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醒龙文集
活着真好 1997年7月20日早上五点半,河北作家何申与定时电话几乎同时将我从大连市棒 槌岛宾馆417房间的卧榻上叫醒。匆匆忙忙起了床,拎起头天晚上就收拾好的行李, 便往楼下赶。宾馆门前的一辆小面包车里塞满了来自全国各地的十一位作家,大家 都是参加了中国作协举办的全国中年作家创作座谈会后,急着往家里赶。车里坐着 作家出版社总编兼社长张胜友以及叶文玲、赵玫、韩静霆、杨东明、张平与何申等。 我上车时,大家都说只等我一个人。我在这个会议上备受关注——他们都不承认我 是中年,说我是混入中年作家队伍,这也是整个会议上一个总让人提起的笑话。大 家都善意地取笑我,谁都没有意识到这是一种挑战。 我是14日下午从武汉王家墩机场飞到大连的,那天武汉被今年夏天的第一场暴 雨“洗劫”过,送我到机场的司机小刘开着伏尔加轿车就像驾着一艘小艇。这之前 我在航空售票处买的一张返程票竟被售票员弄错了,成了又一张飞往大连的票,幸 亏及时发现及时改了过来。在大连的几天里,我和河南作家杨东明只要一有空就下 海游泳。杨东明在会上发言时说他和我在海滩上换游泳裤时也在谈着文学。惹得一 向工作严谨的中国作协党组书记翟泰丰同志都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总之这几天过 得很轻松愉快,尽管有先前的那么一点预兆,但根本引不起我的警惕。 从棒槌岛到大连机场的路水汪汪的。据说大连三个月没下透雨了,但19日晚下 了一场大雨。路旁盼雨的大连人在雨丝中行走,脸上很高兴的样子。进了候机厅, 我想起19日晚赵玫当面向大连市长薄熙来同志提意见,说大连的机场环境实在太差 了。薄熙来的回答巧妙而幽默,惹得作家们一阵哄堂大笑。车上的人除了我以外, 别的人都去北京。本来去北京的航班是早晨八点起飞,而经武汉至深圳的6331航班 是八点十分起飞,我正和张平说着话,广播里忽然传出声音,让6331航班的乘客马 上登机。当时我有几分快意地对张平说,自己先走了。 我的登机牌上写着的座号是19排A座,飞机是麦道型,机号是2136。找准位置坐 下后,一扫眼发现自已的额头上正是紧急出口的拉手,我心里下意识地想了一下什 么。接着我又发现地毯上有一根约八十厘米长的硬塑镶条胡乱躺着,我本来打算告 诉空姐,但《北方航空报》145期上一篇题为《小姑娘,你平安到家了吗》的文章吸 引了我,我一直在读它。然后飞机启动了,接着便加速到风驰电掣般的模样,就在 飞机正要拉起的那一刻,机身被猛刹了一下,飞机和我们狠狠抽搐起来,放在脚边 的皮包一下子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飞机仍在滑行,跑道两旁的景物飞快向后退 去,机身又抽搐了几下,在剧烈的颠簸中,机舱陷入一片黑暗。这时跑道不见了, 舷窗外是丛生的野草和越来越近的围墙和矮房。在巨大的恐慌中,飞机突然不动了。 机舱内出现一阵极短的死寂般的沉静,紧接着就爆发了一阵阵惊天动地的哭嚎与骚 乱。大家纷纷站起来后,有人大叫了一声说别慌要听空姐指挥。随后的等待仿佛非 常漫长,其实也许只有几秒钟,在某个瞬间,我突然伸出手一拉紧急出口的门把手, 一扇门朝我怀里倒来,我不顾一切地,从那个生命之门中钻出去,先跳到机翼上, 接着又跳到地上,在我的身后人们纷纷地跟着猛跑。我回头看了看,巨大的起落架 飞出几十米,坠落在草丛与泥水中,脚边到处洒落了不知是什么的金属零件。我们 是从左边机翼上逃出来的,这时我们还不知道右边机翼已断成两截,航空汽油像泉 水一样往外喷。一个女孩面色苍白地问我: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我有些 镇静了,伸出手将她的小手紧紧握了一阵,说不要紧了!我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女 孩紧随我在水中走了很长一段路,才站到跑道上。 天上下着雨,远远地看见机组人员和乘务人员从倾斜在草地中的机身旁最后离 开,让人心惊肉跳的大火与爆炸没有发生。大约过了十几分钟,红色的消防车和白 色的工程车才驶过。我看见工程车上坐着的几个人还在嘻笑。一位空姐走近我们用 颤抖的声音请我们站到一起去,有几个乘客愤怒地围上冲着她叫骂。空姐脸上似有 泪痕,她哆嗦着嘴唇极委屈地用目光看着大家。我忍不住上去要大家别骂,立即有 更多的人异口同声地说,她们也是受害者,而且还是最后离开的。骂的人不作声了。 我站在跑道边:望着几乎没入草丛中的飞机总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客车将我们送回候机厅,何申第一个望见我,他问我怎么又回来了?叶文玲也 冲着我站起来,而我几乎是扑过去,紧紧拥抱着他们,并大声说活着多么好,活着 真好!他们尚不知已发生空难,听我说后,张胜友马上要了咖啡给我压惊。大家纷 纷围过来,将我按在板凳上坐下来。赵玫又说谁叫我混进中年,并问我到底多大年 纪,我说自己一岁还不到。的确,就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我像是再生了一般。 机场内许多人也不知刚才所发生的一切,但地勤人员一个个神色严峻。后来的 时间里,我突然想到,如果没有下雨,没有积水,机身磨擦地面的火花,也许早将 一切焚为灰烬。如果不是机长技术精良,没让飞机在跑道上倾覆,也没让机头撞上 围墙,否则自己此时不知成为何物了。下午一点十分,依然是麦道飞机,但机号是 2105,航班号还是6331,我们乘着新飞机时看到那架2136号被各类车辆围困着,远 远看去极像哪家小孩折毁了的飞机玩具。这次我换了登机牌,是20排E座,又是紧急 出口旁边,中南政法大学的一位大三女生要同我换座位,我欣然同意。飞机经过一 段滑行后,突然一昂机头将陆地向下抛去,一百多名乘客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这 是大连机场这一天飞向蓝天的第一架飞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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