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心武文集                   栖 凤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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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这事也没多久,一年多吧……我参加的那部电视连续剧《庸人不自扰》播
出来以后,你是知道的,反响不俗;尽管像卢仙娣什么的一派讥评,说是这部剧的出现
意味着“知识精英的自甘堕落”,“虽没一堕到底,但其自甘平庸,说明一个失却英雄
的时代竟然到来”,真是不胜恓惶……当然当然,她那基本上还是一种——如你所说的
——“创价策略”,由此把她自己“水落石出”地稳居于崇高的位置……好,不再去说
她……反正,不管怎么说,这部戏算是引出了小小的轰动。我在这之前虽说已经上了不
少戏,一般观众还是都记不住我;这戏一播,角色的名字连同我的名字便传开了……我
算是真地“红”啦……计入“丑星”系列什么的,也就是这么闹腾出来的……要不,光
是“丑”,“星”不了不是?……
  ……人一走红,容易乐极生悲,在我前头红的哥儿们姐儿们,前车之鉴不少,我就
时时嘱咐自己,干脆,咱们更孙子点儿!中国传统,人们喜欢这个不是?……所以,对
比之下,你也说句公道话:咱们还真没就借这茬儿,人模狗样地抖起来……是不?……
一般追星族围上来,我就是心里再腻味,也总是撑着,签名签到手腕子发酸,脸上也不
挂烦纹儿……有那拿着大红帖子请咱们赴这个会那个节的,咱们就是不去,“谢”字也
总是抡得肥肥的……
  ……既是“星”,尽管是“丑星”,对你感兴趣的,见到你大惊小怪的,要你签名
的,以各种方式向你表达他那喜欢的,那就真是无奇不有……我就在厕所里被认出来过,
还撒着尿,他就跟你道崇拜之词了,有一位甚至让我在手纸上给他签字!当然,那是五
星级宾馆的洗手间,那手纸上还凸印着宾馆的徽号……也确实不能认为人家有歹意,是
不是?我就尽可能地善待,满足那些甚至是不得体的要求……
  ……好,说到正题……那天我从昆仑饭店出来,已经很晚了……饭店门口的出租车,
原来是要排队拉客的,但是那天实在太晚,门口很冷落……我也没太注意,一辆出租车
滑到我面前停住,我便坐了进去;那是辆一公里两块钱的“皇冠”;我说了去处,我是
回家;司机便开车送我;这车在司机座与乘客座之间本也安了隔离板,但那晚他卸了没
装;我经常遇到话多的司机,特别是认出我的司机,那我就得听好多耳朵眼里增茧子的
话……这位司机却沉默寡言;想来他不安隔离板也有道理,因为从他的肩背可以看出,
他魁梧得可以,像是有些个拳脚功夫的……他没多久便将我送到了家,我望望计价器,
要付钱,这时他扭过身子跟我说:“潘先生,您不用给钱。”看来他打一起头就知道我
是谁。我说:“哪儿有那个道理啊!”我坚持要付钱。就听他说:“潘先生,怪对不起
的,我跟您商量个事儿……”我也还当他无非是要我签名什么的,就顺口说:“不碍不
碍,你说吧……”他却并没有拿出什么让我签名的东西……我听见他说:“是这么回事
儿,有个人,他想会会您……”这话一出来,我的警惕性就上来了,莫非他是个给哪不
正经的女人拉皮条的家伙?他也看出了我的反感,便赶忙说:“您别往歪处想……是这
么回事儿,有个大老爷们儿,确确实实喜欢您在《庸人不自扰》里演的那个‘八渣
儿’……不是一般的喜欢,是真打魂儿里喜欢……您要是赏脸,明儿个晚上,定好时间,
我开车还来这儿,接您去……他病了,出不来……可他真是想会会您,哪怕就聊上几句
也行……”我是个明白人,你想演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角色,自然多少具备点猜测这号
事的能力,怪虽怪,但我却颇为见怪不怪,我想了想便说:“咱们也都别绕弯子,来虚
的,你跟我实话实说,你……还有那你说的大老爷们儿,是不是……怎么说呢?你们怕
都不是一般的……市民吧?我倒不怕见见聊聊,只是,得保证我的安全,而且,时间确
实不能太长,我很忙……去了更不能增添别的要求,就是会会、聊聊……”他听我这么
一说,露出了笑容,连说:“您真圣明!了不起!比我们设想的还开通,还够朋友!”
我说:“我去是去,可这事咱们都别张扬!”他笑得更好看了,点头说:“我们比您更
关心这一条呢!”……
  ……我就真跟他约定了。一夜失眠。第二天晚上我本来有个活动,我一早起来就打
电话给推掉了。白天我有些事必须处理,可我总是心不在焉。到了我们约定的时间,下
午六点半,我下了楼,刚出楼门,就看见开来了一辆奔驰600,崭新的,我正心想难道
会是这辆车吗?我本以为还是那辆出租车呢;奔驰车的司机出车来迎我,当然就是头晚
那人……我上了车,注意他把车往哪儿开,他先把车开到了二环路上,我听见他跟我说:
“老豹交待,让我先陪您吃饭……”我就知道要见我的那个大老爷们儿是老豹。当然当
时还拿不准这豹字是怎么个写法。我想象里就出现了一个老头,有点座山雕的模样……
  ……他把车开到了郊区……后来就到了郊区的一家饭店,这饭店的门面搁在城里也
就中上的水平,可是走进去,拐几拐以后,推开门,却是一个不但不比城里任何一家豪
华餐馆逊色的单间,而且,其装潢趣味的高雅,着实令我吃一大惊。举例来说,那里面
大瓮小瓶里,都插着优美飘逸的芦荻……吃饭就是我们两个人,让我点菜,是潮州菜,
我随便点了几样,端上来一尝,居然比往常在城里一流餐厅吃的还爽口……我也没有点
酒和软饮料,就是喝功夫茶;我们吃得盘子空空,陪我的壮汉显然有耻于剩菜的习惯,
这是我平时赴宴时很少遇到的情况……席间我想问出些老豹的情况,他都没露,只说
“等一会儿见着,真盼你们俩投缘!”问他自己情况,只让我叫他富汉,说平时就开那
辆出租车揽活儿……
  ……吃完饭我们坐车去见老豹……我们到了郊区一个居民区里,拐了几拐,好像是
进了一个大院,院里有好几排楼,楼间绿化得很好……车子开到最后边,就看见一栋五
层的楼房,不像居民楼,像是办公楼,又约摸有点医院的味道……给我印象很深的是,
楼前有不少人,三三两两,五六成群的,有些看起来是夫妇,还带着孩子,没有年纪太
大的,好像最大的也比你要小,都很高兴的样子,仿佛刚刚过完一个什么节日的样子……
这些人的职业身份不大好判断,穿戴得都不错,显得都挺富裕,可是样式上并不怎么新
潮,孩子们手里都拿着像是刚得到的玩具,有的就在楼前空地上玩耍起来,欢声笑语,
气氛祥和……
  ……我们的车停在楼门前,富汉先下车,然后拉开门请我下车;没什么人围拢来,
但我感到有些目光晃照着我……我下了车,一瞥之中,看到楼侧整齐地停着若干汽车,
似乎并非豪华车,大约是些桑塔那、夏利之类,也有小面包……
  ……富汉引我进楼,小小的前厅里摆着不少高腰的鲜花篮,我听见富汉跟我说:
“今儿个是老豹的好日子……”我这才意识到,院里的人都是来给老豹祝寿的……
  ……我们往走廊里走,楼里不见别的人,楼道的水磨石擦洗得非常干净,走廊两边
的门全关着……我们走到最里边,那里有一扇门虚掩着,富汉还没敲门,里面就有人往
里拉开了门,并且听见“快请进快请进”的招呼声……
  ……那是间很大的屋子,雪洞似的,显得很空……拉门的是个女的,一身白大褂,
头上还有护士帽……应该说那是一间病房……我就看见有个人迎上来,富汉就给我们双
方介绍……我这下才算见着了老豹……
  ……屋里有一套简单的沙发,我跟老豹隔着茶几坐下……我大吃一惊,因为老豹非
但不是个老头,而且,起码是显得很年轻,我估计他顶多也就四十多岁,比我当然大了
许多,可跟你这号的比肯定要小,你都还轮不上称“老”,他却已经是“老豹”了……
老豹身材细高,这样的人你不能说他瘦,因为看得出,他身上确实没有什么脂肪,可是
骨头很硬,包着骨头的只有肌肉和筋腱……他皮肤黧黑,长脸,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
双眍陷的眼睛,眼珠子总闪着充电般的强光,还有就是他两边脸颊上各有一道很明显的
凹纹——我细看了,不是刀疤什么的,就是正常的皱纹……他的手腕子很细,似乎比你
我的都细,我们的手表要戴在他手腕上,非调整表带不可,否则一定要掉下来……可是
回想他跟我的握手,我的手犹如被铁钳子夹了一下似的……到现在我也还不知道他真名
儿是什么,可是,见过他,我就觉得叫他老豹并不奇怪,因为他的形象,确实能令人联
想到一只强悍的美洲黑豹……
  ……护士送过来两杯茶,然后就同富汉一起退出去了……老豹说着些他喜欢我们那
电视剧,特别是我演的“八渣儿”那一角的话……我两眼少不得再细打量那间屋子,一
张带蚊帐的木架子床,床边有个吊输液瓶的架子,然后就只有一个床头柜,以及我们坐
的沙发对面的一个电视柜,柜上是一台三十五厘米的电视机,柜下似乎是收录机……床
头柜和我们旁边的茶几上都摆着大果盘,里面是些上好的水果……我就听见老豹说,这
几天大夫护士不让他抽烟,憋死了……也不让别人在这屋里抽烟,所以他只能用茶水、
水果招待我……他剥了一支进口大香蕉递给我,我道谢,接过吃了起来……
  ……我问老豹,你干吗那么喜欢“八渣儿”?他就说:他喜欢的是“八渣儿”的那
个善!我说:“八渣儿”其实窝囊得很,世上的人要都跟他那么窝囊,没多久就全成恶
人世界了!他认真地说:“窝囊不好,善可不能不提倡,以恶对恶,以暴易暴,这世界
更没希望!……”除了这些,我们所说的似乎全是些形而下的话了,比如他问我,那
“八渣儿”的手,是怎么拍的?你知道那个角色是每只手都丢了一根手指头,“八渣儿”
就是“八指儿”的意思……我就跟他说明,他挺有兴趣地听着……
  ……大约聊了半个来小时,他就主动说:“真谢谢你,真的!知道你很忙,可实在
是想见见‘八渣儿’本人……这下真见着了!……”他眼光里溢出极大的满足、快乐,
甚至于幸福……我便说:“‘八渣儿’那是戏里的人物,其实,我本人并不像他那么善
良!”他就欠过身来拍了我肩膀一下,说:“好!我就喜欢你这样实事求是、知斤知两
的人!”……
  ……富汉和护士进来了,我们告别,在离开他那间屋的时候,我才看见,在沙发后
面的墙上,作为装饰物吧,挂着一把古典式宝剑;在宝剑一侧,并排挂着两朵大红的绢
花,就是直到如今还常给英模什么的戴的那种大红花,只不过他挂的更精致些罢了……
这两朵绢花是那天我们见面后,留在我记忆里的败笔,我总觉得那两团艳红搅乱了其余
的印象,而且我百思不得一解:老豹这么个人,他墙上何必挂那么样两朵花儿?……
  ……富汉又用那辆奔驰把我送回了家。我记得我们都经过了哪些地方,我对这个城
市大多数地方都熟悉。可是我不能把跟老豹见面的具体地点告诉你。他们并没嘱咐过我,
更没威胁过我,是我自觉……我甚至于从未跟人透露过这段遭遇。今天,也许是你我真
有缘分,我讲给了你听……你应该知道,九十年代,社会已经复杂到了什么程度,已经
有什么样的奇怪人物出现,并且,居然已经有了某些神秘的民间集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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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藩,你也想写小说吗?”
  “我戗你行干什么?”
  “你可真能虚构啊!”
  “你不信?”
  “……不信。难道中国真有黑社会了?……你编得跟电影似的……”
  “黑社会?你为什么用这个词儿?我说的……我以为,并不是黑社会,没道理认为
他们是黑社会!黑社会,贩毒、绑票、操纵暗娼……我没发现老豹他们跟这些事沾
边……”
  “就你那么浅浅地接触,能知道多少?美国电影里,比如《教父》,那里头的黑社
会,表面上还不是道貌岸然,场面上,那些人甚至于比咱们还文雅……”
  “没有根据,就不能胡乱猜疑。从西方电影去类推设想,就更没有道理!”
  “看来,你是让那老豹给迷住了!……后来,你又见过他吗?”
  “没有,他也没再让人来请过我……可是,我后来跟富汉有联系……”
  “就是那个……保镖司机?”
  “他确实是出租车司机。他给我留了个BP机号码,我呼过他,他总是给我回电话;
只要他安排得开,他总来拉我;有时候他也跟我聊聊:有两回我趁便请他吃晚饭,他也
没客气,我们聊得比较细……我们也许还算不上朋友,可是,聊的时候,我感觉双方很
投机……”
  “他都跟你透露了些什么?老豹究竟是什么人?”
  “我不能这样问他……他给我透明度比较高的是他本人的情况……他原是一家国营
大厂的工人,不景气,发不出工资,他就提前退休,开了出租……他好武术,十几年前
曾在国家级的武术竞赛中得过一个什么项目的银牌……目前他对佛学有兴趣……”
  “这都并没什么传奇性啊……”
  “当然,很平淡,没‘戏眼’,对不?……他在说自己事儿的时候,会提到老豹。
只有在他主动提到老豹的情况下,我才用一种随便的,并不刨根问底的口气,而且随他
答不答地,插进去一两个关于老豹的问题……”
  “你究竟都打听到了些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奇奇怪怪的,更没什么惊心动魄的……老豹原来也不过是一个工
人,而且是一个小厂子的工人……后来停薪留职……再后来正式离职……现在也不过是
个一般的个体户,在县里大街上有他一个汽车配件门市部……”
  “那只是他的公开身份吧?他究竟控制了多大的地盘?手下有多少人?”
  “你也来参与虚构了吗?哈哈……”
  “与其你虚构,莫若我虚构……”
  “那是你虚构不出来的!……只能根据富汉零零星星讲出来的,去加以连缀、想
象……富汉的口才并不怎么样,而且,你可想而知,对老豹的事,他多半点到为止……
在他所讲到的事情里,有三件,给我的印象很深……”
  “哪三件?”
  “一件,是他那边,有个工厂,厂里几个头头,搞假合资,就是根本并没联系到海
外投资,用一个头几年从中国嫁出去的女人的洋丈夫的名义,说是来投资,其实,是完
全从这边的银行里贷出款来,算成那洋人的,这么个‘中外合资’。你也明白,这虽然
损了国家,可是厂里头头脑脑就有了轮番出国,所谓考察、谈判的机会。而且,这厂子
一算合资,那厂头头们便立刻可以用贷款买豪华汽车,大摆‘外事活动的’谱儿……可
厂里工人就惨了,因为,所谓的要提高职工水平,提高生产效率……于是大裁员,其实
就是真的合资了,也得等设备什么到位了,再定员不迟,他们却裁员在先。更荒谬的是,
裁了半天,定员却并未减少,因为,厂头头的三亲四友,荐进来一大群人,还都不知道
究竟该干什么,便都先领上了‘合资机构’的高工资。而被他们裁下的,多是些老实巴
交的老师傅,他们竟每月只发人家七十块钱……他们自己挥霍得厉害,反正贷了一大笔
款嘛,先拿来祸害,反正一时也荡不光……你那什么表情?不以为奇?……你是想问,
老豹能有什么作为?要告诉你的正是这个,那几个厂头头愣让他弄垮了,这假合资没搞
成,外调来的全不作数,被瞎裁掉的都恢复了原工资,来了新头头。虽说厂里依然问题
成堆,生产还是搞不上去,可是总没那么黑暗,那么没希望了……”
  “老豹领导了罢工?”
  “根本就无工可罢!他也不是那个路子。他究竟是怎么运作的,富汉也没说得很清
楚。我给连缀起来,大概齐是:一,利用了个突发事件:厂里有个暴烈性子的工人,跑
到厂长办公室去,讨他认为是无理扣发的一份钱,钱数也不多,好像也就几十块钱;结
果双方冲突了起来,那工人头被厂长的茶杯给砸出了一道大口子,流了满脸的血……厂
长和在场的一位劳资科长都说是那工人胡搅蛮缠,先动的手,厂长正端着茶杯,用茶杯
挡他的拳头,才不慎磕到他头上的……事发后厂里多数职工群情激奋,但也不敢就怎么
着……第二天那工人就往法院递了状子,告厂长在厂长室打人致伤,正好那厂长又要
‘出国考察’,先不管工人打得赢打不赢,他作为被告,一时走不成了,当然气急败
坏……这打官司,背后就是老豹,后来开庭,原告这边的律师,据说也是老豹给请的,
法院要证词,当天厂里目击者的证词,也是老豹早让人给准备得齐齐全全的……这当然
还并不是最重要的,老豹的第二着,是给那地面上的最高官员,一把手,递了话:这事
你不能向着那厂长……”
  “他怎么能跟那一把手交往?他既然能跟那一把手交往,又何必再在底下弄那些个
事?这说不通!属于‘情节设置不合理’!”
  “反正据富汉表述,就是这么个情况……后来,那工人官司打赢了,引发出进调查
组,查明是假合资,厂领导基本上就都给撤了……自始至终,老豹并没公开出现,可是
后来当地平头百姓都知道,‘这事是老豹干的’……我问了富汉,这厂子是不是老豹呆
过的那个厂子?他说不是,老豹完全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这么说他是‘城市绿林’了?可惜他影响所至,好像还只是在四环路外的某一区
域……怪不得你急着要演这么个角色了!……我不能不再次怀疑,你这是在虚构,很笨
拙的虚构!也许,你干脆是在讲你们那剧本里的情节!”
  “写剧本的根本不知道这些事,他编的比这些个精彩,而且他另有立意……实话说,
戏演多了,我常觉得反容易怀疑起生活来……这是真的吗?因为生活里的事往往不那么
清爽,模糊性极强,叙述起来,不能不笨拙,充满了让人不满意的毛刺儿……”
  “那么关于老豹,你还听到些什么?”
  “第二件让我听了忘不了的是,据说他们那个区,搞反腐败,查出来有个什么局的
副局长,有受贿两千块钱的问题,自然,面临撤职,甚至被起诉的不妙前景……又是老
豹,找到头把手,跟他说,那副局长其实是个好人,也是个好官……你们官场上你争我
夺,难免,我们也管不着;可是这回非把这位副局长弄下来,太不公正!你们里头我不
敢说都不干净,可非要抠出几千块钱的事儿来,随便弄谁我看都不难;就你家安的那个
三菱冷暖式空调,真跟你较真,里头你没占几千块钱的便宜吗?……这个副局长让他退
出那两千块钱,做个检讨算了!这官儿我们平头百姓觉着该留下来;调别人来,我们反
而不放心!……”
  “这更是演义了!且不说他怎么能跟那头把手见上;就算真见了,这么秘密的话,
别人怎么听得见?怎么传得出来?”
  “可是我基本上相信。据说那副局长果然就保住了官。而从此那副局长就更给平头
百姓多做实事了……”
  “天方夜谭!那一把手岂能听他的?”
  “据说他心里很不高兴,恨不能立时把他抓起来……可是,老豹的名声在那片地方
非止一日了……现在一把手怎么来的?据说,就是因为原来的一把手,死不接受老豹递
过的什么话茬儿,结果,他那地面,就在最要紧的时候里,连出了几档子让上面生大气
的事故、案子,给罢了官……现在的一把手知道,对老豹,小不忍乱大谋,所以与其镇
压,莫若视为隐形参谋……实际上正是由于老豹给他面子,他上任后,该地区在全市中
不仅恶性刑事案件最少,连交通事故都不多……这不仅给他省了事,而且,还能使他往
上升呢!”
  “啧啧啧……你还说,他那不算黑社会呢……明明就是黑社会嘛!”
  “你信其真了吧?”
  “哪儿!他真能左右官员?我还是觉得离奇!”
  “这世界上有多少离奇的事儿,我们都简直不知道呢!老豹算不得有多么离奇……
据说他很少找官员们,找一把手更是一年难得一回。否则,人家出于尊严,也得把他灭
了不是?留着他,也是因为他轻易不来找你,而且,背靠背地帮你维护地面上的清静……
当然,有的事,连富汉提起,也笑说怕不能算到老豹身上。比如,一个局长,相当地胡
作非为,群众告到上头,报社、电视台记者也给他曝光,上面也有查办的批示,可最后
也不过是把他调到了另一个平级的单位当主任……这事老豹一句话没去搀和,可就在那
家伙在新单位耍了头一次威风的当天,他晚上在绿地散步的时候,一弹弓子崩到他左眼
上,到医院抢救无效,他就瞎了一只眼……说是要破案,哪儿破得了案?后来就有人说
这只眼是老豹让他瞎的……”
  “咦,我倒觉得,惟独这件事像是真的!”
  “那最真实的是关于富汉自己的,也就是我要告诉你的第三件事:富汉的弟弟,诱
奸了个中学生,事发,给抓了起来。富汉求了老豹。老豹便去见了那姑娘的爹。老豹对
那姑娘的爹说:咱们实打实地说,你这闺女,在这之前,究竟跟没跟人睡过?倘若是真
没睡过,那我们再没话说;倘若本来就不检点,那别瞒着,别非让一个小伙子进监狱。
那姑娘的爹就说,自己这闺女确实在这之前就跟同学乱搞过;这回因为发生关系的是个
成年人,觉着可以起诉,倒也不是为了非让那小伙子进监狱,实在是为了得一份‘精神
补偿费’。老豹就跟他说,这不他哥哥在这儿,人家愿意给你们钱,比那法院能判的多;
况且法院最后很可能只判他弟弟进监狱,而鏰子儿不判给你们。依我看,大家伙活得都
不容易,干脆这就把钱给你,你明儿个就撤诉吧。就说,你问清楚闺女了,这事她也是
主动的,而且以前也犯过这样的错。撤了诉,你好好教育闺女,让她从此学好,别再胡
来。这位的弟弟,我们自然也要教育。别让人家老认为咱们这样无权无势的人,拿乱搞
不当一回事儿。咱们才都是给这世界实打实添财富的人,咱们该活得更干净些……那姑
娘的爹就说一定撤诉,而且钱也不要了。老豹就说,钱你还是要点,交个朋友嘛,别往
脏处想;真一个子儿不要,这会儿心挺诚,过一夜又该觉着亏了;这也不是看不起你,
人心都是肉长的,都不是金子打的;人别太贪太恶,能尽量跟别人将就,就算好人了……
富汉说那当爹的最后竟哭了,他也眼睛发酸……后来他弟弟解除拘留,带去见了老豹,
老豹训他一句,他应一句,最后也哭了;如今他弟弟再不胡来,有份正经职业,对老豹
那真是服膺得五体投地……”
  “这最后一个文本最有真实感!”
  “你终于信了?”
  “不……我想,你醉了,我也醉了!……”
   
32
  他一早醒来就头痛。打开窗户,让晨风吹进来;用冷水洗脸,又放莫扎特的C大调
长笛与竖琴交响曲的CD盘;还背诵贾岛的“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
深不知处”……却还是不能摆脱那一阵阵的丝丝闷痛。
  他想,真的,该干自己的事了!也就是,该坐下来写自己的东西了!
  他坐到书桌前。桌上乱糟糟。书桌的纷乱意味着创造力勃发。是的,他已经起了个
头,那真正是属于自己的东西——关于霍木匠钉窗户,砰砰砰,一声又一声,那胳臂上
鼓起的肌肉,还有因为忠心与专注,努力向前伸出的双唇……他将从那里写起,从对他
人的惊异一路写到自我的忏悔……
  但是他在找笔的过程中,目光与撂在桌上的那一厚摞打印稿相遇,那封皮上赫然显
现出《栖凤楼》字样,令他如触到一条花蛇……是的是的,都是这东西,这个别人的东
西,这异己的东西,这些天来一直妨碍着他,使他不能执著于自己的东西……
  他感到悲哀。在这攘攘人世间,究竟什么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个体生命的存活,
实际上便是不断与他人,与异己物,与心外的一切相遇相撞相激相荡的过程……是的,
他写下了开头,然而,往下的文字,却被一只无形的手牵着,不断地将前面所写的,在
后面予以解构……自己的东西?这世上严格来说并没有什么纯正的自我表现,到头来,
你总是难免湮没在群体的历史进程中,你所真正面对的,总是难以破解的人性!
  他在不知不觉中,整理起书桌来,待他惊醒般面村着样样东西部归了位的书桌,不
禁打了个寒噤。因为,他意识到,每当他的书桌变得清爽的时候,也便是他文思阻涩的
困境来临。
  这么说,他还是不要急于写什么。他应当继续蓄水。是的,他已习惯把自己的文思
孕育过程想象成水库蓄水,只有当来自外部的信息与刺激蓄得丰沛,灵感的闸门才能开
启,而融汇着众生甘辛的可称为“自己的东西”的文字,方能奔腾流泄起来……
  电话铃响。这回他觉得铃声颇悦耳。他过去接电话。却是一个错打来的电话。
  他愣了愣神,便决定去那个两星级宾馆。那是《栖凤楼》剧组安营扎寨的地方,并
且韩艳菊等人家也暂居其中。闪毅已退掉了天伦王朝的房间,在这宾馆里另租了三个套
房当作他公司的活动场所。
   
33
  他一直期待着和司马山的邂逅。毕竟,那如粘心上、难以剥弃的霍木匠钉窗的记忆,
铲去表层,便一定要凸现出司马山来。这个生命跨越过二十多年的时光后,如今是怎样
的一种存在状态呢?
  仅仅从与韩艳菊的重逢中,是不能想象出今日司马山的。而且,自韩艳菊搬入宾馆
暂住,人们也就很快都知道,她的丈夫与她关系很不和谐。表面上,是解释为司马山工
作太忙,不断地在出差,所以难得到宾馆这个临时住地来跟韩艳菊团聚;实际上,谁都
知道,司马山根本是另有住房;当然,且不能证实那住房中另有一位与其同居的女士的
传闻;起码从韩艳菊在他面前的神态口气来推测,事态还不至于那样的粗鄙。
  那个两星级宾馆在紧挨二环路的一条斜街里。宾馆很为招到了这样相对稳定的大生
意而兴奋。员工们又大都有追星的热情,因此对忽然有那么多影视界名流出出进进,相
当地引为自豪。
  他进了前厅,服务台里的值班员都向他微笑。他也便长驱直入。乘电梯到了三楼,
楼层服务台的小姐一见是他,便报告说:“闪总出去了。大概是去王府了。”他便知道
闪毅是去吉虹那儿了。剧组里惟独吉虹不住这里,而另安排在五星级的王府下榻。他问:
“潘藩在吗?”小姐告诉他:“拍戏去了。”并笑吟吟地问:“您怎么不先跟他们电话
约定呢?”他淡淡一笑。他是故意不事先联系。今天他想乱闯一番。他期待着某种意外
的收获。
  他转身要离去。小姐却主动告诉他:“311开着呢。卢小姐跟丁先生在那儿呢。”
小姐是好心,以为他无妨先到那儿小坐。他听了却加快了回到电梯口的速度。一个卢仙
娣已让他吃不消,再加上那个野丁,他们的聒噪实在是一种超级恐怖!电梯门一开,他
赶紧冲了进去,仿佛逃难似的。
  他的动作不仅让三楼的值班小姐吓了一跳,更令电梯里的一个人吃了一惊。
  他同角梯里的那个人对望,一望之间,不禁都惊呼热中肠。
  那人正是二十多年不见的司马山!
  虽然二十多年不见,而且司马山不仅发了福,身体轮廓线大变,那一身包装更是今
非昔比,但是他一眼便判定:这就是今天的司马山!
  司马山认出他来更容易,因为司马山从韩艳菊那里的一些《栖凤楼》开镜活动时的
照片里,早熟悉了他今日的“尊容”。
  但司马山对他突然以逃跑般的身姿神态活现于跟前,还是没有思想准备,定睛认出
后,不禁呵呵大笑:“大作家!怎么跟贼似的!刚偷了人家什么宝贝啊?”
  他也大笑。也不解释所以然,只是说:“幸会幸会!我一直说什么时候到你们五楼
的暂住房拜望你这大干部呢……可是你好像总不着家……”
  司马山便说:“巧了不是,我也一直要会你嘛!可我以往每次回这儿,总遇不上你
这个大顾问!”
  他心想,既如此,是否再坐电梯上去,到他们五楼的住处聚谈呢?
  可是电梯在一楼停下后,门一开,司马山便轻扶着他肩膀,把他引到了电梯外面,
并且说:“正好,你要是没事,跟我走。我今天难得清闲。咱们哥儿俩好好叙叙旧!”
  他随司马山走出宾馆大门。一辆桑塔那小轿车开了过来。司马山熟练地拉开后车门,
请他先坐进去。
  他坐了进去。桑塔那车他坐过多次。然而这回的感受很不相同。车开了起来,司马
山问他想喝点什么,他还没回过神来,便惊讶地发现那车里居然有个小小的冰箱,司马
山灵活地拉开冰箱门,里面竟不仅有一般的啤酒可乐,更有包括人头马X·O那样品牌的
小瓶洋酒;司马山并没有马上给他拿饮料,而是关上了冰箱的门,又问他:“你看电视
吗?不爱看电视,咱们可以看影碟……”他这才又注意到,后排座椅一旁的车顶下,有
一个能旋转角度的小电视机。
  “桑塔那有这种装备的?”他惊奇地问,“这本是卡迪拉克什么的才会有的吧?”
  司马山笑道:“当然是后装上去的!”又拍拍他的手说:“你再仔细看看,这里面
的装饰,是不是和卡迪拉克不相上下?你看你看,这换贴的是什么样的木料?桃花心木!
这夹缝里镶嵌的是货真价实的白银!再看脚底下,这可是值好几千块的特制纯毛地毯
啊……还有看不见可享受起来绝对一流的好多名堂呢,你在一般的桑塔那里能呼吸到这
么清新的空气吗?这是因为安装了特殊的空气过滤器!还有音响,你当然有一对艺术耳
朵啦,你听听,这里头音响是哪一号档次的……”说着司马山招呼司机:“小毕,放
音!”于是他马上陷入到最优质的高保真回环立体声音波中,是克莱德曼那天鹅绒般的
钢琴曲旋律……
  他问:“这是你的专车?”
  司马山呵呵地笑。笑完才说:“级别不够啊。我们可都是按级别办事啊!”
  原来,司马山是刚刚调到这个单位。这车是原来的头头装配成这样的。那头头确实
一切都按中央有关规定行事,比如,规定他们这一级的单位的头头只能坐国产车,那头
头就果然只买桑塔那来坐;有的单位越轨购买使用进口豪华车,那头头看了一点也不眼
红;但该头头把这桑塔那的里面装修得可与最豪华的进口车媲美,所花费的资金,其实
已与购买桑塔那的钱不相上下。那头头很是心安理得:又没把那份装修钱拿回家去,所
有帐目都清清楚楚,并且,用这方法令这车升了值,不也就是为单位增加了一份耐消耗
资产吗?再说,这车虽然一把手坐的时候多了一点,可其他头头分享得也不算少啊,遇
上有外事活动,接送外宾,也很体面啊。因此,当上面有关部门来查“超标车”时,这
里却成了很少见的并无“超标车”的单位;依此类推,这里其他方面你也查不出什么
“超标”的硬例子来。因此,该头头在上面声誉甚好,其离开,当然就决不是“出了
事”,也不是平调,而是升到了另一令许多人艳羡的位置。司马山接任后,继承了该前
任的这一切,既心下佩服,也并不放弃在必要的时候必要的人物面前,略加挪揄。
  他对这辆古怪的车,一时真不知说什么为好。
  车子在城里一个十字路口的红灯前停了下来。他问司马山:“你要把我绑架到哪儿
去?”
  司马山说:“你以为我要带你去哪儿?大饭庄子?高级俱乐部?五星级饭店?……
哈哈哈……到了你就知道啦!”
  司马山把他带到了单位。略转了转,也没在办公室多坐,便带他到大食堂去。他边
跟着走边说:“还早嘛,我一点也不饿;我跟你来,只是为了聊一聊……”
  “就是为了聊一聊嘛……”司马山在前头说:“你只管跟我来,你我都会有收获
的!”
  他跟着司马山,走过了虽然飘散开了饭菜香,可是还没有人进餐的大食堂里的若干
空桌椅,然后跟着司马山转过了一道屏风,屏风后有几张当心有玻璃转盘的大圆桌。司
马山继续往前,推开一扇门,他跟进去,门里是一条很朴素的走廊,两边显然是几个小
餐厅;司马山推开了其中一间的门,他跟进去,不禁又吃了一惊——同那辆桑塔那一样,
连通这小餐厅的“外壳”实在平常,但这小餐厅装修得实在与京城最高档的饭庄的豪华
单间别无二致。除了餐具闪闪发亮的餐桌,里面还有半圈真皮沙发,并且备有全套最优
良的卡拉OK器材。
  进去后,司马山便打了个手势,请他在沙发落座;并且笑吟吟地说:“我们这个单
位的优良传统是:很少到街上的高级经营场所去进行公费消费,我们干部的工作餐,国
内交往也好,外事活动也好,尽量都在这里就地消化!”
  他和司马山都坐下了。有个穿戴得跟大饭店餐厅服务员几无差别的小姐端着茶盘进
来,给他们送茶。是正宗的潮洲凤凰单苁功夫茶。摆下茶,那小姐问司马山:“今天中
午几位?”司马山吩咐说:“就准备五位的吧!”
  他马上对司马山说:“我可不想跟生人一块吃饭!”
  司马山呵呵地笑:“还是你那个老脾气!”看看腕上的表,把坐姿调整得格外惬意,
又对他说:“午饭可以一小时以后再吃。我们难得重聚。我们有一小时可以单独地畅
谈。”
  他望着司马山。是的,他乐于跟这个旧相识谈谈。早晨起床后一直困扰着他的头痛
竟消失了。他也把自己在沙发上的坐姿调整得更舒适些。
  两个人对望着。相互而言,都是一个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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