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的灯第四章            第一节 举起你的双手      


   
                        
                        
    他记住了那个公园的名字。
    那个名字伴随着一股来自城市的气味。
    那年的秋天,当冯家昌站在“金月季”花园门前的时候,陡然地闻到了一股
淡淡的雪花膏味。那味含在空气里,一飘一飘的打入了他的记忆。这种雪花膏的
气味不同寻常,那气味里包含着一种先天的优越感。它香而不腻,淡淡然然,飘
一股幽幽雅雅的芝兰之气,很特别。在此后的日子里,他才知道了这种雪花膏的
牌子,它产于上海,名叫“友谊”。
    站在“友谊”的氛围里,他却有一种身入“雷区”里的感觉,身上的每一个
毛孔都绷得很紧。这不仅仅是一种心理上的陌生,还有精神上的恐惧。他知道,
这是一种“临战状态”。他在心里说,这就是战场。
    是呀,在临来之前,他是做了充分准备的。为了不至于露怯,他还专门去买
了一份城市交通图,就像研究战场一样,仔细在图上标出了那个公园的位置。但
他还是走了一段弯路。城市的道路就像是一张织得很密的网,路口很多,灯柱是
一模一样的,路口上的岗亭也是一模一样的,那经经纬纬让人很难分清。他先后
倒了三次公共汽车,从三路转九路,尔后再换四路,车上熙熙攘攘,人声嘈杂,
售票员是一位中年妇女,她像将军一样挺着肚子,傲傲地立在车的前方,见人就
呵呵斥斥的,好像每一个人都是她家的孩子。报站名时,她的语气十分简略,你
几乎听不清是“到了”还是“尿了”,至使他稀里糊涂地下错了车……不管怎么
说,终于还是到了。
    “你好。”
    这一声“你好”是从他身后发出来的。这一声“你好”带有南方的糯米味,
香香的、甜甜的、粘粘的,可听上去却又是一粒儿一粒儿的。那音儿里竟带一点
嗲,有分寸的嗲,带一点弹性的跳荡,就像是舌头上挂了一把琴,扑嘟一声,那
音儿就跑出来了——自然,是“友谊”牌的。
    转过身来,李冬冬就站在他的面前。
    说实话,那天晚上他并没看清李冬冬(他没敢细看),他看的仅仅是轮廓,
或者说只是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现在,当李冬冬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还是有
了一点惊讶:她的个子虽然不高,却是一个很精致的小女子呀!她的精致不在于
她的小巧,而在于她的气质。气质是什么?那是一句话很难说清的东西,那几乎
是一种来自魂魄里的高贵!
    是呀,乍一看,她梳的也是那种普普通通的剪发。可虽说是剪发,就那么偏
偏的一卡,却又很不一样;刘海儿卷卷的,蓬蓬的,带有超凡的情趣和一时让人
很难说清的飘逸。那飘逸的秀发里竟也发散着一股淡然的、说不出名堂的香气
(当然,也是后来他才知道,那是用了洗发香波,上海产的。那时候,纵然在城
市,用洗发香波的人也是很少的)。那张脸小小巧巧,光滑润致,不知怎么的就
有了一种盎然的生动。那眼神,那气色,就像是在奶制品里浸泡过似的,油油亮
亮,是不含一点杂质的。也许,那闪动的眼波里,在不经意间还会流露出一丝忧
郁?可那决不是“吃饭问题”,不是的。而正是那忧郁透出了一种叫做优越的东
西。她脸上的笑容也是极有涵养的,那微微的笑意极有分寸地卡在一个“度”上,
溢出的是一种叫做韵致的东西。
    她也并没有穿什么鲜艳的衣服,她穿的仅仅是普普通通的工作服,甚至是洗
得有些发白的工作服,可那工作服一旦穿到了她的身上,就不仅仅是干净,而是
洁的纯粹,一下子就显得无比的优雅,腰身都衬得恰到好处。在一般人看来,工
作服应是很朴素的,可她的“朴素”里却又含着恰到好处的点缀,就在衣领处,
陡然翻出来一层粉红色内衣的小花领,这看似“小狗牙儿”的碎边小花领,却给
人以豁然开朗一般的艳丽。她肩上很随意地挎着一个“解放包”(那也是一种时
髦),那挎的方式首先就显出了一种使人说不出来的洒脱。她上身虽然穿着工作
服,下身的裤子却又是那种质地很好的料子做的,看上去崭崭括括,很挺,穿在
身上无比的熨帖。尤其是那条裤线,就像是刀刃一般,一下子绷出了含在底子里
的优裕!脚下是一双小巧、带襻的无跟皮鞋,小皮鞋亮亮的,仿佛不是从地上走
来似的,竟一尘不染!人虽然立在那里,脚跟却稍稍地踮起了一点,就像是天然
的弹簧一样,卓然地挺出了女性特有的鲜活、大方。
    冯家昌不愿说“你好”。他心里很清楚,用红薯干子喂出来的声音,就是再
装“洋”,也学不出那种味来。他只有点头,点头是他的战斗方式。于是,冯家
昌决定单刀直入,他微微地笑着说:“看来,人还是有差别的。”
    李冬冬弹弹地站在那里,昂着头说:“是吗?”
    冯家昌说:“一个大兵,也不值得你这样。”
    李冬冬站在那里,两眼发亮,身子很自然地扭了一圈,就像是很随意地看了
看自己,又说:“是吗?那我该怎样?”
    这一个又一个的“是吗”让冯家昌很不习惯,但也有吸引他的地方。真的,
这“是吗”有一种他所不熟悉的、别样的韵味。那不是本地“羊”,那是有“三
点水”的“洋”啊!就这样,站在“金月季”公园的门口,冯家昌突然发现,他
将要走入的,是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他心里说:锤子!既然来了,我就不怕你。
    可冯家昌却笑着说:“……一见面,我都有点怕你了。”
    李冬冬稍稍侧了一点身子,用调皮的语气说:“是吗?怕我什么?”
    冯家昌说:“怕你的‘是吗’。”
    于是,李冬冬笑了。

    这就像是“杯酒释兵权”,又像是“谈笑中灰飞烟灭”,冯家昌觉得“主动
权”又重新回到了他的手里。可他喉咙里却是一刀一刀的,竟然有了血腥味!
    秋高气爽,公园里游人很少,菊花的香气在砖铺的甬道上弥漫着,小亭的栏
杆旁有少许的男男女女在哺喃地说着什么;一些红色的字迹在绿树丛中隐隐约约
地闪现;还有一些孩子,在公园的两道上跑来跑去的追逐……两人就那么并肩走
着,开初,还都有些不太自然。就那么走了一会儿,李冬冬突然问:“喜欢读书
么?”
    冯家昌“漫不经心”地说:“也看一点。”
    李冬冬瞥了他一眼,说:“看一点?”
    冯家昌看出了她眼里的轻视。于是,他不失时机地说:“多乎哉,不多也。”
    蓦地,李冬冬说:“你喜欢鲁迅?”
    冯家昌看了她一眼,说:“说实话?”
    李冬冬说:“当然。”
    冯家昌说:“一般吧。一般。”
    “为什么?”李冬冬一怔。
    冯家昌沉吟了片刻,他的头抬起来,望了望天。在这里,天也是陌生的。他
觉得这句话极为重要,他怕说错了,一旦说错了,收回来可就难了。终于,他说
了三个字:
    “太锋利。”
    想不到,李冬冬一下子兴奋了!她身子弹弹地跳了一下,扭过身来,直直地
看着他,说:“太好了!你有自己的思考。”
    冯家昌淡淡地说:“我读书不多,也谈不上什么思考。”
    李冬冬说:“我喜欢读书。我离不开书。夜里,有一本自己喜欢的书,真好。”
    冯家昌没有吭声。走着走着,他总是不由得就走得快了,当他意识到的时候,
又得赶快稳住步子,慢慢地小步走,这很累人哪。
    这时候,李冬冬竟有些天真地说:“还是多读点书吧。《红楼梦》你看过吗?”
    冯家昌说:“没有。”
    李冬冬说:“毛主席说,《红楼梦》至少要看三遍。我看了五遍,真好嗳。”
    冯家昌说:“我是个军人……”
    这时,李冬冬马上抢过话头说:“军人也要思考问题呀。
    你用什么……“
    冯家昌往下一指,说:“用脚。”
    李冬冬愣了一下,吞儿,就笑了,说:“脚么?!”
    冯家昌说:“脚。”
    李冬冬笑着说:“真是奇谈怪论哪。你这个人,你这个人哪!……”
    冯家昌说:“劳动者都用脚。我脚上扎过十二颗蒺藜,可我照样走路……”
    李冬冬瞥了他一眼,说:“是吗?这么说,你是一个用‘脚’思想的人了?”
    冯家昌笑着说:“因为脑子笨,所以用脚。”
    李冬冬说:“看不出,你还挺幽默呢。”
    冯家昌说:“当兵的,整天立正、稍息,懂什么‘幽默’。不过是……”说
着,他突然灵机一动,“那好,我就‘幽’你一默?”
    李冬冬笑着说:“‘幽’吧。你‘幽’啊?”
    冯家昌沉吟片刻,清了清喉咙,轻声背诵道,“……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
蓑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结满雕梁,绿纱今又在篷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
正香,转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殇;训有方,保不定日
后做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沦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至使……(在这里,他
要顿一下,他必须顿一下。)见笑,见笑。”
    李冬冬两眼睁得极大,她原地转了一圈,先是做了一个极优美的姿势,马上
接口说:“……至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你还说你没看过《红
楼梦》?你坏!”
    冯家昌说:“没什么,真的没什么。不过是看了两眼‘注’。”
    李冬冬瞪着两只大眼说:“你……你喜欢跟人斗气,是吗?”
    冯家昌淡淡地说:“我从不跟人斗气。要说斗气,我只跟一个人斗过气。那
是连里的一个大个子……”接着,他给她讲了“九支步枪”的故事。
    李冬冬好奇地问:“胜了?”
    冯家昌摇了摇头,说:“败了。”
    李冬冬说:“生气吗?”
    冯家昌却说:“生气,是生自己的气。”
    李冬冬问:“为什么呢?”
    冯家昌挠了挠头,说:“好像有一本书上这么说过:你决不要对失败满不在
乎。你一定要对失败生气,生很大的气。但是,好的失败者的标志,是生自己的
气,而不是生获胜对手的气。”
    李冬冬脱口说:“太棒了!哪本书上说的?”
    冯家昌说:“让我想想,好像是……尼克松写的吧。”
    李冬冬仰起头,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说:“等等!我想起来了。尼克松写
的?是不是《六次危机》?”
    冯家昌说:“好像……是吧。”
    这时,李冬冬肯定地说:“你的记忆力真好。这是一本内部发行的书,不公
开。是尼克松当副总统时写的。他说他一生曾遭遇过六次重大危机……”
    冯家昌接着说:“尼克松说他幼年吃了很多苦。小时候,每天上学前,还要
先去卖一车莱……当然,在国际上,出身寒门的也不是他一人。法国总统蓬皮杜,
曾经是一位中学教师,他初当总统的时候,也是被人看不起的……那时候,他第
一次登台演讲,是带了稿子的。他走上台子,拿着稿子念了五分钟,在这五分钟
时间里,台下一直乱哄哄的,有很多人在下边嘲笑他,但他不理不睬,硬着头皮
往下念。五分钟过后,他收起了那页稿纸,此后滔滔不绝地讲了三个小时,一下
子就把议员们镇了……日本的田中角荣,原是个小木匠,第一次竞选,自己提着
糨糊桶上街刷海报……希特勒,是他父亲第三个妻子生下的第三个孩子,原是一
个在码头上扛大包的,后来他的军衔是奥地利下士;拿破仑……”
    顿时,李冬冬两眼放光!她像是一下子陷进去了,静静地听他往下说。她好
像还没被人这么彻底地征服过,两颊飞上了一片潮色的红晕。在花园里的甬道上,
他越走越快,她碎着步子紧紧地跟随……当他戛然而止的时候,李冬冬停下了步
子,哺喃地说:“你坏。你是读了很多书的。你太坏了!”
    可冯家昌自己心里清楚,他的“弹药”就快要用完了。他精心地做了准备,
他也算是读了一些书的。在军区资料室里,他熬去了许多个夜晚……他甚至在军
区的大操场上练过‘散步’!他尽了全力,可他的储备就快要用尽了。记得,临
出门的时候,他心里突然有了怯意,无端地生出了一种悲凉。有那么一刻,他心
里说,算了,还是不去吧?可是,当他再一次问自己,去么?回答却是肯定的,
他说,去!
    冯家昌心里清楚,人是不能全说真话的。但也不能全说假话。要是全说假话,
总有露馅的时候,所以你只能是真真假假,有真有假……这样才会有可信度。于
是,他说:“我确实读书不多。我是乡下人,我也没什么更多的思考,我说的都
是实话。按你的说法,我是用‘脚’思想的人,也只有两条腿可用……这些,你
要认真考虑。”
    可李冬冬已经听不进这些话了,她听到的只是两个字:“谦虚”。她有些痴
迷地站在那里,满怀柔情地望着他,呢喃地说:“就坏,你。”
    在公园里漫步,对于冯家昌来说,就像是受刑一样。可他还是认真地“作”
下去,做的还算好。在有“景”的地方,比如一棵树,或是一盆开得很好的菊花,
李冬冬就会停下来。说:“多好啊!”于是,他就马上说:“我给你照一张。”
就让她摆好姿势,给她照上一张相。照相的时候,他就在心里一次次地背诵那些
步骤:焦距多少,光圈多少……中午,他们又一块在公园的“水上餐厅”吃了饭。
餐馆里人不多,有一排一排的车厢座。吃饭也很累,那是要吃“斯文”的……当
他实在受不了的时候,冯家昌曾借机上了一趟厕所,在厕所里,他一边尿,一边
大声地骂了一句家乡话:“他娘那狗娃蛋!”
    当夕阳西下的时候,整个公园沉浸在一种软金色的氛围里,秋叶在橘色的落
日下显得十分安静,公园里的游人也越来越少了。这时候的冯家昌已是非常非常
累了,他就像是捧着一个“火炭”,很文化的“火炭”!他小心翼翼,高度紧张,
说话必须是“一笔一笔”的,走路必须是“散散漫漫”的,真累人呀!主要是陪
得心累,可他仍然坚忍地撑持着……这时,两人不由地走到了公园深处的一个木
制靠椅的旁边,这里已经没有什么游人了。李冬冬先是大大方方地在那木制靠椅
上坐了下来,尔后又跟他招了招手。冯家昌踌躇了片刻,终于还是坐下来了。李
冬冬的两只大眼忽闪忽闪地望着他,突然说:“亲亲我,好吗?”
    这是一个信号,可以说是将要成功的信号,面对城市,他即将成为一个“占
领者”。冯家昌心里的火一下子就烧起来了。他的心顿时烧成了一个“日!日!”
的“卵子”,他在心里暗暗地骂了一句:狗日的虫!可他的理智却制止了他。他
有点生硬地站起身来,架着两只膀子,远远的,像蜻蜒点水似的,轻轻地在她的
额头上亲了一下,只一下。
    然而,就在这时,不知怎的,身后突然有人用枪对着他说:“不许动,举起
手来!”
    当冯家昌转过身来,看到的却是一个孩子。那孩子有六七岁,不知怎的就蹿
到了木制靠椅的后边,手里端着一支玩具冲锋枪……冯家昌自然没有举手,可他
清楚,在枪口对准他的一刹那间,他的心举手了。
    是呀,他的确是投诚来了,他正在向“城市”投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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