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的灯第五章 第六节 气做的骨头 刘国豆是挎着一杆枪来的。 枪是好枪。这枪是上级奖给上梁村民兵营的,那是一支半自动步枪,枪上还 有一把雪亮的刺刀。平日里,这支枪就在仓库里锁着,偶尔,支书刘国豆亲自带 民兵巡逻时,才会拿出来背一背。现在,当支书刘国豆挎着枪走过村街的时候, 他身上背的已经不是枪了,那是——尊严! 在黎明时分,支书刘国豆打开了他们家的双扇大门。他就这样让门大开着, 尔后,挎着枪大步走出了院子。支书家的门平时是不大开的,常常,开也是半扇。 这一次,他大敞着院门,那是很有些用意的! 这晚,国豆也是一夜没合眼哪。他当了二十多年的支书,这是最屈辱的一次 了。他就这么一个女儿,女儿是他的心尖呀!可女儿的事成了这个样子,他觉得 脸面已经丧尽了!夜里,他一直在院中的那棵枣树下蹲着,那烟头一次次地烫在 枣树的树身上,树痛,他的心也痛。可以说,该思谋的,他都思谋过了……他觉 得他不是一个孬种,更不能让那个混小子就这样骑着他的脖子拉屎,他要给他一 点“颜色”看看! 已经是第四天了。按规矩,这已超过了最后的限期…… 晨曦里,枪刺挑着那一抹阳光走过了整个村街。早起的村人们都看到了那支 枪,看到了挑在枪上的“愤怒”。这“愤怒”很快就渲染了整个村街,点燃了人 们心里的那股有来由、却又说不出名堂的心火!挂在老槐树上的钟并没有敲响, 可人们还是不约而同地走出来了。人们的牙痒痒的,带足了唾沫,也带足了仇恨 ……这也不仅仅是对支书尊严的维护,这是“道”。那是千百年来挂在人们心上 的一条“底线”,在一般的情况下,一旦有谁越过了那条线,那就是罪人了!在 乡村,物质上的犯罪,还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罪人”,那也只是偷和摸,是 小的过失;而精神上的背叛,却是十恶不赦,是永远不能原谅的!况且,刘汉香 是村中一枝花,是国豆家的“国豆”,有多少人眼馋是不必说的……八年来,她 献身一般的下嫁(她可是“下嫁”呀!)已得到了全村人的认可(开初是勉强的, 后来是真心的),她已经成了女人们心中的楷模。人生不就是一个“熬”么, “熬”是要结果的。不然,那苦撑苦熬为的又是什么?眼看着,在苦尽甜来的时 候——“苦尽”难道不应该“甜来”么?她却被那样一个猪狗不如的臭小子遗弃 了,这是有悖天理的!这等于说,他污辱了全村人的眼光。一个人,竟然不尊 “土地”,那么,你还活什么呢?! 那召唤是无形的。没有人特意的组织,也不用谁去撺掇,支书也仅仅是背着 那杆枪在村里走了两个来回……可人们的心思是一致的,就是泼上命,也要把那 个单门独姓的臭小子弄回来,一定要把他“日弄”回来!从土里拱出来的光屁股 娃儿,还让他回到土里去。狗日的,你当官了不是?你风光了不是?西坡那么大, 地岑那么长,爬回来背那老田头吧!这一次,你是犯了众怒了,你惹恼的是一方 百姓,是真真白白的“人民”哪……操,凭什么呢?!于是,有人跑去找来了小 学里的老师,众口一词地说,盖指印,我们都盖指印,联名控告他,告翻他个小 舅!还有的说,干脆,齐伙伙的,就带上状纸,背上干粮,一干人今儿个就走县、 上省、到部队里去“抬”他……一趟就把他狗日的“嗡”回来了! 就这样,村里一下子就闹嚷起来了。这就像是乡村里的节日,人们一个个兴 奋不已,奔走相告,议论着、评说着、叱骂着,满世界都是飞舞的唾沫星子。更 为热切的是那些女人们,缺什么就跑回去拿什么,有催赶着写状子的,一趟一趟 的找纸找笔找墨;有张罗着盖手印的,就一家一家串着按指头。不是嚷嚷着说要 到部队上去么,有的就赶快回去支鏊子烙油饼去了,就像当年“支前”一样…… 还有那些特别牙痒的,也不用红印泥,就当着众人把中指咬了,盖上的是血印, 那状子后边,一连十几张纸全都红霞霞的血印……这就是全村人的态度! 紧接着,只听得“咕咚——叭嚓”,街头上响起了一连串的碎声!立时,村 子里就刮起了一股股的臭风,那是有人把屎罐子、尿盆子迎面摔在了老站夫家的 门上,也有的就飞过院墙,扔到院子里去了……那就像是全村人齐声喊出的一个 字: 屎!! 也就在这样的时候,刘国豆来到了村西那个废弃了的烟炕屋,推开了那扇歪 歪斜斜、吱吱作响的小门。走在村街里的,是支书。支书脸上写满了威严,甚至 可以说是带有杀气的!可站在门前的,已经不是支书了,这是一个父亲。身材高 大的父亲,在这低矮的门前,也不得不低下头来,侧弯着身子,半推半拱的挤进 门来。 乍一进来,里边有些黑,刘国豆就侧身立在门口处,沉默了大约有一袋烟的 工夫,尔后,等他看清女儿的时候,叹一声,又叹一声,说:“香,回去吧。” 刘汉香默默地说:“爸,你看,我这个样子,还有脸回去么?” 仅仅才几天的时间,女儿就瘦成了这个样子,女儿已憔悴得不像人形了,女 儿心里苦啊!女儿脸上干刮刮的,就剩下那双眼睛了……做父亲的,怎能不心疼 哪?刘国豆心里恨呢!可他却是个特别能藏“恨”的人,心里的“恨”越多,他 脸上就越平静。他摇了摇头,平声说:“回去吧,香。你妈天天哭,你妈想你呢。” 这么说着,他停了片刻,紧着牙,一字一顿地说:“你放心,没人笑话你……我 谅他们也不敢!” 刘汉香眼里含着泪,说:“爸呀,我知道你会收留我。再怎么,我也是你的 女儿。可我……把你的脸都丢尽了,我实在是没脸回去了。要是就这样回去,我 怎么见人?见了人,我怎么说?……爸,女儿既然走到了这一步,就不会再回去 了。说句不孝顺的话,今后的路,不管是长是短,就让我自己走吧。” 刘国豆眼湿了,他站在那里,久久不语,心里却翻江倒海……过了一会儿, 他突然笑了,他笑着说:“香,我枪里有子弹。你信么?” 刘汉香也笑了,说:“几颗?” 刘国豆说:“六颗。是打靶剩下的。上回县里民兵搞训练,老吴,就是武装 部的那个吴参谋,临走时说,老哥,给你俩子儿玩玩。他还说,打狗可以,一穿 一个眼儿,可别打人。”说着,他把子弹从枪匣里退了出来,拿在手里,让刘汉 香看了看。 刘汉香说:“光溜溜的,挺亮。” 刘国豆说:“油纸包着呢。” 刘国豆撩起布衫,精心地把子弹擦了一遍,尔后,又一颗一颗重新装进了枪 匣,关上保险。这时候,他再次抬起头来,说:“香,你真不愿回去?” 刘汉香坚定地摇了摇头。 刘国豆从兜里掏出烟来,吸了两口,长叹一声,说:“晦,不听话呀。既走 到这一步了,行啊,不回去也行。香,那你……让人给说个人家,就,嫁了吧。 一定要嫁个好人家。香啊,剩下的事,我来做。” 刘汉香直直地望着父亲:“你怎么做?” 刘国豆很平静地说:“香,相信你爸。剩下的,你就别管了。”就这么说着, 他突然做了一个举枪瞄准的动作,嘴里还戏虐般地“叭勾”了一声。 刘汉香瞪着两只大眼,说:“爸,别,你可别……” 刘国豆笑了,刘国豆说:“香,你放心,我不会动枪的。这么好的子弹,我 不会轻易用的。你爸知道,动枪是犯法的事。我这条老命虽然不值钱,也不会就 这么轻易的兑上……我还留着抱孙子、外孙呢。放心吧,不到万不得已,不到九 分厘上,我不会这样做。你爸好歹也当过这么多年的支书,我有办法,我会做好, 会给佻一个交待。 刘汉香望着父亲,说:“那你……?” 刘国豆在女儿面前蹲了下来,小声地、亲切地说:“香,我会好好待他的, 我一定要好好待他。他对我女儿这么好,我怎能不好好待他呢?我得先把他请回 来。这会儿,一村人都在盖指印呢,你看他多势海呀,一村人都在为他忙呢。这 也不用我多说什么了,大伙众口一词,要把他请回来。另说一个小小的营官,就 是再大些,我们也会把他请回来的,办法有的是……他要八抬大轿,就给他‘八 抬’,要”十六抬‘、“二十四抬’都行,我们这里可有的是树啊!” 刘国豆这一番话说得很平和,很软,但句句都是有含意的,说得又是那样解 气!女儿被逗笑了。刘汉香笑得流眼是泪,她说:“爸呀……” 刘国豆接着说:“主席不是说,三箭齐发么。我们也会三箭齐发,县里,省 上,部队甚至是北京,都要去说道说道。他是个啥样的人,也要让城里的人知道 知道,知道的人越多越好。想想吧,集全村之力,三千百姓‘抬’一个人,那得 运多少唾沫?到时候,他不回来也得回来……只要他回来,事情就好办了。在这 一亩三分地上,不用我多说什么,大伙会好好待他的。他做的好事,也应该得到 好报,你说是不是?再说了,不是要调地么,我一定要给他分一块好地。真的, 给他一块好地,就东坡那块地,一定要分给他。孩子乖,大约把芝麻、黍秫长什 么样都忘了吧?忘了也不要紧,有苗不愁长,那就好好种吧!他最好把他那城里 的洋媳妇也带回来,哼,只要人家愿意跟他来,也是好事,东山日头一大垛呢, 就给我好好背那老日头吧。当然了,要是人家城里的女人不愿意来,他家就是五 条光棍了,那也好。他的事,我还是要管的,我还会张罗着给他娶一房媳妇,当 然要给他找好的,真的,瞎的瘸的不要……”最后那句话,刘国豆是从牙缝里挤 出来的,“放心,我、会、善。待、他、的。总有一天,我要让他知道,锅是铁 打的!” 这时候,刘汉香有些突兀地插了一句:“爸,你注意过他的眼神么?” 刘国豆目光一凛,脱口说:“谁?” “他。” “——晦,那王八羔子?!” 刘国豆沉吟了片刻,把烟在地上拧了,说:“香,我不怕他捣蛋。我怕的是 他不捣蛋。他要是老实了,我怎么治他呢?我跟派出所的老胡已经说好了,他不 捣蛋倒还罢了,他捣蛋一回,就绳他一回!回回把他弄到派出所里,绳他个七八 回,他就老实了。他不是硬气么?那好,捆他个‘老婆看瓜’!一‘秋’把那狗 日的‘秋’到房梁上,犟一回垫他一砖,犟一回垫他一砖,有三砖垫的,老胡说 了,多硬气的人都顶不住……” 刘汉香望着父亲,有些沉重地说:“爸,你也有老的时候啊。” 刘国豆先是怔了一下,尔后是久久不语,只见他脸上的肉一颤一颤地跳着, 每一个麻坑都发出了乌紫色的亮光,那牙,不由地就咬起来了,咬出了一股一股 的肉棱子……过了好一会儿,他说:“还是我女儿想得周全。是,我有老的时候。 我这支书,也会有不干的那一天……爸的岁数大了,万一有这么一天,孙猴子真 的跳出了如来佛的手心,那我也不怕他。闺女呀,我还有这支枪哪,真到了那一 步,我这一罐热血就真的摔上了!到了我这把年纪,一命抵五命,值!” 这时候,刘汉香直起身来,久久地望着父亲。她看到了父亲的那份来自血脉 的爱,看到了那滴血的真情,也看到了父亲的苍老……终于,她说:“爸,你说 完了?” 刘国豆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刘汉香再一次追问:“就这些了?” 刘国豆说:“就这些了。” 刘汉香突然热泪双流,她哭着说:“爸呀,你都不能留一点么……?” 刘国豆愣住了,他迟疑了一会儿,张口结舌地说:“留留、留什么?” 刘汉香说:“——志气。爸,给女儿留一点志气吧。” 屋子里一下子静了,刘国豆吃惊地望着女儿,竟然好半天说不出话来……他 没有想到,他也真是想不到,女儿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在这一刻,刘国豆眼湿 了,不知怎的,他心窝里热乎乎的。他说:“香啊,香,你……” 刘汉香恳切地、坚定地说:“爸,让我来做,让我自己做。” 刘国豆呆呆地望着女儿,他从女儿脸上看到了痛楚,看到了忧伤,那一脉一 脉的痛都在脸上写着呢。八年了,女儿受了多大的委屈呀!可他也看到了女儿眼 里的坚强。女儿大了,女儿竟变得如此坚韧……他仿佛不相信似地摇了摇头,哑 然地笑了。 刘汉香说:“爸呀,你虽是棵大树,可我也不能靠你一辈子呀!让我做吧, 让我自己做。该记住的,我不会忘,就让我按自己的意愿做吧。” 刘国豆当然清楚,冯家已不是过去的冯家了。冯家那些王八羔子,长好了, 就是五架大梁!就是长不好,长匪了,也会是五根顶门的恶棍!……这当然是不 可等闲视之的。于是他失声说:“你、你、你……怎么做?!” 刘汉香沉吟了很久,终于说:“我用自己的方法。” 刘国豆望着女儿,说:“恨他么?” “……恨。” 刘国豆说:“你会原谅他么?” 刘汉香摇了摇头,说:“永远不会。” 刘国豆两眼直盯盯地看着女儿,他还是有些担心,他担心哪!片刻,他说: “香,你是想让我罢手?” 刘汉香点点头,直白白地说:“是。” “为啥?” 刘汉香说:“我自己的事情,我想自己做。” 刘国豆又续上一支烟,“说说看。” 刘汉香冷静地、一字一顿地说:“爸,这件事,我要慢慢做,我有的是时间。 首先,我要进城一趟,去见他一面。我等了他八年,我想,还是见一面好,当面 做个了断……爸,你放心吧。剩下的,我会处理的。” 可是,刘国豆迟疑了片刻,说:“我要是不依呢?” 女儿不语,女儿用眼睛看着父亲…… 在剩下的时间里,是父亲和女儿目光的对视,也仿佛是一种较量。烟炕屋由 于长年的闲置,散发着一股很陈旧的土腥气。那土味里含着一点烟辣,那辣浸含 在土墙的缝隙里,因日久而淡、而甜,温温和和的,反倒有了一股日子的烟火气。 阳光从屋顶的烟道上斜进来那么小小的一块,补丁似的,却也让人心发烫……人 是要淬火的,这是一个淬火的地方么?看来女儿是豁出来的,女儿有她的想法, 她的目标。也许,从心力上说,她比老子要强,可她毕竟年轻啊!女儿从来都是 任性的。她知道她失败了一次,但她仍然决绝。女儿的眼睛告诉他,纵是你不答 应,她也要走自己的路。女儿硬性,在这一点上,女儿很像自己。此时此刻,女 儿的眼睛里竟然发出了一种奇异的亮光!她是那样有信心,仿佛想得很远,目标 也大。那么,就让她试试?! 刘汉香用眼神再一次地告诉父亲,村再高,也有放倒的一天;伞再大,也有 撑烂的时候。我不能总让你扶着走。一个人,只要她横下心来,就没有做不成的 事情。有了这么多年的磨砺,加上这一次的打击,该懂的,我都懂了。父亲哪, 给我一次机会吧!跌倒了,自己爬起来。伤口的血,我自己舔。让我做吧,就让 我自己做! 刘国豆终于说:“看来,我是老了。” 到了最后,刘汉香再一次叮嘱说:“爸,在我从城里回来之前,你什么都不 要做,答应我。” 人老先老腿,由于蹲的时间太久,刘国豆的腿有些麻了,他在腿上捶了几下, 一只手撑着腰,一只手扶着墙,艰难地站起身来,说: “我答应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