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写信(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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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长玉又该给唐丽华写信了。从大食堂吃完饭回来,他没有马上就写。杨师傅和孟东辉上床睡觉,他也装作先上床睡觉。干了一整夜从井下出来,瞌睡多的年轻人往往一沾枕头就会进入梦乡。可宋长玉用自己的意志提醒着自己,不许自己睡着。他的眼皮乱跳,那是在肚子里给要写的信打腹稿。听到杨师傅和孟东辉都睡熟了,他才悄悄爬起来,准备写信。宿舍里没有桌子,也没有椅子。只有一只矮脚小凳子,是杨师傅的。他只能借用杨师傅的小凳子,趴在床铺边写信。他把帆布提包从床下拉出来,打开小锁,轻轻抽出放在里面的信纸。他已经给唐丽华写过两封信了。每次写信,他都是先打草稿,然后再工工整整抄写一遍,所以前面两封信都留有底稿。他把两封信的底稿重新浏览一遍,仿佛找到了情绪和感觉,第三封信可以开始写了。把信纸在床铺上展开,他禁不住回过头,又把杨师傅和孟东辉看了看,像是生怕二人此时醒来,发现他在写信。他写信一不是作贼,二不是偷情,三不是杀人放火,按说没什么可怕的。可不知为何,他心虚得很,紧张得很,简直像作贼、偷情和杀人放火一样害怕。这是他的私秘行为,也是重大行动,人生成败在此一举,他不能不慎之又慎。 信的起首,他不写抬头。每封信的草稿都不写抬头。往干净信纸上抄写时,他也是先把抬头空着,等抄写完了,并确信不会被别人看见,才在抬头处填上唐丽华的名字。为郑重起见,他不能称唐丽华为小唐,或丽华,只能写全名全姓。他本来想写唐丽华大夫,想想恭维太过也不好,不如直书唐丽华好一些,后面顶多再加上同志二字。第一封信,他称赞的是唐丽华所从事的护士工作。他搜肠刮肚,把所知道的有关护士的词汇都用上了,比如救死扶伤、人道主义、白衣天使等。他把矿工的黑与护士的白相比,把护士说成黑色中的洁白,说成矿工心头的一道亮光。他用诗化的语言,说护士为矿工抚平的是创伤,留下的是安慰;迎来的是痛苦的呻吟,送走的是快乐的笑声。他不惜采用夸张的手法,把护士穿的白大褂,戴的白帽子,以及护士走路的姿态,和脸上的笑容等,都做足了文章。在他笔下,白大褂是白云,白帽子是白莲花,走路是春风般轻盈,笑容如阳光般明媚。 他甚至把护士为病人打针也涉及到了。把空心的钢针往人的肉里扎,怎么也免不了疼吧,有什么值得赞美的呢?你听他怎么写的,疼在身上,暖在心上。这封信表面上是泛指,是普遍撒网,实际上他锁定的目标是唐丽华一个人。要不因为唐丽华是一名护士,他才不会把护士写得那么好呢。第二封信,他就不绕弯子了,由赞美护士的职业变成直接赞美唐丽华本人。赞美一个具体的人,光用抽象的语言空对空是不管用的,是挠不到痒处的,也不能打动人心。如同一个写通讯报道的人,他必须先搜集素材,有了素材和细节,他的报道才能成立,报道出去才有说服力。写信也需要素材,如果没有素材作依据,作载体,就算你有满腔的感情,拿什么表达呢,往哪里使劲呢!在搜集有关唐丽华的素材方面,宋长玉的确下了一番功夫。连着两天,他装作到矿医院看病或找人,从唐丽华上班的那间屋门口走过来走过去,对唐丽华进行观察。趁唐丽华给一个哭闹的小男孩打针时,他站在门外,着实把唐丽华看了好几眼。 后来他转到矿上办公大楼门前,又获得了一个让他有些惊喜的意外发现。那里有一块玻璃装起来的面积不小的光荣榜,唐丽华作为矿上的先进工作者之一,半身的照片正贴在上面。照片是大幅的,彩色的。唐丽华穿的还是护士特有的服装,脸上是职业化的微笑。唐丽华胸前戴着一朵硕大的红花,红花下面缀有同是红色的燕尾型布条,布条上面写着先进工作者字样。既然是光荣榜,就是让人们参观的。既然树为榜样,就是让全矿职工向先进学习的。宋长玉以恭敬的姿态,学习的名义,在光荣榜前站得时间比较长些。他几乎不看别人,目光只停留在唐丽华脸上。直到看得有些走神儿,唐丽华仿佛传说中的画中人似地从光荣榜上走下来,问他老看人家干什么,他才不好意思地离开了。刚走了几步,他又转回来。他只顾看人了,忘了看照片下方有没有事迹简介,要是有事迹简介的话,他写信的素材就更多。照片下面没有事迹简介,只有一行打印的文字,写的是唐丽华的姓名、工作单位和职务。不过这就很好了,以此为发挥基础,他就写满了两三页信纸,相当于高考时写一篇命题作文的字数。 前两封信的落款处,宋长玉都没有署自己的名字。第一封信署的是"一个向您致敬的人";第二封信署的是"您的崇拜者"。之所以没有署真实姓名,他觉得事情刚开始,时机还不成熟。也是引而不发,留有悬念的意思。在信封下面,他写的是"内详"。可在内里,他并没有写自己的地址和单位。这一方面是出于自卑,另一方面,他不指望唐丽华给他回信。他心里明白,就算他写上他所在的采煤三队的详细地址,白衣天使唐丽华也不会给他任何回音。一上来就表明他的身份,只会把高贵的唐丽华小姐吓着。他必须先做铺垫的工作,让唐丽华知道他是一个有思想、有感情、有文才的人,再让唐丽华知道他是一个采煤工也不迟。说得不好听一点,他是把信里的甜言蜜语当诱饵,等唐丽华尝到了甜头,他再收钩效果可能会更好些。 宋长玉把第三封信刚写了几句,孟东辉突然坐起身来,说梦话似地问他:"你怎么还不睡觉,写什么呢?" 沉浸在遣词造句中的宋长玉被孟东辉的猛丁问话下了一跳,他不由地用胳膊压住信纸,把所写的内容盖住了。他的床与孟东辉的床间距离很小,孟东辉就在他背后,似乎一伸手就把他的脖领子抓住了,这让他觉得有些别扭,好像自己的隐私被别人抓到了。他不高兴地说:"没写什么,给家里写封信。" 孟东辉说:"我也该给家里写信了,你替我也写一封吧。" "谁知道你跟家里说什么,还是你自己写吧,你又不是不会写。" "我识那几个字都就着馒头吃下去了,又拉出去了,提笔忘字,连不成句。没啥可说的,就是跟家里报报平安呗。" 宋长玉还是没有答应替老乡孟东辉写信。孟东辉是在老家娶了老婆有了孩子的人,但他跟招工的人说自己未婚。孟东辉是小学毕业,去年二十七岁。但他在招工表上填上的是初中毕业,二十二岁。据说他给前去招收农民轮换工的人送了礼,人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让他蒙混过关了。宋长玉认为孟东辉是撒谎到煤矿参加工作的,素质上跟他不在一个层次,他对孟东辉多少有点看不起。他让孟东辉好好睡吧,别说话了。 孟东辉才又躺下了,没再说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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