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绍棠 孤 村 一 谷秸十七岁离开北京的中学,进山当八路;十八岁又从山里来到北运河,那是 一九四五年的仲夏时节。 当时,他在这里当文教助理。全区没有一所小学,只有几家私塾,他这个文教 助理有名无实,主要的工作是黑更半夜从北运河东岸偷渡到西岸敌占区,刷标语撒 传单;戏弄日伪军炮楼,叫它风声鹤唳,草本皆兵,开枪打炮,整夜睡不了觉。 他白天的栖身之处,是东岸河边的一个堡垒户。 当时,他在这里当文教助理。全区没有一所小学,只有几家私塾,他这个文教 助理有名无实,主要的工作是黑更半夜从北运河东岸偷渡到西岸敌占区,刷标语撒 传单;戏弄日伪军炮楼,叫它风声鹤唳,草本皆兵,开枪打炮,整夜睡不了觉。 他白天的栖身之处,是东岸河边的一个堡垒户。 这个堡垒户只有父女二人。男主人张老爹,耕种之外还会杀猪,杀一口猪落下 一挂下水,不另收费。所以,父女二人虽然糠菜半年粮,嘴头子一年四季却是油汪 汪。张老爹嗜酒如命,一根猪肠子能就半斤烧酒。有其父必有其女,女儿三鸭头得 自老爹真传,酒量也不小;半个猪肚子就酒,也能喝个四两八钱。谷秸在这个堡垒 户寄宿,每日有酒有肉,好比新姑爷住老丈人家,身为娇客,待如上宾,怎能不难 舍难离? 张三鸭头是女儿家的身子,小伙子的脾气。自幼有爹无娘缺家教,又在河边上 长大,占全了一个野字儿,一动一静都野味儿十足。她长到十一二岁还不知男女有 别,脱得一丝不挂,跟光屁股的男孩们一块枭水。十三四岁仍是赤条精光下河,只 不过找个背静角落,独往独来。十五岁那年三伏天,她嫌天气热,拿起她爹的剃头 刀,对着镜子亲自动手,把满头青丝剃成了光葫芦。谷秸在她家落脚栖身那一年, 她刚满十六岁,一入夏季虽不再剃光头,却整天光着半个膀子。一条小花兜肚,掩 不住奶苞子,遮不住肚皮;过来过去的男人谁敢盯着她的胸脯子,她就破口大骂, 泼天洒地,字字荤腥儿,句句毒辣。有一回,她疑心谷秸偷眼一瞥,马上骂道: “我抠下你那两颗贼眼珠子!”还觉得不解气,哧啦扯下兜肚,一拍胸口,叫道: “看呀!姑奶奶的大红点子白馒头,馋死你!”谷秸不能忍受如此羞辱,卷行李打 背包搬家。她却裸露着胸脯扎煞双臂,拦住谷秸,叫他抬不起腿迈不开步,嘻皮笑 脸地哀告:“你正大光明,我贼心烂肺;不是你偷看,是我瞎嘀咕。”谷秸找回了 面子,放下背包喝道:“穿上兜肚!”她却咬着舌尖子笑道:“叫你看个够呀!” 谷秸扛起行李又要走,她放声大哭,地动山摇。铁石心肠也会为之感动。 谷秸没有离开,张三鸭头穿上裹住上半身的紫花布褂子。谷秸心里明白,他爱 上这个野丫头了。但是,他当八路不过一年两个月,要结婚还不够年资。而且,当 八路的都是脑壳拴在裤带上,说不定哪天饮弹而亡,命丧黄泉,不能害得人家当寡 妇。三鸭头为人粗心大意,没有谷秸那么感情细腻,只知道她的奶苞子不许别人瞧, 只乐意叫谷秸看。她也没有想过嫁给谷秸,只想趁嫁人之前,跟谷秸好一阵子,也 不算白来一世。她今生的命运,老爹早有安排。为了不当绝户,张老爹想招个更名 改姓的倒插门女婿,为张家传宗接代。情愿更名改姓的男人,不是行为不端,就是 人品不正;再不就是五官四肢不全,秃、瞎、聋、拐,面貌丑陋。三鸭头是个孝女, 低头从命,不想挑剔: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一根扁担扛在肩上走,眨眼就是一 辈子。 张老爹一天比一天忙着给女儿招女婿,三鸭头也就一日比一日紧着勾搭谷秸, 露骨而又粗野。谷秸不是不动心,只是没这个胆。张老爹出外杀猪,杀了猪喝酒, 不到半夜三更酩酊大醉不回来。三鸭头黑夜睡觉半开半掩房门,谷秸在门外走过来 走过去,给地皮踩出了茧子,只是望门兴叹,不敢破门而人。 这两天,一个糊棚匠来到张家,给三鸭头那间泥棚茅舍糊白了屋顶,粉刷了四 壁,三鸭头给这个糊棚匠打下手;谷秸想打听一下是何缘故,但一见三鸭头满面杀 气,就吓得噤若寒蝉,不敢开口。 谷秸每晚过河,往返都是张老爹摇船接送。这一天后半夜,他从河西岸回来, 接他的却是三鸭头。 船到河心,三鸭头停住桨,一叶扁舟滴溜溜打转。 “怎么不走呀?”一仰一合的谷秸,睁眼问道。 寒光一闪,三鸭头嗖地抽出一把杀猪刀,逼住谷秸胸口窝儿,恶狠狠问道: “姓谷的,你想死想活?” 谷秸吓出一身白毛冷汗,哭脸强笑问道:“姑奶奶,我怎么得罪你啦?” “想死,我一刀捅了你,扔下河里喂鱼虾。” “我是抗日干部,不把日寇驱出国土,死不瞑目。” “那么,你想活?” “我希望活到革命胜利那一天。” “那就在月光娘娘眼皮下,了结咱俩的露水姻缘。” “你疯啦!” “我不是一枝花,可也不愿插在牛粪上。” “老爹给你找了主儿?” “一个刚还俗的和尚,比我大十岁。” “你不中意?” “那秃驴偷看当家方丈跟拜佛求子的娘儿们睡觉,被赶出了庙门。” “老爹怎么相中了他?” “情愿更名改姓的男人,哪个不是歪瓜裂枣儿?” “那就别嫁给他。” “我爹急着抱孙子哩!” “不听你爹的。” “我三岁死了娘,是我爹老燕子啄食,一口一口把我喂养大,我怎么能惹他伤 心呢?” “顺者为孝,嫁给还俗和尚吧!” “我觉得委屈……” “你这是小驴儿拉碾子,转来转去绕了个圈儿。” “他是个歪瓜裂枣儿,我还他个残花败柳。” “你想…” “想叫你吃我的鲜桃一口,给那老秃驴烂杏一筐。”’ “原来如此!” “除了王华买父,天下最大的便宜叫你占了。” “你杀了我吧!”谷秸突然扯开褂于,袒露胸口大叫。“抗日干部污辱妇女, 犯的是死罪;倒不如让你结果了我的性命,免得留骂名。”谷秸面不更色,一副视 死如归的神气。 当啷一声,杀猪刀子落在船板上,三鸭头又摇起双桨,只是一声不吭,像个会 出气的石头人。 三鸭头招婿之日,谷秸本想回避,张老爹却不放他走。坐地招夫的女子,在姐 妹堆里大为减色;三鸭头的婚礼上能有谷秸这个官方人士出席,张老爹觉得女儿脸 面光采。谷秸心里虽然酸苦,但是盛情难却,只得从命,留了下来。 三鸭头跟还俗和尚拜天地,谷秸难过地闭上了眼。 拜完了天地拜高堂,喜相刚喊出夫妻相拜,村口砰地一声枪响,十几个伪军摸 进了村。那个还俗和尚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兔子,蹦起三尺多高,翻墙而逃。救场如 救火,张老爹抓住谷秸不放,叫他当个代理新郎;把他和三鸭头推进洞房,假戏也 得有个圆场。 十几个伪军过河抄肥,抓鸡宰鸭,大吃大喝了一顿,酒足饭饱之后便“金乌坠, 玉兔升”;天一擦黑慌了神儿,小队长放下酒杯扔下筷子,急如星火下令撤退。路 过张老爹家门口,抓住张老爹摇船把他们送过河去。 有两个伪军的眼睛贼又亮,月色中看见三鸭头的屋门贴着喜字。 “你家……有喜……?”两个伪军打着他嗝儿。 张老爹满脸堆笑答道:“今天是黄道吉日,我招倒插门女婿。” “叫出来给我们磕个头!” “小两口入洞房,睡下了。” “我正想看看被窝里戏鸳鸯。” 洞房漆黑一团,三鸭头和谷秸坐在炕沿上,一个倚门,一个靠墙,两个人都屏 声静息,呆若木鸡。 伪军踢门,三鸭头一个饿虎扑食,趴到谷秸身上,说:“快脱衣裳!”不等谷 秸自己动手,三鸭头已经三下五除二把他剥了个精光。 屋门倾倒,伪军闯入,两道白花花的手电光照在炕上。 “都给我从被窝里爬出来!”伪军醉熏熏喝道。 “你们出去!我们……穿衣裳。”三鸭头怕谷秸起火,一翻身把他压在身下。 “你的被窝里藏着八路的机关枪,搜!”一个伪军的刺刀,挑起了大红被子。 “好个以下犯上的小娘儿们!”那个伪军在三鸭头身上拍了一巴掌。 河边传来哨子声,小队长已经等得不耐烦,两个伪军才闻声而动,仓惶退出洞 房。 天蒙蒙亮,谷秸趁三鸭头香甜沉睡,悄悄穿衣下炕,直奔十二里外的一个村庄, 找到区长,一五一十从头说到尾,细枝末节也不打一点埋伏,并且愿立文书,打败 了日本鬼子,跟三鸭头正式成亲。区长铁面无私包公脸,听完谷秸的艳遇怒气冲天, 命令两名区小队队员,将谷秸五花大绑,押送山里惩办。 谷秸在山里被关了三个月的禁闭,受到撤职处分,留在山里教书。也正是因为 有这个污点,一直到土改之后,北京和平解放之前,才入了党。 三鸭头醒来,喊破了嗓子也唤不回谷秸,失身之名不胫而走。三天后,那个还 俗和尚捎来口信,他虽“小子无能真无能,情愿更名改姓”,却不甘心吃别人的残 茶剩饭。三鸭头并不伤心落泪,打掉牙咽进肚子里,从此不想婚嫁之事,专心侍奉 老爹了。 谷秸进京,拐弯来到三鸭头那个村,见人便打听张家父女,才知道张老爹三年 前已死;三鸭头葬埋了老爹,摇船顺流而下,不知去向。 二 谷秸在一个小村当土改工作队长,累吐了血,开了头没有扫尾,就在堡垒户的 热炕头子上躺了半年多,至少有一缸的药汤子喝进了肚里。病情好转,北平已经和 平解放三个多月。进城报到,封神榜上漏掉了姜太公,只有个临时差遣给了他,任 命他为前门外整顿市容工作队队长。 整顿市容工作队简称整容队,工作杂而多,多而乱。抓捕四处流窜的银元贩子, 驱赶街头巷尾的野妓暗娼,矫正沿街铺面的广告招牌,整顿马路牙子上的旧书摊…… 它一不属于公安局,二不归口文化处,而且由区长直辖。区长跟谷秸是同乡兄弟, 又是同校同学,手拉手一块当的八路。军管会把谷秸拨到他的名下,好像是暂时寄 存包裹;他觉得还是以客卿之礼相待,比较妥当。人是暂时寄存,单位是临时建制, 区长也就不大放在心上,忘了给他们找个窝儿,没有安排个坐北朝南的衙门口。 整容队员五光十色,无奇不有,都是从各个部门抽调来的编外人员。其中一位, 是个留用的老巡警,过去路大街串胡同,可算一张活地图;没有几天就在玄女庙胡 同二十六号民宅内,给整容队找到办公处。 这座私人住宅,共有三进院子。外院一座大门,一座影壁,四间倒座南房,迎 门的影壁前是个花坛。大门外七级石阶,左右四棵龙爪槐,两尊上马石,一看就是 官宦人家的深宅大院旧门庭。 房主姓金名金库,自称佛教徒,在家修行,法名四空居士;又醉心京剧,酷爱 唱票,艺名金屋馆主。他的祖上,在京东通州槽运总督府当过二十年的四品仓官, 东仓、西仓、后南仓、禄米仓,专门储存漕运而来的宫中用品,沾手就能三分肥, 二十年得捞到多少油水?老仓官年交花甲辞了官,不算金满箱银满柜,珍珠玛瑙一 驮驮;光是粮栈就开了八处,饭馆子十家,买下东、西、南、北城十八座宅院。老 仓官一妻四妾,给他生下十二个儿子,十二个女儿。金宝库是老仓官的小妾所生, 排行二十四,所以他又有个诨号叫24K金。 老仓官死后,金宝库分到一座宅院和一家饭馆的三分之一股份,可以坐吃不空。 吃、喝、嫖、赌、吹、拉、弹、唱,他无所不好,而最有瘾的还是吸食鸦片烟。 金宝库年方而立,烟龄却已二十又六,四岁就染上了烟瘾,他自幼不上学堂念 家馆,一个上午在课堂上就得抽三口。念完半部《论语》,耗费了十斤上等云土, 字字句句都带芙蓉膏味儿。十年一晃而过,十六岁完成了学业,十七岁就洞房花烛 小登科。太太是个破落的大家闺秀,比他大三岁;女人三抢金砖,要的就是这个吉 利。大家闺秀假道学,熄了灯躺在床上是一根木头;于是,他十八岁嫖妓,十九岁 就纳妾。 她的爱妾名叫周翠霞,八大胡同之一的韩家潭小班出身,自幼学过京戏,专工 筱(翠艺)派,扮演淫妇最为拿手。金宝库玩票,唱丑颇有造诣。他到韩家潭小班 梳栊周翠霞,床上谈心聊的都是戏,相见恨晚,结为知音。八大胡同有个不大不小 的戏园子,专供嫖客妓女票戏演出。金宝库和周翠霞合演的二小(小丑、小旦)戏, 在花街柳巷有口皆碑。金宝库给周翠霞赎身从良之后,仍旧常到八大胡同的票房消 遣。一出《活捉三郎》,周翠霞把阎婆惜演得维妙维肖,金宝库扮演的张文远更像 借尸还魂。 自从整容队驻扎外院,金宝库就龟缩内院深宅,以诵经度日。诵经要讲究音韵 节拍,跟唱京戏有异曲同工之妙,至少能够遛遛嗓子,金宝库也就乐此不疲。念经 如唱戏,佛典如唱本;四空居士逍遥人间,更游戏佛门。 整容队员都是本地人,下了班各自回家吃饭睡觉,只剩谷秸一人留守大本营, 自起伙食。谷秸空闲下来喜欢读书、看报、写字,不愿烟熏火燎地做饭炒菜。但是, 到区政府食堂吃饭,要走二三里路;便舍远求近,在鲜鱼口的一个临街饭摊包伙。 早晨是油条和豆汁,午饭是荤素炒饼,晚饭是小米面贴饼子和牛骨头杂烩汤。谷秸 虽是县级待遇,每月的全部供给也不过二百四十斤小米,吃包伙就用去了一百八十 斤;嘴馋了还到附近的会仙居吃炒肝,门框胡同吃爆肚儿,一条龙酒楼吃涮羊肉, 二百四十斤小米整个儿填了嘴。多亏他父母双亡,又无妻小,一个人吃饱了天下不 饿,才能无忧无虑。 谷秸形单影只,全靠哼唱京戏消除寂寞。他醉心程(砚秋)腔,《哭冢》、 《骂殿》、《刺汤》、《抗婚》,都哼得像那么回事儿。他进城刚领到津贴,正赶 上程砚秋在长安大戏院演出《荒山泪》、《锁麟囊》、《碧玉簪》他连听了三场, 二百四十斤小米花得一粒不剩,只得四处向老战友告帮,才混过了头一个月。然而, 他丝毫不悔,有如孔夫子只顾闻韶而忘了吃肉。 晚上下了班,他从饭摊上填饱了肚子回来,关在倒座南房里,读书看报写字。 读着读着,看着看着,写着写着,忽然嗓子眼儿发痒,便情不自禁低声轻唱起来。 越唱兴致越高,不免得意忘形,声音高上去,收腔又余音袅袅,想不到窗外竟有人 捧场,喊了声:“好!” 他推门一看,竟是金宝库的爱妾周翠霞。 金宝库本来胆小如鼠,多年的反共宣传又深人脑髓,虽然谷秸不过是个呆头呆 脑的迂夫子,他却觉得笑脸之下还有一副青面獠牙,龟缩在内院不敢跟谷秸照面。 为了躲避“剥削”二字,又辞退了老妈子,采办柴、米、油、盐、肉、菜,便由周 翠霞跑街。 周翠霞趁此机会正可逛公园散心,看电影解闷儿;而且水过地皮湿,采办中捞 点外快,积攒私房钱,可算一举两得。 周翠霞一天出来进去不知多少趟,谷秸都“天低吴楚,眼空无物”,没有瞟过 她一眼。周翠霞一向以狐媚美人自居,任何男人看见她都会丧魂落魄,而谷秸竟眼 角也不(目夾)一(目夾)她,心中十分忿忿不平,千方百计要引起谷秸的注意。 今晚她外出闲逛回来,隔窗听见谷秸哼唱京戏,行腔吐字都够板眼,正好找到进身 之阶,喝一声彩是投石问路。 谷秸看见,周翠霞站在窗外花畦旁,月色花光中搔首弄姿。 周翠霞不知从何日何时,已经改头换面,脱下裸露两只肥白膀子的花旗袍,穿 起经过她巧手加工的延安干部服。条是条,块是块,棱是棱,角是角。两只奶子像 两个坟座,目光如钧又带着刺儿;紧身、抱腰、裹臀,曲线毕露,摇曳多姿。 “原来是……”谷秸点点头,干咳两声,“周同志散步刚回来?” “谷队长,高抬小妇人了。”周翠霞不等谷秸关门,一只脚已经迈进南房门槛, “小妇人是个烟花女子,不配您尊称同志。” “革命不分先后,只要愿意革命便可以同志相称。”谷秸平易近人,循循善诱, “欢迎周同志放下包袱,轻装前进,走上革命道路。” “愿走,愿走!”周翠霞在谷秸办公桌旁的座椅上安放了屁股,“我要两步并 成一步走,三步当作两步行。” “跑步前进,后来居上。”谷秸给周翠霞倒一杯白开水,以免失礼,“许多参 加革命比我晚得多的同志,一个个都超过了我,便是明证。” 周翠霞判定这个迂夫子不会赶她走,便把整个屁股落实在坐椅上,媚笑道: “刚才我偷听谷队长的程腔,声情并茂可以乱真。” “过奖,过奖。” “干唱伤嗓子,我家男人会拉胡琴,叫他给您伴奏托腔。” “不敢,不敢。” “您等着,我就来。” 周翠霞一个拧腰摆胯,轻身风摆杨柳走莲步,进内院去了。 过了好大工夫,周翠霞像牵着一匹懒驴上磨,左手拎着一把二胡,右手扯住金 宝库的袖子,嘴里哄着骂着,来到了倒南座房。 金宝库也换上了一身干部服和毛边布鞋,只是目光闪烁,缩脖耸肩虾米腰,畏 畏怯怯一副乏相,被人一眼就能识破是个赝品。到达谷秸门外,金宝库牵着不走, 打着倒退,周翠霞运足了力气,一掌把他掇了进去。 “谷队长,晚上好!”金宝库趔趄进门,点头哈腰有如风吹草低,“听二贱内 回禀,您传唤敝人前来操琴,敢问侍候您哪个段子,谁家路数?” “岂敢,岂敢。”谷秸连连摆手,“本人并无此意,尊夫人过于热心了。” “听听,尊夫人!”周翠霞跟里而进,翘起兰花指,狠狠点了一下金宝库的太 阳穴,“什么他妈的二贱内,嘴里长痔疮的东西。” 这个青楼出身的美貌女人,开口粗俗不堪。 “知罪,知罪。”金宝库一躬到地,比周翠霞更把肉麻当有趣。 “谷队长,惹您耻笑。”周翠霞啐了金宝库一口,“他是台上唱丑,台下出丑; 天生的贱坯子,一副丑态。” “无酒不成席,无丑不成戏。”谷秸不苟言笑地问道:“金先生宗的是哪一派?” 金宝库马上挺直腰杆子,面带骄色,答道:“袁派!” “袁……派?”谷秸想不起哪个名丑姓袁,口气中带出了疑问。 “袁二太子,寒云居士呀!”金宝库得着了在谷秸面前吹嘘的机会,眉飞而又 色舞,“他是老袁(世凯)的高丽夫人所生,自幼聪明绝顶,琴、棋、书、画无不 在行,只爱风月不贪权势,反对他的老子称帝。他死后,京津两地花国美女为他大 出殡,胜过了众名妓春风吊柳七(永)。” “跟二太子学戏,要花不少袁大头(银元)吧?” “寒云师视金钱如粪土,只收了我一张画。” “谁的手笔?” “唐伯虎的春宫真迹。” “换来几出戏?” “一出《刺汤》。” “好贵!” “便宜,便宜!”金宝库口沫飞溅,“谁人不知,哪个不晓,袁二太子的汤裱 褙(《刺汤》中的汤勤)是票界一绝,菊坛独步。” 周翠霞见机行事,马上插嘴,说:“《刺汤》也是程四爷(砚秋)的拿手好戏; 谷队长和我家宝库,正是程派青衣、袁门丑儿,珠联壁合唱个尽兴。” “我虽然有时喜欢哼几句程腔,却反对男人演女人。”谷秸严肃起来,表明态 度,“过去在山里,逢年过节开个同乐会,不能不出个节目,我也只是在笛子和唢 呐伴奏下,唱一段《夜奔》的昆腔。” 谷秸本想找个借口,岔开这个话题,谁想周翠霞兴致勃勃叫道:“我会吹笛子。” “我气血两亏,可吹不了唢呐。”金宝库吐吐舌头,挤挤眼。 “闭上你的臭嘴,不要吣泔水!”周翠霞骂金宝库,可谓出口成章,“我去拿 笛子,给谷队长助兴。” 周翠霞一走,谷秸卷起一支喇叭筒烟吸着,笑问道:“你们如此戏迷,为什么 只唱票不下海呢?” 金宝库欠了欠身子,答道:“我是宦门之后,下海当戏子有辱家风,丢不起这 个脸;二贱内娼门出身,下九流中优大于娼,她下海又身份嫌低。” “今后七十二行不分贵贱,人人互相尊重。”谷秸时时处处不忘宣传群众, “比如尊夫人,过去被卖入娼门,家庭出身可能是农村贫雇农,或是城市贫民,更 应该格外受到重视。” “谷队长,您真好眼力!”金宝库双挑大姆指,“宝剑赠与壮士,红粉送给佳 人,您如此厚爱二贱内,我愿拱手相让,不讨分文身价。” “岂有此理!”谷秸陡地变脸,一拍桌子,“做为一个男人,你……怎能…… 如此不顾脸面!” “翠霞不过是我花钱买来的玩物,并非明媒正娶的妻室。”金宝库毫不羞愧, 振振有词,“谷队长难道不知杜牧索取小妻的‘司空见惯’这个典故吗?” “现今不是唐朝,我也不是酒色文人。”谷秸怒喝一声,“你给我出去!” 金宝库虽不是抱头鼠蹿,却也是夹起尾巴溜走。 谷秸哪里知道,几个月前,解放军还没有进城,金宝库又讨了个三姨太太;他 喜新厌旧,急于摆脱周翠霞。此人对待姬妾态度,一向是喜爱时舍得花钱买来玩, 玩腻了也舍得随手一扔不可惜。他见谷秸喜爱京戏,周翠霞可算难得的知音,便想 亲手撮合,同时减轻自己的负担,不亦宜乎?谁想热脸碰了个冷屁股,从此禁闭内 院,不敢越雷池一步。 周翠霞那一双钩子带刺儿的眼睛,早看出金宝库别有用心,她也想幽谷迁于乔 木,谷秸正是一块难得的跳板。于是,她便在外貌装扮上大下功夫,花枝招展的姨 太太变成了布衣荆钗的小家碧玉,风骚泼辣的彩旦变成了憨态可掬的日门旦。谷秸 有自知之明,却无识人之智,竟误以为她在脱胎换骨,而且日新月异。周翠霞不失 时机,得寸进尺。 三 整容队借用一家私立小学的教室,办了个市民夜校,主要是扫盲。还成立了一 个宣传队,利用文艺形式宣传政策。周翠霞抢着起带头作用,扫盲班头一个报了名, 宣传队也头一个挂了号。 周翠霞在妓院小班本来识几个字,只是能认不会写,也能看闲书。领家妈雇人 教妓女们识字是为了接待风雅嫖客。但是不许妓女们提笔写字,怕她们跟某个嫖客 情投意合,传书递笺私奔,落得个凤去楼空,人财两失。扫盲的识字课本都是一些 常用字词,周翠霞已经相识多年,现在不过是学而时习之,驾轻就熟,轻而易举, 便在扫盲班出人头地,连得两张大红奖状。她脸皮厚嗓子好,票房里上过台,装神 弄鬼三分像,加入宣传队也就挂头牌;《兄妹开荒》扮哥哥,《夫妻识字》演媳妇 儿。这个宣传队越演名声越大,不但被请到几个单位的礼堂演出,后来更被邀请到 鲜鱼口内的华乐戏院和大栅栏内的庆乐戏院公开表演。周翠霞过足了戏瘾,又大出 风头,也就越来越像个“角儿”。 她每天晚上不过十二点不睡觉。早晨头顶着星星起床,在后院小花园里踢踢腿, 弯弯腰,起个霸,拉个云手;身上一见了汗,便咿--咿--咿--咿遛嗓子。此时,佛 堂里金宝库也刚上座,青灯黄卷,木鱼敲响,念经做早课。俩人抑扬顿挫,行腔使 调,《金刚经》与《小上坟》一比高低;好似法海和白蛇唱开了对台戏。周翠霞把 嗓筒迟得豁亮而又痛快,便又返回香日大睡回笼觉。这一觉醒来,已经时近正午, 梳洗打扮之后吃午饭,吃过午饭打个盹儿,然后满面春风到宣传队去。她前脚走出 家门,大奶奶便从背后戳她的脊梁骨,咒她出门就撞上汽车,马失前蹄掉进打开铁 盖子的下水道里。当面,大奶奶怕她“革命”,早就收敛了雌威,敢怒而不敢言。 周翠霞排戏或是演出回来,都要先到谷秸屋里坐个够,才回自己的卧房吃夜点, 吃完夜点洗洗涮涮,然后上床酣然入梦。谷秸的最大乐趣,是手不释卷,闭门读书。 有时,供给制的那点津贴不够开销,便写几篇小文换几个稿费,买烟抽打酒喝。那 时的稿酬很低,每千字只给六万元,折合后来的六块钱。但是,那时的物价便宜。 千字稿费所得,可以请人到全聚德吃一顿烤鸭,还能剩几个零头。内行人都说他的 文笔极有功力,文风别具一格,他淡然一笑,并不放在心上,不想卖文为生。但是, 周翠霞每晚必来打扰,妨碍他的读书作文,使他十分气恼。他张不开嘴下逐客令, 又找不到闲房迁居,只盼整容队早日散摊子,他布衣还乡,仍旧教书为业。他干了 七八年革命,没打过一回仗,毫无战功可言,自从受到撤职处分,只临时当过一年 村土改队长,也没有从政经验。只有教书吃粉笔面,才是轻车熟路,老马识途。 他开始暗中活动,给家乡的县委写了封信。县委书记也是他当年的同学,不收 留他不够交情,收留他而不给个一官半职,又觉得对不起他的苦劳。恰巧,县里为 丰富土改后的农民文化生活,打算成立文工团。文工团团长这顶乌纱帽,戴在谷秸 头上正合尺寸。不过,县委书记深知谷秸的拗性,暂时秘而不宣;只要他在北京物 色几个主要演员,配角和龙套就地取材,不劳谷秸大驾。谷秸马上想到周翠霞,票 友下海正如秃子出家当和尚,方便得多。她不但是京戏内行,在宣传队里演唱评戏 和歌剧也是一点就通,正是不可多得之全才。为了诱导周翠霞到县文工团当演员, 谷秸一改过去的反感,十分欢迎周翠霞前来串门子。周翠霞是风月场中人,谷秸的 态度变化,不能不使她产生误会。 在周翠霞眼里,谷秸不过是个乡下老憨,并不令她动情。但是,谷秸是个正牌 八路,沾个边便能脸上放光。在家,大奶奶和金宝库因此而对她惧怕;出外,又由 于她和老八路的亲近,受到另眼相看。所以,她还是想施展魅力,把谷秸按倒在她 的石榴裙下。 这天晚上,她在谷秸屋里,翘着二郎腿点起一支烟,圆而又圆地喷了个烟圈儿, 娇嗔地问道。“谷队长我们宣传队的几出戏,您都过了目;怎么偏跟我的《夫妻识 字》犯相,不肯赏光呢?” “哪里,哪里!”谷秸红了脸,神色有些慌张,“忙,抽不出时间一饱眼福。” “上礼拜三晚场演出,您看了前几个节目,压轴的《夫妻识字》刚一开锣,您 就抽了签儿(退场);是看我扮相欠佳,台风不正,横竖不顺眼吧?” “不,不!临时通知开会,不能不去。”谷秸脸涨得通红,一望而知是在说谎。 “谷队长,明摆着您心口不一。”周翠霞挂下脸儿,像个受了委屈的少女, “反正您不是对我有意见,就是不喜欢这个戏。” “我喜欢这个戏,也对你没意见。” “后天晚场,我特意为您贴这一出,您光临不光临?” “后天晚上只怕-……” “您哪天晚上分得开身,我哪一天晚上侍候您。” “这一阵子都忙。” “哼!我断定您必有难言之隐。” “没……没……有……有……我一看这出戏,便触景伤情,想起一个女人。” 谷秸不打自招,吐露真情。 周翠霞不但大感兴趣,而且带着三分醋意,紧盯着追问道:“这个女人是谁?” “一个跟我假扮夫妻,救了我的命,却给自己造成不幸的女人。” “您给我讲讲这个故事,我也学习学习这位女同志。” 谷秸并无这个兴致,三言两语说了个挂一漏万,连声叹息:“只要我打听到三 鸭头的下落,哪怕是远隔千山万水,我也要去找她,求她跟我结为终身伴侣。” “您真是难得的痴情男子呀!”周翠霞眼圈红了红,“您再给我说一说她的模 样长相儿,抬手动脚有哪些出奇之处,我一招一式学习她。” 流年似水,已经冲淡了谷秸头脑中的三鸭头形象。只依稀记得洞房花烛夜时三 鸭头的穿戴打扮,拙嘴笨舌也描绘得并不生动,最后说了句:“跟《夫妻识字》里 的小媳妇差不多。” 周翠霞听到此处,已经索然无味,打了个哈欠伸懒腰,说:“谷队长,今夜您 梦不见三鸭头,过三天在戏台子上看我的!”说罢,拂袖而去。 当晚,谷秸没有做梦,却着了凉,医生给他开了三天假条子,他在家里溜溜躺 了三天。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只得抱病观看周翠霞的演出。 谷秸发着高烧,头昏眼花来到剧场。这个剧场座落在鲜鱼口西端,小而破旧, 名叫迎秋茶社,专演相声大鼓。这些日子,说相声的都到外埠跑码头,剧场晾了台, 老板为了讨好整容队,免费提供宣传队演出场地。谷秸一进迎秋茶社正厅,《夫妻 识字》恰巧开锣;角儿上场,聚光灯一亮,满场通明。周翠霞一溜碎步跑回场,婀 娜多姿颇像筱翠花踩寸子。不知是谷秸烧得目光迷离,还是周翠霞狐媚善于惑人, 那眉眼,那神态,那身段,那衣着。竟是当年的三鸭头活灵活现,使谷秸顿生久别 重逢,他乡遇故知之感。 没听一句道白,也没听一句唱,谷秸一见之下便感动得不可名状,两行热泪扑 簌簌淌下来,从脸腮顺流而下湿透了衣襟。他没有入座,站在后排靠墙,流出不知 多少泪。他回到住处,浑身酸软得像剔骨抽筋,倒在床上蒙头便睡。 刚解放的北京城供电不足,那一天正巧玄女庙胡同一带停电。他在黑暗中不知 沉睡多久,忽然好像听见房门吱扭一声响,吹进一阵凉风,照进一片白光,闪进一 个人影,浓郁的脂粉香气笼罩他的床头,一只柔软的手掌压在他的额头。他呻吟了 几声,张开酸涩的眼皮,只见思念多年的三鸭头,眼泪汪汪坐在他的身边。 “谷秸……”三鸭头声音哽咽,几滴眼泪落在谷秸脸上,“咱俩……一夜夫妻…… 百日恩……” “这些年,你在哪里,怎么杳如黄鹤?”只当是在梦中的谷秸,紧紧握着三鸭 头的手,心中充满柔情。 “我像断了线的风筝,跟随一个外乡老客,飞到东来飘到西,最后一头栽到北 京城的一家暗门子里。”三鸭头哭一声说一句,“多亏你们整容队雷鸣电闪,吓得 养家妈把暗门子关了张,我也就摆摊卖香烟为生。” “你……受苦了,受苦了!”谷秸也泪下如雨:“你……怎么知道我的住处?” “今晚上我到迎秋茶社听戏,看见后排靠墙站着一个人,怎么看都像你;我见 你听完《夫妻识字》就退了场,便踩着你的脚印跟你回来了。” “三灾八难,不解之缘呀!” “我今夜晚就留下来陪你。” “非礼勿行……我要打个报告给上级,上级批准才能……” “婚姻自主,我等不了啦!” 三鸭头熄灭了那一片白光,又闩上了门,宽衣解带上了床;谷秸一阵冲动,鸳 梦重温。 黎明,浑身软得像一摊稀泥的谷秸,耳边响着蟋蟋碎碎的穿衣声;费尽九牛二 虎之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三鸭头穿起衣裤下了床。 “三鸭头,别走……” “不走?等着金宝库堵窝掏螃蟹呀!” 三鸭头一回身,好像川剧《白蛇传》中的青蛇变脸;昨夜真如其人的三鸭头, 一夜之间变成了逢场作戏的周翠霞。 谷秸又羞又恼,高烧上升,住进医院。病愈出院之后,谷秸找了个作伴的,以 防周翠霞夜袭偷营。 后来,周翠霞到县文工团挂了头牌,谷秸却不敢回乡工作。他跟周翠霞的春风 一度,成了他的一块心病,抱愧终生。一九五七年他被划右,恨不能连三岁时尿炕 都写进了交待材料,只有此事闭口不谈,烂在肚子里。 四 县文工团后来改名叫县剧团。 周翠霞被评为文艺六级,工资上相当行政十三级,与专员同等,比县长挣得还 多。过了几年,北京城里实行私房改造,吃瓦片子的金宝库不得不把几座宅院交给 房管局公私合营。房租改为官价,大为降低,收上来的房租还不够修缮费。大太太 心痛欲裂,房改数日便一命呜呼。金宝库成了无业游民,无业游民要被强制劳动, 送到北大荒开垦处女地。金宝库不得已投奔周翠霞,也在县剧团当了演员,被评了 个文艺十级。周翠霞唱小旦,金宝库唱小丑,谁人不知他俩是县剧团的两大活宝。 这个县民间有句顺口溜:“卖了裤子当了扶,受冻也要看二小。”可见吸引力之强, 号召力之大。 他俩在这个县出名,还因为他们在衣、食、住、行上与众不同,而且常有家丑 外传。 那个年月,人人身上穿的都是布料灰、黑、蓝,他俩春秋两季却是毛料子,女 的大红大绿,男的条纹花格。立冬都是一身呢子,女的丁香紫,男的浅栗色。入夏, 女的爱穿花旗袍,露出两条粉臂和一双玉腿,男的绸衫短裤皮凉鞋,嗲气十足。在 发型上,女的烫头,男的大鬓角;抹油打蜡,闪光耀眼。两口子又都喜欢在身上洒 香水,风一吹喷鼻香。这两口子曾有几年不在家里开伙,每天早、中、晚饭,都到 饭馆子吃。他俩每月工资不少,却不够每月的饭钱;不是打报告申请补助,就是逢 人便借,借了不还。直到十年内乱前两年,现代戏上市,他俩被削价处理,都连降 两级工资,才不得不雇了个女佣,在家里做饭。他俩虽然也住的是县剧团宿舍,但 是两口人占五间房,一人一间卧室,另有客厅、厨房和梳洗间。邻居是个跑龙套的, 三辈人口只住一间房。更引人注目的是他俩养着一匹电驴子(摩托车)。这个县, 只有公安局和电报局各有两匹;私人享用‘这种高等交通工具,他俩是蝎子拉屎-- 毒(独)一份儿。从宿合到剧场,走路花不了十分钟,他俩却偏要骑上电驴子呼啸 而去,把满街行人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才觉得出足了风头露够了脸。周翠霞自 从到这个县唱戏,不知有多少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光是当官儿的就有十来个在 她的石榴裙下失足落水,降职的降职,调动的调动。周翠霞十分口紧,跟她有过瓜 葛的男人的姓名,就是砍下她的头也不肯吐一字;每回东窗事发,都是因为两口子 吵架,金宝库给喧嚷了出去。听说本县那个小有名气的文化人谷秸,在北京被划了 右,罢官归田,也跟周翠霞有关。不过,谷秸回乡八年足不出村;周翠霞不愿想到 这个人,金宝库也不愿说出此人的名字,免得沾不了光反惹一身晦气。 周翠霞有头无脑,金宝库鼠目寸光。双降两级工资之后应该叶落知秋,走了背 字儿仍不收敛;十年内乱大难临头,这出连台悲、喜、闹剧一开锣;他俩就成了祭 旗的头刀菜。 县剧团庙小神灵大,池浅王八多,牛鬼蛇神有如过江之鲫;周翠霞和金宝库更 是众丑之首,众矢之的。 唱丑的嬉皮笑脸,金宝库的脸皮厚得能磨剃刀子,竟然忍受不了造反小将的百 般凌辱;临死唱了一出《碰碑》。头撞南墙而亡。周翠霞虽然惯演淫妇娼女,但是 脖子上挂了十八只恶臭的破鞋,又被剃了个阴阳头,敲着一面文武场的破锣在县城 里游街,也羞得抬不起头;恨不能地裂一缝,一头钻进去。 周翠霞大难不死,救命的是她的女佣郝二嫂。 她和金宝库双降工资之后,吃不起饭馆子的包饭,从县城以北的南桃园村雇了 个寡妇,给他们做饭和管家。这个郝二嫂原是个柴禾妞子,后来嫁给一个走江湖卖 艺的郝二棒槌;郝二棒槌进城改了行,在建筑公司当架子工,她在伙房当了饮事员。 全国闹饥荒,她跟着丈夫下放回村。不久,丈夫得了浮肿病,一直肿到胸口窝儿, 倒不上气来憋死。郝二嫂埋葬了丈夫,要还清给丈夫治病欠下的一大笔药费,只得 出来佣工。 郝二嫂到周翠霞家佣工的时候,周翠霞不但降低了工资,而且角儿的身份也一 落千丈。她演起潘金莲和阎婆惜活灵活现,得心应手,把这一套用在现代戏里的革 命女性身上,全不对路子。戏班子的嘴澡堂子的水,旧艺人的坏习气是看人下菜碟 儿;周翠霞过去是挂头牌的角儿,盛气凌人,架子老大,得罪人不少,现在名利上 都跌落身价,便免不了被冷嘲热讽听闲话。凤凰落威不如鸡,她只能一忍再忍。忍 无可忍的却是郝二嫂。 有一天,一个唱马童、喽啰、匪兵的跟头虫(武行配角),找茬儿堵住周翠霞 的屋门骂大街,周翠霞和金宝库忍泣吞声;郝二嫂却咽不下这口肮脏气,挺身而出, 跳出门外,破口大骂。那个跟头虫骂不过郝二嫂就动手,谁知郝二嫂跟她死去的男 人学过拳脚;跟头虫的武功是花活儿,郝二嫂的拳脚却是过得硬,交手后几个你来 我往,跟头虫就被郝二嫂打得鼻青脸肿。 郝二嫂的武艺在县剧团出了名,周翠霞有了这个护身符,日子好过了一些。 但是,造反小将的打、砸、抢、抄、抓,是奉了圣旨的行动,郝二嫂也只能敢 怒而不敢言。她祖上十八辈都是贫下中农,造反小将在痛打周翠霞和金宝库之前, 对她以礼相待,将她护送出城,回南桃园村。 她在南桃园村听说金宝库撞墙自杀,周翠霞游街示众,心中不忍;又来到县城 看望这个落难女人。 周翠霞早已从五间正房里被赶出来,搬到紧靠厕所的一间小黑屋子住,潮湿骚 臭。她形容枯槁,伤口化脓,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照镜子能把自己吓死。郝二嫂走 进这个杂院,在小黑屋子里找见了周翠霞,周翠霞双膝跪倒,抱住她的两腿,干咧 着嘴,已经不会哭了。 “我带你逃命去吧!”郝二嫂本想只看一眼就走,谁知一见周翠霞这个惨状, 竟不忍相弃,两肋插刀。 “我……不敢……不敢……” “那你不被打死,也得烂死。” “我怕……给你……惹祸。” “天塌了有高个子撑着,砸不着我就碰不着你。” 不走只有一死,逃跑也许是一条活路,周翠霞只得大乱入乡,跟着郝二嫂来到 南桃园村避难。 北运河浑身河汊子,有个河汊子叫上马封金;上马封金河汊子进入大河的交叉 口,南桃园村隐藏在绿树浓荫中。 这个村子很小,祖是都是水路护送大船的镖客。大河淤废,镖行关门,镖客便 上岸种了地,武艺却没有失传。南桃园村的男女老少,不管是过了七十上八十的老 头儿,还是裹着粽子脚的老太婆,不管是穿开裆裤的小男孩儿,还是梳着抓髻的小 丫头,都能走几路刀枪,打几趟拳脚。从外村搭来的小媳妇,天天过目,也就抬手 动脚起来。郝二嫂便是一例。 天下大乱,到处武斗,南桃园村的这些镖客儿孙,竟有一半以上扔下锄把子, 出外当打手。每天能挣一块三毛二,相当城里一个壮工的最低收入。那时,种地一 天挣十分;秋后分红,十分的工值不到两毛钱。当打手比种地收入多十倍,何乐而 不为?武斗不是天天有,凡有武斗还另外补贴,打胜了更得奖金,名曰“慰劳费”。 郝二嫂的婆家,旧日曾是嫖头。她的丈夫郝二棒槌的胞兄郝大嘴岔子,是眼下 南桃园村的武魁;到县城的造反团敢死队打头阵,一人挣两份儿,每天两元六角四 分。南桃园村距离县城二十来里,但是只要他挣够了十元整数,连夜也要回家交给 寡妇弟媳。 郝大嘴岔子武艺高,却长得丑,家里又穷得叮当响响叮当,年过四十还是光棍 一条,一条光棍。土命人心实,他是一条直肠子,少思寡欲无所求,只要能吃饱, 就能睡得着。他不想女人,也无烟酒嗜好。然而,他却是个戏迷,为了听戏能废食 忘寝。每年县剧团下乡演出,他一天也不缺席,肩扛一条长凳追前赶后。这条长凳 不但是看戏的坐位,而且是睡觉的床铺。他有硬功,也有轻功,睡在扁担上也不会 翻身落地。 县剧团下乡演出要巡回各村,在密如蛛网的河汊子中绕圈子,遇到河汊子上没 有桥,水浅就得蹚过去。男演员蹚河不成问题,不少女演员见水就晕,只得有劳男 演员把她们背抬上岸。后来,她们发现五大三粗的郝大嘴岔子跟剧团形影不离,几 个人一嘀咕,便抓他的官差当驮夫。郝大嘴岔子力大如牛,一趟能运送三个女演员; 两个扶在腋下,一个骑在脖子上。周翠霞骑着郝大嘴岔子的脖颈过河,少说也有十 几回。 光棍汉郝大嘴岔子和新寡落难的周翠霞,本是老相识。 郝二嫂把周翠霞带回家,也有其不可告人的目的。 五 郝大嘴岔子一直没有跟兄弟分家。兄弟带着弟媳、侄子、侄女下放回来,他们 就一口锅里搅马勺。三间土房,兄弟、弟媳和侄女住东屋,他和侄子住西屋,堂屋 是锅灶。兄弟死了,弟媳守寡,郝大嘴岔子跟弟媳同住一个屋顶下不方便,就搬出 去和别的光棍汉搭伴,一日三餐仍回家吃。弟媳到周翠霞那里当女佣,他带着侄子 侄女过日子,毫无怨言。郝二嫂把周翠霞带回南桃园村的当天晚上,在县城造反敢 死队打头阵的郝大嘴岔子,也风风火火而回。 三间土房,东屋亮着一盏小灯,窗纸上晃动两个女人的头影。 “弟妹!弟妹!”郝大嘴岔子站在屋口外,呼噜气喘连声叫。 “大哥,您回来啦!”郝二嫂好像早就料到他必定跟踵而至,“吃过饭了吗? 进屋来吧!” “我吃过了,天黑不进屋去。”郝大嘴岔子严守古礼,立场坚定,一动不动。 “咱家来了贵客,您得见一见。”郝二嫂下炕出屋开了门,“这位贵客在咱家 住多少日子,还得您说了算。” “是不是那个唱戏的周翠霞?”郝大嘴岔子瓮声瓮气问道。 郝二嫂一笑,说:“您真料事如神。” “城里闹得像开了锅。”郝大嘴岔子低头看着脚尖,“我一听说有个妇道人家 偷走了周翠霞,没有三猜两想就料定是你;顾不上吃敢死队的炖肉粉条子,一路飞 奔赶回来。” “您常说‘见死不救是小人’,事到临头我怎能袖手旁观?”郝二嫂目光灼灼 刺人,“树叶落下来您怕砸破头,千刀万剐我一人当。” 郝大嘴岔子满脸涨紫,脚下一跺,地陷一坑,说:“那就把这个戏子收下吧!” “多谢大哥!”周翠霞从屋里扑出来,翩翩下拜在郝大嘴岔子足下。 周翠霞刚到郝家,郝二嫂便烧一锅热水,帮她洗净头脸和身子,整整洗下三盆 泥汤。然后,换上郝二嫂逢年过节才上身的半新衣裳,又包了一块郝二嫂女儿的花 头巾,虽不妖冶仍很媚气。 弟妹有人相陪,郝大嘴岔子才敢进屋。 坐在炕沿上,郝二嫂犯了愁,说:“大哥,周老板到咱家,早晚县剧团得知道。 万一造反小将下来揪人,我们孤儿寡母挡不住这些凶神恶煞呀!” 郝大嘴岔子闷头抽了一锅子烟,才说:“我也不想吃敢死队那碗饭了,回家顶 门立户,看谁敢惹你们母子!” 郝二嫂又眼泪汪汪,说:“周老板要长住久留,得想个万全之计。” “你早该知道捧在手里的是刺猬!”郝大嘴岔子拍着脑瓜想了半晌,忽然好像 榆木疙瘩开了窍,“眼下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改出身,变成份。” 周翠霞忙说:“郝大哥,您出口就是圣旨,我俯首贴耳言听计从。” “这个年月,讲不得老礼了。”郝大嘴岔子吭哧着,“周老板热孝在身,可为 了活命也不得不找主儿嫁人。” “戏班里不出贞节烈女,我在舞台上哪一天不嫁个三回五回?”周翠霞是情场 老手,精于此道,“可是,我眼下能嫁谁呢?” 郝大嘴岔子笑眯两眼,说:“离我们南桃园村六里,有个牛背村;我在牛背村 有个刚磕头的把兄弟,跟周老板可算郎才女貌。” 周翠霞眼神闪亮,急着追问道:“这人姓甚名谁?” “原名谷秸,现名谷天佑。“郝大嘴岔子扳着指头,“今年三十六,属马。” “是他!”周翠霞一声惊叫。 “他……”郝二嫂也惊叫一声,却又忙用手掌捂住了嘴。 “原来你们也听说过这个落难秀才。”郝大嘴岔子憨笑着,“我给南桃园看青, 他给牛背村看青,两人在河边碰了几回面,言来语去就换了心。那可是知多见广有 才学的人。” “他……他还没有家眷?”郝二嫂脸色惨白,头上出汗;只是躲在周翠霞背后, 郝大嘴岔子看不见。 “错过了初一,又耽搁了十五,谷大兄弟至今一人一口。”郝大嘴岔子的口气 充满惋惜,而且忿忿不平。 “他的才学人品我都中意;只是……”周翠霞一咬嘴唇,狠了狠心,“地、富、 反、坏、右,黑五类里他还是末等;我嫁给他黑上加黑,更成了人下人。” “他在牛背村,比贫下中农还吃香。”郝大嘴岔子虽不会说话,却也有些夸大 其词。“牛背村的乡亲们恨不能打个佛龛,把他这个土圣人供起来。 周翠霞鼻孔里哼道:“那也不过是一座泥菩萨,自身都难保。” “你不嫁他,嫁谁?”郝大嘴岔子火了。 “嫁你,嫁你!”周翠霞一口咬定。 郝二嫂好像松了口气,脸上见了笑容,说:“我保这个媒吧!” 柳枝编笆,抹上麦芋泥,郝大嘴岔子在三间土房西侧,搭起两间棚屋。郝二嫂 不愿大伯子吃亏,带着女儿抢先搬进棚屋去。又把三间土房的东屋刷了墙,糊了顶, 门窗贴上红喜字,就算郝大嘴岔子和周翠霞的洞房。 “领一张结婚证吧!”周翠霞怕自己不是明媒正娶,又无一纸公文为证,不能 摇身一变而改换成份。 “公社砸得稀烂,干部跑得四散,找谁领证?”郝大嘴岔子的大嘴一笑,嘴角 咧到耳根下,“办两桌酒席,请三亲六友一吃一喝,就不算私姘搭伙。” “偷来的锣鼓敲不得!”周翠霞心中有鬼,不敢公开亮相,“烧三股香,拜个 天地,鬼神作证吧!” “四旧破了个净光,到哪儿买高香?”郝大嘴岔子一张嘴,喷出阵阵浓烈的旱 烟味儿。 周翠霞东躲西闪皱鼻子,说:“呛死人!” “你摘几片百合叶,堵上鼻子眼儿。”郝大嘴岔子很想嘴上贴封条,可又不能 不说话,只得嘬腮缩小口型。 周翠霞眼珠一转苦起脸儿,说:“我头上无毛像个尼姑,你不嫌我丑,我自个 儿却败兴,还是等我长出满头青丝,咱俩再同床共枕过身子。” “我正要向你告假哩!”郝大嘴岔子转身就走,“队长又叫我看青,我得日夜 在青纱帐里巡逻串垅,不吃饭不回家。” “你跟那姓谷的见面,可别跟他说我到了你家呀!”周翠霞慌了神,扑上去抱 住郝大嘴岔子的腰,“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能无。” 她叮嘱了一遍又一遍,郝大嘴岔子不得不点头称是,才撒手放行。 郝家祖传一口长柄鬼头刀,郝大嘴岔子把这口刀扛在肩上,酷似周仓,唱唱咧 咧大摇大摆出了村。 出村沿着上马封金河汊子走,隔河便是牛背村的土地。一河之隔,不过几尺宽 窄;郝大嘴岔子远远的就看见,河汊下稍岸边,有飞溅的烟火星子。 “是兄弟吗?”郝大嘴岔子亲热地问道。 那个蹲在岸边抽烟的人站起来,笑问道:“大哥,不想挣那一天两块六毛四, 又重操旧业啦?” “我这个人心软。”郝大嘴岔子飞身一跃。跳过河汊。“我不喝醉了酒,武斗 不敢下手,真他妈的不是人干的活。” 愁眉锁眼的谷秸苦笑了一下,说:“有你跟我风雨同伴,我就不觉得自己是孤 魂野鬼了。” “你枕边少个说知心话的人,才冷冷清清呀!”郝大嘴岔子把烟荷包递给谷秸, 叫他卷烟再抽一支,“兄弟,以你过去的学问、官职,怎么没娶上个如花似玉的弟 妹呢?” 一颗贼星,划破天空,带着一道白光,好像坠落在大河里;惊扰得青纱帐中的 蝈蝈慌了腔乱了调儿,嘈杂一片。 夜深人静,星光月色,草声虫鸣,最能引人幽思。 “当年我刚当八路,本想跟堡垒户家的姑娘有情人终成眷属,谁知此事难全。” 谷秸唉声叹气,“等到年近三十醒了梦,想找个女人却又划了右,只落得跟大哥你 无独有偶。” 郝大嘴岔子听得入神,问道:“那个堡垒户家的姑娘,是个貌似天仙的美女吧?” “她长得并不俊俏,性子又野,只是心肠儿滚烫,侠肝义胆。”虽然事隔多年, 谷秸仍记忆犹新,心情激动。“她跟我假扮夫妻,名声受了损害;我也被关了 禁闭,调动工作。三年之后我到原地找她,‘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我想起来就感到亏清欠理,心里十分难过。” “兄弟,你也够义气!哪个女人嫁给你,吃糠咽菜也甜如蜜。”郝大嘴岔子疼 爱地拍着谷秸肩头,“等这个兵荒马乱的日月太平下来,大哥要给你打着灯笼找个 千金不换的媳妇。” 六 收了秋,入了冬看青的扫尾,郝大嘴岔子不得不搬回家。 这几个月,周翠霞在南桃园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天仨饱俩倒;秃头生 出了秀发,气色转红脸蛋儿圆,比大乱之前还长了肉添了膘。 这天晚上,全家吃过饭,郝二嫂带着女儿回西厢房歇息。儿子仍旧住在三间土 房的西屋。东屋,只剩下周翠霞和郝大嘴岔子两人。 周翠霞虽然身陷困境,每日也不忘梳洗打扮。灯光下,她虽不是艳如桃李,也 是粉面香腮。郝大嘴岔子剃头刮脸,又喝了二两烧酒,面红耳赤,眼中含笑,从周 翠霞头上看到周翠霞脚下,好像牲口贩子相马。 “你……你……今夜晚是不是想跟我……”周翠霞脸色一暗,“我依你……依 你。” “我配不上你,你也不入我的眼!”郝大嘴岔子从炕上扯过一床棉被,抱起来 到西屋跟侄儿作伴。 周翠霞没想到受此冷落,拍着炕席放声大哭。 西厢房,郝二嫂惊醒,披衣坐起,只当两口子被窝里起了内哄。自己身为弟媳, 过去相劝诸多不便;便拍了拍窗户,指着孩子喊道:“他大伯、大娘,你们都压压 火,有话天亮说吧!” “郝二嫂!”周翠霞不改旧称呼,“你家大哥……不上我的炕。” 大伯子的房中事,弟媳更不能过问。但是郝二嫂猜疑此中必有隐情,也就顾不 得拘礼,穿起衣裳走出去,站在院里问道:“大哥,您酒喝多了,邪气上升?” 郝大嘴岔子不但敬重弟媳,而且心存畏惧,便在西屋低声下气答道:“前世无 缘不聚头,捆绑成不了夫妻;我只当她是我那三岁被拍花子拐走的苦妹子,叶落归 根回家来。” 周翠霞一变而为郝家的骨肉亲人,更像住进了保险箱;内有郝二嫂,外有郝大 嘴岔子,有如两座门神,两把铁锁,双保险。 乱了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仍要春种秋收。城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乡村却 平静了许多。周翠霞借尸还魂巧取了贫农出身,以郝三妹子的身份出场。 一登龙门,身价十倍,改变了成份便臭的变香,黑的变红,周翠霞竟被村人尊 称郝三站。那年头儿诉苦会流行,周翠霞能编会演,便成了诉苦能手。她不但在本 村献演,而且应邀到外村演出,一年四季靠诉苦挣分。 她的诉苦能够惊天地泣鬼神,就是感动不了谷秸。 有一回,牛背村派出代表和马车,恭请她到该村演一场。她知道谷秸猫在牛背 村,是个识货的行家,本想不去而又盛情难却,起身便攒足了劲。来到会场,登台 便泪飞顿作倾盆雨,涕泪滂沱大放悲声。她一边哭诉一边偷看效果,只见会场后墙 角落蹲着一个人,不但滴泪未流,而且面带讥笑。虽然一别十几年,她一眼就认出 这个当年曾跟她春风一度的谷秸。自尊心受到损伤不免怀恨,旧情萌动却又十分心 痒,心神不定匆匆散戏。 这几年周翠霞一直想跟谷秸暗中幽会,但是牛棚之灾吓破了她的胆,天黑以后 不敢一个人上茅房。大白天野外偷情危机四伏,更不敢铤而走险。所以,她虽夜夜 思春,却有心无胆。 郝二嫂的女儿出嫁,儿子当兵,便搬到土房东屋,跟她睡一条炕。郝大嘴岔子 换到西厢房,夏秋两季还是看青。 这两个孤身女人,各有心思和忧愁;夜晚屋里一团漆黑遮住了脸,便枕在一条 枕头上说疯话儿。 周翠霞捏着郝二嫂的前胸后背,说:“你身上一没蔫皮二没囊肉,肚子也不起 褶儿;找个棋逢对手的男人,少说还能生个三男二女。” 郝二嫂拍她一巴掌,啐道:“谁像你,潘金莲投胎,阎婆惜转世。” “甭跟我心痒嘴硬!”周翠霞贱笑,“你守寡那年三十四,如狼似虎就不想偷 嘴打野食儿?” “人有脸树有皮,我不像你这个戏子,谁都能登船上马。” “难道你想挣个贞节牌坊?我送你一座狗头的。” “呸,呸,呸!” 原来,贞节牌坊还分三等。女人在夫死之后,心如死水,一波不起,死后树立 龙头贞节牌坊;夫死之后,偶漾春波而能马上收心,树立虎头贞节牌坊;夫死之后, 心潮常有起伏而终未失身,贞节牌坊的标记是狗头。 “老戏里有过一个剧目,新社会不叫演了。”周翠霞伶牙俐齿巧舌头,郝二嫂 爱听她说古道今解闷儿。“这出戏唱的是三个守节女子,临死之前各家都呈请树立 贞节牌坊,知县老爷打发三姑六婆秘审,也没问出个子午卯酉;后来还是观音大士 下凡人间,点破了她们各自的隐私,分出了上、中、下三等。” “我算不上龙头也够虎头。”郝二嫂被周翠霞绕进了圈套,不由自主说了心里 话。“我也曾打算走一步,可一想到我家大哥当牛做马,为我把儿女养大成人,又 觉得应该给郝家添光挣脸,就死了那个心。” 周翠霞吃吃一阵笑,说:“肥水不流他人田,便宜不出自家门,我给你跟大哥 牵一根红线吧!” 啪!郝二嫂狠抽周翠霞一个嘴巴,骂道:“你这个烂货!” 这又狠又重的一巴掌,落在周翠霞脸上,疼得她火烧火燎,一对一对儿掉眼泪, 委屈地啼哭道:“我是……好意,没有……没有坏心眼儿。” 郝二嫂打出这一巴掌也很后悔。周翠霞惹恼了她,不是因为话不中听,而是无 意之中捅破了她心头包火的那层纸。 “三妹子,我冤屈了你。”郝二嫂把周翠霞搂在怀里,打一巴掌揉三揉。 周翠霞是头顺毛驴子,郝二嫂给了好脸儿,她便登上锅台想上炕,破涕笑道: “二嫂,男欢女爱上我比你知多见广,咱家大哥偷看你的眼光,一瞥一瞟都有情。” 郝二嫂翻身扭脸不理她。 但是,她们谁也睡不着。灶膛没有烧火,炕面子一点不热,她俩却辗转反侧翻 烧饼。 “三妹子,睡着了吗?”郝二嫂忍不住开了口。 周翠霞一直在黑暗中瞪大眼珠子,却仅装刚被搅醒,嘟对着嘴,说:“你打扰 了我的好梦。” “梦见了谁?” “野汉子。” 郝二嫂咯咯笑起来,说:“小心24k金的鬼魂儿掐你脖子。” “24K金是谁,谁是24金?”周翠霞一副女泼皮的无赖口气,“呵!想起来了, 有过这么一个嫖客。” “你们是十多年的夫妻呀!” “他嫖了我十几年。” 郝二嫂太觉得周翠霞厚颜无耻,挖苦地说:“怪不得人家说婊子无情,戏子无 义,你占了个两全。” 周翠霞却更死皮赖脸,嘻笑道:“婊子有情戏子也有义,只不过分跟谁。” “你有过吗?” “哪个女人没有?” “说给我听听。” “你开锣,我压轴。” “我有过这么一个人。”郝二嫂为了换取周翠霞的风流隐秘,只得合下孩子套 狼,“嫁给二棒槌之前,有个相好;已经是陈谷子烂芝麻,嚼着也没味儿了。” “我跟那个人,也是前世有因今生无缘。”周翠霞长叹一声又一声。 “听你的话音口气,你跟那个人还藕断丝连哩!”郝二嫂逗她多说一句,好听 个下回分解。 周翠霞却在节骨眼儿上挂了扣子,守口如瓶。藏头露尾,蛛丝马迹,引起郝二 嫂的多疑。 周翠霞从牛背村诉苦回来,像斗败的画眉,霜打的黄花。夜晚她从不出门半步, 今晚却扔下筷子便鬼鬼祟祟溜出门去;郝二嫂也顾不上刷碗,紧随在她的身后。 七 牛背村看青的谷秸,在村外的大小田埂上,东西南北拜了四方,又到青纱帐里 出出进进,串了几趟垅,就回到他的河边窝棚;躺在月光下,搭起二郎腿,手拍膝 盖,摇头晃脑,哼唱京戏。他多年坎坷,历尽磨难,只见山重水复,不见柳暗花明; 便不再自寻烦恼,转而自得其乐。 京戏哼唱了一段又一段,嗓子眼儿唱得十分通畅,肚子也就饿起来。 老天爷饿不死田鼠,也就饿不死看青的。看守不自盗,百里难挑一;看青的想 填饱肚子,不费吹灰之力。 但是,谷秸却有个怪癖。在本村的田块上掰几个玉米烧着吃,挖几兜花生煮着 吃,手到擒来而缺少贼腥味儿,吃着不香。跨过上马封金河汊子,偷来南桃园村的 玉米和花生,吃起来满口香甜。而且,跟盟兄郝大嘴岔子在月夜中捉迷藏,也别有 情趣。 他收腔煞尾,挺身坐起,挽了挽裤腿,脚穿热补了不知多少回多少处的塑料凉 鞋,蹚水走过河汊子。 郝大嘴岔子知己知彼,并没有粗心大意。昨夜丢了几个马牙珠子玉米,显而易 见是被谷秸掰走了。谷秸最爱吃五香粉者花生下酒,郝大嘴岔子断定谷秸今晚十有 八九光顾花生地。于是,他抢早躺在花生地的一条垅沟里。手拿着绳套,静候谷秸 来到,抛出绳套‘贼’友。 天上有云,地上有影,花生地里的月光忽明忽暗,郝大嘴岔子的眼睛也就一会 儿眯小,一会儿瞪大。突然,有个人影儿飘进花生地。那人不敢直腰走路,只是弯 腰沿着垅沟一溜小跑,此人行迹可疑,八九不离十是个偷青贼,如此明目张胆必定 是谷秸。 “兄弟,哪儿跑?”郝大嘴岔子跳起来,甩手把绳套抛出去。 “哎哟!”套住的是个女人。 “谁?”郝大嘴岔子惊奔过去。 “大哥,是我……”周翠霞束手遭擒。 “三妹,你……想吃花生?”郝大嘴岔子一边解开绳套一边问道。 周翠霞说谎成性,也就借坡下驴,哼卿着说:“我……想……” “你坐在这儿等着,我到河那边的牛背村花生地,给你偷几兜子。”郝大嘴岔 子嘿嘿笑着,自言自语,“谷秸兄弟,你手下无情,就怪不得我照方抓药了。” 出花生地一下坡,就是上马封金河汊子。郝大嘴岔子走后,周翠霞也坐不住, 河汊子水深只过脚面,郝大嘴岔子蹚过去,周翠霞也随后蹚过去。只不过郝大嘴岔 子深入牛背村青纱帐,周翠霞却是奔向谷秸的窝棚。 这几年周翠霞虽然没有跟谷秸见过面,但下地劳动,常常隔着河汊子遥望谷秸 的窝棚。所以,她早已识途,如走熟路。 谷秸正在冷灶上烧玉米吃。他今晚是肚饿而不是口馋,偷玉米吃实惠。花生下 酒开了胃,肚子更饿得慌。郝大嘴岔子躺在花生地时,谷秸早已在玉米地抢攻在前 了。 看青的虽不敢说个个耳聪目明,却要眼睛耳朵时刻都不闲着。正吃烧玉米的谷 秸,看见有人蹚过河汊子,朝他的窝棚走来,只当是郝大嘴岔子前来相会。便笑道: “大哥,你又赏给兄弟一顿野味儿夜宵!” “姓谷的,你胆大包天!”周翠霞上岸就先声夺人,“你头戴铁帽子,竟敢过 河偷青,该当何罪?”周翠霞唱惯了戏,开口吐字都上韵,偷青念成了偷情。 “原来是红五类周老板!”谷秸跟周翠霞多年不见,早已毫无印象;白天听了 她的诉苦,才又唤醒记忆。 “你看着眼儿热,气死你!”周翠霞改不了轻浮习气。 “福兮祸所伏,乐昏了头就要露马脚。” 谷秸把啃光的玉米棒子,像手榴弹投向远处,“你白天的演出,做工太火,说 你是‘海派’都算抬举你,整个儿一个‘外江’!过犹不及,一火就假。” “老鸹落在猪身上!”周翠霞反唇相讥,“你是个黑五类的老右,听诉苦不流 眼泪,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你是贼心不死的阶级敌人。” 谷秸点头承认,说:“我这个‘京派’又太瘟了,咱俩应该取长补短。” “你占我便宜!”周翠霞假装羞恼,“你比过去变得油嘴滑舌了。” “过去,大小是个官儿,多少有点儿官架子。”谷秸伸胳膊踢腿打饱嗝儿。 “眼下无官一身轻,斯文扫地是贱民,何必猪鼻子插葱装象?” 周翠霞看见窝棚旁边的一棵河柳枝头,搭着谷秸的一件汗衫,伸手坤下来垫在 屁股下,坐在了谷秸对面,关心地问道:“难道你就不争取摘帽子?” 谷秸满嘴乌黑,嘻嘻笑道:“这顶帽子,戴不戴不相同,摘不摘一个样。” “怎见得?” “我有个姓刘的朋友,摘了帽子还是一不受信任,二不被使用,我才不像他那 么傻。” “摘了帽子才能娶老婆呀!” “我这种人,只配斩草除根,断子绝孙,免留后患。” “听人劝是饱饭。”周翠霞伸出一个兰花指,连点谷秸的额头,“当年是你打 开鸟笼,放我飞出来下海唱戏,我这辈子才过了几年风光日子。” 谷秸苦笑道:“也害得你落到这步田地。” “这怎么能怪你?”周翠霞出语更加惊人,“早知道黑夜尿炕,临睡之前谁喝 水?” 谷秸被逗得哈哈大笑,说:“话虽粗俗,不无道理。” 周翠霞几年独身空房,十分冷清,一见讨得谷秸好感,便撒娇装痴起来,说: “你爱听我的俗话,我天天夜晚陪你取乐儿。” “不敢高攀!”谷秸认定周翠霞这个女人是祸水,避之唯恐不及。“你眼下是 红五类,好比印度种姓的贵族婆罗门,我是黑五类,就像印度种姓中的贱民首陀罗, 白布犯不着下染缸。” “白天能分出五色,入夜就一抹黑了。”周翠霞呼吸急促,向谷秸身边蹭来。 谷秸怕她扑到身上,慌忙站起身后退,说:“你冷清得熬煎不住,那就跟郝家 大哥名正言顺做夫妻。” 周翠霞脸子一冷,说;“我不唱《拉郎配》。” “趁着眼下你红得发紫,赶快找主儿嫁人。”谷秸劝道,“夜长梦多,等你紫 得发黑,又没人要了。” “我嫁给谁,听你一锤定音。”周翠霞眉目调情,“我一身只有细皮嫩内,你 是我的主心骨儿。” 谷秸摇头送客,说:“天色不早,起驾回官吧!” 周翠霞耍赖,说:“你得跟我唱一出《十八相送》。”谷秸正进退两难,她上 前就挽住了手。 走到上马封金河汊子边,谷秸站住了脚,说:“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到此为 止。” “你得把我背过河去!”周翠霞扒着谷秸双肩。 事已至此,谷秸只能硬起头皮,有进无退,说:“送佛送到西天,我这个黑五 类该当是红五类的胯下马。” “你想叫我骑到你脖子上去?”周翠霞窜上谷秸的后背,“等你立下汗马功劳, 我才赏你这个脸。” 这个女人肥而不胖,圆溜溜的身子柔若无骨,谷秸像背一条大泥鳅。周翠霞在 谷秸后脖颈上吹凉气,吹得谷秸身酥肉麻浑身发痒。下水走了两步,忽见对岸一簇 柳丛中站起个人,狠瞪了两眼扭身就跑,吓得谷秸心惊肉跳手一软,周翠霞扑通一 声落下河汊,泡了个透。 夜风吹得周翠霞哆嗦一团,回村路上深一脚浅一脚,跑几步摔一跤,连滚带爬 回了家。郝二嫂也正叫门。俩人一前一后,相差不过十步。 “二嫂,你到哪儿去啦?”周翠霞牙齿磕得咯咯响,惊疑地问道。 郝二嫂嘴里像含个秤砣,吞吞吐吐。这时,郝大嘴岔子走出来开了柴门,大笑 道:“你们来得正巧,五香煮花生正出锅!” 八 周翠霞的冤案翻个过儿叫平反,谷秸的错划变过来叫改正,新贬先还,周翠霞 的平反在前,谷秸改正靠后。 流落南桃园村,周翠霞也算吃了十年苦,回到县里很想大显身手,再领风骚。 然而,县剧团已经解散,她被安排在文化馆当辅导,顶头上司正是那个打骂过她的 跟头虫,平了反仍然窝着怨气。而且,过去居住的五间北房早被抢占,她只能在文 化馆的办公室里搭一张折叠床,生活上很不方便。 不过,文艺六级的十年工资,两万多元,财大气粗;便在吃、喝、玩、乐上大 把花钱,气死跟头虫不偿命。 星期六她无家可归,便返回南桃园村郝家过周末。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 知思不报正如见死不救,都是没良心的小人品行。周翠霞送给郝二嫂一台十二(口寸) 的黑白电视机,又给郝大嘴岔子买了一件二毛煎茬的大皮袄,谁说戏子无义? 星期六下午提早下班,周翠霞骑着她那辆安装电瓶的凤凰牌的自行车;将近五 十岁的人浓妆艳抹,像一只彩色斑烂的花蝴蝶,一路飞奔,香飘一路。车座上驮着 半扇子肉,车把上挂着两瓶二锅头和一网兜水果。青菜在郝家小园里就地取材。 这两年郝家的日子也有好转,三间土房翻了新,前脸换上青砖。周翠霞推车到 门外,就闻到院里弥漫着浓烈的炖鸡肉香,进门只见郝大嘴岔子腰里系着围裙,粗 手笨脚正在冷灶上炒茶。 周翠霞拨动一下车铃,问道:“大哥,这是招待哪位贵客呀?” 郝大嘴岔子掀起围裙擦湿手,笑道:“北京下来个工作人员,给谷秸拨乱反正; 谷秸熬出了头,我请他喝酒,给他道喜。” “这可是苦尽甜来,喜从天降啦!”周翠霞从车上取下酒肉,交给郝大嘴岔子, “这个喜酒我作东,花多少钱我掏腰包。” “早知道你回来,我就不宰你二嫂这只芦花肥母鸡了。”郝大嘴岔子指了指香 气四溢的锅里,“这只母鸡四天下仁蛋,个儿大双黄的。” 周翠霞四下望望,问道:“二嫂呢?” “她心疼这只母鸡,一气躺倒不下炕。”郝大嘴岔子压低嗓子努了努嘴儿, “你进屋劝一劝她,一会儿客人来了,别好像给人脸子看。” 周翠霞拎着那兜水果进屋去。 郝二嫂蜷缩着身子,躺在炕头,听见周翠霞进屋,忙爬起身;两手擦抹了脸上 的泪水,又梳栊散乱的头发。 “二嫂,杀一只母鸡就像割你身上的肉呀?”周翠霞高嗓粗声口气大,“我在 城里要是听说这个喜信,还得买烧鸡、烤鸭、鲜鱼、嫩虾、香肠、小肚、蹄膀、腰 花、口条、杂碎……二锅头也要换成茅台。” “怪不得我听人家说,吃开口饭的到老落得个饿死。”郝二嫂一脸愁容强笑着, “补发的那些工资,你该存进银行,留着养老。” “等我有了房,还请你给我管家。” “哪一天?” “快,明天就有;慢,到死也分不着。” “怎么才能快呀?” “县里的干休所,来了个离休的高干老头儿,老伴死了,儿女不在身边;他相 中了我,想娶我当填房。” “这个老头儿房多?” “光杆一人就占两套三居室,我嫁给他就像选进坤宁宫。” “你答应了吗?” “我嫌他老,又是个大老粗,没点头也没摇头,骑驴找马,年貌相当哪怕是个 中干,一套三居室,我还是嫁少不嫁老。” “眼里有人了吗?” “今晚上听说谷秸东山再起,他的地位不高不低,年岁不老不少,又有文化, 还懂京戏,我得叼住他。” “他……他……他房无一间呀!”“宁要北京一张床,不要县城两间房;我在 这个县城里住够了,揪着谷秸的衣襟儿进京,也算鸡犬升天。” 隔窗,郝大嘴岔子开怀大笑,说:“我保这个媒!” “求的就是你!”柴门外,有人搭腔。 “谷秸!”郝大嘴岔子笑得嘴更大,“谷秸!”周翠霞惊喜向外跑。“谷秸……” 郝二嫂又倒在了炕上。 谷秸双手拎着两盒什锦糕点,四瓶杏花村酒。 “送这么多礼!”周翠霞喜出望外,笑上眉梢,“补发了多少工资?” “分文不补。”谷秸将礼品放在窗台上,“只不过从下月起又吃国家俸禄;铁 杆庄稼旱涝保收了。” 周翠霞不死心,又问道:“是不补你一个人,还是人人都不补?” “别人补没补,我不知道。” “你每月工资多少?” “一百一十六。 “你哪一年下乡?” “五八年春夏之交。” “二十一年多,二百来个月。”周翠霞抱着胸口喊疼,“四万来块呀!” “算不清这笔账。”谷秸转脸,面向郝大嘴岔子:“你家弟妹呢?” 周翠霞哪容得郝大嘴岔子插话?急着又问道:“你官复原职,还不赶快回北京?” “骑牛难下了。” “别跟我转影壁。” “我在牛背村一住二十年,人亲土亲水也亲;眼下这个村的干部争先恐后外出 抄肥,已经无政府,我要把他们撂下的挑子担起来。” “半疯儿,神经病!”周翠霞像被人戏弄,发火骂道,“我死也不嫁给你。” “这是从何说起?”谷秸直眉瞪眼,惊出一副果相,“我本来就没想娶你。” 周翠霞涨红了脸,吵嚷着问道:“你带了这么多礼品,找郝大哥当媒人,想娶 谁?” 谷秸跟她话不投机半句多,又问郝大嘴岔子道:“你家弟妹呢?” “兄弟你……” “你家弟妹是我当八路时,堡垒户张大伯的女儿,我们……有过婚约。” “弟妹,是吗?”郝大嘴岔子向屋里问道。 郝二嫂却在屋里问谷秸道:“姓谷的,你怎么知道我是三鸭头?” “自从我跟郝大哥拜了把兄弟,听他说起家里人口,就猜疑郝二嫂是你;后来 隔着河汊子看见你下地干活儿,越看越认定无疑。” “你怎么不早来找我?” “头戴铁帽子我没脸见人,平反改正才敢来看望。” “我老了,你晚了。” “夕阳无限好。” “你的心我领了。” “难道你怕儿女反对?” “女儿嫁了个修铁路的,远在天边住;儿子当了军官,驻防在海角。他们想拦, 也没有那么长的胳膊。” “你还想着九泉之下的郝二哥?” “人死如灯灭,我跟他不该不欠,活人不能背死尸一辈子。” “那你有何顾虑?” 窗里的郝二嫂闷声不响,窗外的郝大嘴岔子双手抱头,蹲在窗根下。 “谷秸,你的眼睛长在脚板上呀?”周翠霞挤眉弄眼儿。 一见此时此地的此情此景,谷秸恍然大悟,心中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 咽下差一点夺眶而出的伤感眼泪,笑了笑道:“大哥,咱俩换个角色,我当你的媒 人吧!” 郝二嫂在屋里哭了。周翠霞像受了传染,也哭起来。 “三妹,你能不能……发个善心,跟我……换个角儿?”郝二嫂哭问道。 “别打我的主意!”周翠霞像被马蜂螫了一钩子,“我明天就答应嫁给那个老 头儿。” 谷秸从悲凉中解脱出来,一语双关大喊道:“今晚上跟你们同喜,不算我落空!” 郝二嫂从屋里走出来上灶,周翠霞也过去打下手。一会儿,月亮东升,酒饭摆 放在院中央,四人四姓,亲如一家,喝的是喜庆酒,吃的是团圆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