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笛何须怨杨柳(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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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弹药有限,投入战斗后,每支枪只可打一枪,每门炮只能打一炮。为了保证杀伤力,每次射击至少以棚为单位齐射。任何人都必须在听到命令后方能射击,违者重罚。作战之后各队长官要查点弹药,凡有违令用尽子弹者,重罚。有了这个滴水不漏的部署,刘振武信心十足地率领自己的六百官兵直奔桐岭关。转眼之间,士兵们看见了直冲云天的滚滚浓烟。骑在马背上的刘振武,在望远镜里看见了城墙上下,像赶庙会一样拥挤在一起的农民,和一面在晨风里飘扬的黑旗。士兵们排成四排纵队,整齐地从马下走过,他们看见马背上指挥官无动于衷的脸,冷漠沉着,好像一块冰冷的石头。 离桐岭关还有二里路远,就听见了城头上土炮的轰鸣。青烟过后,有些铁砂和铁锅的碎片,有气无力地落到关口前面几十步远的路面上。刘振武毫不犹豫地命令队伍继续前进。直到离关口只有六、七百码的地方,刘振武才下令停止前进,让辎重退后,要士兵们按照步、炮、马的顺序列队准备迎敌。一阵短促的号声过后,山谷上下的士兵排列成一组一组的战斗队形。还没有开战,训练有素的军人已经居高临下地抢先占据了有利地形。刘振武拔出指挥刀,发出了枪上膛的命令,队伍中响起一片枪栓的拉动声。 桐岭关前一阵短促的寂静。 也许是被嘹亮的号声吸引了,也许是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整齐好看的军队。城墙上的农民们一时瞪大了眼睛,惊奇地看着山谷上下的敌人像变魔术一样,在自己面前变换着队形。他们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做步、骑、炮三兵种合成作战,更不知道敌人指挥官使用的战术战法,不是从孙子和诸葛亮那里,而是从腓特烈大帝和拿破仑一世那里学来的。可金鹏大元帅岳天义并没有把敌人放在眼里,也没有把洋枪洋炮放在眼里,他对自己已经安排好的锦囊妙计满怀自信。岳天义再一次举起了铜锣,拼尽力气死命地敲了两下,咣——,咣——,随后,扯开喉咙大喊:“弟兄们,快把枪炮给老子打起!” 一阵枪炮声之后,随着青烟又有一些铁砂和铁锅的碎片落到泥土里。 敌人的阵地上军旗轻摆,鸦雀无声,严整的队形纹丝不动。 岳天义又敲锣,又喊:“龟儿子些,看看老子的火牛阵送你们上西天!点火——!开门——!放牛——!” 只见关口城门前堆放的树枝被十几个人用绳子拽到一旁。接着,从门洞里蹿出十几条高大壮实的水牛来,每头水牛的角上都捆扎着两把雪亮的短刀,水牛的尾巴梢上缠了些蘸满菜油的破布乱麻,被火点燃的布和麻像火炬一样在水牛身后黑烟乱冒。被火烧疼的水牛们哞哞地吼叫着,惊恐万状地沿着山谷中的大道朝对面官军的阵地冲上去。紧跟在水牛的身后,左将军岳新寿手持大刀,率领着一群和他一样挥舞着大刀和梭标的农民冲出了城门。一两千天义军的弟兄们,在桐岭关上齐声助威狂喊。一时间,桐岭关前人牛齐吼,杀声震天。 刘振武把指挥刀靠在肩膀上,站在前排队列的侧面,纹丝不动地等着跑过来的牛群和人群进入射程。只见他猛然举起了雪亮的指挥刀,高声发出命令:“前队一排,正前面,击牛群,用望牌五百迈,齐射——!” 噼噼啪啪的枪声响成一片。清脆的枪声中,狂奔的牛群像中了魔法一样,一眨眼,齐刷刷地滚倒在地上。牛群互相叠压、撞击、翻滚,角上的短刀不是折断在路面的石头上,就是刺进了同伴的身体,更有些牛四脚朝天地窝断了脖子。紧随在牛群后面的人群,也像被镰刀砍过的稻草一样倒下一片。左将军岳新寿的大刀,随着扑倒的身体从手里飞了出去,在空中翻了几个好看的斤斗,刀把上的红绸变魔术一样地翻着花样,不停地飞翔。 不等惊恐的农民军反应过来,刘振武已经发出了第二次命令:“前队二排,正前面,击人群,用望牌四百迈,齐射——!” 一切都和平常的演习一模一样。士兵们以一个排为单位,三棚士兵四十二人分成三列,依次有卧射,跪射,立射三拨火力。射击之后的士兵跑步转向两侧后撤,让开正面的视线,此后,依然是四十二支毛瑟枪的轮番射击。 在那一片横七竖八的牛和人的尸体后面,进攻戛然而止。农民们惊恐地喊叫着溃退下去。受伤的人被遗弃在城门外面的开阔地上,呼喊,挣扎,扭动。受伤的牛也在哞哞惨叫着挣扎,扭动。鲜红的人血和牛血染红了古老的桐岭关。 亲眼看着大儿子岳新寿死在阵前,岳天义悲愤欲绝,站在城头上面破口大骂:“狗日的官军些,老子要把你们碎尸万段,老子要吃了你们的狼心狗肺!弟兄们呀,大家要给新寿报仇呀!……” 可是,不等岳天义骂完,敌人的阵地上响起嘀嘀哒哒的号令,紧跟着,75毫米克虏伯山炮开炮了。随着两声霹雳般的雷鸣,炮弹划破空气发出凄厉的尖叫声,一发炮弹准确地落在城头的帅旗下面,一发炮弹越过城墙落在挤满院坝的人群里。在山摇地动的爆炸声中,只见血肉横飞,土石飞扬,肢体乱抛,那面威风凛凛的帅旗刹那间被撕成无数碎片。刘振武在望远镜里冷静地欣赏着精确的炮击:榴弹击中城头的帅旗,霰弹落入墙后的人群,对手已经被完全击溃。刘振武并不喜欢眼前的胜利,这场毫无悬念,力量对比过分悬殊的对抗根本就谈不上是作战,充其量是一场不够格的实弹演习。刘振武惟一关心的是,不要因为这些乌合之众延误了到达银城的时间。他当即指挥身边的号兵吹响了冲锋的号令。山谷中军旗飘舞,铜号齐鸣,士兵们发出震天动地的吼声。 当岳天义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一只手臂不见了。哭喊哀号之声像山洪一样爆发出来,四下里溃逃的人群像发疯的兽群一样横冲直撞,互相践踏。岳天义低下头来,在一些残缺不全的尸体四周努力地寻找,嘴里不停地喃喃自语:“个老子的臂膀丢到哪里去了?个老子的铜锣丢到哪里去了?龟儿子些的大炮硬是厉害,看都没得看到,啷个就把老子的臂膀砍起走了呢?” 鲜血泉水般地从伤口中涌流出来。岳天义的衣服眨眼间被染成淋漓的血红色。可他还是口中喃喃不停地寻找。岳天义忽然看见岳军师从墙角下走过来,他高兴地笑起来:“岳军师,快来帮帮忙,你看我的臂膀丢到哪里去了?还是你讲的对头,这些龟儿子新军的洋枪洋炮硬是厉害得很。” 因为刚才炮弹是在身边爆炸的,岳天义的耳朵被震聋了,他听不见回答,只能看见岳军师的嘴在动。尽管什么声音也听不到,岳天义还是从对面那张脸上看懂了一切。现在,那张脸很像一只食肉动物的脸。岳天义又笑笑:“岳哨长,你慌啥子嘛你,老子的这颗脑壳早晚是要给了官军的。给了城下那些龟儿子新军,和给了你都是一样的给。你慌啥子嘛你?” 正在走过来的岳哨长被岳天义凛然的语气镇住了,他停下犹豫的脚步。岳天义抬起剩下的那只手,指着自己的军师:“岳哨长,我晓得你现在想要我的脑壳去将功折罪。不管哪样,我岳天义救过你一命。我现在也要你做件事情,不要对我岳家的人赶尽杀绝,日后我家新年还活着,你不要抓他杀他……不是我吹牛,银城码头上的礼贤会总舵把子洪老大是我的结拜弟兄,江湖上到处都有我们袍哥的人,山不转水转,大家都不要把事情做绝。十几年前,我还有个叫狗儿的娃儿卖在银城的大户人家,我们岳家的根你们是杀不完的……你今天杀了我,二天洪老大会找你算账,我岳家的后代也会找你算账……” 不等自己说完,岳天义已经看见岳哨长的手举了起来,那双结实完整的手臂上握了一把寒光闪闪的鬼头刀。随着凶狠的刀片划出的弧线,天义军金鹏大元帅的首级,跟着扑倒的尸体一起滚落在桐岭关的城头上。在那颗连了半个肩膀的头颅旁边,横七竖八地散落着许多农民的尸体。城门下面的院坝里也躺满了尸体和伤员。当初那些聚集在帅旗下的农民们,正抛下武器慌不择路地四下逃窜。眼前的场景,很像黎明时分被岳天义曾经看到和想到过的结局。岳天义没有想到自己的结局来得这么快。几堆燃剩的青柴,在这结局中清冷地冒着阵阵残烟。岳哨长手里提着岳天义血淋淋的人头,带领着自己那支已经残缺不全的队伍走下城墙,高喊着去和援军汇合。 举着刺刀的步兵从两侧山坡夹击而下,城门下边,剽悍的骑兵们呼叫着飞马入关,头顶上晃动着一片寒光闪闪的战刀,冲向溃逃的农民。一两千人的起义军,没有任何抵抗,转眼间跑得无影无踪。 刘振武取出怀表看看时间,这场战斗总共用了不到四十分钟,消耗步枪子弹八十二发,炮弹两发。自己的士兵们毫发无损,没有任何伤亡。刘振武留下岳哨长的人手清理战场、包扎伤员,而后继续修理电报线路。刘振武命令自己的士兵们只割取牛肉做补给,其余的一概丢弃不要,不许耽搁时间,立即向银城挺进。 嘹亮的军号声中,暂编陆军第十七镇第一步兵协第二标第一营的士兵们整装上路。忽然间,有雄壮的军歌从这支整齐威武的队伍中迸发出来: “……堂堂堂堂好男子,最好沙场死。 艾灸眉头瓜喷鼻,谁实能逃死。 死只一回毋浪死,死死死! 阿娘牵裾密缝缝,语我毋恋恋。 我妻拥髻代盘辫,濒行手指面。 败归何颜再相见,战战战。 戟门乍开雷鼓响,杀贼神先王。 前敌鸣笳呼斩将,擒王手更痒。 千人万人吾直往,向向向! 探穴直探虎穴先,何物是险艰!攻城直攻金城坚,谁能俄漫延!马磨马耳人磨肩,前前前!……” 士兵们的嘴里虽然夹杂了“高腔”的味道,可还是唱得整齐有力。粗犷雄壮的军歌声中,士兵们把桐岭关远远地抛在了身后。早上的太阳蒸干了树枝和草叶上的露水,在士兵们崭新的枪杆上闪闪发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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