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心武揭秘红楼梦

第二讲 追寻红学(下)


  谜踪我自己对《红楼梦》的兴趣,是从我的童年时代就开始了。我读《红楼梦》比较早,有的家长不让自己的孩子小时候读《红楼梦》,觉得太小读《红楼梦》可能会学坏,其实以我个人的经验来看的话不尽然。我的父母喜欢《红楼梦》,我的哥哥姐姐喜欢《红楼梦》,我是我们家最小的,我就经常听到他们讨论《红楼梦》,觉得非常有趣,虽然不懂,但朦朦胧胧地产生一些美感,耳濡目染,对我是一种熏陶。

  红学除了曹学的分支,版本学的分支,还有一个很大的分支叫脂学,什么叫脂学?你发现古抄本、古本《红楼梦》,它和铅印本都不太一样,和活字版本不一样,它上面都有批语,有的批语在回前回后,有的在书眉上,有的在行间,有的在正文句子下面用小点的字写成双行……有的批语还是用红颜色写上去的,叫“批”。这个批书的人有时候署名,有时候不署名,大多数情况下署一个什么名字呢?署一个名字很古怪,叫脂砚斋。

  我看下面有人在微笑,说哎呀,一个人看一本书,写一些评语,这有什么稀奇啊?我看书我就写评语,过去像金圣叹,这是一个大书评家,他自己不写小说,可是他评别人的小说,比如评水浒,大批评家,那不都有过嘛,有什么稀奇的呢?哎呀,你得看脂砚斋的批语本身,咱们才好讨论,脂砚斋批语可不得了,不是咱们所说的一般的批语,也不是金圣叹那种,跟作者原来没关系,现在看了这书觉得有话要说,于是来批评,脂砚斋不是那么回事。这个脂砚斋批语现在留下来非常多,各个古抄本上的批语还不尽相同,有相同,有不同的。这些批语非常有意思,在这个甲戌本的正文里面就有脂砚斋的名字出现,就是说这个人还不光一个批评家,他的名字出现在曹雪芹的正文里面,在甲戌本里面讲到《红楼梦》书名改变的过程中,最后一句是“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书名演变开头是《石头记》,到后来有人说应该叫《情僧录》,又有人说叫《红楼梦》,有人说叫《风月宝鉴》,曹雪芹一度还打算把书名叫做《金陵十二钗》,最后到甲戌时候,是脂砚斋本人,他就确定这个书名还是用《石头记》;曹雪芹尊重这个决定,脂砚斋的名字就被曹雪芹郑重地写在了书的正文里面。

  在古本里面还有一些诗,比如一些甲戌本有一首楔子诗,楔子就是一个书开始之前的开场白,这段文字叫楔子,这段楔子诗里面有两句,叫做“谩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这显然就是说,批书的和写书的关系非常之密切。一个是红袖,红袖当然是符码,大家过去都知道有一句话叫做“红袖添香夜读书”,一个书生有福气,旁边有一个心爱的人,心爱的人即便贫穷,但是也可以称为红袖,表示是一个女的,给他添香,让他能够继续读下去。这个“谩言红袖啼痕重”,就是有一个女士很悲痛,哭泣。“更有情痴抱恨长”,“情痴”这个词在《红楼梦》里也多次出现,情痴、情种,就是贾宝玉的代称,也是作者的自喻。这两句诗就说明红袖和情痴这两个人关系非常之密切。这首诗的最后两句是“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就是说十年里面等于他们共同来完成这个著作,字字皆是血,他们共同奋斗十年是不寻常的。光是一首倒也罢了,在另一个古本里面又发现一首,这一首里面有两句,一句叫做:“茜纱公子情无限,脂砚先生恨几多!”茜纱,茜是红颜色的意思,红颜色的纱,“茜纱公子情无限”,这个茜纱在《红楼梦》里,在正文里面是有描写的,就是暗指怡红院的窗户,是不是啊?怡红院窗户糊的就是银红色的纱。有一次贾母不是告诉王熙凤她们说,你们知道这个是什么织品吗?王熙凤那么一个能干的人都不知道,说快教教我们吧。贾母就说,你哪知道啊,这叫软烟罗,其中的洋红的叫霞影纱。这个茜纱公子显然就是指书里面的主人公贾宝玉,同时也等于是,因为他只是带有自叙性、自传性,不能和曹雪芹划等号,但是在一定的情况下又可以来作为作者曹雪芹的一个代号,“茜纱公子情无限”。“脂砚先生恨几多”,脂砚斋我们已经知道了,她是一个女性,前面已经说了,“谩言红袖啼痕重”,但是在过去,女性称先生是很正常的,一个是自嘲,一个有时候是为了不暴露自己的性别,更有的时候是为了互相尊重。比如说,有一个很了不起的女作家在世的时候,我经常去拜访她,就是冰心,我称冰心就是称她冰心先生,我不称冰心女士的,这个是很自然的。对一个女士称先生,这不意味着她就是一个男性。可见这两个人关系不寻常,也就是说脂砚斋她不是一个一般的批评者,她参与这本书的创作,她跟曹雪芹的关系密切到难解难分的地步。甚至于在脂砚斋批语里面出现这样的话,说:“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什么意思呢?就是这个时候,她在批这个书的时候,曹雪芹已经去世了,她很悲痛,她就希望今后造化主,造化主就是上帝,主,就是主宰我们的命运,冥冥中的一个主宰者那么一个意思,希望他今后再重造一个曹雪芹、一个脂砚斋,这样的话,最后咱们两个在地底下——九泉就是指地下,古人认为地下有九道泉,九泉那是最深处——在那儿相会就大快遂心了,就是心里就舒服,就塌实了。向造化主许愿,希望造化主表态:你们俩都去世以后,我们让你们俩再复活,重新在世界上再生活一遍;她有这样的批语,你说这两个人什么关系?谁是曹雪芹的合作者,高鹗哪够格啊?高鹗八竿子打不着啊,这个人就在他旁边啊,这个人跟他这么说话,朋友都不是,就是夫妻。有一种意见认为就是夫妻关系,我个人比较倾向于这种意见,总之两人关系再密切不过了。

  而且这个脂砚斋很厉害,她的批语里都有什么内容呢?很多曹雪芹用的生活素材她知道,她门儿清——北京土话,一切都清楚,叫门儿清。

  比如说她经常有这样的话,写到这儿,说:“有是事,有是人。真有是事!真有是事!作者与余,实实经过!”她能做这个见证。甚至于“此语犹在耳”,这句话她当时听见过,现在还在耳边响。“实写旧日往事”,等等,她和曹雪芹共享《红楼梦》的生活积累、原始素材,她厉害得很啊。她有的时候批着批着,《红楼梦》里没写到,她想到了,她还要过来提醒曹雪芹。比如说,她有一条,就是当《红楼梦》里写到贾宝玉和秦钟很要好,带秦钟去见贾母,贾母一看秦钟出落得也不错,很喜欢,就给秦钟一个金魁星,送他一个魁星,这个时候脂砚斋就说了,“作者今尚记金魁星之事乎?抚今思昔,肠断心摧!”这哪儿是一般的批语啊?是不是?她就掌握着曹雪芹写作的生活原型、事件原型、物件原型、细节原型。还有一回是写到用合欢花酿的酒,脂砚斋就批了,“伤哉”,她就很伤感了,伤感哦,“作者犹记矮舫前以合欢花酿酒乎?屈指二十年矣!”你看她,什么人啊?曹雪芹没写这个矮舫,矮舫估计是一个园林建筑,她就知道这个生活素材来源于当年矮舫的,咱们当时用合欢花酿过酒!这件事是二十年前的事,清清楚楚,所以你看她是什么人?再回过头想想高鹗是什么人,越想脂砚斋越冤枉,《红楼梦》的封皮上写上曹雪芹、脂砚斋我觉得都合理,写上高鹗实在是太不合理了。

  这个脂砚斋真是太厉害了,看有的批语就发现她不得了,她这个人,不仅知道这些原型,甚至有的地方都自己直接来写,她参与创作,她有这种话,比如说第二十二回,她有一条批语,是这么写的,“凤姐点戏,脂砚执笔事,今知者寥寥矣,不怨夫!”她埋怨连咱们都埋怨上了,咱们就都光注意高鹗了,就把脂砚斋这么一个重要的合作者给忘记了。第二十二回凤姐点戏是脂砚执笔,当然这句话有两解,红学界有两解:一种见解就是说里面写到薛宝钗过生日,大家给点戏,其中有一个角色其实就是脂砚斋本人,她就是其中一个角色,当时,她在场,她也参与了点戏,当时凤姐点了出《刘二当衣》,这是出逗趣的戏,凤姐知道贾母喜欢这类的戏,就故意点它,但凤姐文化水平低,自己写不出戏名,就说出戏名来,由脂砚斋执笔,写在戏单子上。那么书中相当于脂砚斋的女子是谁呢?有人说就是史湘云,究竟是不是,这里不讨论,总之,脂砚斋的批语就等于在说,这件事情别人都不记得了,她认为作者应该记得,她认为知道的人太少了,她感到很伤感、很悲哀,这是一种解释。另一种解释,就是其中写到凤姐点戏这个细节的时候,曹雪芹可能打磕巴了,说凤姐点个什么戏呢?脂砚说行了,您一边去,这次红袖不添香,你给我添香得了,我来写,于是脂砚斋就替曹雪芹写出了《刘二当衣》这么个戏名,“凤姐点戏,脂砚执笔”也可能是这个意思;不管是什么意思,你想想脂砚斋厉害不厉害?参与创作,联合写作,这是很厉害的。

  研究脂批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意义,就是咱们都想知道,这个曹雪芹写的书,传下来就是八十回,曹雪芹是就写了八十回呢,还是写了好多回,比如八十回以后也写了,后来又丢掉了,还是怎么着?他是一回一回往下写呢,还是花插着,也就是交错着写呢?脂砚斋把这些问题都给你解决了。

  比如第二十二回,脂砚斋就告诉你了,说这一回曹雪芹没有写完,“此回未成而芹逝矣,叹叹!”这是很重要的信息,我们就知道曹雪芹不是说一回一回这么完整地往下写,比如我们看第七十回、七十一回很完整啊,对不对?第二十三回就很完整,怎么会第二十二回没写完,曹雪芹就去世了呢?第二十三回又是谁写的呢?她就告诉我们,就是这一回曹雪芹基本写完以后,最后有灯谜诗,灯谜诗曹雪芹没填完,没能最后完成,就去世了,并不等于说第二十三回以后就不是他写的。同时也说明曹雪芹是兴致来了以后,先列好一个提纲,或者先列好回目,对这一回,现在灵感来了,特别来劲,我就先写这一回。那一回没完,我回过头去再把那回补完。她提供了非常重要的线索,使我们知道《红楼梦》的成书经过。

  更重要的线索是,脂砚斋整理过八十回以后的书稿,她不但目击过、阅读过曹雪芹八十回以后的写作,她还整理过。但是非常奇怪的是,八十回以后曹雪芹写的稿子不知道为什么都丢失了。脂砚斋她留下很多这样的批语。比如说在《红楼梦》前面第八回有一个丫头叫茜雪,红颜色的雪,茜雪这个丫头出场后很快就消失了,就因为一杯茶的事,在下面我还会讲到,为了一杯茶就被撵出去了。我是写小说的,我懂得。我开头蠢头蠢脑,当时没读古本《红楼梦》,我说曹雪芹这么一个大作家,设置一个人物,给宝玉端一杯茶,啪,宝玉摔了茶
杯,溅了她一裙子茶水,得,就撵出去了,没了。前八十回就没这个人的事了,后四十回高鹗续的,更没有这个人的事儿,我说不应该有这种失误啊,是不是?你设置一个人物好端端的有这么一段事,怎么会就没下文呢,长篇小说不应该这么写啊?错的是我,我错把高鹗的四十回当成曹雪芹的原笔了。曹雪芹是写了的,脂砚斋在第二十回就有批语,说“茜雪至狱神庙方呈正文”,脂砚斋看见过。曹雪芹大手笔,叫什么呀?叫“草蛇灰线,伏延千里”。什么意思啊?打草惊蛇这话听说过吧?一条蛇很长,在草里面游动,蛇拐来弯去地那么游走,草很高的时候,这个蛇身子会怎么样呢?一会儿现出这一段,一会儿现出那一段,似有若无,但实际上它有它的运行轨迹,这就是“草蛇”。至于“灰线”,过去没有现在这么多划线的工具,手里捏一把灰,多半是石灰,倒退着这么划一条线,现在偶尔还有一些人这么划线。它有两个特点:一个是这时候它会断断续续,因为毕竟它不是一个非常严密的工具,是吧?另外一个特点就是说它又可以画得很长,捏一把灰可以画很久,是不是?所以“草蛇灰线,伏延千里”,就是曹雪芹的大手笔。对曹雪芹写作的这个特点在脂砚斋批语里面多次出现。茜雪,你不要以为就没有了,实际上我傻帽了,蠢笨了,以为人家就没有了,告诉你,在后面,非常重要,在狱神庙这一回,有大段文字,茜雪成为那一回的主要人物要出场的。

  在另一回批语中,又写道,告诉大家,茜雪的事曹雪芹已经写出来了,就是在狱神庙这一回故事,就是后来贾家彻底败落以后,贾宝玉跟凤姐都锒铛入狱了,关大牢里了。过去的监狱都有一个狱神庙,允许犯人在进监狱和出监狱的时候去拜狱神,求狱神保佑自己,起码少受点苦刑,能减轻判决,这是当时监狱里的一个风俗,设狱神庙。这时茜雪就出现了,而且小红也出现了。小红这个角色也被高鹗写丢了,小红多重要啊!《红楼梦》前面你看看小红的故事,要真说冲破封建道德观念,大胆恋爱,那贾宝玉绝不是冠军,冠军是贾芸跟小红,贾宝玉跟林黛玉恐怕得屈居第二,甚至于得屈居第三了,那多大胆啊!小红“遗帕惹相思”,她为什么把帕子丢了啊?她比现在咱们过情人节那还巧妙,敢在大观园里面向自己所爱的男子丢下信物,这很有种。这个角色怎么写着写着没了,那怎么行呢?脂砚斋告诉你了,在狱神庙这一回里,小红也要出现,茜雪也要出现,她们去干吗?去安慰宝玉,去救出宝玉,关键时候这种人就站出来了,很重要的情节。但是非常可惜,脂砚斋又告诉我们,“余只见有一次誊清时,与狱神庙慰宝玉等五六稿”,还不是一份稿,五六稿,大概有五六回,“被借阅者迷失,叹叹!”我现在跟着她叹,多想看啊!这借阅者是什么借阅者啊?这么缺德啊!是不是啊?不但毁了当时曹雪芹的著作,也使咱们失去了这种眼福。当然也有红学家考证,这不是一般的借阅者,实际上当时曹雪芹写作可能已经被人盯上了,在清乾隆时期的文字狱是非常厉害的。前面写那些繁华生活还可以,到后面你要写这个贵族家庭的败落,这很危险。你写到狱神庙,这更危险。所以就有人以借来看看这个名义,拿走了就没还,非常大的损失。所以你说《红楼梦》的研究,红学的第三个大分支——脂学多有意思啊!多值得研究啊!是不是啊?应该到里面去逛一逛。当然,脂学里也充满了争论,因为各古本脂批的数量不一样,相类的批语又往往出现差异,而且古本里后来又有不少署名畸笏叟的批语,畸笏叟是否是脂砚斋后来另取的一个更怪的名字,还是根本就是另外一个人呢?红学界聚讼纷纭,但绝大多数论家还是有基本共识的,那就是都认为脂批极有研究价值,脂学非常重要。

  根据脂砚斋的透露,就证明曹雪芹八十回以后根本就写了,整本书可能就已经写完了,没彻底完成也就是当中差一些部件,比如第二十二回没完,就是灯谜没填完。像还有一回,是第七十五回,那个时候贾家已经开始衰败了,抄检大观园之后了,贾母强打精神把子孙召集在一起来赏月,这回大家都知道,里面写到了,贾政让贾宝玉做诗,后来贾环、贾兰也各做一首诗,但那个诗我们就没看到,现在你看本子上没有,脂砚斋评语说得很清楚,她有记录,“缺中秋诗,俟雪芹”,俟就是等待的意思,就是说我做编辑工作,就这地方还缺几首
诗,等着曹雪芹有工夫的时候来补上,我在这儿记下来,我得提醒他,哪天你要把这个补上。而且脂砚斋透露的有的信息更惊心动魄,她说《红楼梦》最后一回有一个情榜,就是写到最后一回,就跟那个《水浒传》最后一百单八将排座次,梁山泊英雄排座次一样,有一个情榜,这个情榜怎么排呢?可以推测出来,除了贾宝玉全是女性,贾宝玉单独,贾宝玉可能叫做绛洞花王,这是在书里面正式出现过的一个词,群花的一个护花仙子,一个护花人。她就说了,她说贾宝玉后面还有考语,就是情榜对每一个人,后面都有几个字的考语,考语就是曹雪芹加的评语,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一个鉴定了,但是他用非常精炼的话,贾宝玉的考语是“情不情”。她写出来了,她在前面的批语透露出来了,说最后一回,贾宝玉的考语是“情不情”,她说这里这样描写,难怪“情不情”。第一个“情”是动词,第二个“情”是名词,就是贾宝玉他能够用自己的感情去赋予那些没有感情的东西,这个人就属于人文情怀深厚到这种地步。她说黛玉的考语是“情情”,第一个字是动词,第二个字是名词,黛玉是把她的感情只献给她爱的那个人,献给她自己的感情。她爱情很专一。薛宝钗很可惜,我们没查到她的考语,没留下这样的痕迹,估计是比如说“无情”或别的什么。很显然,就是说,从第五回册页我们就知道,他是有金陵十二钗正册、副册、又副册的构想,可能到最后,他就决定像《水浒传》一样,出一个总榜,他是每十二个人一组,分九组,一百零八个女性都在榜上,他写完了的。而且脂砚斋干脆就告诉你,其中八十回后有一个回目——《红楼梦》的回目很有趣,都是八个字,不是像中国传统那个,中国人喜欢五个字、七个字,或者六个字,它是八个字——她就告诉你后面有什么回目,她说是什么呢?有一回是“薛宝钗借词含讽谏,王熙凤知命强英雄”,她把回目都告诉你了,怎么会八十回以后曹雪芹没写呢?说句老实话,本来怎么轮得到你高鹗去续后八十回的故事呢?人家都写完了的,只是书稿没有定稿,还缺一些部件而已。所以这个《红楼梦》是一部很悲惨的书,曹雪芹真是一个天才的悲剧。研究脂批,我们真的心得可以非常之多。

  她透露很多东西,包括八十回以后有些文字,她也透露。比如说前面八十回里面写到贾宝玉在宁国府看戏,觉得热闹到不堪的地步,太烦了,要出去玩,最后是茗烟,他的一个小厮,这个角色的名字有时候又写成焙茗,陪他出去,到袭人家。袭人家就赶快招待他,但是你想他一个贵族公子,袭人家,也不是很穷,但是袭人觉得家里人摆上的这些东西啊,叫做“袭人见总无可吃之物”,没一样能给宝玉吃。当然最后袭人想想,到我们家一趟,你不吃也不好,最后就捡了几个松穰,吹了吹细皮,拿手帕托着给贾宝玉吃。这个时候脂砚斋就有批语,她透露后面的文字,她说,“留与下部后数十回‘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毡’等处对看。”就是说,现在这么好的东西——其实袭人家当时是过元宵节,摆出的茶果都非常好,但是袭人就觉得没有能给贾宝玉吃的,你说贾宝玉在那温柔富贵乡里,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啊?后面一些描写,我们就更知道他过的什么样的锦衣玉食的生活。但是,脂砚斋跟我们透露,在八十回后面,会写到贾宝玉是一种什么处境呢?他会披一个大红猩猩的斗篷吗?大红猩猩毡斗篷?见鬼了。脂砚斋说得很清楚,后面要写他是“寒冬噎酸齑”,就是咱们过去有句话叫做“把他碾为齑粉”,齑就是碎末,酸齑就是酸菜的渣子,知道吗?寒冬就只能吃那个。用什么取暖呢?是一个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吗?叫“雪夜围破毡”,不知道在哪儿捡一个破毡子围着。所以高鹗完全违背了曹雪芹的原意,人家脂砚斋看过后面曹雪芹怎么写的,告诉你有这个句子,所以脂学也很要紧。我也是在脂学里面来回游弋,其乐无穷。

  除了曹学,刚才我们讲到有版本学,有脂学,还有很重要的一门学问就是探佚学。

  什么叫佚?就是丢了,散失了,就叫佚。探佚就是把丢掉了散失的东西找回来,就叫探佚。根据脂砚斋的批语,我们有很多探佚收获了,根据她的透露去了解八十回后的内容,就是探佚嘛。除了这以外,也还可以探佚,探佚有很大的一个空间,探佚的空间太大了,如果说曹学或者说版本学,或者说脂学它的资源就是那么多,空间还不是最大的话,那么探佚学的空间是非常广阔的,每一个人我们都可以来参加。我们可以根据自己对前八十回的文本的理解,根据脂砚斋批语,以及根据我们自己的善察能悟,我们自己的聪明智慧,去探索《红楼梦》或者说《石头记》在流传过程当中丢掉的是什么,我们争取把丢掉的找回来,这本身就是阅读当中的乐趣。西方后来有一种审美的观点,叫做接受美学,就是读一本书,不是说被动地去接受作者写的那些东西,而是参与作者的创作,他虽然已经写完了,我阅读当中把自己的看法,把自己的想像参加进去,最后我们共同完成这样一个精神之旅。这个观点我觉得也可以挪到我们的探佚学里面来,我们可以搞探佚。

  探佚又分很多层次了,首先就是说我们现在读到的八十回基本上是曹雪芹的。八十回以后,曹雪芹打算怎么写,写过什么,可以探佚出来,是有线索的,虽然资源不是非常丰富,但是绝不是零。

  另外就是前八十回要不要探佚?前八十回也可以探佚。首先不是有人就提出来嘛,第六十四、六十七回不太像曹雪芹本人写的,当然那也不会是高鹗续的,会不会是脂砚斋帮他补完的呢?或者是别的什么人帮他补的?这也可以探。为什么曹雪芹传下来的本子里面,第六十四、六十七这两回的文笔有一点奇怪?这就可以探,而且有很大的探佚空间。还有就是说,前八十回里面,有的地方他做了改动。我自己写小说,我当然是一个小说的学徒了,不好跟经典著作的大师这些作者来比,但是有两句诗说得好,就是袁枚写的《苔》里的:“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青苔,苔藓上的花就像米粒那么大,它也要正正经经地开,它开的时候很有尊严,它说我学牡丹,牡丹怎么开我也怎么开,我觉得我有这股气。中国人不能老是妄自菲薄,老觉得自己不行,别人也觉得你越说不行,你就越谦虚,夸你有谦虚美德,你真好,这就是把人夸死,不能这么夸人的。要怎么夸人呢?你要敢想,敢说,敢做,有大师写的经典著作,你也写一个试试。所以我虽然是苔花,咱也学牡丹开。我就体会曹雪芹的创作,我觉得我虽然是一个苔花,在有些方面和牡丹花是相通的,比如说都是植物,开花都有一个从花蕾到张开,把花朵涨圆的过程,咱们都是一样的。所以说,我就开始琢磨前八十回里面有没有可以探佚的空间了,我就发现了第十三回的问题,第十三回,就是写秦可卿之死这一回。这一回很要紧,他写了金陵十二钗第十二钗秦可卿死亡的故事,这个人物出场很晚,没到第二十回呢,刚到第十三回,连第十五回都没到呢,她就死去了。这个无所谓,一个大的著作,对人物的设置有早死的,有后死的,有老也不死的,有老不死的,都有可能。问题是,这一回有一条脂砚斋的批语,脂砚斋批语说得很清楚,她说,“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这句话我们以后还会分析,我这儿不展开。然后她说,“老朽”——因为这个时间,他们十年辛苦不寻常,年纪也都大了,所以那个时候脂砚斋可能和曹雪芹一起来很辛苦搞这个书,经过十年了,她就说自己“老朽”,也有幽默的意思。她说“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就是曹雪芹写到秦可卿的阴魂去向凤姐说话,她说“嫡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想得到处”,意思是那很不容易的,那不是一个思想比较深刻的人,不会说出这样的话。说“其事虽未漏,其言其意,则令人悲切感服,因赦之”。“赦之”就是赦免的意思,“因命芹溪删去”,“芹溪”是曹雪芹的号,别号,就是说,闹半天,“秦可卿死封龙禁尉”这个回目是后改的,原来这一回叫“秦可卿淫丧天香楼”,而且曹雪芹写了淫丧天香楼的种种事情、种种情节。脂砚斋由于她所说的那些原因,觉得秦可卿这个生活原型、这个人她的命运还是很值得人宽恕的,就说别把这个事写出来了,把这个事隐过去算了,她就让曹雪芹把它给删了。删了多少呢?哎呀,删得太多了,也是脂砚斋自己说的,她算了一下,“此回只十,因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却四五也。”请注意这个“”,研究《红楼梦》,有时候你必须得回到繁体字上来。因为过去的繁体字的“”,它也代表线装书的一页,线装书大家知道是一张纸窝过来,装订在一起的,它的一页相当于现在的两个页码,删去了“四五”,等于删去了现在的八个到十个页码,是不是啊?《红楼梦》的信息传递是非常密集的,你比如说妙玉,妙玉真正正式出场的那个戏就是品茶栊翠庵那一场戏,只用了一千多个字,不到一千五百个字,形象就完成了,性格就出来了,而且她和贾母的关系,她和宝玉的关系,她和林黛玉的关系,她和薛宝钗的关系全活跳出来了,一千多个字,厉害不厉害?那么,这一回删去了“四五”之多,删去得多不多?伤筋动骨啊!是不是啊?他为什么要删?我刚才说了,“苔花如米小”,我自己知道我为什么删我的那个小说,我也写小说。两个原因:一个原因是艺术性考虑,我写着写着,觉得这么写不好,不如那个写法,这个多了,我把它删了,改了。那个删了改了就不要了,要也没有意义,我觉得不好我还要它干吗;另一种,就是说我有心理障碍,有心理障碍,非艺术考虑。这不得罪人吗?这不是要惹事儿吗?我别这么写了,我改了得了,咱们忍痛删了得了,这个是非艺术考虑。显然,曹雪芹当时听脂砚斋的意见,是在当时那种严酷的人文环境下,出于非艺术的考虑,删了这一回达“四五”之多,那么他删去的是什么,这丢掉的是什么,我们为了研究作者的整体构思,为了研究当时作家所处的人文环境,为了更深入地、更全面地理解这本书,我们就需要探佚。我的探佚就是从这儿切进去的。

  我进入这个领域以后,就在1992年开始发表关于秦可卿研究的文章,后来陆续形成了四本书:《秦可卿之死》《红楼三钗之谜》《画梁春尽落香尘》《红楼望月》,这四本书是不断更新内容,不断增添内容的,层层推进我自己的研究。这个时候,就跟开头我讲的一样,有一个书生,不过这个书生不叫朱昌鼎了,这个书生叫刘心武,他在那儿看书,看着《红楼梦》,在那儿研究,来了一个人,这个人叫王蒙,大家知道王蒙也是一个作家,同行,王蒙见了我就说,心武啊,你的研究我给你取个名,你那不就是研究秦学吗?他在笑谈当中为我的研究命了名,我很高兴。我相信民间的红学研究从笑谈开始,到最后一点都不可笑。只要我们有志气,苔花也可以像牡丹一样开放,而且我有我的优势,我会写小说,我把我的研究成果以探佚小说形式发表。所以我非常高兴,能够系统地来讲述我自己的红学研究心得。我的研究,最后形成独家思路的就是秦可卿研究,就是秦学研究。我的研究中所碰到的第一个课题就是秦可卿的出身是否寒微。欲知后事如何,请听我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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