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讲 金陵十二钗又副册之谜(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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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晴雯的被撵和天折,确实可以说是奴隶主施威所造成的一个女奴的悲剧,但晴雯这个女奴,却难以说是一个具有对奴隶主自觉反抗的意识,追求自身解放的人物。 如果你仔细读《红楼梦》第七十三回以后的故事,你就会发现,形成抄检大观园大悲剧的起因,不去说那深刻的必然性,只说那表面的偶然性,那么,引发起事端的,不是别人,就是晴雯和芳宫,而其中起更重要的主导作用的,就是晴雯。赵姨娘房内的小丫头小鹊,忽然跑到怡红院,说听见赵姨娘在老爷跟前说了什么,让宝玉小心老爷第二天问他话,这就让宝玉紧张起来,连夜温习功课,好对付第二天的盘问。整个怡红院的丫头都陪着宝玉熬夜,芳官从后房门进来,说是有人从墙上跳下来了,晴雯借此大做文章,说宝玉被吓着了,故意 闹得王夫人都知道,并且进一步闹到了贾母那里。那么,好吧,你晴雯坚持说夜里有人跳墙,那就严查吧。其实哪有什么人跳墙,但贾母一怒,严查的结果,就查出了夜里聚赌的仆妇,结果她们被严厉处罚。府里辈分最高的主子发怒,那是好玩的吗?各路人马,借势扩大矛盾,都想混水摸鱼,结果就出了“痴丫头误拾绣春囊”的巧事。如果没有前面的风波,邢夫人也许就不至于立刻给王夫人出难题,王夫人如果不是因为“跳墙事件”、宝玉受惊、贾母震怒、查赌获赃等连锁反应,也不至于那么气急败坏,立刻去找凤姐,喝令“平儿出去”,含 泪审问凤姐。因为邢夫人把那绣春囊封起来交给她,无疑等于是一纸问责书:看看你们是怎么管理荣国府的?看看你们荣国府乱成了什么样?你们还有什么脸去面对老祖宗?晴雯为解除宝玉读书之苦而无中生有的“跳墙事件”,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发生了急剧的化学性反应,连锁式的反应中,那来自奴隶主方面的愤怒以几何级数暴增。结果怎么样呢?在决定抄检大观园之先,那火就率先烧到了晴雯自己身上!不是有人跳墙吗?府里不是乱套了吗?本来王夫人也未必会想到以往一些堵心的事,现在,好,王善保家的几句谗言,立刻点燃起王夫人心中熊熊怒火,猛然触动往事,立刻生出灭晴雯之心。大家还记得吗,故事发展到芳官说有人跳墙以后,上夜的人们打着灯笼各处搜寻,并无踪迹,都说一定是看花眼了,晴雯就站出来,振振有词地说:“别放诌屁!……才刚并不是一个人见的,宝玉和我们出去有事,大家亲见的。如今宝玉唬的颜色都变了,满身发热,我如今还要到上房里取安魂药去,太太问起来,是要回明白的,难道依你说就罢了不成!”你看,她多厉害,就觉得自己跟太太是一头的,吓得众人都不敢吱声。其实,她要是真依了那些人的主张,不那么扬玲打鼓地乱折腾,也许,就还不至于那么快地把打击招惹到自己身上吧?你说曹雪芹他这样铺排,难道又是随便那么一写吗?我认为,他构思得非常精密,环环相扣,节奏越来越陕,就是为了“一石三鸟”,让读者体味出不止一个层次的内涵。他写出了晴雯悲剧的深刻性,这既是奴隶被奴隶主摧残的悲剧,也是一个完全没有忧患意识的奴隶的性格悲剧。同时,他也让我们想到更多,起码,你就会想到,人的命运竟会是那么诡谲,“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但会应验在很糟糕的人身上,有时,也会应验在像晴雯这样的美丽聪慧而又烂漫任性的好姑娘身上。对人性,对人生,对世道,对天道,我们掩卷沉思,实在可以悟出很多很多。 排在又副册第二位的,是袭人。对袭人,历来的读者和评论者,都有对她不以为然,撇嘴批判的。她被指出的问题主要是三个:第一,宝玉被贾政笞挞后,她去跟王夫人说那些话,大意就是老爷也该管教管教宝玉,否则,宝玉可能跟小姐丫头们出事情,这多虚伪啊!书里第六回就写了,不是别人,恰恰是她,跟宝玉发生了肉体关系,她却去跟王夫人那么说,似乎宝玉身边别的女性都是需要防范的危险人物,惟独她顶顶圣洁,能够维护住宝玉婚前的童贞。结果呢,王夫人大感动,大赞赏,从那以后,就进一步确定了她准姨娘的地位,获得破例的津贴。第二,获得王夫人特别拨给的特殊津贴以后,她就常常去告密。像抄检大观园以后,王夫人撵了晴雯还不算,又逐一亲自审问怡红院的丫头们,见了四儿,立刻点出来,这四儿说过,同日生日就是夫妻——四儿原来叫蕙香,生日跟宝玉相同,是宝玉给她改叫四儿的——这种怡红院里的玩笑话,王夫人居然知道。王夫人说:“打谅我隔得远,都不知道呢,可知我身子虽不大来,我的心耳神意时时都在这里,难道我通共一个宝玉,就白放心凭你们勾引坏了不成!”那么,谁是王夫人在恰红院的心耳神意呢?当然是袭人了。为此,历来都有不少读者和论家鄙视、痛恨袭人。第三,袭人多次表示,她跟定了宝玉,在王夫人面前也是以宝玉一生的守护神自居。第十九回,袭人说宝玉只要依着她,“刀搁在脖子上,我也是不出去的了!”宝玉一贯依着她,可是她怎么样呢?宝玉还活着,她就去嫁蒋玉菡了,高鹗续书,也就把她写得很不堪,用“千古艰难惟一死”的诗句讥讽她。 究竟应该怎么看待袭人?我觉得,曹雪芹他写出了这么一个生命存在,在他来说,从叙述的文笔里,看不出作者主观上的批判意味。曹雪芹对有的角色,最明显的是赵姨娘,其次是邢夫人,那是把厌恶、贬讽,都直接流露在文本里的。对袭人不是这样,甚至还恰恰相反,比如“情切切良宵花解语”这样的回目,是把袭人当做 宝玉生命中最切近的花朵来描写的。像对待凤姐,曹雪芹写她的胆大妄为、泼辣狠毒,毫不手软,但总体而言,却还是赞赏爱惜居多。对袭人也是一样,曹雪芹客观地写出了她的人性弱点,但总体却还是肯定她的。对袭人,历来读者评家提出过三方面问题。第一个,袭人是否虚伪?你可以形成你觉得她虚伪的判断,但是就曹雪芹写她而言,我觉得恰恰是写她的真诚——她真诚地觉得自己跟宝玉的性关系是合情合理的,真诚地认为宝玉也该由家长严格地管一管,真诚地觉得应该常常向王夫人汇报并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她真诚地认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宝玉好。那么,她在生活上对宝玉的无微不至的照顾,已达到天衣无缝、滴水不漏的程度,是换成任何一个别的人想尽忠都难以达标的,她已经成了宝玉除精神生活以外的,全部俗世生活里的依靠,她就是这样一个人物。从我们读者方面来说,我读了书里关于袭人的描写,就懂得了有时候有的人的那份真诚甚至比虚伪还要可怕。第二个问题,就是袭人是否算个告密者?其实回答第一个问题的时候就等于把这个问题回答了,她很真诚,她觉得那是汇报,不是告密,她只是报告事实,没有陷害谁的意思,既没造谣,也没夸大渲染,而且仅供王夫人参考,她心安理得。她也确实没有想到,后来,会出现那样的事态,撵晴雯,逐四儿、芳官,宝玉受大刺激,等等,但那要她负责任吗?后来宝玉在百般无奈的情况下,就把思路转向了宿命,转向了天人感应,引经据典,说怪不得院子里的海棠树死了半边,原来是晴雯不幸的预兆啊!一贯温柔和顺、似桂如兰的袭人一下子火了,她说:“真真的这话越发说上我的气来了,那晴雯是个什么东西,就费这样心思,比出这些正经人来!还有一说,他纵好,也灭不过我的次序去,便是这海棠,也该先来比我,也还轮不到他!想是我要死了!”袭人理直气壮,她没有告密人的自我意识,当然也就没有相关的愧疚与忏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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