为什么不可以去寻找他认为的幸福呢? “我一定不能让他们成!”她还在生气,而且气得发昏。 难道,一个人上了年纪,就有资格不讲道理了吗?真让人不解。 请客 中国是礼仪之邦,中国人以礼貌著称于世,而且我们可怜的同胞,又善于以“打肿脸充 胖子”的阿Q精神,去应酬人家,来折磨自己,闹出令人窃笑的举止。 悲夫!既然不愿意,又何必勉强呢?这真是做人难,难做人啊! 请客,如果不是无拘无束,无需无求的极致境地,无论人家请你,或者你请人家,都是 一件十分头疼的事情。我就怕人家请我,还得去买把鲜花,还得坐在那里说你并不十分想说 的话,吃你也许并不十分想吃的东西,而且还要说:“好吃,好吃!” 这不是活受罪么? 若是你请人家的话,省钱不省事的办法,就是在家里摆席,那么采买麻烦,烧菜麻烦, 且还将就,客人吃饱喝足,道谢告别以后,收拾残茶剩饭,动手涮锅洗碗,天哪,那就更麻 烦了。当然找一家馆子,就简单多了。或点菜,或给一个标准,吃完抬屁股走人,省掉许多 主妇式劳动。这种潇洒,是以人民币为基础的,省事必不省钱,不能找太孬的饭店,不能点 太差的菜肴,不能要太次的酒水,一旦要多掏若干张钞票,那种心疼劲,又该觉得满手油 腻,一把抹布,比较划算了,而且合乎“勤俭持家”的古训。因为爬格子不能比人家大款, 来得容易去得快,不省着点,怎么应付日益涨价的趋势呢?因此,最佳之计,不请客,万一 非请不可,也尽量压低请客的次数和减少请客的人数。两者数字愈接近零,你的负担也愈 轻。 正和老伴说到这里,电话响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老同学夫妇请吃饭,鸿宾楼。 就在今天,就在此刻,这算哪一国规矩?这对夫妇很抱歉,知道不对,知道太突然袭击 了,但知道我和我老伴不会拒绝他俩,所以就冒昧打扰了,是非去不可的。 没办法,这对人民教师!于是,我的口袋开始发抖。 好久不联络,张嘴就请客,教书匠能发什么财呢?不是大学教授都斯文扫地去卖馅儿饼 了吗?报纸、电台不是也不嫌丢人地大肆宣传过吗?中国人也真是有绝的,一不“打肿脸充 胖子”,就走向另一极端,敢脱光了裤子,连最后一点脸面也不要了。教授卖饼,不知对五 千年文明古国的堂堂中华,有何光彩可言?这两口子除了吃粉笔灰的本事外,一无所长。 那就只好应邀赴宴了;被人非公费请客,一般说不是什么好事,谁能好意思空着一双手 到场,然后一吃嘴一抹,毫不破费就走呢?中国人的规矩,得有表示,这表示就是所谓的 礼。而礼,落到实处就是份子。如今,这份子也轻易随不起啦,十块八块根本拿不出手,那 纯粹挨骂。通货膨胀,货币贬值,份子也跟着水涨船高了。 恰巧,刚收到一笔稿费,还没在手里热和一会,赶紧找个红纸包上,准备去鸿宾楼吃饭 用了。这种应酬之苦,在人情社会里,简直成为灾难,越是虚伪,越是缺乏人与人之间的真 诚直率的交流,那么,违心的、虚与委蛇的、硬着头皮、不得不应付的表面礼节,也会越来 越多。 神经病,我真想骂他,你们干嘛不能免俗,非卷进这股潮流之中呢? “你老兄何喜之有?清平世界,荡荡乾坤,又不兴打家劫舍,你发了什么横财?想起来 请哪门子客?” “唉。了好一会才吞吞吐吐在电话里告诉我们:“没办法呀!儿子结婚……”接着长长 地叹一口气。 一般说,在知识阶层,儿女婚事通常不怎么大操大办。“至于那么兴师动众吗,请哪门 子客?两亲家聚聚,意思意思得了。 你为人师表,搞什么大吃大喝?让年轻人热闹还不够,你往里掺和干嘛?” 又“唤”了一阵,求我们快点到场,颇有一言难尽的样子。 到了鸿宾楼,才知道这一切的热闹,全是我这位老同学的亲家大人折腾起来的。中国人 确实是个爱折腾的民族,不闹个鸡犬不宁,四邻不安,天摇地动,山枯海干,好像对不起谁 似的。这个木匠出身的厂长,矬老婆高声,挺能嚷嚷。“李作家,李作家,他们年轻一代, 是一拨儿,已经热闹过一场了,卡拉OK迪斯科,咱们受不了,今天,老一辈是另一拨儿, 也该高高兴兴才对,是不是啊?”他的特点,是抓住你的手,不听完他讲的话,他不松开。 然后又抓住那位可怜的教员,“我们家就一个闺女,你们家就一个儿子,过了这村,没 了这店,想热闹也找不到机会。” 看来,他是个热闹主义者,于是,双方家长,叔伯姑舅,亲朋好友,单位领导,包括片 儿警,工商所,粮站,卖肉的,都来凑这份热闹。一回头,又把我抓住了:“李作家,李作 家,山和山不碰头,人和人总要见面的,大家联络联络感情嘛!”这位亲家厂长,像开群众 大会那样敞开嗓门叫喊。 据说,前天,这位亲家已经在全聚德摆了十桌,门口停了一溜小轿车。区政协的一位什 么老都赏光了,一张纸画个鼻子,好大的脸。我这位老同学好意思只请九桌半吗?哪怕倾家 荡产,也豁出去我粗粗一算,每桌往便宜里打,五百未必拿得下来。加上酒水,鸿宾楼收他 五千块钱,就算相当优惠的价了。 还有鞭炮呢?前天,人家在全聚德,整整一个钟头没断响,我这位老同学,敢用两挂小 鞭,几个二踢脚对付事吗? 还请了婚礼摄像的,扛机器的,打灯光的,哪儿不得人民币开路啊! 那对年轻夫妻,当然很风光了。在席间敬酒点烟,脸上充满了新婚的快乐。那一身红的 新娘,接受红包的时候,笑得像一朵绽开的大红花。可我那位老同学和也是人民教师的他妻 子,虽然强作欢颜,点头哈腰,那样子,倒不大有办喜事的那份快乐,皱着眉头,噘着嘴, 像遭霜打了的庄稼似的,蔫了。是啊,别的不算,就请这么一次客,老两口数载辛苦,几年 积蓄,跟我塞在新娘子手里那笔稿费一样,白白地奉献了。 于是我想,老兄,老兄,你这不是犯了中国人的毛病,死要面子活受罪吗? 似乎这也不奇怪,六十年代,大家肚子饿得直叫唤,腿都浮肿,不是还勒紧裤腰带去支 援亚非拉吗?自己活得结结巴巴,还惦着世界上三分之二,中国人这份好面子,要面子,挣 面子,顾面子,打肿脸充胖子的毛病,也真是要不得啊! 我有事,先告辞了,他俩送我到门口,竟一句话也没有。 希望之星 这年头,人们对于儿女的投资,那种不惜工本地下注,可谓甚焉! 每当听到这寄予厚望的,拭目以待的四个字,我就想起吴老师所碰到的那些烦恼。老实 说,希望这种东西,常常不如退烧药灵验,阿斯匹林虽然不能治病,但可以让人不烧得胡言 乱语,可一旦抱着很大希望,那给人所带来的失望,其后果很可能不亚于一剂毒药的。 吴老师教过我的孩子,住得离我不远,有时候过来坐坐。 他说,他再也不抱什么希望了,你别见笑,也看不到什么希望。 “你太灰了!” “也许我这些年心太累了!” 这是一位有家有室,有儿有女的人,为他的家,为他的妻子,为他的三个子女,忙碌了 大半辈子以后,完全可以理解的沉重心情。 “别介,吴老师!” “后来,我也悟开了,都是自寻烦恼。” “怎么啦?你——” 他说,“经常听到这样一句俗话,叫做‘有什么别有病,没什么别没钱’。”我给他补 充:“宁可没钱,也别有病。”他感慨万分:“你的话太对了!”我可不敢掠人之美,其实 这是民谚,是生活经验的痛苦结晶。吴老师直摇头叹息,说他一想到医院里没有半个熟人, 也找不到一点后门,两眼一抹黑,在门诊部里,从挂号起,至拿药止,光排队一项,就足以 使没病的人,排出病来,更甭说其他了。 我说:“可不是嘛!” “现在——”他苦笑地说:“总算全让我摊上了。” 吴老师不容易,这一家人,上老下少,全靠他一人支撑。老伴有病,早办了病退,在家 养着。大儿子内蒙兵团,二姑娘山西插队,去得容易回来难,一声令下,敲锣打鼓,走了; 回城,可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老三上重点学校,也是要东奔西走,磨破嘴皮。这年头,空 口白舌,谁肯替你卖力气,可想而知,吴老师奋斗到把一家人都团聚在他的翅膀底下,精力 消耗得差不多,生活的严酷滋味,也算是尝遍了。 但也并不永远绝望,儿女长大了,负担总是要减轻些,这才有可能来治老伴的病。老 伴,老伴,愈老,才愈觉得老伴之重要性。可到医院去做手术,别的不说,一句话: “想办法吧!得先垫五万元保证金!” 他太太的那个单位,工人连工资都开不出来,哪里掏得出如许数目的医药费?不是不 给,一时给不了,要能先借呢,你们就动手术,将来一准还,以组织的名义保证,绝不能赖 帐。他老伴一听,说算了吧,她想得开,早走晚走,早晚总得走,儿子成家了,女儿出嫁 了,老三虽没结婚,可混得最滋润,再没有什么扯手的后顾之忧了。这个心脏起搏器装不装 的,也无所谓的。 她先生是个现实主义者,马上劝阻她这种自暴自弃的念头。别傻,老伴,既然你们单位 已经同意报销,你不装,白不装。只是眼下他们厂子困难,一下子拿不出来这多钱,咱们先 把款垫上也要做。 “说得轻巧,五万块钱!”这位六十年代的劳模直叹气,一辈子也没见过这大数目的款 项。 他挺有信心,吴老师这样对我讲的:因为还没等他张嘴,儿女们听到这消息,就跑来 了。大儿子答应掏一万,正在筹款;还劝他妈,“你下决心做这个手术吧!将来医疗制度一 改革,全得你自己掏腰包,更舍不得装了!”女儿、女婿尽管小本买卖,也把一万现金送来 了。“妈,别急,不够,我们就把小铺关了,卖煎饼去!” 不在钱多少,在于儿女这份心意。他觉得那些年的苦,没有白吃,“种瓜得瓜,种豆得 豆啊!”他老伴激动得差点犯了心脏病,搂住她女儿,十五岁到晋东南插队,人还没有锹把 高,硬是自学考回北京的。 “别介!哪至于,还有小弟呢!” 这种反哺之情,使老两口很感动,如此尽心尽力,也难为他们了。当爹妈的能不了解这 两家的日子过得结结巴巴嘛,像这种当初下过乡,插过队,返城后又没有什么门路的知青阶 层,大多数是属鸡的,吃一口,叼一口,能多发达呢? 行了行了!他松了一口气,还剩下三万块钱,估计就得靠老三救急了。这小子正在郊区 的一家驾校学开车,想考个本子。托人打过电话去了,答应礼拜六回来解决。当妈的疼老儿 子是天性,对她先生说,“就让小弟支援两万吧!咱们再打亲戚朋友那儿串借一部分,行 吗?”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他多出点力也是应该的。”当爹的不这样看。 “可他现在场面大,应酬多,花钱也冲……” “他哥哥、姐姐什么底子,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要他多拿点,也是合情合理的,你就 别偏疼他了。” 礼拜六没见老三的人影,八成是跟女朋友卡拉OK去了。 他觉得有点玄,老伴直安慰他,不会的,不会的。礼拜天晚上才露面,满嘴油脂麻花, 肯定刚吃了馆子。他张嘴就怪他妈:“非得现在动手术?” “你这话是个什么意思?”吴老师一听,先有点火。 “我想买一辆夏利,你们也不是不知道,要不,我花几千块去考驾驶执照?” 他老伴以为老三会满口答应,想不到她最钟爱的儿子会这样:“将来又不是不还给你, 工厂说好了,暂时垫上嘛!你爸在医院里腿都跑细了,才联系好一位有名的大夫,做这次手 术。” “我要把钱垫出来,我就买不成车了!” 他捺不住了:“你车重要,还是你妈的命重要?不安起搏器,不定哪天晚上躺下去就醒 不来!” “话不能这么说,爸——” “你哥为你留城,他去了内蒙,你姐怕家里供不起两个大学生,她高考录取了为你放弃 了机会。你妈这辈子把心全用在你身上,可你——” “别说了,什么别说了,求求你们……”她怕自己激动犯病,来不及地把话打住了。 在我们这个时代里,这种希望之星,最终给人带来失望的故事,仅仅发生在家庭里吗? 友谊那天,天气很热,我有种不祥的预感,事情可能要办砸。 人的第六感觉,既不可以相信它有,大概也不可以相信它无。这种砸锅的想法,不光是 今天天气闷热的缘故,从答应远方朋友开始,我就有点后悔,把这种纯属官场交易,搞一纸 批文的事情,揽在我这样一个只会写小说的人身上,十有八九透着玄。这次北戴河之行给我 一个教训,要是经不住几句好话,又容易感情冲动,那你就认倒霉,舍命陪君子吧! 幸好,我们约好了在海滨浴场见面,还算凉快些。然后,到起士林吃西餐。从遥远省份 来的,非邀我来做说客的朋友,已经订好了价格不菲的酒菜。这点钱总是要花的,不投入, 哪有产出?何况这是啥年头了! 很晚他才露面,这位挺出众的年轻人,一眼就看出他不同一般,还带来了两位小姐,一 位姓王,另一位也姓王。当然很漂亮,那泳装裹着的身体,该突出的地方,都恰到好处地突 出了。 线条没得话说,风度没得话说,整个浴场的游客,眼前顿时一亮,都精神百倍地向这两 位小姐行注目礼。 他也很荣幸,“老实说,年轻小姐光有一张动人的Face,是不够的。在海滨浴场光 有脸子,没有身子,是抖不起来的,弧线,女性美要紧的就是这个Curve,李先生,您 说是不是?” 我同意他的观点,邀我来作说客的朋友,虽在外省一个小县份工作,但也是读过大学 的,听得懂他的英文单词,也连忙附和。 一位王小姐在向他招手:“康主任,你不下水?” 另一位王小姐也在喊他:“康主任,麻烦你给我涂一涂防晒油!”其实,太阳快要落山 了,完全用不着多此一举。女人要来劲起来,那也是挺让人不知哪个部位会受不了的。 小康向她们招呼:“Waitaminute!”然后对我们表示抱歉,“小姐们就是 事儿多!我去去就来!” 他笑得从容镇定,泰然自若,在沙滩上走路的姿势,不急不徐,沉着稳健。别看他是年 轻干部,很是老练成熟。这几年跟着领导干部作秘书,没有白学,进步太快了。至少,那气 派,那举止,那言语口吻,很能代表一级政府的样子。我记得,他还是一个业余作者的时 候,可没有这么出息,因为总写不上去,精神面貌颇有点颓废,我曾劝过他,小康啊小康, 文学这条路本来很窄,好多人还偏要挤过来,都快挤得头破血流啦,你干吗凑这个热闹呢? 你挺伶俐,挺聪明,你无论想做什么,也比写小说要有前途,准的! “真的,李老?”那时他不像现在这样对自己充满信心。 我说我不敢给他打保票,但我相信我的直觉。他倒记住这句话,即使发达了,还时常提 起,很感激我的。起初,我看他还算乖巧,被我推荐给一个当官的朋友,试了试,还顺手, 就留在身边做秘书。不多久,我的这位朋友年龄到点了,小康居然能留下,不但留下,接着 再为继任者做秘书,而且升了主任,这在官场上颇为少见。秘书一般随着官员进退,这足以 说明他够有水平,够有能量的。这回我追到北戴河,就是受人之托要他帮忙,让他去给这位 继任的头儿做工作,为外省这个贫困县批一个项目。 “能行吗?”外省朋友忐忑地问我。 “我早就声明过的,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答应帮忙,可没答应必成。可我总预感 到,有点不妙——” 做东的主人安慰自己,“康主任跟您老还是挺铁的,不会拂您的面子!”他相信友情为 重,对我的第六感觉,不以为然。 其实,我早料到,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用得着的时候,是朋友;用不着的时候,对不 起,就不是朋友了。这位外省人也是太为他那贫穷的县份着想,争取上一个项目,老百姓的 日子好过些,从外省求到我,又把我拖到疗养地来求这位大秘书。那两位像鳗鱼一般的王小 姐缠住小康,连说话的机会也找不到。 我有点急了,当年他也没少“李老李老”地求我为他说过好话,提拔啊,出国啊,分房 啊,一天跑我家好几次。我叫他过来,“你坐下行不行?小康!那两位小姐不是美人鱼,保 险跑不掉的。” 他乐了好一会,然后言归正传:“李先生,Don’tworry! 你甭张嘴,你跟这位同志一出现,我就知道来意,你们把心放在肚子里,头儿那儿,我 一定尽力!行了吧?” “谢谢啦!康主任!”我那外省朋友代表家乡几十万穷苦百姓,紧握着他的手。一个男 子汉,竟激动得泪水在眼眶里转,可见此事成败得失,是多么牵扯着他的心了。 小康仍旧笑得从容不迫,“友谊万岁嘛!OK?”然后迈着轻松矫健的步子,冲向大 海,往那两条美人鱼游过去。 君子一诺,驷马难追,有他这一句话,我也如释重负。晚上在起士林那顿海味,吃得好 开心,好开心,有两位秀色可餐的漂亮小姐作陪,殷勤劝酒,频频夹菜,确实是很开胃健脾 的。接着,年轻人去卡拉OK,我就坐晚班车离开北戴河。 过了半年,我把这件事忘得差不多了,一个外省的长途电话提醒了我。 “李老,那个项目终于批下来了!” “那太好了!”我为他高兴,为他家乡面貌的改变高兴。 “好什么呀!”对方沮丧得要死:“批给了别人啦!白费了半天劲!” 我愣住了:“讲得好好的,谁当中插一杠子?” “就是那两个小妖精——” 听到这里,我差点背过气去。 无人的街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真实到几乎等于我亲眼目睹一样。 因为这个悲剧,就发生在离我住家不远的长安街上,而恰巧在那位勇敢的女民警和歹徒 搏斗的时候,我也正好在这条路上,距离事故发生现场的复兴商业城门前,不超过二百米。 如果我有力气挤进人圈,就会对那位被刺伤的女民警,有一个更感性的描写。但要穿过 厚厚的人群,除非手里有警棍,否则,就是妄想。 若是一开始,我不那么冷漠,快走两步,赶上去,也许会清清楚楚地看到所发生的一 切。等我要去看看事情的底细,那么多的围观群众,只能“望洋兴叹”了,那里,马上成了 人的海洋。 我一直想就这件太意外的悲剧,来写一篇报告文学,主要写两类人,一类是属于我这样 的不郯浑水的,避之唯恐不及的明哲保身者,一类是那种生怕错过任何机会,漏掉任何细节 的赶来看热闹的围观者,我想,无论前者或是后者,都挺能代表一部分中国人的性格。 我不想对那天在场的任何人,说三道四,我只谴责我自己的冷漠。 那位女民警流下的鲜血,似乎在淡蓝色的天空下,向每一双注视着的眼睛,问:“人 呢?人呢?” 我记不得是迪伦玛特,还是别的什么人写的一篇不长的小说了。 好像——也许不完全好像,在远离城市的荒僻公路拐弯处,一辆车出了车祸,撞出了高 速公路的栏杆,肇事的车已经不负责任地逃跑了。可受伤的驾车男人奄奄一息,无人抢救, 快要死了。那是在凌晨,正是车流最少的时刻,好容易来了一辆车,停下来,看看,怕报了 案说不清,开走了。又来了一辆车,年轻男女,停下来,看看,不愿意耽误约会,开走了。 就这样,迪伦玛特(也许不是他)记下了路过这里的每辆车,车型,车牌号码,一直到这个 人死去,到警察的车子来到。 冷漠,在人的世界里,最可怕的,莫过于冷漠。 那天午后,挂在北京城上空的太阳很好,不像是黑子活动期,是一种容易出事故的天 气。正杨花三月,大好春光,街头已是春意盎然,这季节应该旅游,应该去看玉兰花,应该 ——什么都应该,就是不应该大白天行凶。 我每天这个时刻,喜欢走出屋子去透透空气,一般不会走得很远。 但那天气候实在是春光宜人,沿着北京人引为骄傲的这条大马路两旁的林荫道,一路走 下去,看那络绎不绝的车,忙忙碌碌的人,花花哨哨的橱窗,鳞次栉比的建筑物,双腿竟不 觉累,而忘了回转。却不知道就这一会儿工夫,在我走过的离我家不远的复兴商业城门外, 发生了一起残暴的凶杀案。一个人,据说是外地民工,来附近的施工工地,找也是一个外地 的民工不知干什么,没说上三言两语,掏出一把刀来,把对方捅了。 就这么一个眼都没眨的过程,满街的人,只有一个有正义感,有血性的人站出来干预, 那是一位女性。 后来知道她是一位女民警,但不是这一管片的。她穿着便衣,显然那天是她的休息日, 是到商业城来购物的。 这是一条全世界也数得着的街,但那一刻,只有她挺身而出。 “站住——”她喝令那个凶手止步。那是一条永不停歇的马路,永远是车头连着车尾, 行人挨着行人的熙熙攘攘。要不是几个人急急忙忙从我身边擦过,其中慌不择路的一位,还 把我撞了一下,嫌我挡了他的道,也许我根本不会知道在我身后,正在发生一起恶性案件。 因为在这样大的城市里,死个把人,像大海里的一个小小的浪花,不会引起人们多么在意 的。 太阳暖融融地照着,很明亮,很舒服。这时,又有几位急匆匆去看热闹的行人,迈着一 路小跑的步子,带着兴奋和好奇,交臂而过,显然是怕误了好戏似地赶去看这场血案。因为 在大街上,这些起哄都是司空见惯的现象,我仍旧没有往心里去。 绝没想到在我身后,一场太阳底下的悲剧正在进行,而且是用一位女民警的青春鲜血写 成的。 等到那么多人拥将过去,我站脚回头一看,远远地,黑压压一片,竟是一个人山人海的 围观场面,在人群中间,人们看着一个人被另一个人杀死,那个阻止的女民警,也遭那个凶 手一刀,而且,差一点就送命。 我曾经读到过一篇国外的报导,认为德国人是最爱围观,最爱凑热闹的一个国家,甚至 携家带口,带着干粮,开着汽车,赶到出事现场,扎营观看,以致妨碍警察、消防队执行公 务。我去过那个国家,我觉得那里的人,比起我们好凑热闹的同胞,还是逊色一些。中国人 多,这是世界上哪个国家也比不了的,哪怕发生屁大的事,也会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 通。 人流还蜂拥地赶过去,把我也裹着往回走去。没办法,看热闹的人太多了。 “出事了!” “这年头,人是怎么啦?疯啦?” “两个外地来的民工,二话不说,抄起铁棍,掏出刀子,就砍就杀。” “往死里打,真狠——” “三下两下,眼睁睁地就断了气。” “只有一个女同志站出来抓凶手,结果那凶手转过身来对付她。” “多少人围着看热闹啊!就她一个人冲上去,怎么能不吃亏?” “听说是个休班的女民警,还不是本地段本片的。真是的,太倒霉了!” “挺年轻的,头部挨了棍子,还给攘了一刀,血流了一地,当时就休克过去了。唉, 唉!” “她要能话下来,这辈子也交待了……” 等我走到出事地点,人群散开来了,只剩那女民警留下的青春血迹,像一个惊叹号。若 没有这鲜红的血,一个勇敢女性所献出的血,好像这世界上不曾发生过刚才那件凶杀事件似 的,来来往往的人群,迎着和煦的春风和阳光,又各忙各的了。 就这么一个没头没尾,但绝对是真实的故事。 可故事的主人公,在这条繁华热闹的大街上,在事故现场,在太阳底下,唯一挺身而出 的那位可敬的女民警,她姓什么?叫什么?直到我提笔时,我还是没打听出来。 残破的影子 我已经记不得这是哪位伤感诗人写的倒牙的句子了:千万别翻尘封着的照相簿,那里装 着的是些失去的时光,和你再也找不到的感觉,每一张发黄的照片,都是一段历史,而一旦 成为历史,无论以什么样的心情回过头去看,那逝水流年是不会重来的了。 也许每个人在他的一生中,有那么一段青春浪漫的日子,是能够接受得了这种酸酸味道 的隽句,还会抄录在小本子上。 这大概也是一些可口可乐式的诗歌,甜点心式的小说,能够在年轻人中间流行的原因。 当我从Z的手里拿到这张剪掉三分之一的旧照片时,我马上想起“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 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诗强说愁”的年纪。 “那是五十年代!”Z说。 “没错,看你先生当时剪的这个傻头!” Z问我:“你还记得这张照片么?” 照片不但泛黄,而且已经退色,肯定是业余照相师的手艺,定影液没冲干净。不过仍能 辨别得出来,是一座怪精致的小洋楼,镜头对准楼上的大理石圆柱抱厦。Z的先生,也就是 我的老同学W,坐在柱座上托着下巴沉思,作才子状。那时,他真是才华横溢,诗写得好, 歌唱得好,球打得好。当然,人也长得英俊,头发式样有点傻气,可那时连领袖人物都留这 种中分头,也算是一种时代潮流吧?现在,他是一个年逾古稀,膝下儿女成群,子孙满堂的 老头子,不过,中风过一次,遂卧床不起,至今已两年多了。 “怎么样?我的老学长!” “就是行动不方便,头脑还是蛮清楚的。”他妻子回答我。 “不糊涂就好!” “一点也不——”Z说,“这张照片就是他想起来的。” 猛然间,我还是真想不出这张剪断了的照片,是怎么回事? 剩下的大约还有三分之二的画面上,只有二十多岁的,留着中分头的W,和他背着的手 风琴,和身后密密地爬在墙壁上的藤萝。那样子自然是很酸的了,所谓的“小资味”,真像 诗人徐志摩说的那样,浓得化不开。除此以外,我能看出什么呢? “记起什么来了么?” 我很抱歉,经过一段人生漫长的坎坷路程以后,那个以为一切都美好的天真年代,已是 遥远淡薄的梦。看不出什么,还能想起什么呢? “他说是你照的,那时,你有一台德国老牌蔡司相机。” “我?” “是你——” 我有些不明白了,不是说他不糊涂吗?怎么竟说我在五十年代,做穷学生的时候,会有 一架相机?那可不是便宜东西。他能记得我有,而我却不记得我有,那么,我们两个人当 中,肯定有一个是真糊涂了。 “他说你会记得,剪掉的三分之一,还应该有一根柱子和一个人。” “哦?”任凭我搜索枯肠,对这张照片,毫无印象。 “他说底版你肯定会保存的,他要求你无论如何给他找出来,放大一张,看在老朋友的 面上,看在他没有多少天活头的份上——”说到这里,她眼泪汪汪。 “别,别!”我最怕女人掉泪,连忙劝慰Z:“看你把事情说得这份严重,不至于的。 我就不懂,老先生平白无故想到这张照片,是怎么回事呢?” “你知道的,前些日子,他病危过,差一点点,就过去了。要是闭上眼呢,也就一了百 了了。可有一口气,活着,那千头万绪,是怎么也割舍不掉的!也真是没办法呀!其实,什 么不都是身外之物呢? 操心又怎么样,张罗又怎么样,不还是两手空空,一烧了之。可不行啊,人嘛!就是这 样拿不起又放不下啊!” 我不了解Z太太的这番有关人活着就是给自己找罪受的感慨,和这张照片有什么关系? “你怎么忘得这么干净?”尽管Z责怪我,我也继续糊涂。 直到提出了如今在美国的,也该是我同学的S女士的芳名,我才恍然大悟。 哦!天哪!敢情这张三分之二的照片上,那意大利式建筑物,我有点眼熟,想起来了, 不正是租界地里S小姐和她富有的外公外婆家吗? 记忆的闸门打开了,这确是我为W和S拍的正在热恋中的,很快就要举行婚礼的情侣 照。不错,那剪掉的三分之一,还应该有一根圆柱,和倚柱而立的一位明眸皓齿的少女。如 果记忆不欺骗我,亭亭玉立的S小姐那天穿着海军装,虽然当时的女学生爱穿这种蓝白相 间,色彩鲜明的衣服,但S是富家小姐,衣服有的是,这可以说是特地为W而穿的。因为他 爱大海,海是他的生命,是他全部的灵感。一开联欢会,才子W一甩那中分头,跳上台去朗 诵他自己创作的诗,一张嘴,准是“哦!大海啊大海”的。 这种诗句,当时一点也不觉得倒牙的,还很崇拜这位才子呢!现在回想起来,酸水忍不 住要往上返了。人,就是这样,经过了太多的苦涩,甜腻的食物就倒胃口了。 我终于记起那架相机,它的主人,正是那位穿海军衫的少女。我的老学长记得起这张照 片,记得起是我照的,却忘了这架相机是谁的,看来这场病,还是让他有点儿糊涂了。 Z很高兴我记忆恢复,忙追问那张底版的下落。他们太需要这张照片了,尽管我明知没 有,但我答应找,Z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一个劲地谢谢。这太让我为难了,几十年,跌落浮 沉,连命都险些留不住,纵使我照了,洗了,我会把底版一直保留到今天么?连他自己,那 位托腮沉思的,背着手风琴的才子,马上就要和S小姐鸾凤齐鸣了,终于在去结婚登记的途 中,不能不犹豫她家的大资本家成份,怕受牵连,影响自己进步,在最后一刻动摇了。终于 劳燕分飞,各自东西,后来S跑到国外了,W害怕背一个里通外国的罪名,剪掉了照片那根 大理石圆柱和她的倩影,眼不见为净,他的灵魂也就得救了。 那么,以此类推,凭什么以为我会珍藏这张天各一方的情侣合影的底版呢? W如此痴迷地要这张底版做什么?不会是忏悔吧?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悟了? “有什么悟的,”Z跟我倒不见外,“我们最小的儿子,好不容易办到美国去了,现在 那里不景气,职业难找,钱难挣,S在那儿,是大人物,看在过去我们老头那段非常珍贵的 情分上……”下面Z太太还说了些什么,我耳朵坚决拒绝听了,因为这不是泛酸倒牙,而像 嗑瓜子吃了一个臭虫似的感到恶心。 我对我这位老同学,从来是不置一词的。不过,我想去问一声:“老兄,像这样子的活 法,是不是太累太累了?” 戒烟万岁! 一位熟识的女士告诉我,她的先生又为戒烟跟她怄气了。 我苦笑,她也苦笑。“这个人,真拿他没办法!怎么也改不掉他那臭脾气,怨天尤 人。” 对此,我也有同感。 当她先生老鲁还被叫着小鲁的时候,我们同过事,而且办公桌面对面坐着。那时革命刚 刚成功,人们还不十分富裕,烟民只能抽劣质烟,弄得办公室里,乌烟瘴气,烟臭熏人。起 先,小鲁和我是统一战线,是反对派,对那几位老枪,屡提抗议。后来,我们分道扬镳了, 先抽自卷的烟,后抽板烟,年纪轻轻,叼个烟斗,老气横秋。在烟雾里看世界,那皱眉头的 样子,好像所有人都欠他二百吊似的。 说起来,他的烟龄和我们共和国的年纪,大概差不多长短。不过,我知道他反对吸烟的 历史,当然还要长一些。他是先宣传戒烟而后才抽烟的,这似乎有点奇怪,但像他这样明知 道是陷阱,硬要往里跳的主,也非他一个。革了一辈子命,然后堕落;两袖清风多少年,最 终贪污受贿,数十载如一日,道德文章,结果把好几个年轻女孩肚子搞得膨胀起来;学了许 多马列,一台彩电,外加一把刮胡子刀,连灵魂都敢出卖,不能坚持到底,没有经住考验的 人,多了去了,小鲁说:“抽烟算什么,又不是海洛因。” 想想也是。 五十年代,大家都很幼稚,了解尼古丁的致癌作用,被动吸烟比主动吸烟更易得癌等等 卫生常识者并不多。他懂,他给我们演讲抽烟的害处,一支烟要缩短五分钟寿命啊!不抽烟 可以攒下一辆飞鸽车啊!苦口婆心劝那些老枪回头是岸。 结果,他自己抽上了烟,先是替领导起草文件抽,后来,不写什么东西也离不了烟。而 且这也是个规律,一破了戒,烟瘾比别人还凶,一天到晚,喷云吐雾。我只好把我的办公桌 和他分开,他当然不高兴。 所以,有了正确的理论,不等于就会有正确的行动。一般来讲,理论是要求别人的,自 己并不执行。这就是中国人说是一套,做起来又是一套的老毛病了。原先他何等的激昂慷 慨,“抽烟等于慢性自杀!” 现在,他一掏烟点火,老枪们就忍不住笑。 “都是你们拉我下水!”他怪别人,好像是大家存心坑他,强迫他抽似的。 那时没有洋烟,就是有,也没有钱买。“恒大牌”就算是高档的了,高档也才两毛来钱 一包,回想起来,真是天方夜谭的便宜了,那年月是一去不复返了。现在,你把两毛钱扔在 马路上,恐怕连小学生都不乐意捡起来交给警察叔叔了。小鲁一天一包打不住,成天嘴上一 炷火,牙齿抽黄,嘴唇抽黑,夹烟的手指,真像鸦片鬼。真要命,很像过去搞运动,不错则 已,一错非错过头的气概,大抽而特抽。 那时候,他就和这位小宋谈恋爱了,她的脾气是出了名的好,也不像别的年轻姑娘那样 爱管男朋友,不许抽烟啦,不许喝酒啦,她是无为而治,你愿意干什么都行,只要别不爱 她。知道他有烟瘾,还给他买“大前门”呢!说实在的,这样体贴的对象,打着灯笼也是难 找的啊!他身在福中不知福,还来劲,满脸不高兴。 “干吗干吗?”他讨厌她送烟来,挑理地嚷嚷:“你不晓得我要戒烟了吗?” 小宋有点怵他:“你不是还没戒掉嘛!我意思你少抽,但要抽好烟……” “冲你这么老供我烟抽,我能戒得了吗?”他还挺火,怪她不支持他。 有人给小宋建议,“戒烟口淡,你给他买点水果糖吧!”等到把糖拿来,小鲁更是嘟哝 着脸:“你是生怕我忘了戒烟的事,拿糖来勾我烟瘾?”小宋性格温和,顶多背地里说一句 “拿他没法办”,也就一笑了之。可要是既不买烟,也不买糖的话,这位未婚妻也甭想安 生。他又该无休无止地埋怨她不理解他,不同情他,“戒烟是个很痛苦的过程,你不给我鼓 励,不是逼我再去抽烟吗?”那好吧,等把“中华牌”给他拿来,一切又从头开始,对全世 界不满意。 这都是两毛钱一包烟时候的陈年往事了,没想到小鲁成了老鲁,这烟不但没有戒掉,他 那怨天怨地的无名毒火,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仍在拿他老婆撒气。 我问她,现在也该称呼老宋了,“你先生为什么又动肝火了呢?” 她叹口气,直摇头:“唉!不是美国新总统夫人下令白宫禁止吸烟嘛!他要在我们家门 口,也挂上Nosmoking的招贴,我就说了句那合适吗?他这通跟我闹呵,好像他一 辈子没戒了烟,全是我的错!真拿他没法!” 我不知该怎么安慰这位受气包?有什么法子呢? 这世界上,有的人,永远有错,可永远有理;有的人,永远没错,可也永远没理,这就 是现实。 牯岭之夜 每到暑热天气,汗流浃背,字写不下去,书看不下去,便想躲到一个凉快的去处“歇 伏”。庄稼人到这季节,也挂锄了,我干嘛想不开,还要爬格子呢?凑巧,有一位慷慨的老 同学,近年来财运颇佳,真是日进斗金,不知怎么来了兴致,约我同游,过三峡,朝神女, 下洞庭,登匡庐。拿他的话说,叫散散票子去。 “好啊!好啊!”花别人的钱,那就不必心疼了。 “一言为定,老兄——” “当然!” “说走就走——” “还用说!” 得承认,钱能通神,只要丢下足够的买路钱,就没有去不了的地方,办不成的事,打不 开的门。早晨信口一说,中午他就打来了电话,声称一切均已办妥。 “下午三点,首都机场见,西南航空公司的班机,第一站,先飞重庆——” “我的天,我连行装还未收拾呢!” “啊呀,你太噜嗦了,老兄,人来即行,其他都不用准备,这世界上没有钱买不到 的。”说话的口吻,真透着他妈的财大气粗! C君豪爽任侠,大有“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气概,这也是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挣钱的目 的,是干什么的?一路上,C君除了他那不离手的全国漫游电话,指挥他的部下做生意外, 便是不停地宣扬他的花钱哲学,生存哲学了,听得我这双穷耳朵直愣神。 他说:“挣钱不就为了花钱,不就是为了挥霍吗?我就不赞成日本人的一生,为了储蓄 而孜孜不息。人一旦成为金钱的奴隶,慢慢地就会被异化了。钞票成了爹和妈,成了灵魂的 主宰,成了道德标准,那人岂不是行尸走肉?老兄,人要活得洒脱些,想干什么就去干什 么,达不到目的,就去奔,奔到了手,就去享受。简单明了,直截了当,明白嘛,什么叫个 性?什么叫兴之所至?我就欣赏李太白,‘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最反对扭 扭捏捏,假门假势,道德文章,冠冕堂皇。” 他在电话里嘱咐我,“我没时间接你了,你自己想法来吧!” 我突然灵机一动,问电话里的他:“老板,咱们一行到底几个人?” “你来就知道了,见面再谈。对不起,现在,我得在走前给我在深圳炒股的伙计,交待 点事情,你大概不知道,咱们中国的飞机,至今还不能随便与地面打电话呢!” 一想到股市瞬息万变,别影响人家的财路,赶紧叫了辆出租,往机场驶去。我之所以提 出这样的煞风景的话题,也是事出有因。他老兄和他发妻掰了几年,跟另外一个女人同居 着。 这种风流,好像这也是五十多岁的,那些“意犹未尽”的男人们,一种时髦的流行病, 抓紧剩下不多的人生旅程,最后冲刺地再来浪漫一回。 我倒不是道学之徒,也不是属于那种“割不正不食”的“非礼勿视”的正人君子之辈。 问题在于这个他姘居的女人,我非常认识,这女人的先生,我更熟悉,而且是谈得来的朋 友,可算是莫逆之交。果然,不出所料,正如我另外一位老同学所摇头不迭的,“不像话 啊,不像话!这个道德沦丧的败类啊!”一到机场,我瞧见C君胳膊上吊着这位女士。 天那么热,挨得如此紧密,也不怕捂出痱子来? 对他的不可救药,一见面就摇头的W君,早当面批评过的,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无论 如何,朋友妻,不可戏,C君,你阁下也太过分了,有两个臭钱,你搞什么样的女人不行, 非找马玛丽? 马玛丽者,就是吊在C君胳膊上的,穿得挺薄挺透的他的情人了。 她是个并不十分漂亮,应该说是很有点风情韵味的女人。 “哼!”W君的评价则属不敬了,一个风骚的娘儿们罢了,臭肉招苍蝇,你呀你呀!他 骂C君,你能不能品位高一点!拜托啦! 四十多岁,是女人的秋天。秋天是成熟的季节,意味着丰满,意味着充实,那种魅力又 不同一般。这个年华的女人,你能从她身上,领略到天真烂漫的少女绝不具备的果实熟透了 的甜美。我相信,C君迷上她,绝非偶然。当然,我并不支持他与我们这位共同的朋友妻子 来往,可感情这玩意儿,很难说的。 男人们聚在一起,一个永远的话题,便是女人。不过,有W君这位神父在,就不敢言不 及义了。 “你怎么越来越不正经呢?”W君一见这位富翁,气不打一处来。富得这么流油,他当 然生气。原来当官的W君在同学中,是最得意者,众人以他马首是瞻。如今,C君是财神 爷,钞票大把大把地甩,赵公元帅,谁敢不礼拜?风光压倒了他,他心里多少有些不平衡。 可C君暴富,属于政策许可范围,猫吃螃蟹,无处下嘴;搞女人,无论哪一朝代,也是被指 责的对象。何况W君是正义、正气的化身呢?“你搞了一溜十三遭,越搞越不像话,连好朋 友的老婆都搞了。” “我也没有办法,我也不想这样。”C君不想瞒我们。 “我看你是钱烧的,昏了头了,人家说你差不多有一打小妞——”W君简直愤怒了: “还不过瘾,还要吊一个有夫之妇的膀子,太不像话了!” 我说:“老学长,台湾有个说法,男女之间产生感情交流,叫做‘来电’,C君和这个 马玛丽,怎么来的电,而且被电打得一切都不管不顾,那也只能属于天意或者是缘分了。我 认为跟乱搞,还是应该区分一下!” “扯淡,这就叫腐败,我告诉你们吧!权力使人腐败,金钱也使人腐败!” “行了,行了,你老兄现在不是班长,用不着你训话。”C君塞给他一支进口雪茄,堵 上W君的嘴,转脸对我说:“怎么说呢?我也不想撇清,我被她迷住了,无法自拔,也是事 实。不错,我认识一打小妞,可我不是刚长胡子的小伙子。和她们在一起,个个像笋鸡似 的,做出菜来,端上餐台,好看倒是蛮好看的,嚼不两口,连骨头都酥了,什么也剩不下, 三下两下,全没了。” 亏他说得这么形象,我哈哈大笑;那位抽雪茄的老学长,绷着脸,对我们的“堕落”, 表示愤慨。我拍拍C君的肩膀,让他适可而止,“可不是嘛!爱,无规律可循,有什么准 谱?大概过了少男少女的年纪!追求的品位,自是不同了。我不大赞成你的这种行为,但我 能够理解。” “理解个屁,不就是搞破鞋吗?” “算了算了,夏虫不可语冰,我不想跟你这位清教徒谈下去了。”C君索性抓住我的 手,发表他的宏论:“年轻的女孩子,爱对她来讲,只是一种供展览用的装饰品,像发卡, 像胸针,是炫耀给别人看的。三四十岁以后的女人,懂得了男人,懂得了女人,更懂得了一 个女人,需要的是什么样的男人。爱,便成了一口醇酒,那是要喝进嘴里,让自己浑身燃烧 的。” “太棒了!”我赞美C君的高见。“将来我要把它写进我的作品里去!” “得了得了,”W君对我也不以为然,“你也不是什么好饼子!你以为你写的那些东 西,提倡什么,反对什么,都经得起推敲嘛?居然还要写搞破鞋!第三者插足!与有夫之妇 姘居!破坏婚姻家庭!天晓得,你不怕误人子弟么?” 我不能苟同老学长的偏激之见,但也不愿和他辩论,在学校时,他就是出了名的正统 派。不过他这样大义凛然地批判,除了对财富的嫉恨之外,也有为朋友着想的因素。其宗旨 就是让C君,不要再勾引那个荡妇马玛丽。他说,那脸部表情和法官宣读判决一样。“你他 妈有的是钱,愿意跟谁搞,就跟谁搞;愿意找什么样的,就找什么样的。干嘛不放我们共同 的朋友一马,把老婆还给那位丈夫,摘下他的绿头巾。否则,抬头不见低头见,大家都挺难 做人。” “不行!”C君斩钉截铁回答。 “她是唐僧肉,你就非她不吃?”W君问。 “我爱她——” “你找一个比她更浪的女人,不难!” C君吼了:“我不是种马,拉过一匹母马就能办事的。” 我劝W君,你是属于太规矩的人,太正人君子的人,太一本正经的人,你无法理解的, 也无法体味的,感情这种东西,像海潮似的,涌上来的时候,是无法叫它退回去的。可这位 道德审判官,仍一脸怫然,并嘲弄我们俩是“一丘之貉”,只好一笑了之了。说实在的,我 愿意尊重他的这份感情,更喜欢他的直率。假如,这次是那位总要挽救人的神父,邀我同游 的话,我肯定敬谢不敏的。他也嫌北京的三伏太热,有一个避暑的计划,好像也要到庐山去 的。不过,我真怕他张嘴,咱们一块去?因为,我知道,一个人是不能没有导师的,但整天 和导师在一起,收紧骨头被教诲着的话,那神经未必吃得消的。正如维生素有益于人体,若 是过量摄取,也会出毛病的。所以我宁肯亲近C君,而对W君敬而远之,这大概也是我这辈 子很难进步的劣根性了。放下电话,就出门截出租车了。 在机场进港大厅里,马玛丽朝我嫣然一笑,那张长雀斑的,显得俏皮的脸上,有着这种 女人,做这种事情时的无所谓羞不羞的表情。据说,女人只要一撤掉防线,就不在乎什么廉 耻了。“把票给我,作家,我去办登机手续!”一面很正色地告诉我,她的先生一定让她向 我问好;还说,务必在这次旅行以后,给他写几篇游记、随笔之类。 当时,我竟不能相信我的耳朵,但确实是在替她合法丈夫约稿。“说定了,不要再应别 人。” 哦,天!这正是我最怵发生的事,早先,蒙着一层窗户纸,大家佯作不知,多好!中国 人最善于在这种境界中生活,把一切血淋淋的现实掩盖起来,然后,看见装看不见地你骗 我,我骗你。以后再到她家,我真不晓得怎么面对那个名存实亡的丈夫? 他在业余之暇,帮着编一本在香港出版的旅游风光的杂志。稿费付给港币,还挺丰厚的 呢!假如我写了这次有他妻子和他妻子情人的旅行,以及提供他挑选的沿途拍摄的照片,再 看到他老婆的那些动人倩影时,我猜想不出那该是怎么一个场面? “你管他呢?” 这是马玛丽说的。 C君插进来,“干脆,你跟他分手得了!” “不——” “那你还丢不开他!” “是这样!” 于是,整个三峡航程,这个话题和那蒙蒙烟雨一样,始终没有停过。本来,“巴山夜雨 涨秋池”,在豪华的游轮座舱里,正是促膝谈心的最佳时机。可这两个人却在那里为他们这 不幸的爱,在交替的痛苦和甜蜜中熬煎着。 “你可怜他!” “可怜不是爱。” “这么说,你还爱着他?” “当然,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撇下他,我要不爱他,我能和他睡在一张床上?” “我呢?” 马玛丽说:“你提的算是个什么问题?我要不爱你,我跟你出来,跟你同住在一个船舱 里?” “是啊,是啊!”C君嗓门高了起来:“你不能既爱着他,又爱着我,玛丽,不是他, 就是我,你早晚要挑一个!” 马玛丽跳了:“你再这样逼我,下一个码头,我就上岸走人!”马上收拾她的行李。她 干得出,一点不是威胁他,这个女人是一团火,跟她在一起,得时刻小心被这团火灼伤。她 的老公,就是那位戴绿帽子的先生感叹过,她是个蜘蛛女,因为母蜘蛛最后总是要把和她作 爱的雄性蜘蛛吃掉的。作出这样的总结,绝非泛泛之谈。也许正因如此,在股市、房地产业 中冒险成性的C君,才会被她弄得神魂颠倒的吧? “别,别——”C君连忙拦住她。“好了好了,算我没说。”沉闷了好一会,“玛丽, 这样行不行?想个圆通的办法——” “又是你的钱!求求你啦!你是富豪,但你不是那种胸无点墨的大款,你能不能不要那 么粗俗,难道你不明白,感情并不是都能拿钱买到的。”说到这里,眼泪哗哗地流出来,最 好的演员,也未必能有这等上佳的即兴表演。“你以为我日子好过? 我何尝不想舍一头?认准一个目标?不行啊,他有你没有的东西,世界上再也找不到那 样体贴的丈夫了!可反过来说,他呢? 那不走运的家伙,下辈子也不会有你的胆量,你的勇气。一个男人在精神上好像先被阉 割了似的,无论他多么善良,多么情意绵长,多么温柔体贴,你跟他在一起,总像吃了冬眠 灵,振作不起来……” “行了行了!”C君没招了。 “虫子,明白嘛,人要是像虫子一样,只能钻到土里缩成一个球那样活!”她越说越玄 了。 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索性放声大嚎,C君只好把她抱住,安慰着。我走出了他俩的船 舱,才发现神女峰,已经在船后的雨雾之中。 “那是吗?” “在哪里?”乘客们还在寻找这美丽的神女峰。 其实什么都没有了,雨雾之外,那神女峰在似有似无,似隐似显,一片茫茫的空白里, 可以想象它有,也可以想象它无,想象的自由,就在于你可以想象,一旦落在了实处,那种 严峻的现实,或许带来还不如保留在想象中的遗憾。 现在,回想起来,这一次长江之旅,只有这座未能看得真切的神女峰,自始至终的一份 完美,仍存留在我的记忆里。其他,那些是我曾经向往的名山大川,令人怀古的人文景观, 好一点的,也不过如此罢了,次一点的,便是许许多多的失望了。 更甭说还有简直想不到的丑恶了。 也许我不该饶舌,恩格斯早说过,观点愈隐蔽愈好,写作品是忌讳作者跳将出来的。但 我忍不住要感慨的,要表达出来的,要与读者交流以期共鸣的,就是这种自己把自己脑海里 并不多的美好印象,给败坏了以后,所带来的懊丧。 我真后悔这次长江之行了。 人的一生,其实艰难,唯其如此,好容易编织出的一个美好的梦,理应珍惜。因为相对 于严峻甚至还有点残酷的现实来说,能有一个值得寄寓想象力的所在,要比彻底的绝望,使 人觉得生活不是沉重得可怕。美好越多,丑陋越少,这世界不也多一份希望吗? 滚滚长江,在我脑海里,只留下一幅“神女应无恙”的完整画面了。 到了九江,弃舟登岸,自然是要上庐山的了。这个有钱的C君,令我赞叹不已,不是服 气他的钱多,而是钦佩他挣钱就是为了花钱的哲学。这位老兄,竟然租了一架直升飞机,越 过那四百八十旋的盘山路,落到了牯岭。 “真他妈的——”当直升飞机像只大鸟飘然而上的时候,那机身的影子,清晰可见地在 山林间掠过。我真是又惊喜,又嫉妒,忍不住咒骂我这位发了财的老同学了。“你太狂了! 小心栽死你这王八蛋!” 他也不装假,在机上隆隆的响声中,对我喊叫,“我就要这样活一次!哪怕下一分钟, 我的生命结束。” 那个荡妇马玛丽的双眼,神采奕奕,兴奋地,雀跃地朝机舱外的蓝天,白云,青山,绿 水吼着:“太好了!太好了!” 虽然,很令人生厌的,不过,他们毫不掩饰自己,是怎么样,就怎么样,按他(她)的 活法,坦诚直率地去活,不忸怩作态,不装腔作势,也还是让我多少有一份敬重。 我已记不得《牯岭之夜》这个题目,是三十年代哪位作家写的一篇作品了?我对于这个 避暑地全部美好的印象,都是这篇不知是散文,是小说的作品中得来的。那牯岭街上,应该 是清幽的,寂静的,杳无人迹的,凄风苦雨的,而那些掩映在浓密的树荫里的建筑物,应该 偶尔有一串两串钢琴练习曲的音符,滑入游人的耳朵里。还应该有小教堂的钟声,雨打梧桐 树叶的沙沙声,流水在山涧里的汩汩声,在黄昏的暝晦中,同一把雨伞下情侣的喁喁声。那 情那景,和我从直升飞机走下,来到牯岭街头的所见所闻,毫无半点相似。 那简直是喧嚣的人海。 我想,也许是C君的这出风头的主意,招来这么多的围观的吧?但极目望去,无论东南 西北,哪个方向,都是人头攒动的红男绿女,挤得满坑满谷,这季节应该有的绿色,竟退避 三舍。我站在那里,真的从心底里感到一种幻灭。一个在脑中曾经是多么静幽的境界,霎时 间,荡然无存。 幸好,夜很快降临了,浓重的夜色,茫然的夜色,固然遮住了美好,但也遮住了丑恶。 住在宾馆的房间里,推开窗户,如果不是那推拭不开的云雾,穿堂入室地游动过来,和夜静 后才能听到的山坡上松涛的呜咽,我分不出牯岭和其他地方有什么差别了。 游兴索然的我,就这样度过了一个牯岭之夜。我也不知什么时候迷迷糊糊地睡着的,一 阵电话铃声把我惊醒,我以为是C君和他的烈马,从什么地方疯玩了回来? 谁知是一个非常陌生的声音:“请问,你们是今天坐直升飞机上山来的么?” “是啊!” “你是不是姓李?” “对啊!” “你们能不能来一趟?” “什么事呀?这么晚了!”我一看表,深夜三点了。 “你的一位朋友,在我们这儿,你来把他保回去!” 我马上明白了,该死的C君,一定是喝多了洋酒,和他的情妇,不晓得闯了什么祸? “到底出了什么事?” “嫖娼宿妓。” “什么?”我这个通常不爱光火的人,顿时间也“气冲斗牛” 了。我不禁回忆不久前老学长W君的名言,权力能使人腐化,钱财也能使人腐化啊!有 什么办法,披衣下楼,来到牯岭街上,肃飒的晚风,还有点冷意。我还想,也许夜深人静, 能够找到我梦中的那个牯岭吧?等我的眼睛适应了夜色,才发现满街都是横躺竖卧的游客, 我不得一脚高一脚低地走着。 等我到了派出所,才发现拘押在那儿,等待保释的人中,没有C君那风流倜傥的大个 子,我放心了。这老小子肯定此刻还在什么舞厅酒楼,搂着那个马玛丽在寻欢作乐呢?他们 已习惯了夜生活,凌晨三点,正是他们生物钟最活跃的时刻。 我听到一个角落里有人叫我的名字,回头一看,我差点惊叫出来,那张正人君子的脸, 我太熟悉了。虽然有一点凄惶,有一点窘迫,甚至有一点难为情,但却是经常教诲我们的W 君,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认错的。 “你——” 他没有作声。 我想,在这个世界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一眨眼间,你相信过的事物,哗啦一下全部 倒坍的幻灭了。 都市的黄昏 也许我好说话,被抓这趟官差,为一位老先生去当替死鬼。 单位的办事人员说,你打“的”去吧,老外那儿点个卯,咱们不失礼,就行。 我已经好久没听到阿P的消息了,正好借碴用他的车,翻到他的BP机的号码,呼了 他。 不一会儿,他电话打了过来:“有事吗?李先生?” “也没有什么大事,本来一位老先生答应跟一位老外谈当代小说。他一听邀请别人去访 问外国,而没有邀请他,火了,不去了。” “抓你大头?”“可以这样说,但具体办事人员是我朋友,只好答应了。你的车要是在 我附近,没有客人,你能拉我一趟吗?公家报销,算包租半天,你干不干?” “你等着,我就来!” 阿P其实不是专业出租车司机,打草搂兔子,捎带脚的“猫腻”营生。按他的话说,叫 做打枪的不要,是悄悄捞点外快的私活。 白天,他在工厂仓库上班,看管工字型钢、U字型钢。这种大型钢材,一天发不了几 笔,而且都是大宗,安排妥了,吊车作业,他就可以回到他的小屋里,看小说,写小说。五 点钟,浴池冲个凉,在食堂买上四两包子,往饭盒一装,登上自行车,就离厂干他的第二职 业。 我是在一次文学讲座上认识他的,他有车,自然办班的人不能放了他。我就是被他开着 那辆皇冠出租车接我,讲完课,又是他送我回家,一来二去熟起来的。 他把他的BP机号码留给我,并且说:“以后你晚上要用车,就Call我!” Call,读“拷”,正如Taxi,叫“的”一样,是香港的口头语,现在也挂在北 京人嘴边了。洋货,洋话,洋人,现在是很流行的了。 我很奇怪,“干吗晚上?阿P!” 他诡秘一笑,开车走了。后来,我晚上有活动,Call了几次,才明白了他不容易, 也很佩服阿P的努力精神。 原来,每天晚上,他是驾着他哥哥那辆出租车挣钱,严格说起来,这是不合法的。他哥 是国营公司的出租车司机,一是可怜他穷,工厂能有多大油水,钢材也没法偷点出来换钱, 老婆孩子也养活不起,他哥同情他,把车借他。二是自己五十出头,开了这多年出租,钱也 赚得差不多了,加之血压偏高,慢性胃炎,便懒得再拼命挣钱,把财路匀给兄弟一些。所以 每天五点,准时收车,往回家开,他弟弟肯定在路口等候接车。 阿P挣这两个钱,也不容易,主要是提心吊胆,出不得一点差错;还得给那些他哥哥的 单位,帮着瞒上不瞒下的人员孝敬一点,堵上嘴。还得给有关方面该磕头的地方,四时八节 送礼,那礼,可不是一个点心匣子能了事的。反正这社会,这年头,就得靠钱打发。 他想得开,“挣多多花,挣少少花,有两个活钱,够吃够活,也就行了。再说——”这 是他最得意的了:“我每天黄昏以后,往车里一坐,接触多少人哇,也算是体验生活吧!” 于是,只要路灯一亮,阿P就满城飞了。唯一的缺点,就是他开的这种皇冠,每公里两 元钱,生意不太好做。 等了好一会,以为他不来了,他的车喇叭才在我家门外响起。 我连忙拿起要给老外介绍的当代小说作品,以及一份提纲,替我们那位没被邀请出国访 问便恼火不见客人的老先生,出这趟公差。一钻进了阿P的车,这时,一股浓艳的法国香水 味,从后座直扑过来;不用说,肯定那位“夜莺”坐在后面。 回头一看,果然是她。 “你好!” “您好!”她很客气,但也透出一股傲气。 这位小姐,也是阿P的固定客人,我坐他的车,至少碰上过两回了。 阿P曾经对我说过,“我和这位小姐,算得上是同命人,都是属夜猫子的,天黑以后, 才开始行动。”看来她用他的车,恐非一般的多,从事她这种职业的女性,除非很熟悉、很 知己的人,一般不愿暴露身份的。但是经常在黄昏以后出动的年轻女郎,不让别人这样想是 不可能的。 她是个聪明姑娘,看出我和这位阿P老兄,不怎么见外,她也不回避我。至于她是不是 真正的“夜莺”,或者又是一种什么性质的“夜莺”,为了尊重,自然不好问个明白。阿P 比较坚信她是“夜莺”,是往老外那儿飞的“夜莺”。我呢?发现她和那些串饭店的打老外 主意的女孩子,气质有点不同。“No!No!” 阿P不同意我的分析。 “她Call你,你总是要去电话的,是公用电话,还是家庭电话?” “好像是家里,因为接电话的是一位大概得哮喘病的老人,说话很吃力,好半天才吐出 一个字。” “也不多问一句。” “No,No!”阿P说,“她马上就接过去了。” “做这种事,够难的,你听那老人口气,察觉吗?” “这世界上能有什么完全保守得了的秘密?”阿P挺富有同情心,感慨系之:“女人一 干这个,谁都可以不瞒,生她养她的爹妈,大概是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晓得的。而她爹妈又 不是傻子,怎么会不晓得呢?不过装作不知道罢了。” 是这样吗?也许吧!我也有些倾向阿P的看法了。 她究竟长得是个什么模样?这回是第三次碰上了,仍是看不清楚她的庐山真面目。因为 车内顶灯很暗,她要下车的时候,又不让阿P把车停在明亮的路灯底下;而且,那不同于 “鸡婆”打扮得那么匪气,而是绝对正经的西方妇女穿戴的她,总爱在帽檐下,披一小块极 薄的纱网,所以,只能不太真切地看出她那秀丽的脸庞。 坐定以后,阿P对我说:“很抱歉,李先生,我来晚了!” “没关系的!” “莺莺也Call了我,你不会介意吧?” “我们不是头一回见面,也算是熟人,无所谓的。”我回头问她:“你挺好嘛?” 她点点头,尽量避免跟我交谈。 阿P说:“我先送你,李先生——” “我不着急的,女士优先,送小姐吧!我晚到一会,还省得跟老外废话呢!” 阿P听我口气,知道我不乐意这趟公差。“既然如此,何必去跟他磨牙!”这时,皇冠 已经在华灯初上的长安街上,朝东急驶了。 “嘿,老先生没吃着葡萄,便说葡萄酸,你车没来之前,给我打个电话,让我也把那老 外干起来。有什么办法?我认识这个老外,具体接待的人很为难,我只好帮这个忙。” “又是那种汉学家吧?” “外国人只要认识两个方块字,都叫汉学家。反正他有外国钱,大家就围上去了。有的 老外还好,有的老外就挺讨厌的了,是不大把麻烦别人,往心里去的。好像有了两个臭钱, 全世界都得围着他转,所有人应该朝他鞠躬似的。” “主要是有的中国人太没起子了!”阿P说。 我觉得阿P是故意讲给后座的“夜莺”听的了。冲她面说这些,多少有点残忍,她是靠 老外挣钱的。因为阿P说过,莺莺通常是在那饭店、宾馆、商场以及外交使团聚居地一带, 找个不太显眼的地方下车,然后,就消失了。据他分析,估计她有几个常客,不是商社,就 是公司。很显然,冲她这身穿戴打扮,这判断不会有错。可是为什么怕被人发现?为什么鬼 鬼祟祟? 为什么还端着一个架子?这“夜莺”简直是一个谜。 “阿P,你拉她多久啦?” “两三个月了吧?每个礼拜五,她要Call我的。” 因为一个人,是快乐,或者是不快乐,或者是很不快乐,旁边的人,倘非木瓜,不可能 完全不感觉到的。这是第三次见到她了,那郁郁寡欢的样子,多一句话也不说。如果她不是 从事这项古老职业的女人,那她这样不快活,为什么? 她始终一言不发,于是她的异常沉默,使车内空气弄得很沉重。 也许能够讲出来的痛苦,算不上十分的痛苦,至少还能得到旁人的一些同情;怕的是那 种不能讲出嘴的痛苦,才是谁也帮不了忙的真正痛苦。我真想找些话,来同她谈,可她总是 把答案凝缩成一两个字,或是,或不,或唔唔来回复你,把自己包藏得紧紧的。 自然,一路无话,到了那高楼林立、洋人聚集的地段,选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她就从后 座伸过手来,让阿P把车停下。 “再见!”她走出车去,从手包里掏出钱来,“你收下吧,够了吧?” “小姐,你不用付车钱了!这半天整个是李先生的单位租车,算是公家请你客了。” “不!”她还是把车费塞给阿P。“你也不容易!”这是我见她三次,第一回听到的一 句带有感情色彩的话。 阿P探头车窗外:“谢谢啦!” “唔——”她没有马上走。 “有事嘛?” “你能不能在十一点到十一点半,到这儿来接我?” 阿P看看我,我想,只要他能多挣两个,我何乐而不为呢?便点点头。 “要是——”她说话口气有一点犹豫。 “你说怎么吧?” 显然她认为无须防我什么。“要是过了十一点半,我不在,麻烦你给我家打个电话,号 码你知道,就说我不回去了,别给我留门。” 她说了一声“回头见”,迈着急匆匆的步子离开了。 “这什么意思?”我问阿P。 “弄不明白!” “究竟为什么?” 阿P又是那句话:“反正是没起子吧!中国人,唉,唉……” 我望着她那俏丽的背影,很快融入那一幢幢的建筑物的阴暗里。我们俩对这有点诡秘色 彩的“夜莺”,怎么也是说不明白。也许这个世界,就像眼前的朦胧夜色,一下子是很难看 清楚的。 可是看个一清二楚,又能怎么样呢? 这时,八点多了,他让我允许他吃一点东西。 “你请便!” 他一边咀嚼着食堂的包子,一边望着那早走远了的人影,向我道歉:“让你跟这种女人 坐在一起,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这有什么,她没有什么不让我尊重的,是不是?你不是说过的吗?体验生活,我多久 也没看见这种夜景了。” 他从热水壶里倒了杯酽酽的茶给我:“请喝点水!” “谢谢!” “耽误了你办事,李先生,真对不起!” 我再一次告诉他不需记挂,其实到老外那儿,寒暄两句,就算交差。再说,这样欣赏暮 色苍茫的夜景,多难得啊!我摇下车窗看出去,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河人流,沿街灯红酒绿 的光彩,把都市的黄昏点缀得五光十色,如果不想那些不愉快的一切,不也赏心悦目吗? “这倒是一次难得的清闲,阿P!着什么急呢?”我喝了一口茶,想不到的热,差点吐出 来。“哇!真烫嘴!” “这是我哥每天下车前泡好留下的,他怕我夜里开车犯困,可没少放茶叶。”说到这 里,他乐了。然后一抹嘴,搓搓手,“好了,这回送您老——” 等我到达那位汉学家临时下榻的公寓,没料到,那里的好戏正在开演。 推开他老兄的门,屋里正在开烛光晚会,有外国人,也有中国人。有我认识的人,也有 我不认识的人,把里外屋挤得满满的。 早知道,有这么多热情洋溢的朋友,包围着这位老外,我也就不必凑这个热闹了。“哈 *?!”他跳过来,“我以为你不来了!” 我把材料交给他,“行了,老兄!看你的安排,现在恐怕不是谈论学术问题的时候!” “没关系,没关系!”他又来他那一套要别人围着转的老手段:“你先玩,等他们离开 了,再谈!” 我心想:算了吧!阿P的车,十一点半还要赶到亮马河呢!有材料,你自个儿看吧! “不不,我喜欢面谈!” 你喜欢,不等于我喜欢,我只好支应着:“改日吧?好不好?” “那,那!”他还在腻歪,可我坚决要离开了。 这时候,一声“我正在城楼观山景”,把我听愣了。 怎么这样熟悉?我相信我的耳朵不会听错的,这不是赌气不来的老先生吗?他老人家怎 么也光临这儿啦?正连说带唱地讲京剧《失空斩》呢?可能烛光里,他老人家没看清楚我, 情绪十分高涨,那我就别打扰他的雅兴吧!我从那座公寓走出来,找阿P的车时,仍想不 通,也许这一晚上那位“夜莺”弄得我有点糊涂,这出京戏和老外要知道的中国小说情况, 有些什么联系? 这位老夫子,还真是怪幽默的。 “李先生!”阿P把车开过来了。 我一看表,“是不是该接那位小姐了?” 他说:“我把你送回家,再说吧?” “现在都快十一点了,走吧?” 但我们在那约定的地点,等到快十二点了,仍旧不见那位“夜莺”的踪影。夜班巡逻的 人员,在我们车子附近察看好几回了。 老实说,在都市的黄昏里,谁也不注意真正的天。那高楼大厦,把天挡住了,密密麻麻 闪着灯光的窗口,似乎代替着天空的繁星。这一切看上去像布景一样可笑的东西,便成了都 市人的夜空。这些庞然大物,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我们这些忙忙碌碌,兢兢业业,跌跌撞撞, 营营嗡嗡的都市人。谁不仰慕地望着这些现代金字塔,而感到自己的微不足道呢?于是,无 论你高兴,还是不高兴,现代种种拜物教也就一点也不奇怪的了。 阿P说:“走吧,去给她家打电话得了!” “再等一会,好吗?”我走出了车外,晚上的空气,要比白天好些,而且夜晚的最伟大 之处,便是像“夜莺”脸前那块飘曳的薄纱,一切都变得那么隐隐绰绰,肮脏和美好的界 限,模模糊糊起来,人们也就不必想得太多了。 “不等了,我去打电话了!”阿P不耐烦了。 这一带有的是公用电话,我们找了一个,阿P把硬币投进去。“还是那个哮喘病的老 人?” 阿P点点头,把话告诉对方以后,没想到老人不停地重复着那两句话。他让我拿起听 筒,果然是:“这会好了,能走成了!这会好了,能走成了!” 后来,好像这位“夜莺”,在都市的黄昏里,消失了。 据阿P说,她再也没有Call过他,也许,和我认识的热爱京剧的老先生一样,已经 在大洋彼岸了吧? 现在,当我提笔写这段真人真事时,回想起来,很奇怪,印象最深刻的,既不是那位 “夜莺”的面纱,也不是老先生那沙哑的老生唱腔,倒是在马路旁边停车那会,喝的那杯滚 烫滚烫的浓茶。 那是一个做哥哥的,为他打夜班的弟弟准备的茶。 虽然,只不过是一杯茶,但那份热,在那个夜晚,我是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美妙的声音 我总羡慕人家有一份好嗓子,唱歌也好,交谈也好,使人感到亲切。 我认识一位长老级的前辈作家,文学界的老领导了。他善于发表众所周知的见解,譬如 天阴,要下雨,下雨,要打伞;初一,然后初二,初二,然后初三之类的接近于废话的废 话。人活一辈子,很多时间得听这种说了和没有说是一样的话,是最浪费一个人的听力,顶 让耳朵过不去的。 不过,老先生早年也是一位文武昆挡不乱的全才,革命需要,什么都通,什么也都稀松 地会一手,演戏唱歌都来得的,因此练就一副嘹亮的嗓子。听他训话,聆音而不辨意的话, 管他妈讲什么呢,就听那铿锵之音,也还不算太大的痛苦。 最伟大的,他老人家能一讲几个小时,而不舌干口燥,而更伟大的,是他不假思索的即 席讲话,如自来水龙头,只要拧开,便有水源源不断地流出来,不管什么场合,什么题目, 那如簧之舌,都能讲得头头是道,天花乱坠。 这叫功夫,他是呆在那个领导岗位上,积数十年之训话经验,已形成的巴甫洛夫式条件 反射。只要面前摆着麦克风,那嗓子就发痒,就会有一大堆废话要从喉咙里喷发出来。 幸好,他的音色还算不错。 否则,太痛苦。 那天在文学会堂,听了他老人家一顿有关“主旋律”的训话以后,耳朵里仍残留着他那 “振聋发聩”的和“大声疾呼”的棒喝之声。老先生音量之高,加上激昂慷慨,震荡得我回 家后,仍旧头晕眼花,不辨东西。 于是,炮火轰鸣的黄钟大吕之后,忽然间听到这位素昧平生的吴干事的那“杨柳岸晓风 残月”之音,真是如同在沙漠里干渴的旅行途中,终于到达了绿洲,喝上清泉那样愉悦。 虽然是在电话里,那声音却似甘美的泉水漫过来一样,使心田舒适不已。 “您是李先生吗?” 吴先生非常客气,这客气不是表现在措词上,而是语调的亲昵。 我敢说,这声音有一种使你受宠若惊之感,一切显得那样正确,那样为你着想,那样甚 至为你前途,为你幸福,为你未来都设计得无法再周到的完全彻底,和全心全意,和正大光 明,和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天哪!我敢说鄙人的耳朵从来也没欣赏过这样动听的男高音。 洪亮,宽阔,甜美,亲切,而且那语音里有股让人抵抗不住的魅力。 你得信,你若有一丝不信,你便像犯了弥天大罪一样,不能原谅自己。 让你做什么,请你做什么,建议你做什么,和命令你做什么,或者禁止你做什么,以及 更客气些,同你商榷做什么,而你又不能不做什么的时候,意义其实是一样的,这就是声音 的威力了。 很明显,我被这声音征服了。不过,这声音虽然美妙,但很陌生。连忙请教对方:“你 是谁?” 我们生活的这个地球,是一个烦扰的世界,而声音,是一个最可怕的烦扰源。除了聋子 以外,你的耳朵永远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声音,有老前辈和这位干事的金石之音,也有像老聒 闹树的噪音,像玻璃相划的刺耳之音,也有你东我西的不谐和音。在众多音响中间,还是以 人类自身制造的杂音,最不动听。 特别对我辈普通人来讲,那些恶言恶语,训斥恐吓,大声嚷嚷,颐指气使的声音,要更 难忍受些。 虽然大都接近于屁话,但是,却是具有威力的屁话,有的是你必须听的,有的是你不想 听也得听的,有的是听了,也等于白听,有的不听倒好,听了以后,反而更糟的。诸如此 类,在这种时候,宁可当一名聋子,说不定更幸福一些。因为一天到晚,必须有义务听人放 屁的话,还不如聋了算了呢!即或是为了你好,为了你不犯什么错误的谆谆教诲,一天二十 四小时唠叨起来,耳朵怪不舒服不说,神经也承受不住的。 “我姓吴,口天吴的吴,我是文化中心的常务干事,李先生,我对你是久仰的啦!” 现在这样那样的中心也太多,自始至终我也没搞清楚,这位吴干事究竟是什么中心?但 他的声音,使你马上相信了他这个中心,不比别的中心差,他就有这股声音的征服力,把你 给镇住了。 我猜想他可能是一位美声唱法的歌唱家,在什么乐团工作,穿燕尾服,打蝴蝶结,唱 《我的太阳》或者《重归苏莲托》的话,一定会产生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的效果,而且必然 是笑容可掬的,向观众鞠躬谢幕的。 可我想了一回,没有交过这方面的朋友。真抱歉,这一生,粗着嗓子对我喝斥的人太多 了。 这位美妙绝伦的男高音在电话里告诉我,我不认识他,但他知道我,是X老说的。 “谁?” “就是刚才讲主旋律的X老!” 一听这位刚刚教训主旋律的前辈名字,当然不能怠慢的了。显然吴干事也在场聆听训话 的了。 “X老讲得太好了,太及时了,太切合实际了,太一针见血了,我们好久没有听到这种 声音了……”在电话里,吴干事用那动听的歌喉形容老人家的殷切教诲。 于是我深感“人以群分,物以类聚”的大道理了。正因为有X老的金嗓子,才会有这样 一位美声唱法为他奔走。他为他冒昧地打搅我,表示抱歉。他说,听X老说,知道我写作, 很忙,就不多耽误我的时间,长话短说,他是受X老所托,希望我能担当这个文化中心的理 事、监事,或是董事之类的职务。 “什么?”我一下子没能明白。 “X老要牵头成立一个文化中心。” “干什么?” “其宗旨在于为作家谋利益!李先生,你意下如何?” “那当然不是一件坏事!” “既然您叫好,那就说定了,您当仁不让,是这个中心的董事会成员了!” “不敢,不敢!”我来不及地推辞,因为老人家声音虽好,让我天天听,也受不了的。 “请你告诉X老,我可以效力,名义上就不必了吧?” “其实吧!”他娓娓动人地说服我:“这是很民间的团体啦! 目的是要联络全世界的华人作家,利用他们的财力物力,办些文化实业,以文养文啊! 目前由于创办伊始,只能白手起家。所以X老说了,大家先赞助一点,等成立起来,开展工 作,我们就可以向海外华人社团募捐啦!那时候,有了经济基础,李先生,我们的理想,是 要帮助作家的啦!譬如出书难,我们中心就义不容辞地负担了。譬如住房难,中心是要盖作 家公寓。还有,譬如出国难,那就更不成问题了,想到哪里去,招呼一声,走就是了。再譬 如婚丧嫁娶难,生老病死难,有钱能使鬼推磨嘛!对不对?总而言之,要而言之,前景是非 常光明的,可以这么预测,你现在洒下的每一粒种子,来日会回报你一大抱鲜花的!” 他说得那样好听,就好像那捧着鲜花的美好日子,“英特纳雄耐尔”,马上要实现似 的。 接着,他又说:“其实要求大家的数目不大,X老的意见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理 事嘛,三位数,监事嘛,四位数——”那不用往下问的了,要是进入董事会的话,买路钱至 少得一万元了。 我终于听出这番谈话的主旋律了,敢情要我掏口袋啊,头立刻就大了。不过,X老开了 口,不捐献一点,又说不过去。连忙问这位美声唱法:“还有比理事再低的什么角色嘛?” 他笑了,笑声是那样的魅人:“现在要求参加的人太多,我们得控制。X老说了,宁缺 毋滥,暂时先不发展会员。您、”顿号以后,他说,“X老是董事长兼总顾问和总策划,那 您自然是要进入董事会的了!” 我吓得差点晕倒,拿电话的手都在颤抖。五位数呀!开什么玩笑?“得,得,”我表现 得前所未有的谦虚,“吴干事,在下可实实在在的不够资格!” “至少也得是个监事?” “务必请免了吧!拜托啦!”四位数,上千元,我差点向他告饶了。 “那怎么能委屈你当理事呢?不成,不成!” “X老在那儿领衔,还有许多前辈,我等怎敢僭越?就一般理事吧!”然后我试探地打 听:“恕我冒昧,这三位数,大概是若干?”亚运捐款,奥运献书,掏腰包自然也是可以 的,但愿数目别太伤筋动骨了。 这位男高音的美妙歌喉,真叫你无法回绝。他说:“现在你顶多付出一篇短篇小说的代 价,将来你可以收回一部长篇小说的回报。当然还不止这些,李先生,远景就在地平线上出 现,看得见,摸得着,你相信吧!” 我也好几十岁的人了,自然不会画饼充饥的。别的空头支票,也许会被瞒天过海的正经 谎言,给骗得一愣一愣。一提什么远景,还有明天的鲜花,和锦绣前程,无限光明之类,谢 谢您啦,我的智商还不至于单纯到傻瓜的程度。不过,X老牵头的事,装聋作哑,有失对长 者尊敬之心。于是,按这位男高音所开的地址,汇去相等于一篇还是长一点的短篇小说稿费 的钱数,对X老也算有个交待。 后来,我相继碰到几位作家同行,都和我一样,有类似的经历。一致认为,X老在主旋 律之余,起用这样一位比他嗓音还有魅力的男高音,来办一个文化中心,真是一招妙棋。不 过捞得够狠一点,就凭那不着边际的远景,和吹气似的大话,几百、几千、上万地要钱,老 爷子太懂得利用声音效果了。 尽管,大家都不那么傻,有的人当了理事,还有的人连理事也不当的,但一致认为,当 时谁听到吴干事在电话里的声音,马上会有天上劈里啪啦地往下掉馅儿饼的感觉,宣传得如 此幸福在望,那两片子嘴,真他妈的具有蛊惑力。 一个个都服了! 不服,也不行,那太动听的声音! 若干天以后,有一次接待海外华人作家的会上,我们尊敬的X老也莅会了。话筒在他面 前,他的巴甫洛夫式条件反射,又来劲了。要不是考虑到会后的烤鸭,老先生动听的嗓音, 和滚滚而来的词语,是不会煞车的。 主持接待的部门的工作人员,附在他耳边低语一阵,他才满面含笑地打住。 也不晓得为什么,面对这些可能出钱的听众,讲了那么半天与华人作家了无相干的主旋 律,却只字未提他老人家的文化中心,简直莫名其妙。 “你怎么不乘此机会募捐啊?”鸭架汤喝完以后,该退席了,我们问X老。 他木木然地反问我们:“募啥子捐?” “你的文化中心呀!” “我的?”他更是糊涂了。“怎么成了我的文化中心?不是你们大家成立起来以后,让 吴干事来说服我,勉为其难地挂一个名嘛!” “慢着!”我们问X老,“您老没搞错吧?” “你们这个文化中心的想法,非常之好啊!我还题了词的,叫做‘光明在前,希望所 及’,那个吴干事在电话里一说,那远景,那前途,那蓝图,那辉煌的明天,还有什么躇踌 和犹豫的呢?好啊!好啊!”他又来了他的讲话兴致,虽然没有麦克风,也讲得兴致勃勃, 一直到天黑,还没住口。 在场的我们几个人,都瞠目结舌。 可谁也没有再听到那位美声唱法,也有人说,应该到汇款的地址去查查。可继而一想, 我们这一辈子,被那些美妙的声音所愚弄、所欺骗,结果上当吃亏,后悔不迭的事情,还少 吗? 要都弄个清楚的话,还活不活? 好心之过 我曾经和一位年轻人打过赌,好心和好报是两回事,并不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那么必 然的。 他说,“老李,我不反对你这种观点,但我不赞成体把问题看得这么绝对化。有时候是 那样,但大多数情况下,你播种,你总有收获。” “是的,”我也不想反驳他,他的说法应该是对的,至少在理论上是这样。不过,我要 指出的:“东平,你现在心情太好,就会产生这种乐观情绪的。一旦你的鱼虾蟹鳖,卖不出 去,臭在你手上的时候,怕你未必坚持得住这种乐观主义了。你就该骂爹咒娘,痛恨这个世 界了。” “不——”于东平咧着大嘴,笑嘻嘻地告诉我:“上帝对我展开笑脸了!” 太幸福的人,太走运的人,脸上总有股傻不唧唧的德行,我的这位年轻朋友目前正属于 这种状态。 我和这个年轻人交往,已经好几年了。他虽不到四十岁,也算得上老江湖了。他改换工 作,变更单位的频率,比我干了一辈子的人还要高许多。国营、私营、中外合资、大集体, 都尝试过了。练过小摊,跑过码头,当过老板,做过伙计。现在,他是绝对意义的个体户, 骑一辆我也说不好牌子的大型摩托,一边挎两个装冰的木桶,从海边往京城捣腾水产。 很辛苦,但也挺挣钱,而且在他看来,还很快乐。 他说:“年初,我算过命,过了农历七月说发,果不其然。我跟水产养殖场签了个产供 销的风险合同,你还记得那场台风吗?也就他妈的日怪啦!沿海那一片水池子里的虾,十之 有九,跑得一只不剩。泡汤的,跳脚的,上吊的,真可怜哪!那些可怜虫啊,对着大海嚎 啊!” “你没事?” “要不说上帝开眼了呢!”他说刮台风那天,他磕了响头,许过愿的。 “什么愿?” “你是作家,你有兴趣,不妨跟我去大街上体验一番生活吧!” 于是就产生这篇文章开头,我跟于东平打的那个赌。他要用五位数的人民币,买一百份 礼物,送给他在路上碰到的一百个陌生人。 “这叫散财!” 我对那张快活得近乎白痴的脸说,“我怀疑,你这样做,会不会——” “老李,你对人的看法,过于悲观了。” “老弟,除非你在报上登广告,发表声明,大家等着你这个圣诞老人,要不你干脆送给 那些要饭的。否则,正常的人,突然间塞过来一份礼物,会认为你神经大概有些毛病——” “别胡说了!” “那打个赌——” “赌就赌!” 他在那个华灯初上的大马路上,推着那辆不免有点鱼虾腥味的摩托,在木桶里,装满了 刚买来的每份价值一百多元的礼物。有玩具熊,有变形金刚,有金笔,有领带,有女士的化 妆品,有法国香水,有进口巧克力,还有最实惠的购物券等等。送给他事先规定好的,必须 在路灯下站着的任何一个人。若不止一个人的话,则是女士优先,而小孩更是首选的送礼对 象。 下面是那天晚间大馈赠的一份统计: 1接受了礼物后,又急忙追着退回来的8人;2接受礼物,表示感谢的12人;3接受 了,了无一点反应者15人;4坚决但是礼貌地婉拒者,6人;5不但不接受,还对他持十 分反感者17人;6虽然接受,也对他反感者3人;7礼物象在手里,出言不逊者,“什么 玩艺?”“稀罕你的狗屁东西?”“傻×!”“这小子居心不良!”“纯粹是他妈烧包!” 者23人;8拉他去见警察者2人; 9拿了一份,又追上来想再要一份者4人。 以上一共90份,剩下的10份,也许不够这个数目,因为在那间百货公司买的时候, 可能就差一份两份。这不在统计之数的七八份,很可能在东平离开他那辆车,向人送礼物 时,被人顺手牵羊偷走了。 完事以后,我们两个坐在一家馄饨摊上,要了点花生米,要了点二锅头,我问他:“小 于,此次还愿的感想如何?” 他什么高见也没有发表,一个劲地喝闷酒。 “小于,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好嘛?” “行了,老李,你别想法来糟改我了!” “我一点也不想让你添堵,这是我的朋友梁晓声的故事,他是你崇拜的作家,有一回他 在书店卖书,你还特地赶去,买了他的书,让他给你签过名的。这就是他给我讲的,他前不 久自己碰到的一桩事情。” 这时,他的脸倒不那么作幸福的痴呆状了。 我就简短地对他讲了…… 晓声同志的家住在蓟门桥附近的儿影宿舍,一天,到北影去办事。这两家电影厂也就一 墙之隔,走没几步路,碰上了一个要饭的妇女,还带着一个可怜兮兮的小女孩,朝他要钱。 现在,这种时不时地拦住行人,拉住不撒手地要钱的乞丐,在京城是屡见不鲜的了。梁 晓声不但是有太多同情心的人,而且还是一个不怎么会说“不”的人,职业要饭的,都具有 一种判断力,好像断定梁晓声的心肠软似的,死缠住他不放了。 “大叔,你可怜可怜我们娘儿俩吧!” 梁晓声果然也就无法摆脱了。 这种“强要饭的”乞丐,挺不好应付,很理直气壮,好像应该给钱似的,不给,还会悻 悻然地遭到不满。这在任何城市里都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尽管生活在首善之区里,这种颇影 响形象的叫花子,也在所难免。于是有关当局不断地一批一批集中送走,过不多久,又一批 一批地回到城里来。当然,即使那些世界上一等强国、一等富国,也不能保证在地铁里,在 广场上,没有人向你伸出手来要钱。想到这里,人家并不在乎有碍观瞻,并且发照,准许持 证行乞,我们倒也用不着不好意思,硬撑面子了。 我说:还曾经有人写过关于我国各地丐帮的报告文学,好像是贾鲁生吧?据说有一类要 饭专业户,专门长期住在京城,要着要着,还能要出一个小康之家呢! 小于明天还要起大早去拉水产,“你能不能讲主要的,不要离题太远——” 我忍不住笑话他:“你的乐观主义呢?算了,我早说过,不一定按照种瓜得瓜的规律, 你尝到好心和好报背离的苦头,情绪马上全没了,太缺乏绅士风度了!” 他站起来要走。 “好,好,我马上讲完——” 梁晓声根据他作家的判断,相信这个追着他讨钱的母女俩,不是那种很有专业经验的要 饭人,就给了她几块钱,走了。 等他从北影办完事返回,仍旧在这条路上,又碰上这对母女俩,又伸手向他讨要。 “刚给过你们——” “大叔,我们太苦啦!”每个要饭的,都有一段真的,或者是编的苦经。 当然梁晓声不会十分相信那些话的,不过,当时是春三月,还不怎么暖和,见她们穿得 单薄,他动了恻隐之心。“这样吧,”他说,“家里还有些过时不穿的衣服,虽旧,可并不 破,你们跟我回去,拿两件穿吧!” 北京春天的风,有时挺峭厉的。 “谢谢您啦,谢谢您啦!”这也许是母女俩,也许是临时组合搭配,以增加要饭效果而 扮演母女的两个人,自然跟随着他,不会放弃这个机会的了。 好在很近,他到了家,就翻出几件衣服送给她们。他看到她们高高兴兴地下楼走了,就 关上门,继续写他的小说了。 没想到,凳子还未坐热,有人敲他家的门,打开门一看,还是这对母女。她们说,“刚 才给衣服的时候,你老人家还有一条旧毯子,能不能行行好,也给了吧!” 梁晓声吃不准这条旧毛毯,家里还有没有用?该不该给出去?他当时正要写作,也不想 让她们老是缠着,懒得*?嗦,“好好,给你们,快走吧!” 这是上午的事,没想到下午她们又来敲门了。还在门口叫:“大叔!大叔!” 你说这烦不烦? 他万万没料到,一开门,他头“轰”的一下,好像全北京的要饭的,都围在他家门口。 那母女俩差不多把附近的同行业的人,都招引来了,挤满在楼道里。 前面的,大概是和她们同属一地一村的,胳膊挽着胳膊,形成一个圈子,不让别人插进 来;而后面拼命挤过来的,是坚决反对她们这种垄断行为的,好事大家有份,这种很典型的 中国人平均主义心态,即使要饭,也无例外。那母女俩说,这些人不是和她们一伙的,是见 她们得了便宜跟着来的。要求梁晓声只可怜可怜她们一伙,可又不让非她们一伙的,获得这 样的机会。 后来者当然不肯示弱,尾随面来,本是想捞些什么的,自然不肯相让。于是在楼道里, 两伙人互相攻讦,乃至于谩骂。 “凭什么就许你们要,不许我们要!” 楼道里乱成一团,好像要拍雨果的《巴黎圣母院》那个乞丐王国的电影似的,弄得我的 朋友不知该怎么招架才是。这场风波,闹了两三天,才告平息。整个楼群里的邻居,都对这 位作家侧目而视,弄得他窘透了。 小于听到这里,咧开他的嘴,乐了。 “你知道梁晓声给我讲他这段故事时,什么模样?” 于东平说:“好看不了!” “他很生气,因为所有人,包括那些要饭的,都认为是他不对,才闹成这样的!” 他没有再说什么。 不知为什么,我也没有什么话再可说的了。 夜深了,我们俩抱着碗,喝起馄饨来。我想,在生活里,这种悲剧,对善良的人来讲, 其实一点也不稀奇的。 柿饼的故事 我的一位年轻朋友,作为互相交流的干部,在太行山深处一个偏僻县份,当了两年副县 长,分工抓水利以后,又回到北京来了。 交流,是一件很有意义的工作,其要义就在于互相沟通,各取所长嘛!城里人把现代化 带到了农村,农村人又把朴素作风带到了城里,这就叫相得益彰了。W君,一直在京城某个 部门工作,白面书生,也许麦子和韭菜能分得清,但大麦、小麦、燕麦、莜麦、青稞的区 别,那水平就和我差不多了。临走来我家辞行时,我不免勉励几句,当然也是些老生常谈, 这回派了你到我曾经呆过的S县,也好,W君,那可是真正意义的穷乡僻壤,也是一次机 会,可以了解稼穑之艰难,民众之贫困,偏远之隔阂,内地与沿海之差距了。 他两年前出发的时候,心里没底,一个劲问我:“S县如何?” “反正够穷的。” “穷到什么程度?” “这么说吧,W君,南来北去的大雁,年年在头顶上飞,可从来不落。” “为什么?” “那里基本上都是些寸草不生的大山。” 他颇有些犹豫,他爱人则紧锁愁眉,担心他经不起考验,影响前程。我连忙安慰这小两 口,别看那里穷山恶水,但不出刁民。S县的老百姓,至今仍有古燕赵的慷慨任侠之气,笃 诚敦厚之风,很纯朴,很实在,做买卖,连斤两的概念都不具有,你一赶集就知道了,什么 东西都论堆,给个说得过去的价,你就拿走。 这一说,W君的小媳妇,又给她先生增加了若干公斤的储备食品。 后来,事实并非如此,至少他在S县的日子,过得比想象的要好多了。别看深山老林, 尚未脱贫,但据说如今那里也时行吃海鲜的,鲍鱼啊,石斑啊,比北京的馆子还要生猛几分 呢! 他在给我的信中嘲笑我说,已非你老人家当右派,在那儿劳动改造时的S县了。今非昔 比,鸟枪换炮,他都不知该怎样处理带去的那些方便面了。 这使我很兴奋。进步,总是让人高兴的事。 所以,他在信的结尾说,现在我终于懂得人类为什么要追求世界大同这样一个目标了。 看来年轻人一接触实际,思想水平马上就提高了。当然,“同”,不一定“同”在生猛的鲍 鱼和石斑上,若是在追赶时代步伐上,求这个城乡大体一致的“同”,不正是干部交流的目 的么? 真是光阴似箭,如白驹过隙,两年,一眨眼工夫就过去了。 他又回到了北京,官复原职,还要提升,说正在等待重新安排。暂时没多少事,那天他 打了个电话来,想到我这儿来坐坐。 “欢迎,欢迎!” “顺便给你老,带来一点当地土产尝尝,无论如何,我当过那里的父母官的人吗!睹物 思情,也许会让你再回忆一下S县。” “政绩如何?” “马马虎虎吧!” W君一进门,那几篓子所谓土产的分量,可把我吓了一跳。 “乖乖,你把S县都背来了?” “这还是少的,老先生——” “为官一方,是不是卸任时,把那里的土地爷也带回来了?”我在逗他。 这是一则古老的讽刺贪官污吏的笑话,一位县太爷搜刮了民脂民膏,离任回家。走出县 境,在他装满行李箱笼的车队后面,居然发现当地的土地老爷也背着行囊,跟着一块走。县 太爷便停下车问他,“你是一方土地,你怎么能擅离职守,不留在当地呢?” 土地爷说:“老爷在上,容卑职禀报,因为您老人家把地皮都刮得光光的,我是土地, 不跟着您刮走的这方土地,还能往哪儿去?” W君笑了,“我们家祖坟从没长这份蒿子,我还摊不上如此刮地皮的福气呢!再说地皮 有限,人无限,轮不到我刮了。” 他也算是爱好文学的青年,不过他不写,只看。W君开玩笑地说过,如果他写的话,也 许杂志要退稿。我请教他为什么? 他说:“水面上看到的一切,并不完全等于水底下你看不到的一切,对不对?沉淀的东 西要是翻江倒海起来,那也是蛮可怕的呵!” “别玩儿深沉啦!W君,拜托你啦!” 如今这也算是一种时髦,弄些深奥的警句什么的,挂在嘴边,表示有思想,能思考。反 正,W君是个挺聪明的,也很现代,也很现实的年轻人,上下左右的人际关系混得不错,该 得到的也全得到了,可又不算过分。他自嘲是那种只打打小麻将,输不大,赢也不大,志不 在得,而在打的“冷眼向洋”的主。 他双亲,他爱人,我们都有来往,比较了解这个年轻人,不算怎么太沾浑水,贪得无 厌,两袖清风说不上,但也不是恶迹累累,在这年头,应该说是很难得的了。 他笑话我:“不玩儿深沉,你们说我们浅薄,玩儿深沉,你又说我们更浅薄。你们这一 帮老先生啊!反正怎么也看不上我们这一代。”他举起手里的那个精致的,编织得挺讲究 的,装土特产的柳条筐,考问我:“你能看见的,只是外面的这好看的包装,但里面装的是 什么东西,说得上来么?” “那张封住的红纸,不是写清楚了么?‘S县土产’!” “可是什么土产呢?您老说说。” “你这是唬不了我的。”若干年前,我在那里劳动改造的时候,太行山深处的S县,是 个山多地少,沟多水少,嘴多粮少,人多房少的落后贫穷地区。听W君说,现在好了一点, 但指望马上好到那里去,也不现实。到底当官的,会说话。不过,他又笑着补充,中国人 嘛,穷归穷,该不穷的时候,可半点也不穷。 然后,他漫无边际地扯开了,穷人未必不能摆阔?不会摆阔?穷也照样构筑精神的天 堂。这就叫穷则思变,变则通,如今的S县,也猛劲追赶时代潮流的。 我说:“阁下,这事我太明细,山区再追赶,能有什么出产? 你这筐里,我敢保证,除了核桃,就是枣!” “错了吧?恰恰是柿饼——” “哦——”一听这两个字,我嘴就酸涩了。 他接着论证他的深沉:“所以我说,事物的外在和表面所见到的,和内在的,实质部 分,绝对可以是两回事的,对不对?” “好吧,来客吃来物,”我打断他的哲学思考:“咱们打开尝尝吧!” 我也弄不清为什么?S县以山高沟深著称,至少应该发展水果种植吧?可老天爷很偏心 眼的,要是看不上哪块地方,兔子都不拉屎,真是一点辙也没有。第一五行缺水,第二土质 贫瘠,第三,无霜期短,甭说桃、梨、苹果长不成,连不怎么讲究水土的铁杆庄稼,也叫人 失望。核桃和枣,皮厚肉薄,难称上乘,乏人问津。当地柿饼,产量可观,可糖分低于他地 产品,就销不出去。不甜,倒也罢了,问题在于过多的单宁成分,多吃两块,嘴都会涩得张 不开。 “还是老味道吧?”W君问我。 “我在S县劳动改造的时候,正赶上三年灾荒,这柿饼可是救命之物!好多柿树都被活 过命来的老乡烧香上供的。”我承认,饿不到那一步,我宁可不吃。 W君补充说:“我翻过老同志的革命回忆录,八年抗战,打日本,这柿饼也是立过汗马 功劳的。送到日本国去化验过了,他们认为这是一种长寿食品,富含一种叫做‘硒”的物 质,好东西啊!老先生,您多吃一点吧!” 我敬谢不敏,再吃,上下牙就该涩成一体了。 W君说:“上面的人,到我们那个小县份来视察,来检查,来例行公事,你猜我们送什 么礼品?” “难道会是柿饼?”我问。 他点点头,“除了这,那穷山恶水,还有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一麻袋一麻袋地往吉普 车上装,山里人就这么实诚。” “干什么?一送,就送这么多?”我乐了,若是给我百把斤柿饼,我也不可能有车,怎 么从那深山老林里背回北京呀!就地处理的话,如今,那里老乡虽不富裕,但也决不稀罕这 柿饼的。 “多送,表示我们心诚,无非想让上面多批给我们县一些钱呗!” “有效吗?” “屁——”W君说:“这种山里人的实诚,也真是没有办法,结果弄得人家成了负担, 倒谁也不敢来了。都有了歌谣,‘下乡下乡,柿饼论筐,耗子不啃,喂猪不壮’。我在那儿 管水利,每年的经费,少得我都不好意思说,怕老外收集了去笑话咱们。后来我想了个招, 让他们找一些手巧的妇女,编各种小巧玲珑的柳筐,装上二斤三斤的,既好拿,又好看。你 猜怎么着?结果之圆满,出乎意料之外,上级不但批准我们立项,拨了款,连钢筋、水泥都 按支援价,从山外运进来了。” 我感慨地说:“是啊,是啊,什么事情,都以适度为宜,感情太浓厚了,太丰富了,反 而让人受不了。”这个W君真有高招,看来是干部交流的好处了。大地方的人,终究见识 广,脑筋活,办法多,点子高。我太了解山里人,也包括山里的干部,他要对你友好起来, 那种表达友谊的方式,让人痛苦。一麻袋、两麻袋柿饼太小意思了,恨不能一车两车地送给 你,那才叫够朋友。 于是我悟到W君以前所讲过的“世界大同”的涵义了,城里人把都市那一套适可而止的 礼节,带到了农村,山里人终于改弦更张,懂得“礼轻人意重”,感情第一,筐虽小,情义 在,照样办成了事,这种“同”,也证明城乡交流是多么有意义的事情了。 “得了您吧!老先生,你猜那些筐里柿饼底下压着些什么?” 我被这个头脑灵活的年轻人,问懵了。 “您又形式主义地看问题了,水上面是一回事,水下面又是一回事,起了作用的是柿饼 下面那几搭子人民币!” 我愣住了。 他说:“后来,S县的别的部门也仿效起来,效果都不坏。” 我不禁好奇:“那筐子上面也贴有这张‘S县土产’的红封吗?” “当然得要了!”W君说。“装的本来是土产吗!” “可人民币算哪门子土产呢?” W君振振有辞:“我并没有装美元和港币啊!” 他这么一解释,你不能说他没道理。当时,我真想笑;但不知为什么,却笑不出来。 挂历季节 秋风还未起于青滔之末,挂历季节就开始了。 黄叶还未飘零,挂历已张悬在街头巷尾,那些波斯猫,沙皮狗,郁金香,大美人,挡不 住地涌入眼帘。色彩鲜艳,琳琅满目,精致绝伦,美不胜收,构成了都市秋冬风景线。北方 一到这有黄无绿季节,就显得单调了,幸亏挂历给城市平空增添一些红红绿绿,很提人们精 神的。 尤其明星名模的一览无遗的旖旎春光,更能让人心旌动荡,连脉搏都跳得快了。 其实,离吃月饼的日子还有几天,这些满街的挂历,弄得我那个在幼儿园全托的孙子, 坐立不安。他倒不是被挂历的穿得太少的阿姨,萌动了什么意识。他所以好几个礼拜回来就 提醒家长,要给他准备挂历,是为了送给他幼儿园的老师。 因为别的孩子,早已行动在先了。 我不禁嗟怨我的一位同事,“真要命啊,老兄,你的挂历是不是兴风作浪得太早了一 点?” “一听就是书生之见,你能不能有些商品经济头脑?” 这位经营第二渠道的出版发行的大亨,也是我的朋友,把我足足笑话了一顿。过去是官 当得越大,说话的底气越足,现在,是谁的钱赚得越多,那嗓门儿也越高。“李兄,罢了罢 了,你太落伍了,时间就是金钱。等你意识到挂历该上市的时候,我们手里的那些明星名 模,泳装美人,三点装,裸露照,早一个个光着屁股,走上街头,走进每个家庭,脱手了。 而且越穿得少的,露得多的,越卖得快。”他在电话里教训我:“老兄,别守株待兔了,爬 格子能有多大出息,下海吧!钱就在你脚下,去取吧!” “印你那种光屁股的挂历?” “这有什么!现在,我脑子里转的不是九四年的挂历,那已经在印刷厂的胶印车间了, 而在考虑九五、九六年的挂历,该不该让那些靓女们,脱得更多一些?” “还要脱?”我忍不住问:“还有可脱的吗?” 我很佩服他的胆量,不禁想,九三年,那些挂历上的女孩子,差不多快一丝不挂了,到 了九五年,九六年,难道把皮剥了? 反正,这位挂历大亨,就靠这些女孩子的胸部臀部,为他猛捞钞票。 发了,真正地发了,用一个专职秘书,给他拿着大哥大,份儿又高了一个档次。子弹头 的车也有了,带车库的小别墅也有了,我曾经跟他开玩笑,“你应该把使你发财的女人身体 上的那两个关键部位,供起来,顶礼膜拜。” 他大笑:“寒酸了吧!你这全是吃不着葡萄的狐狸,无聊的牢骚了!” 每年,承他情,还没把老朋友、穷朋友完全忘干净。春节前后,总给我打个电话,问 我:“你家里的挂历都齐了吗?” 什么叫“齐”?人的欲望是不会有餍足的时候,有人嫌挂历多吗? 再说,到了来年二月份,挂历行情就大跌了,满街的书摊老板,谁不急得两眼发黑,生 怕成捆成捆的挂历,砸在手里。于是买一送五,买一送十,不惜血本地甩卖。肯定我的这位 朋友,估计还有一批衣服穿得稍多的美人儿,积压在书库里,推销不出去。我不明确说我有 了或没有,他也不细问我真心需要;还是不用掏钱,给也不反对。口气豪爽地说:“好吧, 我派人给你送几本去!” “谢谢啦!” “你敢不敢要火一点的?” 所谓“火”,就是那些上挂历的大美人,不该见天日的部位,过多地爆露于光天化日之 下的意思。“火”者,就是让你眼睛看得要冒火的。其实,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有的我的同 行,在小说里描写那些男女敦伦行为,一动真格的,比这要厉害上百倍千倍,亮出半个乳 房,露出整片屁股,相比之下,简直小巫大巫之别了,不照样大张旗鼓吗? “拿来就是了!老兄!”于是,我每年都能在稍晚一点,还不到黄瓜菜都凉了的时候, 能够得到这位大亨好几本免费赠送的挂历。 可远水不解近渴,那是到明年春天才能兑现的事,服下才过立秋,就为这该死的挂历犯 愁了。因为最近我老伴每个周末,去幼儿园接孙子回家,一路上,就得为挂历的事,和小家 伙纠缠不已。 “奶奶,挂历——” 那孩子站着不走,死赖着非要立时三刻买下不可。 “这算是怎么回事呢?一年刚过去三分之二呀!”听老伴这么一说,我给我的朋友打电 话,“老兄,至少等到秋末冬初,你再推销你那些大美人,也不耽误你赚钱嘛!好!弄得我 家进幼儿园中班的小孙子,也直跟他奶奶闹着要买挂历,你说你坑人不坑人?” 他反过来把我奚落了一阵,“啊呀呀,你居然还如此循规蹈矩,按部就班,你也不看 看,现在是什么年头,还慢慢踱方步啊!” 我请教他:“你说呢?” “如今是一个跑步的时代,飞跃的时代,老先生,你的思想可真是大大的落后于现实了 啊!”接着就吹他在考虑九五、九六年怎样让挂历上的女人脱得再光一点的战略行动。大概 做生意的人,不论做多大,推销成了职业的条件反射,大讲特讲他的挂历是如何如何的 “火”,让人一看就会性欲冲动之类。我拦住他:“你就积点德吧!” 他忽然问我:“老李,刚才你说的,是谁在向你提出来要挂历?要多少?” “我那小孙子,要挂历送他幼儿园的老师,也就是几本吧!” 他先愣了一下,好像不是张嘴就订几千几万份的大买主,有点子失望,话题突然中断 了;不过,到底是大手笔,没有几秒钟的空白,他又开怀大笑起来,一边哈哈,一边说话: “太好了,太好了!——” 我以为大老板要发慈悲了呢!会不会把明年二月卖不出去时,才肯送我的挂历,提前到 今年秋天,赠我以解燃眉之急呢?我想他会说:“那就到我这儿先拿几本对付一下吧?”我 马上算了算,在那个幼儿园里,至少,园长啊,老师啊,还有夜班的阿姨,管饭的什么奶奶 之类,至少得五本才能搪这每年的挂历之灾。可他,这个为富不仁的家伙说什么:“这真是 再好不过的兆头!连你的小孙子,那个小调皮,都将成为我挂历的主顾,你说,我这一行, 能不红火?能不发财吗?” 没有一点慷慨解囊,济人之危的表示,所以《圣经》里说,富人想进天国,比骆驼穿过 针眼还难,这个钻到钱眼里的人啊,我不想跟他扯下去了。 有什么办法呢?老伴说,等他施舍,还不得等到猴年马月去,只好自掏腰包吧!我们祖 孙三个,一块儿上街去选挂历。哪想到,被我那朋友不幸而言中,“就要那个——”,小孙 子指着肯定是那位大亨的暴露杰作说,“我们老师就喜欢那种样子的。” 我们老两口面面相觑,一路走,一路摇头,一路禁不住地感慨系之。 活到这一把年纪,已经记不得我们小的时候,就像小孙子眼下这么大,是个什么样子? 肯定是撒尿和泥,任嘛不懂吧?智商高不到哪儿去的。到了我们的儿子这一代,在学龄前, 好像也只懂得盯着橱窗里的玩具和柜台上的糖果,基本属于人的自然本能反应,而不及其 余。但想不到我们的第三代,五岁不到,居然懂得搞公关,小小年纪,他怎么明白要给他幼 儿园的老师送挂历,而且还摸透了老师的胃口,不能不令人惊讶。 想起我那位朋友的话,这是个跑步的时代,飞跃的时代,我们深感,一代比一代跑得 快,我对老伴讲,咱们的的确确是跟不上趟了!于是,不禁叹息—— 一七九四年,那位英国医生达尔文先生,在利奇非尔德行医时,写他的不朽著作《动物 生物学或生命规律》,建立进化论学说时,大概想不到三百年后,人类会进化到这种程度, 一个乘车还用不着打票的小孩,竟会捉摸他的老师,这样子飞跑地进步下去,到底是好呢? 还是不那么好呢?我也有点糊涂了。 当差 “当差不自在,自在莫当差。” 这是京剧《女起解》中那位名叫崇公道的洪洞县衙役,出场亮相的两句定场诗。我看过 萧长华老先生扮演的这个角色,插科打诨,还加进一些现代语言,令人捧腹不止。 崇公道其实心地蛮善良的,不像别的衙门里的公人,那么恶神凶煞,如狼似虎。甚至连 对这个小妇人,吃个豆腐,摸一把抠一把的行为,都不曾有过。所以,他这人是很难爬上去 的,太呆,太腐,太过老实,年纪一把,仍未提拔一官半职,仍得一路辛苦地押解人犯,也 太难为他了。 而且,苏三已经沦落到如此田地,那南京的王三公子也断了联络,肯定帮不上什么忙, 因此,此趟公差绝不可能有任何油水,于是老汉才有当差不自在的感慨。 端人家碗,服人家管,吃人家饭,给人家干,我也诧异我自己,怎么好用这种奴隶的语 言开导劝谕别人呢? “我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了!”在长途电话里,我只得用崇公道的名言,给远在边陲省 份一个小县城里的侄媳妇做工作。 “再看看吧!好不好?” 因为她已经不是第一次打长途电话到我这儿,告她丈夫的状了。 其实我这个侄子,不偷不抢,不贪不赃,不搞女人,不做任何歪门邪道的事情,正是如 此,老百姓长眼,选他当上了县长。 他老婆就不乐意他干,她的道理也很简单,别的人削尖了脑袋当官,是想捞好处的。你 什么实惠也得不到,把人搭进去,何苦来呢? 我劝她,既然走马上任,既然全县人民信任他,既然组织上这样安排,哪能依你做妻子 的意志,掼乌纱帽呢?“秀芬哪,树良早先在农科所搞玉米品种改良,那工作当然比较单 一,现在,成了一县之长,你还要求他像从前那样上班下班,有时有晌,生活规律,你们家 庭的小日子过得平稳安静,是绝对不可能的了。” 她根本听不进去,“叔叔,您回头有空,跟他好好谈谈,辞掉这七品芝麻官算了。早辞 早脱生,我真怕他把命卖了——” “你看,你看,又来了!哪至于嘛!” 反正,从一开始,让树良丢下他坛坛罐罐里的金皇后,大马牙,农大八五一那些良种优 选试验,坐到还是满清末年建成的那幢亭台楼阁,雕梁玉砌,充满古色古香情调的县衙里, 当上人民政府的县太爷,他的妻子就不赞成。“纯粹打鸭子上架,叔叔,他根本不是当官的 材料,活受罪!” 这个李树良,按讲是我远房的侄辈,早出了五服,要不是他考来北京,念农业大学,也 不会有太多来往。那时,我算是他在首都唯一的本家亲戚,理应照顾。于是大多数的礼拜 天,他,后来又加上他的这位先是同学,随即是女友,接着又成为妻子的俞秀芬,总是在我 这儿度过的。这样,联系就比以往密切多了。我欣赏树良为人老实本分,认真刻苦,但一个 人过于克己复礼,过于礼让三先,就不值得提倡了。这样心肠,说实在的,不大适宜做官 的。起码,你可以不咬人,但不能让别人咬,才是正道。秀芬是上海姑娘,能嫁给他,跟他 一块儿扎根到边疆,主要恐怕是看重他的这种善良的性格。 “这种人,当丈夫可以,当官,非吃亏不可!”她的话,不能讲没有道理。 大概是去年吧?我在报上读到王蒙先生一篇短文,题曰《戒侄》,是告戒他的当了县长 的侄子,应该如何如何地廉洁奉公,勤劳至仕,也就是要好好当差的意思。就在这个时候, 树良在该县人大全体代表无一反对票的情况下,成为一方父母官。 我们家族人丁虽然兴旺,但祖坟的风水大概不佳,至少官脉不畅,从满清而民国而止于 今日,帽子上捞个顶戴的,可以一光门楣者,还真是找不出来,基本是平头百姓,连小组长 也少有人当。我也为之高兴,很想来一篇《戒侄》什么的。可写什么呢? 腐化堕落,贪赃枉法,权钱交易,不正之风,就是借给他胆子,他也不会为和不敢为 的。最后写了一封信,除了勉励他劬劳公务,克尽厥职外,特别希望他注意身体,他的胃溃 疡,一犯起来,那是很痛苦的。 他忙得信都没回,他媳妇打来电话,说他上任后,光应酬就够他一壶喝的了。 不久,我有机会到边疆去采访,顺便从省会弯到树良的那个还没达到温饱程度的山区小 县呆了三天。 那三天里,没敢惊动县里,在秀芬家吃了九顿饭。如果晓得了的话,县长的叔叔,一个 作家来了,能不有所表示?于是,约法三章,打枪的不要,悄悄的算了,一家人反倒亲切 些。谁知每顿坐在桌子上就餐的,只有我和秀芬,还有他们读小学的女儿。 我那位县太爷侄子,一早起来,便苦着脸子,到县委小招待所,陪一拨一拨客人吃早 点。休看这个县离广州三千里,可早茶水平绝不会亚于羊城。中午,经常不只一个饭局等着 他,在这个酒家吃上头几道菜,抱拳谢罪,中途退席,又得赶另外一个饭店的筵席,他一脸 哭相地向我说:“我这个当县长的,要是不到座举杯的话,别人怎么好意思动筷子呢?”三 千里外才是广州,自然那大海则更为遥远了,可在这小县城的餐桌上,生猛海鲜,连请来的 港商都叹为观止。晚餐接着还是大啖特啖,仍旧是燕窝鱼翅,河鳗甲鱼,蛇羹鹿鞭,猴头飞 龙,再加上茅台、五粮液、人头马、XO之类,反正每晚十二点钟前,是回不了家门的。真 痛苦啊!一天吃下来,面露死灰之色,我真替七品官的那可怜的胃犯愁,该怎样拼命,才能 克化掉那些高蛋白呀? 他自然很想和我聊聊,无非诉他为官之难吧?可一张嘴,喷出来的味道,和饭店厨房抽 油烟机排的气息没有什么差别,他自己也是欲笑乏力,欲哭无泪。“当差可太不易了!”听 他话外之音,除了叹息,恨爹妈没给他遗传一个最好能把合金钢都消化得了的胃。一个吃, 一个喝,当官没有这两下子,就别冒险当官,这是他的至理名言。 “你就不能罢吃?这么穷的县?”我说。 他来不及地摇头:“那还了得,我往后想不想在这儿生存下去?” 第三天,秀芬几乎和他掰了,如果不在家陪叔叔一顿饭的话,她第二天就带着女儿买票 回上海外婆家。“好好好!”他向县里四套班子一一陈情,总算恩准免于宴会一次,回来陪 我。 可是,四口人刚刚围桌坐下,县办的主任出现在门口,“李县长,今晚是给地区检查组 饯行,你怎么也要到聚贤楼点个卯才行!” 树良差点瘫在椅子上,然而,他还是挣扎着站起,谁让他是当差的人呢?说好了去去就 回的,直到夜深,电视台都跟观众再见了,也未见他人影。第二天我走,他未能送我,因为 这位七品官把胃病吃犯了,昨晚送进了县医院急诊室。 夫子曰:“食色,性也”,吃,本该是一桩赏心乐事,没想到竟成我侄少爷的负担。回 京后,放心不下,送他四句打油诗的条幅,让他节制饮食:“县长容易当,饭局实难搪,公 款如流水,消化永不良。”劝谕他以少吃不吃为佳,自古以来,没有一个皇帝,把不吃不喝 不浪费公帑的官员撤职查办的。 当然,不可能起什么作用,病稍稍痊愈,众人又把他抬去赴宴了。于是秀芬便不断地要 我做他的工作,辞职不干。 还未等我和树良剀切地谈一谈,她倒先给我来电话了,是在省里打来的。 “叔叔,我没敢先告诉你,树良住院了,胃切除了三分之一!” “啊?”听了以后,我吓了一跳,连忙问她究竟。 “溃疡穿孔,不切不行。”接着,她说:“还有个好消息,上面已经同意他不担任县 长,等病好了,回农科所。叔叔,这真是太叫人高兴了。” 我从电话里,品得出她从未有过的轻松和快乐,无论如何,她丈夫那剩下的三分之二的 胃,总算能保全了。要再吃下去,胃全割掉,人,还怎么活呢?于是我也为我的侄少爷额手 称庆了。 棋篓 我打算写写“棋篓”这个人,是很久的事了。 由于他在位时,是一个不大可也不小的干部,下笔时,我就不得不慎重了。他说过,千 万别写他。“棋篓”说:“我这一生,真是没有什么值得一写的。” 当然不是这样,士农工商,各行各业,一辈子担任领导工作,怎么能乏善可陈呢?冲这 份虚怀若谷,我也要写一写他。 离我住所不远的月坛公园里,是我一个散步的去处。“棋篓”从领导岗位下来以后,也 常到这公园里来排遣多余的时间,我们就这样有了一些来往。当官的人,只有在位的时候, 那威势能表现出他是个什么级别,一下来,平易近人了,级差就让人感到模糊。我也真没想 到,“棋篓”可是正正经经的高干,老资格,也是屁股后头冒烟的主,好了不得的。 月坛公园里有一个在北京和全国都有名气的邮票交易市场,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可我 从未涉足其中。自从结识“棋篓”后,他启发我:“如今那小小邮票也等于是钞票,而且是 基本上只涨不跌的有价证券,一旦奇货可居,没准八分邮票,卖上千儿八百的。” “你干嘛光看热闹,不买呢?而且你很了解行情——” 他面有难色:“我在邮电部门呆过,当过一阵领导,不合适。” 那时我以为他可能在哪个邮电支局,担任什么科长主任之类,不过,他能如此律己,还 是很让我敬重的。 但是,我对集邮毫无兴趣,他那么热心点拨,也不过看看罢了。但我却更喜欢作壁上 观,因为离邮市不远的树林里,有一拨下棋的人聚集着,那些在石桌上摊开棋盘对弈的厮杀 角逐,好像吸引力大些。这是个无声无息的世界,执子者,旁观者,都像泥塑木雕一样地呆 着。至少从表面看,那些金钱的欲念,财富的追求,时间的消耗,生活的价值,好像显得淡 薄多了。也就在这儿,能享受到都市难得的清静,“棋篓”从这张桌子,看到那张桌子,很 热衷的样子,可别人并不把他当回事。 “棋篓”在位时,没想到他有一天,会成为这里的一员,似乎有种被社会抛弃的感觉。 他有点尴尬,也有点不习惯,要适应这种失落,大概是需要一段时日的。于是我们俩就结识 了,也许他认为我还能跟他谈得拢吧? 看来他是个棋迷,也通晓一点棋道,他很遗憾从年轻时没专心于此,遗恨终生。否则, 他今天不是象棋大师,也是准大师。他说,他一生就好这一样,可当领导,哪有多的时间钻 研棋艺呢?现在从头来起,是不是太晚点了!他那份懊悔,显然是真诚的,所以,我也相当 同情。 初时,对他的棋艺水平,不摸深浅,未敢领教。有一次,我们俩来得早了些,那些重量 级的还未出场,于是坐下来对局。 我那两下子,当然是极业余的水平,简直不够人家笑话的。只求他手下留情,不要杀得 我太落花流水。 谁晓得他的棋挺“屎”,一点不比我高明多少,连杀他三盘不开壶。而且更差池的地 方,此公简直是悔棋大王。我这才明白,为什么他只是看棋,说棋,却从不下棋,原来,没 人愿意和他对弈,棋太臭了。 为什么别人叫他这个外号,敢情道理在这儿。估计他有权时,可能谁也不好意思,而且 不敢对他失敬的。但在这个绝对自发的野台班的棋赛中,三教九流,良莠不齐,谁当过多大 的官,有过多么光荣的过去,是不被人放在眼里的。叫他“棋篓”,省掉前面的一个“臭” 字,该算是对他的照顾了。他也无所谓,笑笑,这种豁达,说明他的修养,不和他们一般见 识,我也很佩服。要是他不从事几十年的领导工作,专心致志于象棋的话,恐怕成为国手, 就不会在这儿下棋了。 “早年,我确实具有点下棋的灵气,看来,给耽误了……” 他说这话,大概是真的。他虽然很想下棋,也很想赢,可无人邀他对坐。当领导,总是 被人簇拥着,处于中心位置,现在,冷落地枯站着,也没什么意思,于是,他就提议随便走 走。我目的在于散步,意不在棋,下不下两可,输赢更无所谓,就信步由之。 这样,我才跟他逛邮市,才懂得邮票的效益,远高于银行的储蓄利率,都是“棋篓”在 一片喧嚣声中告诉我的。正如他了解哪届全国象棋赛的冠军是谁,亚军是谁,哪位大师,使 双炮出色,哪位国手,用连环马是一绝,谈起什么文革票,小型张,四方联,猴年生肖票 来,也是一套一套的。 我赞叹他兴趣的广泛,大概是一个很懂得生活的乐观主义者。 “得了,干一行,总得大概地了解一点吧!”他总是很谦虚。 “听你说的,好像挺在行的呀!” “皮毛而已,因为负责抓全面,也就原则领导,不可能具体管那么细!” 听他这么一说,我把他职务的估计,又升高一格,可能是邮电局的局长吧?后来,才知 道我小看了他,他敢情是第几设计院的院长,在卸掉这个职务之后,又提拔为商业供销部门 一个主管过有关国计民生的原料生产的副部长。哪块地该长什么,不该长什么,全在他大笔 一挥呢!一想到吃的穿的,能不对他肃然起敬吗? 更想不到的,有一次,在公园的儿童游乐场,我看到一位领孩子来玩的军官,朝他立正 敬礼,并喊了他一声首长,这才了解他还领兵搞过大三线国防科技项目。他笑着对那个毕恭 毕敬的下级说:“哦!我想起来了,当时,你是个新来的大学生吧!”那校官点头,一脸恭 谨的神气。 “没想到你经历真丰富,还到过三线?搞过高精尖!”我很羡慕“棋篓”,那经历肯定 是一本有趣的书。 “有什么办法,让你去领导嘛!六十年代,以钢为纲,你该记得吧?我还建过高炉平 炉,搞过顶吹冶炼呢!”说到这里,他也乐了,“你信不信,我还领导过你们文化人呢?好 家伙,都是一些大知识分子!” “什么时候?” “大办五七干校那阵——”他举出一连串的作家、艺术家的名字,都曾在他领导之下, 挖河泥,干打垒,听他讲文艺政策方针,和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创作规律,以及深刻检查自 己三名三高思想的。我服了,这位“棋篓”,从邮票到高科技,从棉花到女演员,真称得上 无所不能领导。但我也不禁狐疑,是不是有点夸大其词?正如有些人在回忆录中,给自己贴 金一样? 那天,我和他从月坛公园出来,站在十九路公共汽车站等车,准备回家,忽然间,一辆 轿车斜插着过来,停在我们面前。 出来一个大腹便便的黑胖子,朝我招手。“李兄,上车,我送你一程!” 这位热情洋溢的一家出版社的老总,非拉我走。我婉谢了,因为不好意思扔下“棋 篓”。但“棋篓”这一次倒没有认出他昔日的干校学员,完全可以理解,当了那么多单位和 部门的领导,不可能记住所有部下。但我的这位出版界朋友,站住了,惊讶地叫出声来: “这不是干校的老政委吗?还抓过我们创作,要我们写出像样板戏一样的样板小说!” “棋篓”竟还有这等领导水平,更令我刮目相看了。可一直送他到家,也未能想起来我 的朋友是谁,他很抱歉,“怎么也没印象了,大概一是干校时间不长,一是你们文化人不大 好领导——”说到这里,他笑,我的朋友也哈哈地乐了。 “棋篓”下车以后,我问:“他真当过你们的头?抓你写小说?” “哪还用说,政委兼校长,还是部党组成员,你敢不听?”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这位领导——” 我的这位朋友思索了一会:“不过,他当领导,倒有一条值得赞许的,不懂,他倒不愣 装懂,这很难得!” 就冲这一句评语,我也要下决心写一写这位“棋篓”。 路漫漫 离我住处不远的一条饮食街上,有一家个体户小饭铺。 那里有很多的甚至装修得很豪华的饭店门面,我独独对于她家特别地愿意多看两眼,不 仅仅那老板,有一点点面熟,我也想不起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见过她了,但她的店名招 牌,老实说,在这条饮食街上,是最有诗情画意的。 店名叫“白桦树”,招牌上画着白桦树,店堂里摆着白桦树。据说,在大森林里,这种 树不是十分珍贵的木材,但它,不论在什么条件下,都很容易成长起来的。 这家“白桦树”的小饭店,老板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姑娘。 一看就知道是返城的知青,还有点学生味,但也有她那一代在艰难生活中,经过磨练的 沧桑感。很能干,很利落,这家店以薄利多销,以快捷服务,以干净卫生,赢得了大批回头 客。 我经常路过那条饮食街,不大的铺面里,总是坐得满满的,附近的同业很难做到她这样 顾客盈门。来光顾的主要是附近几家大商场里的售货员小姐,以及原先当过知青的上班族。 这些“白桦树”的常客,吃完了一抹嘴,也不用现掏钱付款,叫一声“华姐记帐”,就 挥手拜拜了。看来这位老板和她雇的几个小姑娘,和这批固定主顾,混得挺熟,生意越做越 红火。 去年夏天,她添置了空调,她说:“大家喜欢吃我做的排骨汤面,可不愿意出汗,所 以,我这个钱必须要花的。” 那时,虽然看她眼熟,却并不知道她是我的一位老同事的女儿,在她店里吃过一次面, 也不便问的。不过,她很愿意和我聊天,说起过装空调的事,我挺佩服,佩服她挺能抓住顾 客心理。于是,我明白那些售货员小姐为什么总叫她“华姐”,成为她店里座上客的缘故 了。 吃完那碗颇有上海老城隍庙风味的排骨面之后,掏钱会帐的时候,她脸红着拒收了。 我觉得奇怪,“小姐,这怎么回事呀?” 这位姑娘说:“我认识你的!” 一个即使极有修养的作家,也难免有这点小小虚荣心,对于别人知道自己是什么人,知 道自己的什么作品,总是打心眼里高兴的,何况我这样等而下之的人呢!我还以为她读过我 什么小说呢?她一再说,“我怎么能收您的这几块钱呢?”到底追出门来,把钱塞给了我。 于是,我再也不便进“白桦树”了,虽然,她店里的大排面,很具有九曲桥畔湖滨点心 店的风味。怎么说,我是在上海长大的嘛,口味就有点偏好了! 有一天,那位老同事风风火火跑来了,有些事要求我帮忙。 那还用说,“放心,我能为你做什么,绝对没问题。” 他感叹系之地说,五七年我被打了“右派”,可给了他终身受益不尽的教训。看来,从 那以后,他懂得了兢兢业业捧住饭碗的重要性,说什么也不能丢啊!他特别说了好几个在运 动中挨整过的同事,被打发回原籍的惨状,还为我庆幸,打成“右派”,但饭碗未砸,这就 好得多了。 “你说吧,需要我干什么?” 原来他女儿要进一家大工厂,为谋职的事,要去和一位关键人物讨个准话,若不行,他 好另外再给他女儿找工作。“老李啊,你跟那厂长很熟的啦!只是一句话的事啦!看在老同 事,又是上海人的面上,帮帮忙,去问问他,能不能让阿华进那国营大厂,做什么都可以 的!”当时,简直不容我插嘴,到底也没弄清他这个“阿华”,其实就是“白桦树”的那个 “华姐”。 说心里话,我是最害怕这种说项的事情了。不过,老同事并不是要我一定办成,只是定 下来接受或者不接受而已。 这位厂长和我有些交情,倒是挺哥们义气的,谅不至碰壁。再说,我这位老同事从来没 向我张过嘴,难得求一回,我怎好拒绝。而且一切他都事先铺垫好了,只须我拿着他作为见 面礼的一条金华火腿,到那儿去敲定一下,这又何难呢?于是就抓起电话,和那位厂长联 系。 “厂长说什么?” “态度还可以嘛!” “那好,那好,那是一家国营老厂,阿华要能进厂工作,就太棒了!” 当天晚上,我就敲开厂长家的门了。 “拜托,你把火腿给我拎回去,老李!” “你以为我会孝敬你,别美,老兄——”我单刀直入,问起阿华的事。 看来,他知道,把眉头皱起,对我说: “我也真是不明白,那女孩小饭铺开得好好的,干嘛非要到我们这厂子里来待业呢?我 把话说在这儿,反正我一年亏损几千万,也不怕再多背一个人的包袱。不过,我觉得,假如 有谁,三九天里,把热呼呼的紧身小棉袄脱掉,非要穿一件透心凉的大背心,是不是有些不 太正常?其实那女孩挺有经商头脑的,我去吃过她的大排面,价廉物美哦!” 他的话引起了我的兴趣,“你说的这大排面在哪?” “就在你府上附近的饮食街上呀!” “原来是‘白桦树’——” “弄了半天,你不认识她——”厂长马上明白了,“看来,你是受她父亲之托了,真是 有一点莫名其妙的,非要进国营单位不可,看大门都不在乎,这犯得着么?太过分了吧?老 李,咱们是朋友,我建议你直接找那女孩谈谈。要是我,就把左右两家小饭铺顶过来,扩大 营业面积,让资本增值,而且要逐步发展连锁店。我都想了,将来我不干厂长,我就想干干 个体,而且就走她这‘白桦树’的薄利多销的路子。” 我相信他不是在哄人,他是个有名的说了就算的人物。 “再提醒一句,我们厂已经四个月发不出奖金了。你说,她有必要来捧这个铁饭碗 嘛?” 我如实向我那老同事转达了厂长的意见,他不停地晃脑袋,拿不定主意。老是重复一句 话:“怎么说,一辈子好好赖赖这么一条路走惯了呀!万一……”说到这里,他好像看到了 那“万一”来临了似的,满脸痛苦,甚至还有点恐惧。 隔了几天以后,我终于第二次跨进“白桦树”。 我叫了一声“阿华”,她从里面应声出来,那支似曾相识的金华火腿,挂在厨房里。她 发现是我,笑了:“李叔叔,我爸麻烦你去了吧!” “那倒没有什么,老朋友,应该的。” “来一碗面?”她问。 “改日再吃吧,阿华,今天我是来问问你,你爸爸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让你把这好好的 生意撂掉,非要去喝西北风,他到底图什么呀?” 好一会,她才回答:“李叔叔,你别笑话,走这条路,做长辈的能不替子女担心么?” 说到这里,我想起小时候读过的一篇古文,一位老先生的书斋里,地不甚平,有个坑。 他天天在屋里踱步,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也就不觉其为坑了。一天,家里人出于好心, 把这个坑给他填平了。结果,在这平坦的地面上,踱步的老先生倒摔了跤。 有机会,我要把这个小故事,讲给阿华的爸爸听。 忘年会 人,都是这样,小时候盼过年,上了年纪就怕过年了。 怕过年,一是费神费力费钱,还费胃。也许中国人饿怕了,年节里,除了吃,还是吃, 劳民伤财,落了个消化不良;再一是又添了一岁,不言而喻,朝那个最不想去的地方,又迈 近了一步。虽然生死乃宇宙新陈代谢规律,但普天之下,乐生者多,恋死者少。天增岁月人 增寿,添了一岁,小孩子觉得自己长大了,会高兴,但年事越高者,却越添堵。 据说在中国古代神话中,年,本来就是一种怪物,人们所以要热热闹闹地过年,就是要 驱赶走“年”。而“年”,对于怕过年的老年人来讲,最让人不愉快的,莫过于它提醒了在 三百六十五天里,并不总放在心上的又长了一岁的事实。因此我认识的这位老先生,在大学 教书时,和后来不教书时,为他的弟子,立下两条铁的规矩,一是不许给他祝寿,他说他会 骂人的;二是不许给他拜年,他说他要赏闭门羹的。 别讨没趣,这是他学生都明白的。 有人说,老先生虽旷达不羁,但也是不愿总让人提醒他年事已高,离火葬场越来越近的 现实。学问大,也许能看得透生死,但不等于他不忌讳这个死字,终究已是过七望八的老人 了嘛! 我算是和他有些缘分,在那个特别“革命”的年代,我们曾有幸一起被触及灵魂和皮 肉。我认为拒绝学生给他拜年祝寿,纯粹是为了多做学问,少些应酬;和他后来坚决不肯担 任大学校长一样,主要是图个清静,减少干扰罢了。 “拜托诸位了!恕老夫把话说在前头,到时候别弄得不愉快!”苏老夫子,一位学界泰 斗,理论权威,总是这样谆谆嘱咐。 好像自我认识他以来,那些他的门墙桃李,也还是挺不敢违拗他的意旨。果然,这些年 来,确实没见有人来他家祝寿拜年。不能说没有例外现象,譬如我,就是一个犯规者。一块 蹲过牛棚,有一段难友之谊,就要让他破例了。 不过,我不祝寿,因为不知他的华诞在哪一天,只是大年初一,照例给他拜个年,而且 是在电话里。 “您别挂,苏老!我并不是您的登堂入室的弟子,所以就不算是您的桃李,打扰您一 下,也就不算是劫难了!您呀,就不能要求我遵守您的约法两章啦!老先生!给您拜年啦! 以棚友的名义!”我加了个注解:“这棚,可是木字旁的棚哦!” 老先生哈哈大笑,笑完了,要撂电话了,忽然问:“想起来了,那个王栋,有没有去找 过你?” 这个王栋,是苏老的相当有出息的桃李啦,眼下,算得上是个不亚于苏老的名流。 王栋,有一年请我到他当系主任的系里,去跟大学生讲过文学。于是和我有些来往,还 比较熟悉。“隔行如隔山”,这句话对他不适用。他是个方方面面都明白而且活跃的人物, 虽然不写小说诗歌,可他却喜欢与作家交往。在文学圈子里,我发现好多同行,跟他称兄道 弟,不算陌生。这个快活得不得了的人,是一位很容易和你熟起来的人。因为他有这等本 事,只要认识你的某个朋友,就一定会认识你,而认识了你,也就认识了你的大部分或者所 有的朋友。 这位磁性人物,真是挺神的,谁都能联系得来。他精力饱满,年轻有为,交际广阔,朋 友甚众,不到三十,博士就拿到手了。看来,圣人云,立德立功立言,好像全了。 苏老听我说到,有些日子没有见过王栋了,也就拉倒了。 我补问了一句,“有什么事吗?要找他?” “噢!”苏老说,“既然他没张罗到你那儿,那就罢了。” 旧小说里有一句话,“说时迟,那时快”,我把给苏老拜年的电话刚撂下,王栋就敲门 进来了。 这家伙,马上猜出,不愧是博士,脑袋瓜子够灵光的。照例的拜年客套以后,向我一挤 眼睛:“我没猜错,老师给你打招呼了,是不?” 苏老是他的读博士生时的导师,他也是苏老的收山或者关门弟子。 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娓娓道来:“老师也太拘谨了嘛!这怎么行呢?做九不做十嘛! 这是中国人的规矩。人生七十就古来稀,马上往八十奔,是姜子牙见文王的高龄呀!你说, 李先生,再不让我们这些受过他教诲的学生,好好地庆祝一番,是说不过去的啦!一代宗 师,学者风范,桃李遍天下,上至中央,下至地方,哪儿没有他老人家的弟子啊!这回还不 有所举动的话,我们这些当学生的,该被人家骂啦!能有今天的成就,全是老师栽培,当然 要回报对于先生的爱了——”越说情绪越激动,嗓门越高。“我把师兄师弟,师姐师妹,都 串连发动起来啦,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要大办一下!” 哦,我明白了,看他三军不可夺志的劲头,这回是强行给老师办寿不可了。 “我挑的头,我自报奋勇当这个忘年会的主任。”王栋马上给我解释:“因为老师一怕 做寿,二怕拜年,可他生日,恰巧是农历大年初一,所以,我们这个活动就叫忘年会。”接 着,直奔主题:“今天登门拜访,第一,届时你务必得来参加,不在人大会堂,就在政协礼 堂,规格很高的;第二,我们要出一本纪念册,你是作家,无论如何,得有你的一篇写苏老 的文章,特向你约稿来啦!” 我真为老先生庆幸,他竟教育出这样知书识礼的,懂得尊敬老师的好学生。 王栋走了以后,我抄起电话,向苏老祝贺。没想到他说: “这个王栋啊,让我说什么好?大过年的,弄得鸡犬不宁——” “您也不必太固执了嘛!” 老人叹了口气:“他以为我在教委领导面前说句话,能起到一言九鼎的作用呢!” “怎么啦?”我一下子没悟到他说的这番话,和忘年会有些什么关联? “不是正在物色大学校长的人选吗?竞争激烈,好几位都对这顶桂冠感兴趣,其中有他 一个。上面肯定要来征求我意见的。” “哦!天哪!原来如此!”我不禁对这位年轻博士更加钦佩了。 老夫子在电话里,问我:“作家,你还记得这么一句名人名言吗?” “什么话?” “这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对不对?”说到这里,他哈哈地大声笑了。 我没想到这位严肃的学者,也会调侃。冲这心情豁达,幽默爽朗的笑声,老先生活到九 十,到那时再来开忘年会也不迟的。 诤友 我好久没有听到那个声若洪钟,铿锵有力的话音了。 他是个年轻的老把式,在评论界,据说是明日文学的希望之星。他在好几家刊物上写专 栏,我看得不多,但听到别人说,他的评论文章很有分量。 四十出头年纪,属于少壮一派,不过观点偏向新潮。新潮也没有什么不好,总比乌七八 糟,邪门歪道,淫词浪语,玩裤裆里的文学要强得多。他不太看得上我写的小说,当面不置 可否,背后却摇头。“老李的东西,太直太白,而且太实!”说完了,还要继续摇一次头。 这都无所谓了,我本来就是写给那些喜欢太直太白,而且太实的读者看的,就如同口味一 样,北人好辣,南人嗜甜,对于文学从来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何必强求看法一 致。他不喜欢,也就只好由他不喜欢了。 我绝不会因为他不喜欢我的小说,就上吊去。 话说回来,说好未必真好,说坏未必真坏,一部文学史,这样颠来倒去的事多了去了, 因此不宜过于认真,尤其在小说这个范畴,我是赞成愿意怎么写,就怎么写的,要听拉拉蛄 叫唤,还不种地呢!想到这里,他认为我作品不够新锐,我也不在意了。 不过,我觉得有这么一位年轻朋友,像圣公会的牧师一样,谆谆教诲,肯对你的作品, 提些意见,哪怕是很不中听的意见,总比一见面,今天天气哈哈哈,您老气色不错之类,要 好得多。于是,有一次笔会期间,我对他说,学仁老弟,孔夫子讲过,“益者三友,损者三 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咱们算是忘年之交 吧,虽然你老丈母娘和我老伴是当年校友,但无碍我们交流文学的看法,对不对? 你是评论家,你就径直说,也许我并不苟同,但听听总是不无益处的。 “你愿意听?” “当然了。” “说真话?” “我也不是官员,只能报喜,不能报忧。我一介布衣,你干嘛唬弄我呢?从实道来,那 才是孔夫子所说的益者三友嘛!” “那好,恕我这位诤友的直言,您老最近在各刊物上写的那些《世态种种》,基本上小 玩艺了,不值得当真。如果一定要我发表点意见,那就是:一,太直,二,太白,三——” 我接过话碴:“三,就是太实!” 他一笑:“您已经知道了!” 人们看这种小玩艺,确实是不大当真的。何况我一直认为小说,本是消遣用的。既不御 寒,也不充饥,从小说中能求得什么学问和指导人生的诀窍呢?真有学问,真能指导人生的 人,决不会写小说的。所以,我的这些《世态种种》,通常是供给那些坐地铁,坐公共电汽 车的人,无聊时看看的。或者,为那些饭后茶余,往沙发上一倒,以及,一支香烟,坐在厕 所马桶上的人,提供纯系排遣时间的消费品,何苦要这些读者苦苦思索,连饭也吃不香,屎 也拉不痛快呢? 这也就不必和他辩解了。不过,这位学仁老弟,把背后说的话,面对面地和盘托出,挺 让我感动的。所谓“诤友”,就应该直言无讳。不必跑到美国去,在洋人的卵翼之下,对中 国当代文学指手画脚。我是从来不赞成一个人,成为假洋鬼子以后,马上向同胞挥舞文明棍 的。 另外,还有一点属于私淑方面的原因,说来也颇可笑,我很被他响亮的声音所吸引,尤 其在他“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的时候,那种令人肃然起敬的穿透力,总 会从后脊梁起,产生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我老伴嘲笑我这种贱骨头心态,不呵斥好像不正 常似的,如同穿久了夹脚的鞋,不如此还有点不习惯呢!真是岂有此理了。其实,她不明 白,一个人,一辈子就这么被呵斥过来的,就难免要留下一点精神上的病态了。直到最近不 久,一些秋后的蚂蚱,不是用大批判式的语言,耳提面命地教训过我吗?我想如今已是荡荡 乾坤,居然还有这等笑话,可能是他们看错皇历的结果了。 我也发现,凡这类批评家,总有一副值得羡慕的嗓门,一方面是天赋,一方面也是久练 功成的职业习惯。有时,学仁老弟光临寒宅,聆听他“粪土”作家的话,你不能不为他那张 专门说人的嘴,之损,之狠,之挖苦,之刻毒而钦佩之至了。 也许因为许久没洗耳恭听他的宏论了,我抓起电话。 我老伴问,“你干嘛?” “学仁老弟可有日子没来演讲了!” “我听我那老校友说,正跟她的女儿闹离婚,弄得焦头烂额呢!” 我说:“这也算是眼下的一种时髦病吧!好离好散,应该不至于太麻烦的吧?但愿不要 影响他的写作。” “离婚倒也没有什么,问题是不该在这个时候把另外一个女人的肚子搞大,这就不大好 办了!” 年轻人的荒唐,应该说是情有可原的。我就听说他的一些同行,可能年轻力壮,可能风 流倜傥,还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大打出手,闹得不亦乐乎过。这种文章和人格的背离,也 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不必大惊小怪的。可人一旦落入这样处境之下,大概更需要朋友。于 是,我在电话里找到这个正在“运”气的家伙,只听没精打采的腔调:“你是谁呀?” “学仁老弟,我是你的诤友啊!你怎么搞的嘛!” 其实,我不想马上责备他的,但他在电话那头,气势汹汹地封住了我的口:“得,得, 拜托您啦,别往下说,行不行?我的事,求您免开尊口——”他把电话挂了。 在生活里,有这样的诤友,他诤你,行,你诤他,对不起,靠边去吧!想到这里,我也 就把话筒放下,只好祝他走运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他那张永远说人的嘴,真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