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恒·白涡
第九章 下雪了。怕赶不上班车,妻子提前叫醒了他。她已经买来早点,门厅地上有些 凌乱的湿鞋印。他到阳台上站了一会儿没有风,雪花飘得很柔和。 不行。脑袋还是昏沉沉的。 感觉很微妙。以前也有过几次,但记不清和这次是不是一样。考大学那年,从 县城回到山沟的家,有过这种感觉。如果没有接到录取通知书,会怎么样呢?这个 问题他从来没有想过。事情很少让他失望。将要得到某种东西之前,让人不平静的 不是喜悦,而是类似恐惧的不安情绪。生活的每一次上升都面临这种局面,结果无 一不是以他得到该得的东西而告终。 这一次他没有把握。 消息已经传开。食堂、楼道、办公室,到处都是议论和猜测,他要升副院长了, 或者不是他而是别的某一位要升副院长了。他表面上若无其事,但心里比任何人都 紧张。 他分析出许多不利因素。组织能力不足,业务知识不全面,遇事虽然冷静,但 不够果断。想得最多的是他和她的关系。他确认这是一个污点。掩盖是可以的,但 永远不可能消除了。想到她有可能给他造成难以挽回的损失,烦躁的情绪就达到顶 点。 “副院长,真的吗?” “有可能。” 妻子也没有给他安慰。她太兴奋。他原以为她会淡漠,会劝他安心于学术,那 样他心里的压力会减轻一些。 女人都是一样的。可能不是虚荣。地位毕竟是个很实在的东西。它的诱惑力恐 怕任何人都难以拒绝。没有指望的人才会对它冷淡。跟女人有点儿相似,但比女人 堂皇。 “慢点儿走,小心滑倒。” “晚饭不要等我。” “你忙吧,我等着你。” 妻子为他掖好围巾,比平时更加温柔。她的目光像个新娘子。 雪很大。有些地方干净了,有些地方脏了,黑白分明。路上的烂雪像污泥,树 塔上堆着洁白的花絮。空气真好。 今天他准备向华乃倩摊牌。时间是他定的,地点自然还是老地方。这是他第一 次采取主动。昨天华乃倩在他办公室里显得很激动。她可能误解了他的意思。他害 怕对她的打击太突然,不忍心告诉她这是最后的分离。但华乃倩执迷不悟的样子也 让他恼火。明明知道他的处境,如果真爱他,本应体谅他的苦心的,她却只知一味 地榨取。 他已经不单单是后悔。 分别可以更干脆。挑中老地方,不能不说是怀着很阴暗的心理。他读遍了那个 荡人心魂的身子,猛然丢弃的念头用厌倦无法解释。它勾出了数不清的留恋。正视 内心的真实是可怕的。 华乃倩小腹上有一块不大的黑痣。 他不爱她!但人的记忆却牢固而详细。他内心的叫喊显得更加虚伪。双重的、 捉摸不定也无从揭露的虚伪! 班车在东单停了一下,上车的人里有华乃倩。她的呢子大衣是浅色的,介于黄 和粉之间的一种说不清道不白的颜色。他把目光移开,想看看手里的杂志。在班车 上看点儿东西是老习惯,今天却读不进去。 直到晚上,他没有找到和华乃倩说话的机会。如果有这种机会,也许会使他改 变决定,换一个幽会的场合。 在咖啡馆里或便道旁,她会歇斯底里大发作吗? 院党委开了一整天扩大会议。周兆路和另外四个副院长人选也应召参加。问题 已经明确,五个人要轮流答辩,接受临时组织的考核委员会的质询,然后根据高低 优劣确定最后的当选者。会上讨论了答辩的结构。施政纲领,这个词时髦得令人讨 厌。 没有人退缩。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气氛。这是存心折磨人!周兆路强烈地感 到命运始终操在别人的手里,答辩无非是让人更直接地面对残酷的选择。 老刘也是五人之一。表态时他语气激昂,声称准备接受挑战,接受上级和群众 的公正评价。他太急切了,他不会走运,性格决定了他的失败。 “我愿意试一试,不论成功与否,从全局考虑一下院里的业务情况是有益的, 感谢领导给了我这样的机会。” 周兆路简短地谈了想法。含而不露。他知道自己给在座的人留下了什么印象。 从第一个回合开始他就要全力以赴。 钱老来电话勉励:“你口才好,这样对你更有好处!认真准备,有什么问题可 以来找我……” 老头了在院里势力很大。他当然要找他的。周兆路感到好笑的是老人的另一句 话:“你可要为我争口气呀……” 我凭什么要为你争气呢?入选后面隐藏着复杂的人事关系。这倒是他可以利用 的一点。那么,就为老头子争口气吧! 傍晚,他乘车来到永定门外。窗口有灯光,她在等他。雪在脚底下咯吱咯吱地 呻吟,一股淡淡的哀伤涌上心头。他记不清来过多少次了,这种心情还从未有过。 楼道里冷嗖嗖的,他生怕遇上什么人,尽管他谁也不认识。 他动作很麻利,转眼登上五楼。门开了一道缝儿,他看也不看就挤了进去。他 忘了到底敲了几下门,应当是三下,这是用过多次的信号。他没和她一起来过,她 总是先进去等他,把一切都准备好。他不可能呆得太久,时间显得很宝贵。 水已经烧好了。床上是摊开的被子。她穿着羊毛衫,脸红扑扑的,把他的呢子 大衣往衣架上一挂,便急匆匆跑过来拥抱他。他看了看窗帘,又着看床头那两个并 排放着的枕头。她睡里边,他躺外边。这个模式跟他的家庭出奇地相似。此外便没 有任何相似之处了。 他对妻子从来没有这么粗暴过。这个女人从一开始就使他变得很野蛮。他一点 儿也不难为情,是因为丑和美在这里绝妙地统一在一起了。幻觉中他常想,这也算 一种境界吧,没有冒险便无从体味它。 他大汗淋漓地喘息。绝望了似的。分离在即,不论怎样努力从这身上领略的韵 味都将是有限的、告别式的了。他将永远失去它。她闭着眼睛,胸上皮肤变得粉红, 他不知道那微启的红唇是否唤起了他的柔情,但他确实有点伤感。 他起身穿衣服的时候,她缩在被窝里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他背对着她。 “你这就走吗?急什么……” 他没有答话,心事重重地系好鞋带,钻进厕所,不一会儿又钻出来。到厨房给 自己沏了一杯红茶,嗅了嗅热气,然后平端着回到卧室,在椅子上坐下来。 她的大眼睛水汪汪的。不像三十六岁。她的娇懒和奔放属于更年轻的女人。陌 生人恐怕很难猜出她的年龄。 “起来吧,我想跟你说件事情。” “你的事?” “……就算是吧,跟你也有关。” “我知道了,请说。” “起来,这像什么?” “这样暖和……” 她伸出一条光腿,又怕冷似地缩回去,笑得很娇气。但她还是起来了,一边穿 衣服一边小心地看着他。 “你今天好像不太高兴,是为当官的事发愁吧?”她问得很轻松。 “乃倩,我的处境你明白……我觉得咱们该全面考虑一下了。” “考虑什么?” “……虽然做得不对,可跟你在一起我很愉快,我不会忘记你的……” “干吗说这些?” 她脸白了,好像才明白过来。周兆路喝一口茶,语气稳重得像是谈一桩买卖。 “考虑再三,还是现在分手的好。” “……不是开玩笑吧?” “不是。” “你想得太容易了。” 手有点儿哆嗦,他把茶杯放到柜子上。老姑娘在相框里用凄楚的目光看着他。 那边,华乃倩披散着头发不动了,靠在枕头上。漂亮的脸蛋冷冰冰的,有点儿出人 意外。周兆路硬着头皮说下去:“这样对你对我都有好处。我们可以恢复正常生活。 你知道,我实在太累了,压力大得让人受不了。我喜欢你,可是……我一直很内疚 ……” “挑这个时候忏悔,为什么?” “你和老林关系紧张,我多少也有一点儿责任,我没想到事情会闹得这么复杂 ……” “你知道他和我们的事没关系,我和他的感情早就破裂了,你知道!” 她跳下床来,只穿着短裤从他眼前走过,气急败坏地摔上厕所的门。她上身穿 着毛衣,两条细长的大腿好像是从毛衣里伸出的怪物。这模样很新奇,他没见过。 歇斯底里? 他等着,忍不住又去看那张相片。老姑娘可能是无辜的,她大概想不到自己的 住宅成了肮脏的通奸场所,自己的被子曾掩盖过一个赤身露体的野男人。她不可能 了解这种阴谋,至少从表面上看来她是一本正经的。 大恳都一本正经。 从厕所出来,她的眼圈发红。她躺回床上,用被子蒙住下身。 “你还想说什么?”她嗓音也变了。 “意思就这些,希望你能理解……” “你不爱我!你从来没有爱过我!” “……你误会了。” “这样分手我不同意!我不是包袱,想挎就挎起来,想甩就甩掉……你不能这 样对待我……” “你冷静些!” “……你真叫我失望!” 嗓音终于颤抖起来,她哭了。第一次看到她哭,没有声音,泪水很多。周兆路 想过去抱抱她,但那样事情会更糟。他想了一会儿,又把茶杯端起来,更加专注地 看着这个各方面都令人迷惑的女人。 眼泪可能是爱的证明,也可能是因为承受不了自身遭到的损害。他不想伤害她, 但人需要保护自己不受伤害。眼泪不能使他退却。 “别这样,这样不好,何必呢?”他听到的是一个伪君子的声音,“以后你仍 然是我最亲近的友人……” “就这样……完了?” “只能这样。” “如果我说……我根本不同意呢?” “你不会的!” “我就是不同意,不同意!” “耍小孩子脾气只能坏事……” “……我爱你!” “我知道。分手了,我也仍然喜欢你。可是以前那种关系,一天也不能继续了, 这……很危险!” 静了一会儿。窗外有风,有冰凉的雪。 她先把腿伸出床沿,仿佛是最后的炫耀,然后站起来。他也站起来。他的不知 所措不是装出来的,笨拙的回吻也不是装出来的。整个告别仪式仓促而又伤感。 她的嘴唇带着苦味儿。 “乃倩,我对不起你……” 他还想说什么,但突然看到她的目光里有一种讥笑的意味。他不作声了,感觉 也随之麻痹,在脸上啄着的像两瓣湿润的桔子皮,他怀疑逢场作戏的不只是他。 他默默地穿好大衣,系好围脖,在身上拍打拍打。冷静得就像刚刚参加完一个 会议。他要走了,永远不再回来。 “祝你高升!” 她眼泪汪汪,但眼泪后面的讥笑是明确的。她不可能不知道分手的真正理由, 但周兆路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祝你飞黄腾达!” 好像还不够恶毒,她又加上一句。 周兆路受到了打击。他一直在自欺欺人。出于道德感,他是不会和她分手的。 看来她比他更明白。 他呆呆地站着,有一会儿,他甚至想留下来。慰藉她,爱抚她,让她收回那恶 毒的言语,向她证明他还没有卑怯到那种地步。但是,除了徒然增加一点儿虚伪之 外,新的解释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何必呢?” 他软弱地嘟哝了一句,逃似的离开了她。华乃倩的目光变得让人无法忍受。昔 日美丽的眼睛里有藐视、憎恶,有隐隐约约的报复欲望,就是没有柔情。 这是一个陌生的女人。他熟悉的只是她的身体,对她的内心却一无所知。 她会报复吗?她会葬送双方的名誉,跟他同归于尽吗?在北戴河的旷野里,她 一边耽于淫乐一边往腿上抹防蚊油!她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周兆路在铁路桥下边跌了一跤。他爬起来,气哼哼地往坚硬的积雪上猛跺,薄 冰在夜风里咔咔地尖叫。行人稀少,没有人注意他。开往长安街的公共汽车正在前 方徐徐转弯,黄色的小灯一亮一灭。 他小心地跑起来,大衣前襟黑翅膀似地拍打着膝盖。生活已经处在转折关头, 他绝不能退出竞争,尽管眼前出了一个意料不到的敌手。他用不着怕一个女人。降 伏对手的主动权仍旧在自己手中! 他在车门关闭之前身子敏捷地窜了上去。像一只鸟,扑入了巢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