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恒·白涡                 第五章 


           

    列车没到昌黎,天就阴起来了。铁道线北侧是嫩绿的青纱帐,再往北是蓝色的
山峦,灰的和黑的云团正缓慢地散开,天显得很低。车窗上溅了几个水点儿,不一
会儿就密麻麻淌成一片了。北戴河站台上晃动着花花绿绿的雨伞。他们兴致勃勃前
来,有人却疲惫地等着快点儿离去。人就是喜欢折腾自己。
    “带伞了吗?”
    “带了。”
    “把裤腿挽一下。”
    她若无其事地拎着提包下车,路过他座椅时悄悄叮嘱了两句。她一直坐在车厢
另一头,和后勤部门的几个年轻人打了一路纸牌,笑得像个小姑娘。她的笑声一点
儿也不让人讨厌。她像出笼的鸟一样愉快。
    周兆路在人群后边慢慢走着。雨下得挺大,广场上鼓着白花花的小水泡。他拎
着两个提包,那个大一点儿的是妇科病研究室一位老研究员的,下车时他看到老人
步履踉跄,便毫不犹豫地夺了过来。
    “我自己来吧。”
    “您岁数大了,叫我来。”
    “麻烦你啦!”
    “不客气。”
    老人感激的面容使他欣慰。多拎一个提包不算什么。但有许多小事有着不引人
注目的非凡的意义。忽略它们是不明智的。身上劲儿很足,雨里有海风的气息,他
自我感觉不错。
    她站在大轿车门口东张西望。周兆路把伞压低一些。她的打扮很大胆。短袖的
柔姿纱上衣,粉得像一朵荷花,瘦小的短裤是浅灰色的,露着两条颀长的白藕似的
腿。高跟鞋下车时脱掉了,换了一双坡跟的塑料拖鞋。街上的女孩子流行这套装束,
他见识过。但她比那些浅薄的女孩子要端庄得多。他承认她不论穿什么都韵味十足。
她在单位一向衣着朴素,照样不同凡响。她料理家务不行,但在自我修饰方面一定
掌握了全套的成熟技巧。
    她在他前边上了车。圆圆的脚后跟翘了几下。颜色比皮肤的其它部位要暗,有
点儿粗糙。这是她的脚。他还从来没有看过她的脚。或许,他只是没有注意过。
    他有意坐在离她远一些的座位上。心血管病研究室这一批只来了他们两个,一
举一动都得注意分寸。他和其它部门的人闲聊,聊得亲切热乎,但内心一刻也没有
离开她。他好像无意之中从提包里翻出了几本日本的医学杂志,下车时不少搞业务
的人已经自惭形秽。他们是一心来玩的,但周研究员却为自己安排了繁重的译稿任
务。
    他在事业上永远令人不可企及。
    疗养院紧靠海边。穿过松林和草坪,从窄小的偏门出去,走几十米便是倾斜的
沙滩。分过房子,许多人便打着伞离开院子,兴奋地走向大海。周兆路隔着卧室的
窗户看见她也在人群里。她吃着一个很大的苹果,嘴显得更红更小。她向这边看了
一眼。
    研究员们住的是一座独立的旧式小楼。每人一个房间。房外宽大的前廊上罩着
纱窗,摆了些竹椅竹桌和痰盂之类的东西。房间不大,有软床和沙发。地毯旧得看
不清图案,中间有几个地方掉了毛,不知有多少人践踏过它。厕所和洗漱间挤在屋
角一个小门里,澡盆和便桶排列得很紧凑。没有摆放手纸。看来不是谣言。管子里
有开水。浴巾和毛巾都很干净。他上次来住在华乃倩现在住的那座楼里,四个人一
个房间。那时候他不是研究员。
    他对这里很满意,他在澡盆里放满了水,把门插好,慢慢地脱衣服。墙上有面
镜子,退到另一边墙壁可以看到膝盖以上的身体。他像过去一样白,白得让人有点
儿不好意思。腹部还算平坦,躯体是强壮的。他用手试了试,加了点儿热水,把身
子平着埋了进去,只留个脑袋在外边。舒适中这脑袋便生出了一些念头,赶也赶不
走。
    他张开嘴哈哈地吐气,眼睛使劲闭着,手在够得着的地方搓来搓去。这里是他
自己的世界。看来是来对了。
    泡到晚饭他才从水里爬出来,皮肤热得通红。舒服极了。食堂里人很多,大都
不认识,是从部里几个直属医院来的。华乃倩坐在另一张餐桌上,看见他便故意大
声问:“周公,上海边去了吗?”
    “没去。雨下得太大。”
    “没雨就没味儿了!书呆子……”
    一些人笑起来。他显得容光焕发。
    “老啦,不能跟你们年轻人比。”
    “你老,我们往哪儿摆呀?”
    几位老人不答应了。气氛很融洽,有一种类似家庭的温暖气氛。周兆路注意到
华乃倩换了衣服,是一件白底碎花的连衣裙,头发用一根宽宽的红带了扎在脑后。
    傍晚雨小了。俱乐部大厅开始播放音乐,听服务员说那里的舞会每天都要持续
到九点钟。他舞跳得不好。到俱乐部阅览室、棋室看了看,没有什么能吸引他的东
西。电视在播送气像预报,明天仍然阴有雨,中雨。他又返回舞厅,昏暗的灯光中
几十对舞伴涌来涌去,像木偶似的呆板地滑动、旋转。华乃倩让一个不认识的疗养
员搂着,跳得兴味正浓。那人五十多岁,比她还矮一点儿,可是身手敏捷,一脸色
迷迷的神态。他认为那就是色迷迷的神态,不会是别的。他看了一会儿就出去了。
他不想跟她跳舞。他觉得当着外人自己肯定会不自在。但他不反对她和别人跳舞。
他不妒忌。跳舞终究是跳舞。值得妒忌的说不定正是他自己。他是唯一用另一种眼
光欣赏她的男人。
    海的声音很沉重。它的颜色比天空要淡一些。远处有灯光,是货轮或蟹船。雨
丝几乎感觉不到,舔在皮肤上凉嗖嗖的。
    他回到住处翻了一会儿杂志。暖瓶里没有水,服务员已不知去向。这些当地的
临时工比疗养员派头更大。
    他读不下去。几个复杂术语怎么也译不出来,辞典又忘带了。他一页一面地翻
下去,脑子里一片混沌。
    有人敲门。华乃倩抱着一个小塑料袋站在外边。他紧张地站了起来。纱门上她
的身影像一幅抽象的图案。
    “进来吧。”
    “给你送点儿水果,你爱吃葡萄吗?”
    “你留着吃吧……”
    “带多了,其实这儿的小摊上更便宜,失策!放在哪儿?”
    她打量了一下房间,把水果袋塞进五斗柜上边的抽屉里。她拿起杂志看了看,
又扔回原处。
    “何必把自己搞得那么累?”
    “我来过,没什么可玩的。除了洗洗海水浴,总得找点儿事做。”
    “你老是心事重重,这儿的空气多好,干吗不痛痛快快地玩一场闹一场!”
    “我可以陪你走几个地方,集体活动就免了……玩儿也是很累人的。”
    “你像个老头子!”
    她打开浴室门看了看,跌在沙发上。裙子皱得露出了很长一截大腿。他迅速地
移开了目光。
    “舞场的气氛不错……”
    “别提了,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协和医院一个老家伙瘾大得出奇,他早晚有
一天得跳死在舞场上……”
    “那你就想办法致他于死地吧!”
    他幽默了一下。两个人都笑起来。
    “为了别让我行凶,把我藏在你浴室里吧,在某个适当的时候?”
    他顿时收了笑容,艰难地咽了几口唾沫。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当真那么想。他也
闪过同样的念头,尽管他明白这不现实,而且令人不知所措。
    “瞧把你吓的!”
    “我知道你是说着玩儿的。”
    “就算是吧……你隔壁住的是谁?”
    “妇研室的老李,他身体不好,恐怕已经睡下了……”
    “前廊东边有个拐弯你注意到没有?就在这堵墙后面。”
    她指了指右面的墙壁。他不明白她想说什么。她的样子轻松自然,而他却有一
种大祸临头的感觉。
    “那儿有一个纱门,从里边锁上了。白天从海边回来我在你屋外走了走,想进
没进来……小树林里草很密,围墙外边好像是部队的一个疗养院,很安静……”
    “你住的好吗?”
    “住三楼,房间里就我一个是咱们单位的,别人不愿去。我可求之不得呢!你
知道他们说我什么吗?”
    “说什么?”
    “风格高尚。”
    她没有笑,目光意味深长。他几乎不敢看她。女人对环境的敏锐注意力让他惶
惑。她在暧昧的目的面前比他冷静得多,她知道该怎么做,他将身不由己地接受她
充满信心的支配。他无力阻碍即将发生的事情,他也无法使它按自己的意志发展。
他只有渴望,阴暗、狂放、猥亵的渴望。除了为这种渴望寻找借口而苦恼之外,他
无所作为。
    “我解放了,哪怕只有一天也好!在这个地方你是我的……”
    “我有些……担心。”
    “怕身败名裂?”
    “不是。心里总是不大愉快……”
    “你让它愉快它就会愉快的。放心,我会想尽一切办法保护你……我爱你!”
    他们打开拐角上的纱门,顺着从前廓伸展开的台阶走进小树林。雨已经停了,
草丛湿漉漉的。他们吻了很长时间。他为压抑自己的欲望而浑身颤抖。她抓着他的
头发紧紧不放。
    “乃倩,我快发疯了……”
    “我会让你平静的。”
    “我不是我了!”
    “你是谁?”
    “谁也不会认识我了!”
    “我认识你。你是一只小馋猫,忧郁的小馋猫……兆路……”
    他放开了她。那苗条的身影贴着围墙远去,消失在小树林的边缘。她绕了个圈
子,从通往海滩的小门拐上了路灯闪烁的石子路。
    周兆路呆呆地站在树枝下面。海浪仿佛在脚底涌动,轰轰地闷响。夜像一大块
凝固的液体,无边无沿,把他紧紧压在潮湿宁静的角落里。
    晚上睡不着,他挑了一串葡萄在浴室里用凉水冲了冲。他站在地毯上,四下里
看着,把葡萄珠一颗颗按进嘴里。没有开灯,屋角和床底下有许多可疑的黑影在窥
探。不知为什么想起了那个脚后跟。淡黄而粗糙。它一定柔软得出奇,如果能摸一
摸的话。又想起了那条腿,以及腿后边让沙发罩的镶边儿咯出来的红道道。他担心
屋里有什么东西会突然朝他扑过来。他强迫自己停止思想,专心地把葡萄皮吐进黑
暗之中。
    第二天全天翻译《虚弱体质的辩证》,作者叫大岗升二,是个饶舌的日本人,
观点阐述得倒还生动。周兆路想像他一定是个矮个子,秃顶,公鸭嗓。雨时断时续
下了一整天,有这么个人陪着心情可以稍稍轻快一些。华乃倩没来打扰。她跟随集
体活动,冒雨游览了海滨风景点,下午又乘疗养院租的游艇,沿海岸线兜了一圈。
吃午饭时她曾问他去不去,他说不去。不想去。她看了他半天。
    “一个人呆着?”
    “译得很顺,停下来怕破坏情绪。我打算一口气译完第一节,大概得晚上才能
完。”
    “译不完怎么办?熬夜?”
    “可能用不着……”
    “希望你早点儿睡。”
    “我知道。”
    晚上她一直跳舞。周兆路房间没有一个熟人进去。大家都知道他在干什么。研
究员在业务上向来是与众不同的人。译完了自己规定的任务,俱乐部的灯光已经熄
灭。他在舞厅外边的林荫路上走来走去地散步,好像在寻找丢失的东西。雨已经停
了,路边水洼里淹着一些星星。朦胧而令人难堪的欲望减轻了,这是精神疲累带来
的好处。不知道这种感觉能不能持久,他打算明天再译一节。
    第二节只译了一半。太阳走至中天的时候,华乃倩跑来拉他去洗海水浴。阳光
很好,成群的人涌向沙滩。海水浅灰色的波纹里,缀满了密密麻麻的脑袋的肢体。
华乃倩穿一件黄色的泳衣,浴中搭在肩膀上,像垂着两个花翅膀。周兆路到浴场的
更衣室换上了那个花格子裤衩。他半天不敢出去。他不习惯这样赤身露体地出现在
大庭广众之中。像别人那样穿着小裤衩在疗养院里大摇大摆简直就不可思议。皮肤
太白也是他怯场的一个原因。他从来不在单位的澡堂洗澡。夏天,他也不和熟人一
起游泳。上大学时有个同学说他的皮肤像女人,这个侮辱一直记在心里。
    更衣室里有尿味儿。
    他犹犹豫豫地走进阳光。华乃倩背朝着他站在海边,狭窄的沙滩到处是闪光的
皮肤,而她使周围的一切黯然失色。浴巾已经扔掉,泳衣背带在脊沟下端交叉而过,
紧紧拉住从大腿内侧勒上来的一条黄泳衣布,臀部的脂肪向两侧稍稍鼓起来。几个
男人在不怀好意地打量她,像死鱼一样瞪着眼睛。
    “你真磨蹭。”她笑着说,目光在他平坦的腹部停了一下。
    两人一起游向防鲨网。人渐渐稀落,前面的海水闪出蓝光。她游得很有力,他
有点儿跟不上她。
    “好吗?”她问。
    “有胸闷的感觉,肺活量……不如……从前了……”
    浪涌把他托起来又抛下去。吸气吐气的声音响得有点儿吓人。
    “回去吧?”
    “我想一直游下去,不回来了,你愿意跟着我吗?”
    “愿意……水有点冷了……”
    “咱俩别动,看海浪能把我们漂哪儿去。”
    “不动就沉下去了……真累。”
    从防鲨网折回来没费什么力气,一尺多高的浪头把他们一直推上沙滩。他们捡
了个干净地方躺下,周兆路发现她的嘴唇有点儿发紫。沙子很烫,皮肤开始受不了,
忍一下就舒服了。她用浴巾遮住面孔。不一会儿,他感到鼻梁发热,连忙趴过来呆
着。她的头发耷拉在沙子上,像水淋淋的海藻。
    “今天晚上把纱门的插销打开。”
    “哪个门?”
    “你房间的纱门和前廊拐角的纱门,都打开……”
    他不说话了,闭上眼睛。眼皮里有一些黄的和红的光斑在跳跃。
    “睡觉前把前廊的灯拉灭……”
    手有点儿痒痒。沙子上居然有蚂蚁,又肥又黑的蚂蚁。他用沙土埋它们。
    “睡你自己的,不要自己吓唬自己,你听到了么?”
    “听到了……”
    “不要等待什么,照我说的做就行了。”
    他翻过身来,阳光怒射,眼睛让血似的鲜红的东西糊住了。他们一言不发地晒
足了太阳。四周排列着相似的男男女女,静卧在沙上,睡着了似的,累瘫了似的。
    分手时周兆路才显得紧张起来。他站在疗养院小门的台阶上,她扶着门口的灯
柱子。他呼吸急促,鼻梁让太阳给晒红了,显得很可怜。
    “乃倩……有把握吗?”
    他几乎没有得到回答便逃开了。只记得她仿佛点了点头。她想嘲笑我吗?他觉
得周围如果没有人,她会放声大笑的。她的眼睛说明她有意痛痛快快地取笑他。
    不问那句话就好了。
    他洗澡时一直埋怨自己,但走出来时,已经换好了妻子为他准备的内衣,干净
整洁,有点儿香啧啧的味道。
    “走廊的灯绳在哪儿?”
    后的阳光斜射在纱门上,时间尚早,但他已经紧张得不行了。欲念和恐惧感纠
缠在一起,心头的滋味难以言状。
    他把窗户关上,过一会又打开。接着又哗哗地拉上了窗帘,跑到外边去朝里看。
二楼的露台让人担心。想到它是朝南的,和东边的小树林恰成死角,又释然了。
    他把前廊的竹椅竹桌挪了位置,挪得离自己的门远一点。最后,他把碍手碍脚
的痰盂也搬开了。
    他盯往拐角的小纱门看了半天,像个贼一样。心仿佛是别人的,怦怦乱跳,但
他的目光分明是无所畏惧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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