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不度玉门关(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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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都在谈论,刚刚在校场上看到的刺刀有多么亮堂,队伍有多么整齐,洋枪洋炮有多么威风。人人都在争传,刘三公十七年前花一两银子在大街上买回家的苦娃儿,如今当了大官做起了四品管代,带了兵马,带了洋枪洋炮来救银城。眼前发生的事情,神奇得简直就像是戏台上唱的故事,编都编不出来这么好的。 刘振武在桂馨园大门外翻身下马,人还没有走进大门已经又闻到了那股醉人的桂花香气。隔着悠悠的岁月,隔着高高的院墙,那两株百年丹桂密匝匝的树冠染绿了半边天,散发出浓郁的花香。每年一到中秋前后,桂馨园内这两株老丹桂的花香要飘遍半个旧城。敦睦堂为自己的宅邸起名桂馨园,就是为取“贵子流芳”的喻意。现在,这两株老桂树正把归来的游子沐浴在醉人的芳香里。 刘振武难得地露出满脸的笑容,大声地向士兵们发问:“你们晓得这是什么香味吗?”随后又指着浓密的树冠自己答道,“桂花!” 浑身马骚味的骑兵们在甜蜜的花香里仰起头来,他们并不知道,十七年前这两棵桂树也和今天一样,枝头上开满了细碎的花朵,浓郁的花香弥漫了整条街道,如蜜的花香里曾经跪着一个饿昏了头的孩子,透骨的饥饿让他看见满街都摊着好吃的甜饼。 刘振武还没有走进正房大客厅,已经听见老夫人的喊声迎了出来:“宝儿!宝儿!老天把你给我送回家来了!我们敦睦堂这下有救了!快想办法救救你七哥!“aa刘振武快步迎上去,已经看见被女佣们簇拥着的老太太迈过了门槛。刘振武当即在门前的石阶上跪下去,膝盖重重地碰在了石板上,当他伏身跪拜的时候,眼睛里又看到了许多兴奋移动的脚和腿。老夫人笑得满脸是泪,赶忙催他起来去见等在大客厅的刘三公。 心中大喜的刘三公不露声色,稳稳地坐在太师椅上,受过宝儿祝寿的叩拜大礼之后,他笑着吩咐管家先要安顿好卫兵们的酒饭,要给每位士兵散红银二两,官长十两。刘振武阻挡说不要太破费,又急着问七哥的事情。刘三公催促管家快去照办,摆摆手挡住刘振武的追问:“宝儿,你哪里晓得为保平安我散了多少银子?你莫挡,这是我增寿要散的金沙。今天,我有贵子衣锦还乡,又正在过六十大寿,天下到哪里去找这样的福气?散多少银子也不嫌多!散多少银子也买不来这样的好福气!宝儿,你莫挡了爸爸的好事!来来来,我们父子先去喝三杯见面酒,一来给我祝寿,二来给你洗尘!三来我还要讲讲你的婚事。” 刘振武着急地追问:“爸,学校都遭解散了,我七哥到底出了啥子事情?” 刘三公摇摇头,“莫听你妈乱讲。自从学校出了刺客,你七哥就没有回过家里来。他是长起腿的,我啷个晓得他跑到哪里去了呢?今天我们刘家大喜,不说这些晦气的事情。”一面说着又对众人挥手,“还等啥子嘛你们,快些走起,西花厅吃酒!” 一行人沿着石径三三两两穿过院子,傍晚的余辉下,大客厅门前的那两株百年老树,好像永远也不会衰老。浓密的树冠深不可测地笼罩着安静的庭院,醉人的桂花香味从悠悠的岁月里弥漫出来,在暗影中四下浮动。 在西花厅吃过酒已经到了掌灯时分。刘三公说要和宝儿好好摆一摆龙门阵,叙叙别情,于是和夫人一起领着宝儿独自回到卧房。落座之后,刘三公这才从从容容地提起正题:“宝儿,北门城头上的那颗人头你见过了?” “见过了。” “你可晓得那是谁?那颗人头又为啥子挂在那里?” “聂统领说那是炸死知府大人的刺客,是银城同盟会的头领,他是七哥学校里的教员,是假冒东洋人的安南侨民欧阳朗云,他是自首投案的。” “宝儿,不是爸爸七年前卖下聂统领的人情如今派了用场,不是我把聂芹轩变成敦睦堂的股东,你可晓得还有谁的脑壳该挂在城墙上?” “爸?……” “不是我拿出三万两现银和通海井的股份买下他一条命,现在你七哥的脑壳也早就该挂在城墙高头喂苍蝇!我啷个还会有闲心过寿吃酒?” “爸,我七哥到底做了啥子事情?” “宝儿,你七哥的事情你离得越远越好些。这件事情,我已经和聂统领交割清楚了。我们两人各还各的人情。七年前他挪用军饷五千两银子,在我们银城与人合股做盐巴生意。结果刚好遇到钦差大人下来稽查军饷。如果叫查出来是要杀头的。聂统领措手不及,亲自来找我想办法。我二话不说,当下提给他五千两现银救急。天晓得如今我们家就出了这样的祸事,交情不够谁肯冒这个同谋的风险出来帮忙?我当面拿给他三万两的银票,又把通海井的股份通通转到他的名下。出到这个价钱,聂统领才答应把一切事情都推到那个刺客身上,都推到学校里去。好在你七哥说他已经下了不打仗的命令,也把学校里的革命党都送起走了。只要这一次银城的革命党再不闹事情,这件事就算是敷衍过去了。现在你又领了援兵回来,我就更放心了。我们银城都是些投了大本钱做盐巴生意的买卖人,凿开的井口都是银子堆出来的,一时一刻都不敢停的。三万两银子、一口通海井我还赔得起。若是一打起仗来城毁人亡,把买卖都打光,我们敦睦堂也就毁完了。现在只等找个机会让你七哥暗地离开银城。让他走得远些,还回他的日本去。到了日本,随便他革命不革命!船我已经派好,码头上的洪老大也答应帮忙,啷个走法我也安排好了,你一概都不要问。宝儿,如今你不只是我们刘家的儿子,还是朝廷命官。我当爸爸的不能赔了一个儿子,再赔进一个儿子。” 刘振武当下跪在地上,“爸,你若当我是你的儿子,就把七哥的事情,讲给我听。爸,我有军务在身不能久留,今晚只是抽空当回家看看你们二老,马上就还要返回新城军营。七哥的事情你一定要和我当面讲清楚。我在日本和七哥朝夕相处,亲如骨肉。爸,我能有今天都是你老人家和七哥给我的恩情。你若是只把我当做朝廷命官,岂不是把我看作无情无义的禽兽?爸,家里出了这样大的事情我都尽不得一点孝心么?你老人家要是执意不肯讲,我现在只有点起人马回军营,从此哪还有脸再登敦睦堂的大门?” 夫人早在一旁落下泪来,“老爷,你还和宝儿讲这些给外人听的道理有啥子用场?快些叫宝儿看看七郎吧,快些叫宝儿想办法救救七郎吧!” 刘三公长叹一声,拉起跪在地上的刘振武,“宝儿,你哪里晓得,那个自首的教员欧阳朗云受刑不过,已经供出你七哥就是银城革命党的头领!也供出同盟会八月二十四要暴动的日子!说他们在等一个啥子总指挥到银城来。你七哥他把满门抄斩的罪过引到我们家的大门里来了!你们都不懂得我的苦心,这样的事情是沾惹不起的。天晓得七郎留洋几年都学了些什么!回到家乡不好好办他的学校,非要拼起脑壳造反,搞啥子暴动。现在脑壳要丢了,学校也遭解散了,害得一家人都跟他受连累。要得,要得!要死就死在一处。那我们就去见见你七哥,见见银城革命党的头领!” 说着刘三公拉起刘振武的手,叫夫人在前边领路。老夫人领路出了卧房后门,穿过一座套院,又进了一间小卧房,在床帐背后打开一个壁柜的门,取了里面的衣物,再打开一扇暗门,门后露出一条幽深的暗道来。老夫人举了手灯在前面领路,拐过地道,一转眼,他们看见地窖里那些装银子的瓷坛,看见躺在地铺上的刘兰亭。铺边木几上的油灯幽幽地亮着,刘兰亭的右手举在枕边,手中紧握了一支左轮手枪,苍白的脸侧向里面的石墙,太阳穴上一个恐怖的血洞正对着大家的眼睛,血洞的四周满是焦黑的火药烧痕。一只装银子的瓷坛被打开了,地铺旁有四个用银圆摆出来的大字,在灰暗的石板地上银光闪闪: 无颜以对 仿佛遭了雷劈,三个人顿时惊呆了。 刘三公指着那支从没见过的乌亮的手枪,颤声问道:“宝儿,你七哥手里拿的啥子东西?”“爸,七哥拿的是手枪……” “他哪里来的手枪?……他的手枪啷个会打在自己头上……是哪个来把我七郎打死了的?……是哪一个?……除了我和你妈,再没得第二个人晓得他藏在这里……” “爸,七哥是自己开的枪……” 一阵短暂的窒息之后,紧接着,两个老人惨烈的哭嚎声,在坟墓一般幽暗的地窖里可怕地回响起来:“七郎、七郎,我的儿子呀……是我们把你在银窖里关起,是我们害了你……七郎呀七郎,你啷个就等不起让妈妈先死呀你……” “七郎……爸爸挣来银子哪是让你派这个用场啊……爸爸花三万两银子买下你的命,不是叫你自己来杀的,七郎七郎你好糊涂啊……送你走的船我都替你办好了……你这是要我的老命……你这是绝我们刘家的根……我们敦睦堂到底造了啥子孽嘛……七郎七郎你好绝情……你啷个就能舍下九妹和自己的骨肉……我们敦睦堂到底造了啥子孽嘛……“aa两个苍头老人哭倒在地铺旁,像是骤然折断的枯枝被委弃在尘埃里。冰冷阴湿的石壁把苍老的哭声憋闷在坚不可摧的黑暗之中。 刘振武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这就是自己衣锦还乡的第一天。刘振武泪流满面,对着七郎的尸体双膝跪地。他看见,在鬼火一样晃动的灯光下,刘兰亭的胸前有一块铜牌在闪光,他认出来那是用来和自己接头的暗号,是一枚和自己胸前一模一样的陆军士官学校的校徽。刘振武不由得痛放悲声:“七哥,七哥,我来晚了……我一定要给你报仇!” 在悲绝的哭声中,在坟墓一般黑暗的地窖里,从那具冰冷的尸体旁边忽然飘过一股神秘的桂花香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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