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恒·白涡 第一章 青龙观饭店周围是一大片菜地。透过二楼会议厅的窗口可以看到菜地的尽头, 那里有一条公路在七月的烈日下闪闪发光。 周兆路的声音消失了。他听到了空调机轻微的音响,听众后面有人咳嗽,这人 一直在咳嗽,咳得他的嗓子也跟着痒痒,论文几乎读不下去。 “谢谢大家!” 他离开讲台走向自己的沙发椅。掌声有点儿冷淡,直到他意外地在录音机导线 上绊了一下,干巴巴的掌声才突然热烈起来,但又立即平息了。他倒并不怎样狼狈。 “谢谢!” 他平静地边走边点头,平静地坐下来。当人们不再注意他的时候,他的脸才略 略泛红,嘴角沮丧地耷拉下去。公路上一辆鲜艳的小轿车在爬,像一只肥胖的虫子。 学术报告会有点儿不伦不类。他原以为规格较高的,来了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 尽是不认识的面孔,还有不少上了年纪的药工和一些官气十足的制药厂厂长之类的 人物。对牛弹琴,好好的论文算是白糟踏了一场。 跟在他后面发言的是同仁堂一个老药工,满口京腔生动极了,早年的学徒经历 引来阵阵笑声。周兆路感到自己受了侮辱,但两只手没有忘了响应别人的掌声,他 在任何场合都不是一个高傲的人。 他从来不知道这个市里有个中药协会。两个星期前他收到一封短信,被告知他 是这个协会的理事了。紧跟着又接到一个电话,让他准备一篇发言,与中药有关的。 要不是手边恰巧有这方面的论文,如此乏味的会议本可以避开的。他屡次被一些莫 名其妙的会议拉去装门面,起初欣然醉然,现在越来越感到不值当。中医研究院研 究员的牌子,被人廉价利用了。他是气功协会、中西医交流协会等等五六个协会的 会员,如今又冒出个市级中药协会,将来哪个热心人操办柴胡协会、甘草协会恐怕 也免不了拉他人伙。也为人谦谨,但让人随便扣上一顶又一顶破帽子,毕竟不是一 件有趣的事。有一顶皇冠足够了,全国中医学会的委员资格在职称评定时起了相当 大的作用,但这种美妙的因果效应一生中难得遇见,这种机会当然应该牢牢抓住。 他只有四十四岁,机遇的大门远远没有关闭,看来最要紧的还是在于识别,要认清 隐藏在事情背后的意义。 他鼓掌微笑。他什么也没有听见。他打开瓷杯,空杯里有一撮茶叶。花茶,几 朵干瘪的白花黄惨惨显得肮脏。他把它们扣在一张废纸上,取出随身携带的信封, 里面是远在福建的老母亲给他寄来的红茶。他只喝红茶。家乡山岭上遍布茶林,他 在崎岖的上学路上跋涉,肚里晃荡的是一碗碗温暖的红茶水。如今那一片山林留给 他的痕迹,只有它了。他离不开它。他也不想改变它,像妻子那样去喝什么咖啡。 她是上海人,生活却并不讲究,只是在饮食方面有一种出自本能的追时髦的欲望。 好在他并不看重这一弱点。她是一个温顺的女人。他很爱她。对他这样循规蹈矩的 人来说,自始至终爱一个女人并不困难,只要他打算担负起自己的责任。结婚近二 十年来,他就是这么做的。他是一个好丈夫。大家都说他是一个好丈夫。 周兆路有点儿烦躁不安。讲台上有人在大谈某种制药工艺的改进,声音嗡嗡的 像是回旋在一口菜缸里。太阳正悄悄西落,玻璃窗上的反光开始黯淡。公路上车辆 如流,不一会儿又空荡无物,等半天才出现一堆缓慢蠕动的钢铁怪兽,像突然从地 底下钻出来似的。他喝了一口茶,味道好极了。 “味道好极了。” 这是女儿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她从电视广告中学来的。他讨厌一切广告, 但女儿说什么他都爱听。他有一儿一女,小玲和小磊。小磊上小学五年级,学习成 绩不如姐姐,但性格很老实。 “姐姐不要人云亦云!” “你懂什么叫人云亦云?!” “爸爸妈妈快瞧,姐姐恼羞成怒了。” 这种早熟显然没有什么可担忧的。他的孩子令他骄傲和愉快,他爱他们。是的, 他爱自己的家庭,没有什么力量能使他改变这一点。他也不想改变! 会散了。周兆路伤感地从沙发上站起来。他找到会议主持人,说不能参加晚宴, 家里有急事。他一再请求谅解,同时为自己的欺骗感到内疚。这是他今天以来第二 次撒谎。早上他告诉妻子,会议晚上结束,晚饭不必等他。他不知道当时自己的脸 是否流露了一些痛苦的神情。即使流露了什么,妻子也不会察觉的。她根本不知道 什么叫怀疑,她对他有过一丝一毫的不信任么? 他是一个好丈夫。 走廊里有人拦住他,索要论文底稿。他犹豫不决,但很快就找到了借口:“我 还要改一改,有几段论述不太清楚,拿不出手……” 对方是市里医药杂志的编辑,言辞恳切:“您要多支持我们呀!” “改后看,改后看……” 他心里想的是,论文应当拿到中央级的大刊物上去发表,那样影响会大一些。 尊重别人是必要的,但更应当珍视自己的劳动成果。 “能不能改好我自己也没有信心,我对药学谈不上内行,出洋相就麻烦啦……” 对方有点儿失望,他只得用自嘲应付过去。他要了人家的通讯地址,答应以后 联系。他样子很认真,好像认识对方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他不希望别人误解他。 或者说,他正是需要某种误解,以便使内心的真实想法深深地掩盖起来,甚至深藏 到连自己也捉摸不清的地步。他希望在一切有关人的心目中,中医研究院年轻的研 究员是个随和而谦虚的人。这种人比那些本领高强却性格怪僻的家伙更容易被别人 接受,他在上大学时就认识到这一点了。 那个编辑果然十分高兴。周兆路还很少让人不高兴过。这毕竟不是一件多么困 难的事情,他做起来更是轻车熟路。他和那人愉快地分了手,脸色顿时拉了下来。 他走进洗手间,利用解手的机会把钱夹里的那张小纸条又看了一遍。纸叠得很 工整,但好半天扯不开,他的手指在哆嗦。那些字使他心烦意乱。他已读过多遍, 但每一次都像第一次读到一样,有一种五雷轰顶的感觉。眼前一会儿昏天黑地,一 会儿金光灿烂,还从来没有一件事情使他处在这样不知所措的境地。纸条是前天在 办公室写字台抽屉里发现的。抽屉锁着,但留有足可以塞进一张工作证的缝隙。他 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缝隙成了如此神秘的信息通道。不是他的抽屉,而是他的思想 遭到了侵犯。苦思一番之后,他毅然决定在这种大胆的进攻面前做出善意的反应, 他要试探对手,但绝不会缴械投降。 他默记纸条末尾那行秀丽的小字:星期六晚七点,东单十字路口西南角孙悟空 金箍棒下等你。他乘车路过时见过那个广告牌。日本电器商借助神猴开辟中国市场, 大概不会料到金箍棒竟如此自然而然地介入一个中国人的私生活。他讨厌广告。 离开青龙观饭店,乘半小时近郊车抵达城区边缘。从德胜门到中山公园,从中 山公园到东单,上上下下用去一小时。走近广靠牌是六点半钟。车上下班的人拥挤 不堪,但行车速度并不像他预料的那么艰难。 太阳悬在西方,从长安街尽头窥视着匆匆涌动的车流人流。便道上无穷尽的男 女来来往往,平庸的人堆里不时闪出被薄薄的纺织物包裹的年轻女子出众的肉体。 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他可以随意地支配目光,去追逐他感兴趣的每一个人。这时候 他是自由的,略微带点儿邪恶。他认识的那个人还没来,腾云驾雾的孙行者下面是 空旷的铁栅栏。 他在摊车上买了一个果仁面包,越过斑马线,躲到一家服装店的门后边悄悄地 吃起来。脸朝着玻璃,吃得很小心,顾客在他身后蹭来蹭去,但没有人注意他。他 偶然回头,在一面大镜子里突如其来地看见了自己,好像发现了一个跟踪者。他吓 了一跳。 “这就是你么?” 他真年轻。头发眉毛漆黑,皮肤却细白,长方脸上的端正的五官,身材高矮适 中而肚子一点儿不凸。妻子喜欢他的鼻子,这鼻子不像南方人那样扁平,而是有棱 有角恰到好处地耸起来。此外,他还有一双地地道道的南方人的眼睛,大而明亮。 这双眼睛正兴奋地注视着他,最后停留在他抓在手里的面包纸上。 他很少这样审视自己的身体。在华东医学院上学时他是个美男子,但那是很久 远的事了。现在他的自我欣赏有点儿犹犹豫豫,他疑心这家商店的穿衣镜质量有问 题,甚至隐藏了店方的花招儿:制造错感以便把顾客引入歧途。他不想再受这面镜 子的诱惑,但跨出店门时又忍不住看了一眼,那里面有个苍老、忧郁、慌慌张张的 男人。他茫然若失。他不知道该拿自己怎么办。他觉得自己正在堕落、即将堕落, 或迟早要堕落,堕落到一个可怕的地方去。 太阳没有了,天空还留着阳光。周兆路把面包纸扔进果皮箱后,一抬眼便看见 了那个人。一身淡绿色的束腰连衣裙。一双雪白的高跟皮凉鞋。同样白的不及一本 书大的小挎包。一小片黑浪头似的鬈发。两条亭亭玉立的长腿。她准时来到了。 他迈下便道,下意识地避开车辆,哆哆嗦嗦地向对面走去。他表情矜持却止不 住喃喃自语。一个骑车人恶毒地咒骂他,而广告牌下一个灿烂的微笑正朝他飞来。 那是一颗致命的子弹,但他已经无法逃避了。 “她……真美!” 他在心底暗自呻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