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文文集 春潮 对瑞珠说来,这可算得未曾料到的事。 瑞珠回娘家时,跟保华再三说定了的;少则十天,多则半月就回来。因为今年 的春天来得似乎晚些,菱湖还封冻未解。渔船停泊在港汊里,新抹的桐油,泛着黄 灿灿的光彩,一待春汛到来,下湖捕鱼去。在娘家住到半月头上,她觉着是该回去 了,不知是波光帆影的湖滨生活,让她过得单调了,还是碧顷平畴的家乡风物,让 她恋恋不舍,或许两者兼而有之的吧。禁不住旧日姊妹们的怂恿、撺掇,又多耽搁 几天。等她搭车回家,路过湖畔,看着白茫茫解冻的菱湖,浪花裹起泡沫,嫁戏似 地拍击湖岸,船上的篷帆鼓得满满的,箭也似地在湖里一起一状地航行。她忽然发 慌了,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保华的影子:眉头锁得像打了结,不声不响冷静地注视着 自己。那神情要比发顿脾气,责难几句更让瑞珠感到压抑、气闷哩! 谁知,瑞珠到了家,门也上了锁,炉灶也熄了,屋里空旷,冷清,仿佛一起逼 视、质问:“瞧你一住娘家,就把什么都撂到脑勺后头去了,连保华下湖这么大的 事,你做媳妇子的也不张罗一下!” 瑞珠在屋里,走过来,重回去,像湖里的船帆,总也停不在一点上;不知怎么 说才圆满。其实呢,她去娘家里也闲得怪腻味。别人家都忙着春耕、播种、送肥什 么的,自己也不能像个没事人似地东家串串,西舍逛逛。白天里,也还拈针引线做 点活计。姊妹们有时私下也问起:“你那口子待你好么?他还是个捕鱼能手哩!” 碰上这类话题,瑞珠总觉得难回答。说保华不好吗?找不到一点挑剔处,若说 他好吗,可比起别人家小两口又似缺些什么。要穷根究底地问她缺些什么,这可又 像心里痒没个搔处何况瑞珠有副好强的性子,偏有股拗劲,对自己选中的对象,从 来也没一丝懊悔过。她本来有一百个可能不嫁到渔村来的,本村的小伙子还不够她 挑的么,谁知半路里偏偏杀出了个“程咬金”来。去年夏天抗旱斗争中,保华领着 渔村的青年男女来支援,恰巧分到她家院子里住下。那些人的性格都是豪爽的、粗 矿的、泼辣的,唯独保华,不声不响,蹙着眉头,总似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起初 几天,他们浇水亩数远远落在人家后面,有人玩笑地说;“大风大浪可任你们闯, 一到平川就挪转不开了! ”瑞珠很替他们着急,许是见指手划脚的人多了。至于保 华,给她留下的印象是窝窝囊囊。不知谁出的点子,居然要他来带队!最使她诧异 的是,大伙儿很听从他的话。她更弄不懂的是,别人下地干活,他一个留在家里, 修辘轳,通竹管,不慌不忙,哪有一点抗旱的火炽劲儿,倒很像个细作木工。瑞珠 有时从旁走过,不好奇地问道;“同志,你搞的这是啥名堂?” 保华抬起头,望望,笑笑,含含糊糊地回答说:“过两天你就该知道啦! ”直 到那会儿,瑞珠才第一次细心地端详了他:那坦率又带有几分稚气的眼光,微闭的 嘴角,一副诚挚、憨厚的脸,红里带紫。她不禁暗自笑了。在这以前,她一直把他 看成是棵蔫土豆,谁知竟还有一股内秀哩!……待自流水渠落成,全村老小团团把 他围住,赞他、夸他、仰慕他的时候,不知为什么,瑞珠登时也觉得脸上满有光彩。 究竟他是在她家里搞成的啊!就这样,保华给她留下个难忘的好印象。 过不几时,一位远房亲戚来说媒了。事情经过很顺利,不费什么难便成了亲; 瑞珠搬到渔村来了。起初过得满好,慢慢地她觉察到保华的心,绝大半被社里、队 里牵系住了。温暖的家,过门不久的妻子,在他心里,就像经亲手安排过的事一样, 值不得更多的挂怀了。瑞珠暗自叹息。“议一个人易,看透一个人的脾气、秉性就 难了!” 在平时,不看,不听,瑞珠心里也不存什么,一看到别的小两口你恩我爱的情 景,一听到别的小两口嘘寒问暖的那份体贴劲儿,瑞珠就对只知像牛一样闷声干活 的男人,又气又怨,心里想:“真是个傻汉子哟,怎地恁不懂事? ”可这话怎么说 得出口…… 天已黑了。瑞珠点上了那盏油灯,越发衬得屋里冷清了。菱湖里的风浪反倒越 来越喧嚣,犹如千军万马,势派着实惊人!往日这时候,保华准又是蹲在炉灶傍暖 一角里,不吭不哈地,不是整补渔网,就是缝连船帆;看起是一双粗糙拙笨的大手, 做出活计来,却蛮细致精巧哩!那副专心致志的样儿,仿佛偌大房子,再没什么旁 的了。逢上这景状,瑞珠便停了手里针线,半玩笑半怨尤地说:“你呀,真是!要 脱身个女儿家多好!” 保华仰起脸来,像办了错事的孩子,不自在地干笑笑。瑞珠一见,心先软了; 看他那局促有愧的模样,不忍再说什么。于是保华又埋头到他那网里帆里了。瑞珠 一股怨气重新升起,撂下针线,端着灯盏径自到里屋铺床去了。那回她寻思不知会 怎样惹恼他哩,谁知保华依然一声不响,只听在柜里摸出碟子,大概倒了点熬炼的 鱼油,点亮、兀自又干起他的活来。不是瑞珠委屈的吸泣声传来,他还不会住手的。 保华索性把渔网施进屋里,坐在床边赔不是地低声说:瑞珠,七九河开,八九雁来, 该收拾收拾船啊网的等出湖了。这会咱们小队包的数字比往年大,好几万斤鲜鱼咧! 虽说队里给添置些新家什,可这些旧货缝缝连连还能凑合用啊!” 瑞珠过半天才迸出一个字:“你……” 保华过了会子,终于试探地问道:“瑞珠,别尽自经管那块小菜园子啦!跟着 妇女队下湖捕鱼去多好。我知你还不习惯这营生,不的话,做些副业生产像腌鱼加 工那活计也并不重啊!什么不是人干的?下个心学,没有不成的。” 这话若是出自别人嘴里,瑞珠便是嘴再硬,心里也早就暗许了。嫁到渔村半年 多来,看阳光下那白茫茫的湖面,傍晚里碧沉沉的湖水,水鸟低飞,鱼儿翻浪,小 伙子张网,媳妇子欢唱的情景,多少回都想跟那些姑娘们,一块显显身手。前不久, 第一回登船,她委实有些心慌,站也站不稳靠,何况再撒网捕鱼。可大家见她这样, 知道她还不习惯,日子长了,会练成把好手,从那也再没勉强她。瑞珠这人,一来 心怯,二来面嫩,怕上船反给姊妹们添麻烦,惹笑话,就也不再提这回事了。她一 直想着,准备着,总会有一天,像她在村里姊妹中拔过尖的积极分子那样,也会唱 着歌,摇着桨,迎着朝阳,在金光激能的湖面上荡漾;或者是满天烟雨,驾着小舢 板,撤出大把大把的渔网,那姿态很像在山里撒播,收获的却是闪烁银光、欢蹦活 跳的鱼儿!那该多有意思呀!如今偏生是保华提出来,瑞珠有些赌气地说:“不! 我干不来那营生,我生是庄稼人,就吃不来船上的饭。我在湖岸地上种菜,于人于 己也都有好处。”说罢扭转脸去,眼泪簌籁地落下。保华知道自己说的不是时机, 忙宽慰地说:“我只是说说。田里是种菜的好手。水上是捕鱼的能家,岂不更好。 你别介意。” 就在那晚,瑞珠才决定回娘家的。 瓮里给她留下了口粮;还有几条干青鱼——这是瑞珠喜爱吃的。小菜园里两畦 青菜也收了,还腌存起来,满满实实地捺在坛子里。枕头底下,还给她压着几元人 民币,虽说人不在跟前,倒处处感到他那细密心意似的。看看炉灶边堆放着的干柴, 再看看床上他只带走了一床旧被褥,瑞珠的心也跟满天风浪的菱湖一样:湖水翻腾, 波浪起伏,再不那么宁静了。她猛地记起:在长途汽车里,听后面座边两位干部谈 论说要起大风暴,该不会出什么事吧?瑞珠再也睡不下,慌忙披起棉袄,要去看看 湖里的动静。风刮得凶猛,连门也像用顶杠在外面顶住了,好容易推出去,那风险 些把瑞珠扑倒。尽管是黑夜,也察觉出头顶上乌云滚动,菱湖像一锅蒸沸的粥似的 翻腾,吼哮,那阵势也确怕人。不知是雨丝,还是击溅起来的水珠,冷森森地迎面 扑来。瑞珠心想:“保华这阵子还不知上哪儿担惊受冻呢?一定是裹着破棉絮缩在 舱角里避风吧!”一经出现这幅图景,她更为他担起心来,更觉对他有愧,似乎不 是她瑞珠也不会有这样的局面。 风越刮越大,云越聚越想,浪越卷越高;几点渺远的时明时灭的渔火,更衬得 菱湖黑森一片了。 瑞珠站在湖畔。脑子一时空空虚虚;自己也不知在这里傻等什么。这时,风势 稍为杀了些,立刻瓢泼般的大雨兜头倾泻,她寻思:“车上说的暴风雨那消息,队 里会不会知道?我得赶快报告去,打探打探保华在哪儿”她来不及回屋披蓑衣、戴 斗笠,便去敲邻居的门。 邻居老夫妇只当出了什么事,待弄明了瑞珠的来意,真也陪着担起心了。几十 年的捕鱼生涯告诉他们,碰上风暴。就是湖里能捞出金子,再有本事的渔户,也要 关门睡大觉的。日下保华仍在湖里,老夫妇也不胜忧虑,给瑞珠讲了许多“脚站酸, 眼望穿,大风大雨阎王关”的故事。瑞珠越听越怕,眼前似乎是:帆船给风刮翻了, 给浪吞没了,保华在水里艰难地泅着,好不容易攀到一根船桅,巨浪滚来又把他盖 压在水里……。 风更大、雨更猛,瑞珠什么都顾不得了,她念念不忘的只有一个保华。她很自 己大孩子气,恨自己压根儿就没懂得保华。他是这样的人,在你身边的时候,好像 有没有他都无所谓,可一旦离开了你,你就仿佛少了根主心骨。她这才明白过来, 为什么人人尊重他,相信他,也开始识透了他那生就了为大伙、不顾自己的好心肠 ……她想得越多,心头激动得也越厉害,泪水、雨水流满了一脸值到望见队办公室 新安的电灯光时,她这才放慢了脚步,心想:我这样子,不给人家范下笑话才怪! 可一想到保华,和那满天风浪的菱湖,她猛地推开门,一口气对支书说了,从听到 的风暴警告消息到老夫妇所讲的故事。她不避屋里那么多的陌生面孔,也忘了往日 的矜待。支书耐心地听完她的话,笑了。然后他打开面前的报话机,喊着:“五小 队,五小队!你是保华么?你们怎么样?……都挺好!你听听,谁给你讲话。”支 书把话筒对着瑞珠:“说吧!这是你那保华。那老两口的故事是旧皇历看不得了。” 端珠对着这莫名其妙的玩艺儿发征;好一会子,她隐约听到那熟悉的深沉的声 音传过来:“是谁呀?支书。”瑞珠一把紧抓过话筒,生怕那声音跑掉,一连串地: “是我,是我,保华,是我呀!” “你?……瑞珠吗?你回来了!”夹杂着风暴的咆哮声。 你……你好吗?” “好哇!我们有防御设备,安全极了。就连我缝的那旧网,还捞了千把斤鱼啦!” “是真的吗”” “不信,你来看看……”忽然,保华又变成小心翼翼的试探口气:“瑞珠,你 跟着妇女队一块来吧!好不好?” “好,好,我一定去。我明天一早就去!”这时,她才看见满屋的人,都笑嘻 嘻地望着她。 支书打趣她:“怎么,你也胆子壮了,船上去?那菜园子我可不准你把它荒芜 了。” “荒芜?不!怎么也要经营。岸上的地也搞,湖里的‘菜’也‘种’。”说完, 瑞珠捂住火烫的脸,从门缝闪身挤了出去。在她身后扬起一片亲切的笑声。 她满心喜悦,忘记了头上的雨,向那风浪喧闹的菱湖跑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