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文文集                   体验生活


 

                                       一

    一上班,科长周敏莉把德子叫了去。

    德子,大名叫徐德祥。在门口说:“车子一加好油,我马上要走的。”

    “等等!”

    “安排在那儿的同志,来电话说,有陌生面孔出现过,估计想动那窝藏的车。我得去看
看情况,科长,有话等我回来再说吧!”他扭身要走。

    “你给我站住!”科长是个女同胞,有时,往往缺少一点温柔,吼了。

    这大概是经常发生的现象,德子也并不在乎。

    “我是老虎,进来会把你吃了?”

    他拿油丝擦着手上的油垢,走进屋里。“科长,你做做好事,这辆老爷车,是不是向上
级申请报销算了,指着它办案,别活受罪了。”

    “先不谈车!德子,你今天先别忙着办案。上头布置下来的一个紧急任务,电视台要来
拍一部我们这个部门的片子!”

    “总不会要请我去演那个神探亨特吧?”德子有一点幽默感。“亨特也捞不着好车,不
过,他车再糟,也比我们这部老爷车强百倍!”

    敏莉说:“你别做大头梦了。回头电视台来一个导演,一个编剧,一个男主角,一个女
主角,也许还有一个制片吧?到我们这儿体验生活。上头点了名,让你负责!”

    “我?”他指着自己的鼻子。

    “不错——”

    他哈哈了两声:“科长,你别开玩笑了!好容易找到这个窝点,准备钓鱼上钩,关键时
刻,你让我陪他们玩!科长,你叫小米去吧!他跟电视台的人熟极了!”

    “不行,上头定的。”

    “好不容易有这线索,科长,你不抓破案率啦?”

    “怎么不抓!再跟你说一遍,你照办你的案,不过,就是给你稍稠添些累赘,有五个旁
观者而已。”她一笑,是那种看人家出洋相的笑。

    德子跳了,“科长,也不该这样作弄人!我后头总有十只眼睛盯着,这算哪一国的破案
法?”

    敏莉给德子说了实话,当时,她听上级这样布置下来,也有些恼火。可是上头这样定
了,她是一科之长,得不折不扣执行上级的任务。“好了,好了,德子,你别跳。领导相信
你行,才这样安排的。这里是和那五个人联系的电话号码,你回头开车去接他们。这些艺术
家还是很热情的,要求到一线,要求到最艰苦、最危险的地方去,要求参与从立案调查,到
行动破案的全过程,要求有身临其境的感受。”“哦!天哪!”他头疼了。
    科长知道他,高兴的事,从不头疼,不高兴的事,就捂脑袋。她不理他,继续说下去,
“艺术家是国家的财富,安全还是第一位的。想来想去,你手上这案子,一,有了点头绪,
二,不至于动刀动枪,就交给你了。”

    “科长,你饶饶我吧!”

    敏莉说吼就吼,这个女人要发起威来,科里的人没有不怵的:“这是命令!”

    “你该知道我习惯单独行动!”

    “这正是一个机会,让电视台的人,看看有名的独行大侠!

    没准把你编进电视剧呢!快去接人家吧!少*?嗦!”

    “什么,还得我侍候他们?”他摇头不迭。

    科长面孔一板:“人家来宣传咱们哎!下帖子请,还请不来呢!”看他满心不乐意的样
子,敏莉警告他:“要是出了什么问题,德子,可要唯你是问的!给我打起精神来!”

                                       二

    小米,兴冲冲地跑到车库找德子。

    他是生活中常见到的那种知多识广的年轻人,以知道演艺界的底细为荣。演员们的私生
活,谁是谁的情人?谁又玩了谁的老婆?诸如此类,也不知是真是假的消息,都能从他口中
听到。他有时也去客串一下,跑个龙套什么的,演过匪兵甲、国军乙、群众丙、老乡丁等角
色,所以很认识几个影视界的人物。

    “德子,听说你捞到一项美差?”

    “你小子的耳报神真快!”

    小米负气地说:“科长真是老家妇,有眼无珠。派你,你不想干;我想干,她又不
派!”

    “你去请战,我正好脱身。你知道,我一看那些演员,就头疼!”

    “老家妇对我印象不好,罢了罢了。和演艺界打交道,不是说不能派你,不过,假如人
家一说什么蒙太奇,什么分镜头剧本,一下子你不是得从头学起吗?”

    “我学个屁!他们不就来跟着看热闹嘛!”德子说:“你上车去,帮我踩一下油门,别
踩大发了,要熄火的!”

    “这破车——”小米上车后,告诉他一个内部情况,“我听电视台一个哥儿们说过,不
知哪位首长批评了,怎么电视上尽是外国人拍的警匪片哪?其实,国产的警匪片不是没有,
不过不好看罢了。人家好莱坞什么水平?别的不说,就那些追车、撞车场面,咱们下辈子,
下下辈子,也舍不得花那本钱拍的。”

    他讲得高兴起来,好容易轰起来的马达,一脚又踩死了。

    德子气不打一处来。“看你怎么搞的!”

    小米其实很想有这个机会,接近那些演员和导演,连忙跳下去帮他修车。接着讲他的独
家新闻:“我再告诉你吧!到咱们这儿来体验生活的王家斌,你知道他是谁吗?”

    “我管他是谁?”

    “有一年的春节晚会,他还是主创人员之一,算得上是个实力派导演。是他立下的军令
状,要拍一部全视野多角度的中国式的警匪片。”

    德子不大看电视,也不关心国产电视剧的成长和发展,小米说的这些,他了无所知。
“我只希望他们来体验生活,我不头疼,就谢天谢地啦!”他把机油加好以后,准备行动,
掏出科长给他的联络图对小米说:“你看这些个人,东南西北城住着,把他们聚齐,上午全
搭进去了。”

    小米提醒他:“德子,你也不先打个电话约一下?”

    “约?”

    “人家可不是长在地里的大萝卜,等着你去,拔一个是一个。你看名单上的男主角杨子
平,女主角谢雯雯,可不是一般人物。你不事先约好,门都不给你开的。”

    “啊?”

    “别啊!”小米自告奋勇,“这样吧!今儿我没啥事,奉陪老兄一趟,领你见习见习
吧!演艺界的人头,我多少比你熟点。德哥,把联络图给我,擒贼先擒王,逮住这个王家斌
再说!”正好车库值班的拎着大哥大在门口晃着,小米一把夺过来:“喂!借使使——”电
话倒是很快地通了,“王导,王导”地亲热地喊着,接着又把自己介绍了好一会。“我姓
米,侦察科的小米……”

    王家斌终于弄明白了,他挺客气:“好吧!我寻思你们也该来了。不过,你还是先去接
耗子吧,他就住在离你们单位不远的酱缸胡同十三号。”

    “耗子?”

    “谁是耗子?”德子在旁边问。

    王家斌在电话里笑了,“就是谭可天,我们这次特邀的编剧。大伙儿叫惯了他耗子,请
他来,是指着这位中国第一侃出菜呢!”

    “好吧!王导,我们先去接谭作家,回头就到你那儿——”

    “别,别,接了耗子,就去接雯雯,那时,我估计我老婆和保姆就该回来了。实在对不
起,我得带孩子。没想到今天临时通知她进棚,一部武打片,那个演女大力士的演员,昨晚
跳迪斯科把脚歪了,上不了戏——”

    小米马上充行家:“明白明白,救场如救火,好好,我们先到酱缸胡同接中国第一侃,
再到电影厂小招待所接谢雯雯,再到皮裤胡同你家,最后——”

    王导拦住小米:“杨子平你甭麻烦了,他自己有桑塔那,到时候我们齐了,再通知他来
都赶趟的。”

    小米喧宾夺主,又给第一侃打电话。德子插不上手,在一旁急得问:“怎么回子事
嘛!”

    “你就开车吧,我跟你说,王导的老婆进棚了,孩子没人管,所以,要我们先去接—
—”

    德子问:“进棚!什么意思?”

    “这是行话,就是到摄影棚里拍片去了。德子,你真得学着一点,什么混录啦,双片
啦,后期啦……名词多着呢!”他说这些术语的时候,半点也不是炫耀,而是一种满足,一
种从心眼里往外的陶醉。

    按耗子的理论,演艺界的全部骗局,就是建筑在这些迷恋者的虚幻感觉上。

                                       三

    接手这桩偷车案,德子不乐意,周敏莉也不乐意。

    那天失主来了,说明情况。这小子不知走了谁的路子,大概很硬,这才有话过来,否则
科长不会亲自过问。他知道这个女人的性格,她太好强,她有自己的一定之规,要她改变,
或者,强其所难,她就会无端地在别的什么地方冒出火来。

    “不是已经报案了吗?我问一下详细过程,不就结了!用得劳动您大驾?”德子其实是
好意。

    因为,敏莉最近真称得上是内忧外患,压力够大的了。丈夫刚开了刀,在医院住着,孩
子又要考中学,跑了几处,没有一万块,休想进重点。班上也是破案率总上不去,有些案子
稀奇古怪,干了这些年也没听说过,她先生在大学就教刑事侦破,说起来是德子的老师,一
谈起来这些案件,也感到头大。所以,德子能体谅科长心力交瘁的苦衷。何必呢?不就丢两
辆车嘛!

    在美国,每五分钟,就有一辆车丢失,至于这么兴师动众吗?

    “您就歇歇吧!”

    “德子,不是地道北京人,就不要‘您啊您啊’的,让人神经受不了。”科长把脸撂下
来,不承情。

    他心想,也许没赶上班车,她不快活。家里有个住院病人,两头跑,神仙也吃不消的。
不过,他真佩服科长,一个女人,干这一行,真不容易。科里的事,家里的事,哪一处不得
打叠起精神应付。不过,德子佩服她,她居然找到了一个窝点的线索,然后撒下网,要钓这
伙盗车贼,任务给了德子。

    “大鱼小鱼,都别惊动,到时候再收网!”

    这女人一办案子,那表情,真有点冷血杀手的狠劲。

    隔着窗户,见这个戴墨镜的失主,大摇大摆在会客室的沙发上坐着。德子心里有一点不
快,倒不是嫉妒人家有钱,而是痛恨这种钱多了烧包,烧得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的家
伙。

    丢了一辆奥迪,还没过两个月,一辆奔驰又丢了。当然,这有几种可能,一是贼“海”
上了他,专偷他的车;二是有人“卯”上了他,跟他存心过不去;三,黑吃黑,还不知道他
们之间搞些什么鬼名堂呢?

    他和科长一进屋,失主连忙站了起来。“周科长——”随后甩过烟来,嘻嘻一笑:“徐
大侠,还记得那回押我进去,路上赏过我烟抽的,那是我一辈子抽的最过瘾的烟!”

    干刑警,干侦察这一行,一是眼明,一是手快。铐子一掏出来,那人犯的面孔,尽管只
一眼,也会在脑海里留下了一张永不退色的底片,不大容易忘记的。刚才德子在窗外一过,
就认出来了,“坐吧,别客气!你这个左撇子二犊,看样子,发财啦!”

    “托您的福!”他就是失主,掏出名片,递过来,德子也没细看——反正是一家什么公
司的董事长,问起他三个月丢失两辆轿车的细节。

    科长一直没吱声,偶尔翻一下立案调查的卷宗。德子知道头儿此时此刻心里不怎么愉
快,因为二犊这人犯过事,他那左撇子手,打伤致残好几个人。在她手里结的案,两年劳
教。现在,成了董事长?成了戴大金镏子的董事长?成了一口气丢了两辆车,又开着宝马来
报案的董事长?

    六年前抓他的科长,押他的大侠,对不起,得给他找寻那失窃的两辆车!

    他太知道他的上级了,她不说话,心劲用得更多。表面上看,不见多么飒爽英姿,可行
动起来,迅雷不及掩耳,德子在部队当过侦察排长,也不得不服她。谁也不会相信,她至今
还是一个百发百中的神枪手,每年业务考核,射击的头名状元,非她莫属。所以有些知情的
惯贼和走黑道久了的歹徒,只要知道她在场的话,通常不敢掏枪的。你还没握住枪把,她早
将枪口顶住你的脑门了。

    德子觉得这位科长,有时像数学老师,一板一眼;有时像老家妇,絮絮叨叨;有时忙她
有病丈夫和那个考中学的女儿,看不出她是干这一行的。只有她一经手案子,一遇上敌手,
而且非等闲的敌手,脸一黑下来,真有点凶神恶煞的样子。

    二犊陈述完了,多少有点怯生生地看着她。他拿着烟的左手,有一点轻微的颤动。这种
说不好是紧张还是仇恨的情绪,而造成的举止失措,连他自己也觉察出来了。不过,他现在
不是犯人,而且他肯定还有一种满足:你们抓过我、押过我的人,得给我办事。但在这个他
看来是“冷血”的女人,和多少有些“二愣子”的独行大侠面前,他终于明白,还是规矩老
实为好。

    “真是抱歉,麻烦你们二位了!”

    六年前,敏莉把这个行凶肇事在逃的头目,拘捕归案。现在,这家伙还有办法让大概有
点权势的人,为他说了话,指名交给她办。德子能够想象坐在桌前看材料的科长,心里是怎
么的不能平静。

    “好吧!大致也就这样了!”敏莉站了起来。“如果还有什么要了解的,徐德祥同志会
找你的。”然后,走了出去。

    这世界上,也许就是由这些叫作勉强啊,尴尬啊,为难啊,矛盾啊,或者还是憋一肚火
等等因素组合起来的。德子不是哲学家,不过他能悟到一些。

    想着此时此刻开着车,去找他压根儿不愿找的人,一个外号叫耗子的作家,这种别扭着
还得做出不别扭的可笑又可气的状态,也就是流行歌曲所唱的,“这个世界真无奈”了。想
完全的,永远的,不折不扣的顺心痛快,大概是没门的。

    不过,那辆奥迪,还是手中压着一张牌,你这个失主先等等吧!

    他忽然想,也许有那么一天,这个发了洋财的二犊,花钱雇他当私人保镖,也不是没有
可能。想到这里,好容易悟透一点的独行大侠,情绪又坏了下来。

    “细琢磨,也真他妈的!”

    说是酱缸胡同离得不远,绕了好几圈也找不到。后来,找到了胡同,又找不到13号。
后来才知道,他们就怕人找到,才把门牌有意遮住。

    小米一直把脖子探出车窗外,挨着门洞一家家数,终于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大叫起来。
“他妈的,谁把门牌挡住了?”这时,院内蹿出来一个小胡子,冲着车嚷:“你们是不是刚
刚打电话来的?”

    “您是谭作家?”

    “别寒碜人啦,叫我中国第一侃,要不,叫耗子,顺口。”说罢,上车。上了车,就
侃。“你猜怎么着?这个电视剧,顺得就像吃了巴豆霜一样,昨晚上,我们几个,一箱啤
酒,两只扒鸡,又从杨子平那歌厅,找两位小姐助兴,侃了半宵,就把这个全视野、多层次
的连续剧,前八集敲定。要不是王家斌惦着他那个熊孩子,成效还会好些。没想到,开头不
错,一下子就上路了。再去体验一下生活,不就像真的一样了吗?”

    小米惊讶万分:“啊?这也太神速啦,本子已经出来了?”

    “眉目,只能说是个初步构想,不过,基本框架大概也就只能如此了。要想不落俗套,
现在就需要你们这些有实际生活的,有斗争经验的来充实了。我看王家斌这一回卯上劲要抱
个金娃娃。不拿飞天,他非剖腹自杀不可。他说了,耗子,你放开来造,怎么邪乎怎么造,
这部片子,一定会拍得有血有肉,有情有爱,有悲有欢,有笑有泪的。”他发现车子不动,
便对德子讲:

    “司机同志,走罢!”

    德子从来没听这样神侃过,头有点不适应。

    “今天晚上,还有一部古装连续剧《贵妃艳史》,等着我和另一拨几个小哥儿们‘传’
呢!”

    德子对耗子讲的这些,大部分似懂非懂,不过,对于他用一个“传”字,来形容他的工
作,倒明白了写剧本,原来像开车铺一样,是可以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传”成一部自行车
的。

    这个中国第一侃,要是昨天在街上碰到的话,他不把他当盲流才怪。主要是那几根鼠
须,留着它居然不嫌恶心,怪不得他的外号叫“耗子”,真够呛!可继而一想,德子又好像
悟透了一些,这世界真够无奈的了,要认真的话,没法不头疼!可疼又怎么样?你不喜欢的
事情,会因为你头疼而不存在吗?人家自己都不觉得讨厌,你干嘛要头疼呢?

    德子说:“不会耽误你的,现在就去电影厂小招待所。”

    耗子一听,跳了,头碰到车顶。“去那儿干吗?”

    “接谢雯雯啊!”

    “我不去!”说罢,就要下车。

    德子说:“这么走顺路,谭作家!”

    “反正我不去的,要不,你们先去接雯雯,我在这儿等;要不,你们把我先送到家斌那
儿。”

    “那等于绕城跑两圈,世上哪有这种傻瓜司机?”德子真的头疼了。

    “这样办,行不?”小米出了个主意,“车到电影厂,你先下车,在小树林里溜达一
会,我们进去接了雯雯小姐出来,你再上车,好不好?”

    第一侃还是坚持要下车。德子一看这样,不敢让作家跑了。没办法,只好他下车给王家
斌打电话。

    电话通了,也接了,先听到婴儿哇哇的哭声,男人的哄孩子声,女人的吼叫声,乱马一
锅粥。

    “看你,看你,尿布也不换,把屁股腌得这样红!”

    “你去票什么电影,还把保姆带去当跟包,怪我?怪我吗?”

    德子一个劲地“喂,喂”,告诉他所发生的一切。

    “你能不能把小家伙抱走一会,我这里有咱们剧组的正事!好了好了,对不起,这全是
我的疏忽,孩子这一泡尿,把我搞糊涂了。我忘了这差点要出人命的大事,太玄太玄了,耗
子是万万不能在那个危险地段出现的。”

    “王导,哪有这种事?我不相信,荡荡乾坤,朗朗世界,在我们眼皮子底下,会有这样
治安不良地区?”作为一名社会秩序的保卫者,德子马上火了。

    “别别,”他在电话里向他解释:“你完全弄误会了。是我们圈子里的纠纷,小意思,
因为耗子有短,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能靠近电影厂那一带的。中国第一侃跟人家三个剧组,分
别签了合同,预先支了稿费,数目不小。他至少得写八十集连续剧,才能抵帐。可他又不想
编了,钱也花了,就只好躲了。所以,我们把他藏在酱缸胡同这个保密地点。那些付了钱的
老板,能饶了他?带着打手,正在电影厂小招待所住着,等着找他算账呢!只要一露面,不
生吞活剥了他,也得大卸八块。”

    闻所未闻的德子,愣在那里。

    电话里的王导说:“这样吧?我让杨子平接雯雯得了,他有车,你们快把耗子拉到我这
儿来吧!”

    德子放下电话,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先是苦笑,接着倒乐出了声,“这些人也真绝
了!”这世界真无奈;但也不能不承认,这外面的世界,也还有他没见过的精彩。

                                       四

    皮裤胡同这一片,德子来办过案的。

    这里有几栋文化楼,住满了演戏的,唱歌的,吹喇叭的,说相声的。在那胡同里走,好
多面孔似曾相识。仔细在脑海里搜索一番,便恍然大悟,敢情是些在电视、电影上,常常露
面的人物。这些名角,因为是在太阳光底下看他们,和在电视机、电影院里看他们,很不一
样。有一种剥光了衣服,原形毕露的感觉。

    那一回,他是跟她来调查一件女演员的情杀案,两个女人,为争一个男人,动了真格
的,一重伤一轻伤,都送医院急救去了。那男人痛不欲生,跌坐在到处是血的地板上,神志
近乎谵妄,居然念念有词,“生啊死啊,这实在是个问题呀!”

    德子悄悄地问敏莉:“科长,他说的这一句话,什么意思?”

    敏莉也不明白,转回头问旁边的人。

    不知谁说了一句,“甭理他,这些人神经都不太正常的!”

    “可他说的这句话,不像是不正常。”

    “那不是他的话,那是《哈姆莱特》里的一句台词!”

    现在,当德子的那辆老爷车,载着那位欠人家八十集电视剧的文债,不敢露面的第一
侃,拐进皮裤胡同的时候,不禁想起那位在台上演戏,在台下也还在演戏的情杀案的男主
角。两个女人差点死了,他还有情绪念台词。耗子不也这样吗?欠债还钱,天公地道的事。
他振振有词地对小米说:“第一,他们也不是自己腰包里掏出来的钱;第二,我不拿,别人
也会拿那些冤大头的钱的。第三,是他们把钱送来,又不是我去抢他们的呀!”

    德子听他侃,想起那件情杀案的主角,这耗子的神经也不太正常吧?可从反光镜里看
他,他活得又比谁不开心呢?

    也许——德子琢磨,正经地活,是一种活法,不一定非要正经地活,也是一种活法。负
责任的活法,是一种活法,不那么负责任的活法,也未必不是一种活法。德子仔细观察那一
撮鼠须的脸,确实不像是有什么烦恼的人。于是,他不能不相信这两种不同的活法,恐怕不
能简单地用优或是劣来评断的。要是往日,碰上这种人,这种事,他准是一脑门官司的,可
也怪,他发现他竟然没有疼!

    身后,耗子和小米,还在神哨。

    “往后,有什么适合我演的角色,别忘了提携提携我啊!”

    “那还用说,这部电视剧是写你们的,你来串个角儿,顺理成章,那有什么问题?我让
家斌给你一个角色。”

    小米受宠若惊:“能跟杨子平、谢雯雯这样的大演员配戏,那太过瘾了!”他说他特别
崇拜这个戏的男主角。“那个杨子平,好像天生演领袖,演首长,演英雄,演正面人物,一
出场,那劲头,那语气,就能把人震住。好了得的!”

    “行啦,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其实,我是不相信有什么英雄人物的,而且,对不
起,我也没见过英雄人物。但是,我能给你编出个英雄人物来,明白了吧?演员嘛,台上是
条龙,台下是条虫!主要是本子,你要让他多英雄,就多英雄。我看你们这位司机,小伙子
挺帅,有个好本子,上个好角色,不见得比杨子平差!你信不信?”

    “我还忘了介绍——”小米赶紧把德子介绍给耗子:“他是正经负责你们体验生活
的。”

    “就是局里说的,要派的联络员了!”耗子伸过手来。

    “不敢当!”德子说。

    小米接着说:“在我们侦察科,德哥是有名的独行大侠,还有我们的科长,都是出了名
的专破疑难急重案件的好手。这回就是要你们跟着德哥,侦破一件盗车案!他就是来同你们
商量的,因为窝点已经掌握,现在就像逮狐狸似的,等着盗车团伙进笼子呢!”

    “那倒挺有戏!”

    小米说:“这算不上什么,我们这位德哥,还有科长,碰上大案要案,还有枪林弹雨的
惊险时刻呢!”

    第一侃一听这个来劲了,从后座扑过来,吓德子一跳,以为他发羊瘫疯呢!“我在开车
呢!差点撞了人!”

    “上帝保佑,太好了,太好了!这部电视剧,就叫《喋血情仇》,明白嘛!正需要补充
这方面的内容!怎么样单刀赴会啦?

    怎么样历经艰险啦?怎么样死里逃生啦?最好是怎么样卧底打进匪窟啦?怎么样深入虎
穴与匪首,与女贼斗智周旋啦?这后八集,我都觉得有门了!”

    车到皮裤胡同,往王家斌楼上走的时候,这位中国第一侃还缠着德子。“你可以放开来
讲,随便讲,哪怕瞎编都可以。我这个人的特点,你们大概也看出来了,第一,爱财;第
二,是中国第一侃,也可以说是天下第一编,天马行空,绝对不怕离谱。

    你要讲根鸡毛,我能编成一只鸡,你要讲只鸡,我能编成一只凤凰,你信不信?”

    德子觉得这位作家,除了那鼠须外,也有其可爱的地方,至少,他敢香的、臭的一块儿
往外端。

    一直爬到六楼,看到一家门上贴着纸条,上面写着“《喋》剧筹备组”。不用说,是目
的地了。敲了好一会门,叫了半天的,这才打开一条缝。

    “看什么?看什么?我们又不是来打劫的。”

    认出了谭可天,放心开了门,接着,问德子和小米:“不好意思,麻烦你们哪位,先替
我去买一包纸尿片,好不好?”

    小米一向乐意为这些他所仰慕的艺术家服务,自告奋勇说:“那我跑一趟。”

    “真是对不起,”见他下楼,抱着孩子,追过去叮嘱:“别忘了叫店里开张发票,就写
小道具好了。”

    德子刚才打电话时,就听到要给这个孩子换尿布,竟然到现在还没换好。他马上头就疼
了,有这样窝囊的人嘛?即使生一个孩子的话,也怕不至于这么费事的。

    谭可天不愧为中国第一侃,就介绍这一会,又神聊一顿有了联络员,有了侦破盗车案的
真实体验,剧本该是如何如何之棒等等,说得唾沫星子四溅。十分钟过去,还在门外站着
呢!王家斌好像有点迷糊,陪着,傻张着嘴听着,不知道让客人进屋。

    要不是屋里吼了一声,德子还得站在门口,恭听耗子神侃。

    德子干侦察这一行,少不了跟社会上三教九流打交道。但演艺界,除了那桩情杀案,接
触过那个男演员外,对这个陌生世界,还很少打交道,怎么回事,他很纳闷,一个个好像都
有些神经兮兮的,他倒要看看,难道都这个德行?

    一进屋,他愣住了,一个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女人,穿着古代侠女的练功服迎过来。

    “这是我老婆——”

    “不用你说,那天去局里联系,见过一面。”她把她丈夫拨拉到一边。

    德子记不起在局里见过,不过,她倒确实是进棚才回来的样子,小保姆在给她卸妆。这
女人个子蛮高大,块头蛮粗壮,两个奶子,每一只足有好几磅重,怪不得那部武打片请她去
替角。她说:“我叫呼日格玛,制片。”

    耗子马上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好不容易才习惯了你改的‘央吉’,怎么又换成四个字
的名字啦!”

    “你叫她呼日也行,格玛也行。”王家斌说。

    耗子对德子说:“你别以为她叫这名字,就是什么少数民族,过两天,她要一高兴,叫
什么娜达莎,喀秋莎,你还以为她是俄国老娘们呢!你呀,只要记住她是当家的就行!她不
但当王导的家,还当我们这个《喋血情仇》剧组的家!老实说,王导没有他夫人,也就没有
他王导的今天,要不是她,没有《喋血情仇》,没有体验生活,也没有你们单位这样慷慨大
方地出钱出力,我真后悔,当初怎么不娶她呢!”

    “你别狗嘴吐不出象牙——”

    “慢着——”王家斌止住他的老婆,然后问谭可天:“耗子,这剧名怎么改成‘情仇’
了呀?”

    “你想的那个《喋血情魔》,我琢磨半夜,觉得俗了点。而且有点像港片的名字,是
不?”

    “可你别忘了,现在,观众最吃‘魔’,越‘魔’得邪行,越招人。那么多人迷信这个
功,那个功,就是证明。咱们打出这个‘魔’字,是要给观众一个强磁场,一下子把魂灵都
给吸引住。”

    “老兄,《喋血情仇》也照样产生这个效果的!”耗子坚持着。

    “那太文啦!《喋血情魔》吧!哪怕付给你改名费!”王导求他。

    “不!”耗子跳起来,那鼠须噘得挺高。虽然他第一爱钱,但这一回,第一居然不是
钱。

    德子望着这位留有鼠须的耗子,多少感到意外。

                                       五

    接着,听到楼下马路上,汽车喇叭,在狂揿一气,不用说,两位主角到了。

    已经卸完了妆的呼日格玛,推开保姆,走到窗口,朝底下喊:“那就劳驾二位上来
吧?”接着“哼”了一声:“甩什么大牌架子?那个谢雯雯,戏不怎么样,明星派头倒先端
起来了。三年前,在我那出《清宫秘史》的戏里,当小宫女,还想拜我作干妈,求我提携她
呢!”

    那两个争执着的导演和编剧,没心情理会她。

    “‘情魔’!”王家斌把怀里的婴儿,放下来,和耗子理论。

    “‘情仇’!”谭可天倒在沙发上,一副寸土不让的样子。

    “你要不改,耗子,别怪我手下无情——”王导把脸一黑。

    “哪怕你把我献给电影厂小招那些家伙,我也不会改成‘情魔’的。”那鼠须扎煞起
来,“要不然,咱们拜拜——”

    “拜拜就拜拜,编剧哪儿都能找到,一抓一大把。”

    “可你这样被老婆导演的导演,倒确实天下难寻呢!”

    “耗子,你活腻了不是,把老娘搅进去?”话音未落,那一堆肉扑了过来。德子顾不得
马上出现的头疼,连忙架住。这时,门开了,刮进来一阵浓烈的香水味,差点熏他一个跟
头,德子想,自然是那位谢雯雯了。随后,像首长一样的杨子平出现了。

    “同志们好!”

    德子顿时觉得自己的记忆,出了什么问题,怎么这个进屋的杨子平,跟他几年前处理的
情杀案主角,有哪一点相似呢?

    大概被称作明星的人,或者自以为是明星的人,都有这样一个特点,就是他以为你一定
想认识他,而明星不一定非要认识你。因此你主动接近明星,是正常的,而明星不一定要理
会你,也是正常的。所以,杨子平和谢雯雯,没有把屋子里的他当回事,是不足为奇的。

    他们大概以为在场的德子,是来找明星签名的呢!因为见他手里捏着记事本。其实他拿
记事本,只是因为其中夹着这帮艺术家的联系电话。杨子平误会了,用他在电影里那深沉得
要命的声音,对德子说:“影迷的虔诚,好让我感动。好吧,你就别站在这儿等了,我来给
你签名——”

    爱出风头的谢雯雯,遇上这种场面,怎么能落在人后呢!

    “我现在根本不敢去人多的场合,一认出来,就被包围。那次首映式,我的手脖子,都
签肿了,连忙送到医院,你们猜大夫说什么?腱鞘炎!差点让我住院。”

    “够啦,够啦!”呼日格玛走过来:“二位!别来神啦!这部戏就是写他们的,他负责
领我们去体验生活的。”

    “哦,哦——”杨子平马上把他的双手握住,一脸领导人的风采,连语气都是作指示似
地一板一眼:“这是一个需要英雄的时代,银幕上,屏幕上,要有光辉的形象,来鼓舞人
民。所以,像我演正面人物的人,就得考虑,哪怕在日常生活中,一举一动,也要起表率作
用的!”他侧着头端详他:“我怎么好像哪儿见过你似的?”

    也许这个扮演正面人物的大演员,太一本正经,那个念《哈姆莱特》台词的情杀案主
角,未免过于荒唐,两人相距实在太远,德子保持了他作为一个侦察员的审缜,没有再说什
么。

    因为他那严肃正经,举止不苟的神色,他怀疑自己,也有搞错的可能。

    呼日格玛对德子说:“人基本齐了,主创人员就这几位,你看,你是不是给大家说说—
—”

    德子渐渐品出来,这几个人当中,就这位膀大腰圆的女制片,比较接近正常人,头脑清
醒,对于世道人情,还不算怪得太出格,这大概也是得由她来制片的缘故了。他随即把案情
进展讲了,行动的想法也讲了,领导上的安排,和一些注意事项,都一一讲了。

    “怎么样?”他问导演。

    王家斌还为剧名的事,跟耗子憋着气,耗子也为有人竟然改他的剧名,而恼火不已。呼
日格玛只好替她丈夫回答:“那还用问,深入生活呗!”

    谢雯雯有点天真,也有点装天真,不断地打断他。有多远啊?怎么去啊?能不能打电话
与外界联系啊?住的条件怎么样啊?有没有卫生设备啊?……

    “雯雯,你是不是让人家讲完?”杨子平说。

    “你不去,当然不必关心了!”

    “年轻人,说话要负责任哦!”杨子平用拖长了的首长腔讲。

    “你刚才在车上对我说的。”

    “要是走过场的体验生活,我是不感兴趣的。如果能够参与到破案的过程中去,我想,
这是很有意义的一次创作实践,对于今后创造正面角色,是有益的。我怎么能不去呢?歌厅
的事再忙,我也不会放弃这样一次宝贵机会的。”

    谢雯雯说:“我不唱高调,我是好玩才去。”她问德子:“你告诉我,一定很有情调的
吧?我这样想,又紧张,又浪漫,肯定非常罗曼蒂克!”

    德子说实话:“我想,在那荒郊野外,大草甸子里,怕不会太有趣。”

    “那是不是有危险呢?”

    “因为只是一个偷车的普通案件,一般来讲,跟踪啊,追查啊,顺藤摸瓜啊,无非麻
烦、费事、耗时间,应该说,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不过,我还是好怕好怕的。呼大姐,你还是给我们买保险吧!”

    一提钱,呼日格玛火了:“小谢啊!一个傻瓜提出的问题,一百个聪明人也回答不了
的。你放心,大敌当前,你在我后头好了,有原子弹扔过来,我这块儿,还不能把你挡
住?”然后喊那两个顶牛的人,“你们俩今天吃了枪药啦!怎么连个屁也不放啊!”

    杨子平问:“怎么回事,这两个人像斗鸡似的?”

    “为剧名嘛!其实八字还没一撇呢!”

    “‘喋血情魔’!我是导演,我就这么定了!”

    “‘喋血情仇’!我中国第一侃的本子,还没人敢改一个字呢!”

    杨子平想了起来:“不说我还疏忽了,真是可以集思广益,好好商量商量。几位影坛朋
友,听说我接这部戏,主要写我出生入死,和那些犯罪集团,和盗贼匪徒的一连串斗争,都
建议把剧名叫作《喋血情史》,更合适些。”

    谢雯雯跳起来:“你们这三个剧名都不行,我可把话说在前头,你们让我去拉赞助,
好,没问题。可人家掏钱是冲着我的,我是女一号人物,这部戏的剧名,不把性别特征强调
出来,怎么行?他们说,‘喋’,‘血’,‘情’,三个字可以不动,第四个字,要突出一
个‘女’字,必须叫《喋血情女》,支票才肯划拨的。”

    “哇——”满屋大哗,把那个到现在还未换成尿布的小孩,都吓哭了。

    如果不是电话铃响,如果不是科长有急事找德子,偷车案有了新情况,让他赶紧回科里
一趟,他估计光这四个剧本名字,就够他头疼一阵的了。

    “那我先回去机关一趟!诸位老师!”

    杨子平在戏里,从来演领导干部,不是部长,就是省长,要不就是铁打的英雄,无畏的
战士,永远沉着稳健,目光敏锐,永远英明正确,光荣伟大。他拍着德子的肩膀,“你不要
着急,我们会等着你,听你的好消息!”

    德子差点笑出来,这动作,太像戏里的首长,鼓励部下去完成一件什么重要任务似的。
看他一言一行,无不光明磊落,他相信自己大概看错人了,那个情杀案主角,肯定不是他。
但呼日格玛打量杨子平的脸,话里有话地问他:“看起来你心情不错?”他又觉得他们之
间,并不像小米或者像他一样敬重这位专演正面人物的人。于是,又觉得他那神态眉眼之
间,确实有熟悉的地方。

    于是,他这样总结这些人,倘不是比正常人缺个心眼,或者哪一部分的感觉神经,还没
有长好;就是他们比正常人更精,或者精过了头。德子只能这样来解释他刚认识的这些朋
友,所发生的一切他下到楼底,碰见捧着纸尿片走来的小米,眼睛鼻子全被大包小裹挡住,
走路都踉踉跄跄。

    “我的天,小米,你把百货公司都买来啦!”

    “德哥,你不明白,只要一成立剧组,哪怕买几口棺材,都可以当道具报销的。这你就
不在行了!”

    他笑了。

    “德子,这有什么好笑的?”

    “小米,我可不是笑你!”

    “那你笑什么?”

    “我笑这世界,你明白吗?”

                                       六

    回到科里,别人告诉他,“科长家里有点急事,先走一步。

    她要你把这个失主撤案的情况,了解一下,然后找她去。”

    “别的还说了些什么?”

    告诉他的这个人,晃了晃脑袋。

    也许是多年合作的缘故,他比较了解敏莉,没有什么态度,不说一句话,并不意味着问
题简单。他走进会客室,二犊早站在那里了。

    “你要撤案!”

    “是这样,奔驰找到了,我也就认命了。算啦,钱这个东西,该是你的,就是你的,要
想到吃官司那几年,就没什么想不开的了。”

    “那辆奥迪呢?不找了?”

    “俗话说,破财免灾吧!这年头,挣点钱,谁都眼红你,算计你,他们眼下不就偷我的
车,还没要我的命吗?我看行了,拉到吧,到此为止,求个平安吧!”

    “怎么找到的,这辆奔驰?”

    “有人来个电话,说在国道多少公里停,司机一去,好好的,就开回来了!”

    “车上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他摊手。

    “那么对方打电话来告诉你汽车下落时,你的录音带呢?”

    他摇头。

    “二犊,你我打交道多年,可以说是知己知彼,至少在撤案之前,把我们应该知道的东
西,全告诉我们才是,否则,就有点不够意思了!”

    这个老对手,笑了。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盘磁带,交给德子。“大侠,我服了
你。”

    接着,他就坐进他的宝马,告辞了。

    德子以最快速度,赶到科长家,偏偏大楼停电,好容易爬上十楼,没想到还碰了锁。敲
了好一阵门,邻居也是本单位的,开门出来,见是他,很奇怪:“德子,你不知道你们科
长,在医院陪她先生吗?”

    他吓一跳。“怎么啦?夏老师他,出了什么事?”

    “不是刚开了刀吗?突然大出血,差点都休克了,医院这才把家属找去!”

    我的天哪,站在楼道里的德子,愣住了。倒不是夏老师曾经教过他刑事侦察这门课程,
也不是敏莉是他的顶头上司,对他很器重,只是觉得自己太差劲了,太粗心了,从来没有设
身处地替这个女同志想一想。

    她该多难啊!

    他敲着自己的脑袋,干这一行,断不了生生死死在一起。

    而每次,都是她像老大姐保护他们这些年轻人的。而反过来,对于她,又做了些什么
呢?

    细想想,科长这么一个女同志,真是不容易啊!虽然她从来不讲什么的,可显而易见,
丈夫病在医院里,婆婆还要她侍候,现在,更挠头的,孩子小学毕业,面临着升重点中学,
需要一大笔赞助费。这些事情头绪未了,夏老师的病又加重了!

    他到了医院,见到满面愁容的科长,才后悔不该来打扰她了。

    “怎么样?夏老师他?”

    “总算把咳血控制住了,德子,你没见,当时那血流的,真是把我吓坏了!”

    “现在,不要紧了吧?”

    “大夫说,应该不会再发生这种现象了!”

    她年老的婆婆,她那小学毕业的儿子,都在观察室外的长凳上凄凄惶惶地坐着。德子其
实不是心肠很软的男人,他是从部队转业的,上过火线,见过生死,轻易也不大动感情。但
看到这一家老的老,小的小,看到敏莉那种心累的样子,他不禁眼睛湿了。好在病房走廊
里,光线暗淡,倒没被科长发觉。他记得,那个中国第一侃曾经说过,他不相信,也没见过
英雄人物。

    当然,轰轰烈烈的英雄,是不多见,但这些默默的,无声无息的,甚至忍受着痛苦的
人,像科长这样一个小小的人物,要是艺术家们多体会体会的话,也许就不会那样大言不惭
地说了。

    他又坐了一会,好几次,话到了嘴边,还是把那盘录音带的事,咽了回去。然后,他站
起来,要走。还说,晚上他来陪着夏老师。科长是绝对明白一切事理的女人,什么也瞒不住
聪明透顶的她。她送他出了病房,才站住说:“德子,你也在科里干了好几年了,该知道我
的禀性,你晓得我最烦什么吗?”

    他不吭声,站在那儿,用脚蹭那块地砖。

    “我就怕人可怜我!”虽然声音很低,但听得出她那决不需要怜悯的庄严。

    德子倒也不是辩解,他说:“夏老师教过我书,我是他的学生,这有什么?”

    “我不是说那些,难道因为老夏病了,我就可以要你们照顾我放下工作,不做了吗?你
给我说正题吧!”

    “科长,你先管夏老师,好不好?”

    “德子,我在问你工作——”她脸又板了起来。

    德子不得不把那盘录音带交给她:“这背后,可能要比想象的复杂。我想再接着调查下
去!这伙盗车的,二犊都不愿惹了,可见不是一般蟊贼!”

    “你听了吗?让技术科检查了吗?”

    “还没来得及。”

    敏莉说:“好吧,这事我办。德子,你先把郊区那个监视哨上的同志,撤回来。给偷车
的团伙造成一个错觉,以为我们真的接受二犊撤案的请求,有可能很快到窝点来把车搞走,
因为,奥迪车总窝藏着,也怕败露,可放着肉不吃又嘴馋,所以他们一定要想法,把车开到
外省市脱手的。”

    “那得立刻行动才好,可体验生活的演员,怎么办?”

    敏莉想了想,犹豫地说:“那就让他们跟着?你看你吃得消嘛?”

    “如果,不怕蚊虫小咬的话,在那草甸子里猫着,倒是个让他们体验生活的好地方。不
过,要是盗车贼不出现呢!白蹲一夜?”

    “那太正常了,这不正是可以尝尝,干我们这一行的不容易嘛!”

    等他一切安排好,来到皮裤胡同,敲开王家斌家的门,屋里只有给他开门的小米,和那
个换好了尿布的婴儿。小米一见他,如释重负。“行了,行了,这下我可脱身了。”

    “他们人呢?”

    “你一来电话,说今天晚上有行动,一个个都去做准备工作了呀!”

    “你怎么要走?小米!”

    “说心里话,原来站在远处,看这些明星,心里崇拜得不行。可靠近了这么一看,也就
不过如此。所以,德哥,对不起,我不想奉陪了!”

    “小米,小米!”

    他甩开德子,告诉他:“别忘了给孩子喂水。隔一个小时,喂奶。还有,杨子平说,他
歌厅要安排一下,可能晚一会儿,我看他,这个永远的光辉形象,玄!还有,耗子今晚上不
是要‘传’《贵妃艳史》吗?能来则来,不能来,你也别等了。再有那个谢雯雯,说要到电
台去一趟,在那等着,没准也是个脱身之计吧?”

    出乎小米意料之外的,他的这位爱头疼的同事,居然没有抱着头哼哼。

    “行,德子,还有心情笑?”

    他对走了的小米背影说:“你以为我会哭吗?”

    从电话联络中,知道那些配合他行动的科里成员,各自奔赴该去的地方。而他,一直到
下午三点,给孩子水也喝了,奶也喂了,那些出去采买,做准备工作的艺术家,还不见影
儿。他有点着急起来。

    好在,有人开门,接着,德子眼一花,以为来了特警行动大队呢!穿着迷彩服的王家
斌,还有呼日格玛,站在他面前。没把德子笑晕过去:“你们这是干吗?”

    “不是要深入虎穴,潜伏在大草甸子里吗!”

    德子望着呼日格玛那身装扮,像大肉肠一样。“真难为你,买这件大号迷彩服,挺不容
易的吧?”

    “要不我们早回来了,为这件衣服,跑了半个城——”她招呼她丈夫,下楼帮小保姆把
东西搬上来。一会儿,屋里就成了杂货铺,什么蚊香、杀虫水、避蚊帽啊!什么饮料、食
品、固体酒精啊!纸巾、纸餐具、气枕头啊!摆了一地。

    “打算在那插队落户啊?”当他看到小锅小炉子,脸都变了色:“你们两位积点德吧,
固体燃料万万带不得,弄不好,咱们先就成了纵火犯啦!好了,该走了!”

    没想到下了楼,发现耗子戴着养蜂人的大纱罩,在车旁边靠着哩!德子问:“嗨,你不
是要‘传’什么《贵妃艳史》吗?”

    他倒实在,“大草甸子里一躺,这是多好的神侃机会。你别以为我光看钱,人活着,
钱,得要,事情,还得干的。”

    车开到电台门前,背着睡袋和微型组合音响的谢雯雯,向他们招手,旁边还有两三个记
者,劈哩啪啦地给她拍照,好像马上要阵亡似的,摄影留念。耗子说:“有这位姑奶奶在,
还潜伏侦察个屁,等于向全世界敲锣一样!”

    车一停下,她兴冲冲跑过来问,“有一个记者铁哥儿们,想跟着一块去深入虎穴,可以
吗?”

    “你以为我们去逛庙会啊!雯雯,你做做好事,别添乱啦!”

    呼日格玛拉她上车,直奔水库而去。

    谢雯雯遗憾不已,一路上埋怨:“万一我壮烈牺牲,连一个特写镜头,也留不下,我的
那些影迷,岂不是要伤心死啦!”

    德子开着车,心中想,这些朋友,所以有一份近乎可怕的天真,肯定头脑里有一部分还
处于童稚期,至今,好几十岁了,还没有来得及成熟。

                                       七

    一直在水库等到天色完全黑了,也不见杨子平的影踪。

    “不管他了!”制片说:“到草甸子还得走一阵呢!”

    “光辉形象总是这样的。咱们走罢!”耗子骂骂咧咧。

    其实,露宿在草甸子里,除了蚊虫多得不堪其扰外,和在城里家中一样,没有什么分
别。要是没有谭可天那架据说能夜视的望远镜,也许只不过是一次喂蚊子的野游罢了。但第
一侃,却给大家开了个不大也不小的玩笑。

    也许感到新鲜有趣,谈笑了一阵,各自进了自己的掩体。

    夜深,露水也重,大家终于困了,很遗憾没有发现什么情况,道了晚安,准备度夜。

    人们还没合上眼,突然,谭可天轻声地叫着德子。“不好!”

    这几个人,马上警觉地抱成一团,“天哪!出了什么事?”

    “嘘!我在望远镜里,看到一个人影,又一个人影,不好,又一个人影,好像把我们包
围了哎!”

    “大家把手电筒关掉——”德子说。

    完全没有灯,伸手不见五指,谢雯雯恐怖地叫了起来。

    “求求你,别作声。”呼日格玛吼她。

    她丈夫捂她的嘴:“你这样大声嚷嚷,不更暴露了嘛?”

    耗子念念有词地:“他们站在那儿,又走过来了!哦,停下了,不好,过来了!”耗子
一边端着望远镜看,一边念叨,一边往后退着。于是,王导拉着他老婆,他老婆又拖着谢雯
雯,飞也似地跑开去。

    德子拦不住这胡乱奔跑的四位,只好跟着撤。好容易停下来,那个天下第一侃拿起望远
镜一看。“天哪!那几个人影,还在跟着我们!”他又要跑,德子一把拽住。

    “给我看一下!”他接过来一瞧,不禁乐出了声。“你从哪儿弄来的破烂货,什么人影
呀!根本就是对焦距用的光标,你给我算了吧!”

    “回来吧,回来吧!”

    一场虚惊以后,心累腿酸,一点精神也没了,在这枕着大地,盖着夜空的新环境里,睡
得更香。

    他们谁也不知道,这时倒有一个人影,朝这儿走来。

    德子迎过去:“科长,是你!”

    “他们都休息了?”

    “你干吗来呢?夏老师那儿你不该走开的。”

    敏莉拉他到一边,悄声地告诉说:“那盘录音带,经技术科鉴定,是做了手脚的。把重
要的一句话,洗掉了。”

    “这二犊——”

    “我去找这个家伙,警告他,‘跟公安局开玩笑,你得前前后后把篱笆墙扎得密实一
点!’我把那盘录音带拍在他面前:

    ‘二犊,不管怎么说,咱们打过交道,有过来往。所以,我只当没见过这一盘录音带,
可你得把没洗的原带交出来,否则,你也晓得的,会有什么后果?’”

    “他怎么办?”

    “交出来了!”

    “录音带上有什么?”

    “那伙盗车集团的人威胁他,再追下去,那奔驰车上的子弹孔,就要穿透他!我们检查
了那辆车。果然,后箱盖上有一串枪眼。”

    德子倒抽一口冷气。“这么说,他们手上有家伙——”

    “因为有这几位艺术家,要保证绝对安全的,所以报告了上级,也采取了措施,我就赶
紧抓了辆车来了。”

    他,其实是个硬汉,此刻,也忍不住激动,“科长!你……”

    “你什么也不要说了,谁让我们是干这一行的呢!”

    这时,夜深人静,万籁无声,忽然间,谢雯雯带来的音响,大概事先定了时的,传出来
音乐台女主持人那亲切的声音。她说,有一位雯雯小姐,特地点了一支歌,这支歌的名字,
就叫《一起走过那无忧的路》,献给此时此刻和她一起守望着,一起等待着天明到来的好朋
友们……

    接着,便是那支充满温情的歌声,在这大草甸子上,轻轻地回荡着。

    可只有德子和科长,在微笑着倾听。那位点歌的小姐,缩在她的睡袋里,那些她想让他
们听歌的朋友:连孩子尿布也换不好的导演,不停地改自己名字的制片,还有欠人家八十集
电视剧的中国第一侃,早沉醉在梦乡里了。

    那一夜,这四位体验生活的演艺界朋友,根本不知道,整个夜晚守在周围,担着心,眼
都不敢合一下的,除了德子,还有他们没见过面的科长。

    天色刚刚透出一点鱼肚白,她,就离开了。

    德子望着她的越来越朦胧的背影,心里想:这个有着各式各样人的世界,也许永远就是
这个样子的。

    她,不是又和往常一样,开始她新的并不轻快的一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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