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甫·申凤梅 第四章 这是一座深宅大院,黑头是蒙着眼被人带进来的。 院里,放着一张八仙桌。十行班的班主在桌旁坐着,桌上放着一摞银元和一把 手枪。在班主的身后,站着几条虎凶凶的汉子! 黑头蒙着眼被人推进来之后,有人给他解开了蒙在眼上的黑布,把他按坐在八 仙桌旁的另一张椅子上。黑头睁开双眼,看见了笑眯眯的王三。 王三笑着说:“黑头,请你来一趟不容易呀。我知道你是唱黑脸的,有个绰号, 叫‘一声雷’。不错吧?” 黑头说:“不错。” 王三说:“现在我请你帮个忙。你去把你的师妹请来。你们两个在我这儿同台 演出,我是不会亏待你们的。怎么样?” 黑头一声不吭。 王三见他不说话,就把桌上的枪拿起来,又从身上摸出一块白绸,慢慢地擦起 枪来,他把那支枪擦了一遍后,在阳光下照了一下,而后说:“两条路由你选。你 要是答应呢,这银元就归你了。你要是不答应呢,对不起,我就把你绑在这棵树上, 打成蜂窝。你信不信?”说着,他把枪里的子弹一粒一粒地退出来,又一粒一粒地 装上。阳光下,他的活儿做得很慢,很细。 黑头慢慢站了起来,黑头说:“开枪吧。” 整整一夜,大梅一直在麦秸垛里躲着。她心里怕,也替“金家班”担着一份心, 自然也挂念着二梅的下落,总是提心吊胆着谛听外边的动静。 忽然,大梅听见外边有“沙啦、沙啦”的响声,顿时紧张起来!她屏住呼吸, 手四下里摸着,可她什么也没有摸到…… 片刻,她一点一点地扒开了挡在眼前的麦秸,发现那是一位老人。老人手里挎 着一个筐,一边装着扒麦秸,一边朝里边喊道:“闺女,出来吧,土匪走了。” 这时,大梅才半信半疑地从麦秸垛里钻出来,她叫了一声:“大爷。”那老头 匆匆地从怀里掏出一块红薯,递过去,说:“闺女,你赶紧走吧。” 此刻,大梅一天一夜水米没打牙,又饥又饿,她双手接过老人递过来的红薯, 感动地叫道:“大爷……” 那老头给她摆摆手说:“走吧,趁这会儿没人,赶紧走。” 大梅说:“大爷,你是哪庄的?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你!” 那老头说:“我就是这西边的……听过你的戏,唱得老好。” 天过午的时候,黑头已被人绑在了一棵树上! 坐在八仙桌旁的王三望了望天儿,说:“黑头,我已让人去给金家班捎信儿去 了。三天之内,要是你师妹不来,那就别怪我不仗义了!” 黑头倔强地说:“也别废话了,该咋咋吧。” 王三笑了笑说:“枪一响,你不就尿了?” 不料,黑头却唱起来了,唱的是《下陈州》…… 王三拍着手说:“好。有种。有种。”说完,他又接着擦起枪来,那枪已经擦 过一遍了,在阳光下闪着钢蓝色的光芒!擦完枪,他把枪端起来,瞄了瞄绑在树上 的黑头,而后,嘴里念着:“叭!”说着就扣动了板机,枪轻响了一声…… 这时,王三说:“对不起,忘装子弹了。” 当年,提起漯河的码头,那是无人不晓的。这里是中原最有名的水旱码头。水 路,走的是淮河水系,经沙河、颍河,可以到蚌埠、徐州,而后直通上海,因此, 这里船家无数,生意兴隆。旱路,这里是京汉铁路的货物中转站,也是个大站,由 于商人是跟着货物走的,因此,漯河铁路沿线也都跟着繁华起来。光妓女们就占了 一条街! 水路就更不用说了。沿着沙河往下走,又开了许多个渡口。只要有了渡口,凡 船帆停泊之处,自然也就有了买卖。离漂河五里远的曾家口,是船家们的一处停泊 地,也就跟着热闹起来了。很快就兴起了一条由席棚搭起的一条卖吃食的大街,街 口对着码头,这里自然是最热闹的地方。就在这个街口上,有一个绰号叫“曲子王” 的老者在那里摆摊卖老鼠药。他叫卖的方法十分独特,是拉着胡琴唱曲: 他先是拉着胡琴唱了一首: 老天爷,你年纪大; 耳又聋来眼又花。 你看不见人,也听不见话; 吃斋念佛的活活饿死; 杀人放火的享受荣华。 老天爷,你不会做天,你塌了吧!…… 他这么一唱,周围自然有很多人围上来看…… 拉过一曲后,他看围的人多了,又拉着胡琴唱道: 喇叭、唢响, 曲儿小,腔儿大; 官船来往乱如麻, 全仗你抬声价。 军听了军愁, 民听了民怕; 哪里去辨真与假? 眼见着吹翻了这家, 又吹伤了那家; 只吹得扑棱棱水尽鹅飞罢…… 一时,众人齐声喝道:老头,酸哩!来段酸哩! 不料,这时,老头话锋一转,却叫道: “一一老鼠药!老鼠药。药死老鼠跑不脱!大老鼠吃了蹦三蹦。小老鼠吃了不 会动……”他吆喝了两遍之后,看上前买老鼠药的不多……就又接着说道:“酸曲? 想听酸曲不是?好,酸的就酸的吧……于是,又拉着胡琴唱道: 儿女情浓如花酿, 美滋滋的一黑晌! 这云情接着雨况, 刚搔得心窝奇痒, 谁搅起这对睡鸳鸯? 眼见这——被里翻了红浪, 叠上叠下、匆匆忙忙; 叫的是娇儿声,浪的是呢儿腔; 枕上余香,帕上余香, 消魂的滋味,才从梦里尝…… 众人大笑!……一时,纷纷上前买他的老鼠药…… 这一切,大梅都看在眼里。她已经在人群中站了很久了。她怎么也想不到,一 个卖老鼠药的老者,竟然懂这么多的曲牌!于是,她就默默地站在人群里,很专注 地听着…… 过了一会儿,老者不拉了,”停下闭目养神,围观的众人也都慢慢地散去了…… 到了这时,大梅才走上前去,在老人身边蹲下来,叫道:“大爷。” 那老者慢慢睁开眼,看了看她,却又把眼闭上了…… 大梅惊叹道:“大爷,您会不少曲儿啊。” 老者闭着眼说:“这话不假。不瞒你说,人称‘曲子王’。” 大梅小心翼翼地试探说:“大爷,您……能不能教我两出?” 老者“哼”了一声,说:“教你?凭啥教你?” 大梅说:“我想拜您老为师,跟您学学。” 老者睁开眼,看了看她,说:“戏班的?” 大梅说:“是。” 老者说:“教你也行?不过,我可不能白教啊。” 大梅忙说:“那我谢谢师傅了。我不会让您白教的。” 老者说:“那好。我这人要价不高,一个烧饼即可。” 大梅即刻站起身来,说:“师傅,您等着……”说着,她起身就去买烧饼去了。 片刻,大梅拿着两个热腾腾的烧饼跑回来,她把两个烧饼递到了老者的手上, 说:“师傅,趁热吃吧。” 那老者也不谦让,拿起烧饼就吃起来,他先拿起头一个烧饼咬了一小口,说: “香。”说着,随手就放下了;接着又拿起第二个烧饼又咬了一小口,说:“香。 真香。”说完,竟又放下了……接着,老者说:“……看你心诚,我就破破例吧。” 说着,他清了清嗓子说:“想学哪一出?……就《窦娥冤》吧?你听好:我每日里 哭泣泣守住望多台,急煎煎把那仇人等待——”说完,不待大梅回话,竟然又把眼 睛闭上了。 这时,有两个小乞丐从老者身后伸出手来,把他放在地摊上的那两个咬了一口 的烧饼悄悄摸去了,他却装作没看见…… 大梅跟着默念了两遍,见“曲子王”把眼闭上了,就小声提醒道:“师傅,你 教这两句,我都记下了……?” 不料,“曲子王”却说:“我就吃了你两口烧饼,就先教这两句0巴。” 大梅一怔,默默地看了老者一会儿,笑了。她站起身,匆匆走去……过了一会 儿,只见她用一个手帕兜来了一摞子烧饼,快步走来,往摊前一蹲,把烧饼放在了 老者的地摊上,响快地说:“师傅,吃吧!” 那老者眯着眼儿,看了看,微微一笑,说:“好。好。那我就不客气了。”说 着,他拿起烧饼,咬一口,随手放在了身后,再咬一口,又随手传到身后……就这 样,那些带有“小月牙儿”的烧饼就这样一个个被老者摊后的小乞丐们一一传去了…… 那老者烧饼尽管吃了,却仍是不睁眼,就随口吟唱道:“……慢腾腾昏地里走,足 律律旋风中来,我是那提刑的女孩,须不比现世的妖怪,怎不容我到灯影前,却拦 截在门风外?我那爷爷呀,枉自有势剑金牌,把俺这屈死三年的腐尸骸,怎脱离无 边苦海?……”老者吟唱完这几句,突然睁开眼来,笑着说:“闺女,我说过,要 我传艺,一个烧饼即可。可我吃来吃去,也没吃够你一个烧饼啊!” 当老者把话说到这里时,大梅站起身来,一声不吭地走去了…… 在老者摊后,有一个画了“群鼠图”的布慢,在布慢的后边,有一群要饭的叫 花子正在你争我夺地大口地啃吃烧饼…… 少顷,只见人们乱哄哄地围了过来,走在中间的几个人,竟然把两架烧饼炉一 左一右抬到了老者的地摊旁! 这时,跟在后边的大梅走上前来,说:“师傅,我是真心想跟您学艺。不瞒师 傅,我学戏多年,才刚刚拿到了第一笔份子钱。今儿个,为表示我的诚意,我把这 两个烧饼炉一天的烧饼全买下了,无论多少,都算我请客。凡是路过的下力人,每 人都可以拿一个烧饼,算是我一点点心意吧……” 立时,人们乱纷纷地都朝烧饼炉围过去了! 此刻,那老者禁不住也站起来了。他说:“罢了。罢了。闺女,你仁义呀!好, 今天就冲你这份诚心,这份豪气,我摊不摆了,药也不卖了。收摊!走走,到我的 下处去。我把我会的全都教给你!” 午时,买官和二梅也来到了曾家口。他们是奉了班主的吩咐来找寻大梅的。然 而,他们在码头上转来转去,也没有打听到大梅的踪迹。最后,当两人无望地在一 家小饭馆里坐下来时,买官说:“二梅,你姐要是找不到,咱金家班可就散了。” 二梅发愁地说:“那咋办哪?大师哥已经被抓走了!” 买官说:“你姐要是找到了,咱金家班也得散。” 二梅一怔,说:“你这是啥话?” 买官说:“不信走着瞧。” 两人正说着,突然发现大梅从一个小巷里走了出来……两人急忙撂下碗,快步 迎上前去,焦急地说:“都找了你两天了!……大师哥被抓了!” 大梅一听,也急了,问:“被谁抓了?” 二梅说:“听说是十行班……” 在那座深宅大院里,王三手里的枪已擦了三遍了,子弹也已上了两次,可黑头 仍不低头。这时,已是半下午了,王三抬起头,说:“黑头,我看你是个好汉。咱 俩做个交易咋样?” 绑在树上的黑头一句话也不说。 王三说:“我这人有个毛病。我要是得不到的东西,谁也别想得到。” 黑头仍是一言不发。 王三说:“今儿个,我把你放了。可有个条件,条件是你把你师妹给我找来。 你亲自去。要是她不来,我就派人把她做了。你好好考虑考虑,要死的,还是要活 的?” 这时,黑头慢慢地把头抬起来,他喃喃地说:“我师妹已经是名角了。” 王三一笑,说:“你说的不假。她活着,是名角。死了,就什么也不是了……” 说着,他抬起头,望着树上的一只麻雀,接着扬手就是一枪,只听“叭!”的一声, 把那只麻雀从树上打了下来!那只麻雀的细腿在地上弹了两下,不动了。 王三又说:“我也知道,成个‘角’不容易。老弟呀,我说过,十行班不会亏 待你们的。你想想,我这里要‘装’有‘装’,要‘箱’有‘箱’。来我这里,你 师兄妹同台演出,总比在金家班窝着强吧?” 到了这时,黑头终于说:“我去。” 日夕了,远处的高粱地里一片橘色的嫣红……大梅、二梅和买官三人无望地在 土路上走着。 天眼看要黑了,路上不平静。大梅一是急着赶路,再说,心里也着急大师哥的 下落,走的就急了些,走着走着大梅的鞋却掉了……正当她弯下腰提鞋的时候,就 与二梅他们拉开了一段距离,可就在这时,突然从高粱地里跳出来两个人来!他们 扑上来,先是捂上她的嘴,接着架上她就跑,仿佛眨眼之间,闪身进了路边的高粱 地! 走着走着,二梅和买官扭头一看,后边没人了!二梅急得叫道:“姐!姐!哎, 我姐呢?!” 这时,大梅已经被那两个汉子架到了高粱地里。起风了,高粱叶子哗哗地响着, 大梅又惊又怕,想喊,可嘴被捂着,就是说不出话来…… 当两人把大梅架到高粱地深处时,才松开了手,此刻,大梅才挣脱出了身子来, 立时哇哇大叫:“青天白日的,这是干啥?!” 然而,就在这时,却见两个人很快地在高粱地里隐去了……站在她面前的,却 是她的大师哥。大梅吃惊地说:“师哥,你……?!” 黑头默默地说:“你跟我走吧。” 大梅诧异地问:“跟你上哪儿?” 黑头说:“去十行班唱戏。” 大梅更加吃惊了,说:“那……为啥?!” 黑头说:“你别问了。跟我走吧。” 大梅犟劲上来了,说:“要去你去,我不去。” 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了枪声!有人高声叫道:抢人了!……于是,黑头二话不 说,拽上大梅就跑! 高粱地里,后边响着急促的枪声……黑头紧拽着大梅,气喘吁吁地奔跑着。后 边的枪声越来越远了,大梅再也跑不动了,就这样,大梅带着黑头,一同摔倒在高 粱地里…… 两人都在高粱地里躺着,先是呼呼地喘气,而后是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待喘过气来,黑头闷闷地说:“梅,都是我不好,让你吃苦了。” 大梅直直地望着他,眼里先是恨,而后才渐渐有了些柔……她说:“师哥,这 多年来,我一直怕你……可你,这是干啥呢?” 黑头叹了口气,喃喃地说:“我……我知道,是我对不住你。” 大梅赌气说:“师哥,你也别说这话。就是天塌地陷,我,我可是一步也走不 动了!” 黑头慢慢地站起身来,走到了大梅跟前,定定地看着她…… 大梅以为师哥又要打她,身子下意识地抖了一下,闭上眼睛,默默地说:“你 打吧。” 然而,黑头却在她身边蹲了下来,拽起她的一只手,蹲着扭过身去,把大梅背 在了身上……就这样,黑头背着大梅走上了另一条小路。 大梅趴在黑头的背上,默默地问:“师哥,你把我往哪儿背呢?” 黑头只说了一个字:“戏。” 大梅说:“我妹怎么办呢?瞎子师傅怎么办呢?” 黑头沉默不语。 大梅哭了,她哭着说:“唱戏怎么这么难哪?” 走着,夜空里先是问了几下,接着,雨就下来了。在闪电中,黑头仍背着大梅 默默地走着,大梅手里举着两片大桐叶……到了这时,大梅才发现,在他们身后不 远处,有人掂枪跟着他们呢! 就这样,黑头把大梅带到了十行班。黑头领着大梅走进了那座深宅大院,牵着 她来到了王三的面前,进了堂屋后,黑头木木地对王三说: “掌柜的,人我给你领来了。” 王三忙说:“好。够意思。”接着,他对大梅说:“你这个师兄对你不错呀。 我问他,要死的还是要活的?他就给我领来了一个活的。这好,这就好哇。” 这时,大梅才明白了,她默默地看了黑头一眼……黑头却一声不吭地走出去了。 王三高兴地大声说:“试试‘箱’。试试‘箱’。” 这天夜里,当他们在下处(旧社会艺人住的地方)住下之后,黑头先是在大梅 住的屋里点了一堆火,等火烧起来的时候,黑头仍是一声不吭,他光着脊梁蹲在火 前烘烤湿了的衣服……片刻,他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于是,他看了看脚上的湿鞋, 就把鞋放到了一边,又从床铺下翻出了一双臭烘烘的;日鞋,先是两手捧着放在脸 前闻,待闻了一会儿,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便大声朝门外喊道:“梅,梅!” 片刻,大梅进来了,说:“师哥……?” 黑头走上前去,一把把她拉到火堆前,接着,拿起那双臭烘烘的旧鞋,说: “闻闻。你也闻闻。” 大梅怔了一下,默默地习惯性地接过来,轻轻地在脸前放了一下,趁黑头不注 意,又赶忙拿开了…… 黑头仍是什么也不说,只管蹲在那儿烤衣服…… 大梅蹲在火前,默默地说:“师哥,你都把我打皮了。” 黑头喃喃地说:“我打的不是你,我打的是‘戏’。” 大梅说:“戏,戏是啥?” 黑头说:“角。一唱红,就是角了。” 大梅说:“那,角又是啥?” 黑头说:“我六岁进班学戏。你要再问别的,我就真不知道了。” 大梅嗅道:“你把我打成了‘戏’,那你是啥?” 黑头一怔,说:“我?——” 大梅说:“你就知道唱戏。除了戏,你还有啥?……”说着,大梅低下头去, 小声说:“你看你,唱来唱去,都唱成光棍了。”说着,她把黑头的衣裳从他手里 拿过来,说:“都烂成啥了,我给你补补吧。”说着,从身上取下早已准备好的针 线,给黑头缝起来…… 这天夜里,大梅睡得很死,经过几天的折腾,她实在是太累太乏了。可是,正 当她在甜甜的睡梦中时,突然,“啪!”的一声,有一条棍子打在了她的腿上,她 猛的一缩身子,疼得“机灵!”一下爬起来,却听见黑头闷闷地吼道:“该练功了!” 说完,扭头就走。 那时候,天才四更…… 在“十行班”,大梅的日子的确比原来要好。首先,这里的条件比“金家班” 好,就像班主王三说的那样,的确是“装”有“装”,“箱”有“箱”。再加上她 是与大师哥同台演出,倒也没有什么不习惯的。连演了几场后,大梅的名气也传出 去了,都知道大梅到“十行班”来了,因此,前来“十行班”写戏的也越来越多了。 这一天,当演出马上就要开始时,突然,台下一片慌乱,人们乱嚷嚷地叫着什 么,还有人四下奔跑着……黑头撩起幕布往下一看,不由地吃了一惊!原来竟是金 石头领着一群县保安团的兵抢戏来了! 金石头在几十个枪兵簇拥下,气势汹汹地往台前一站,接着他一捋袖子,高声 叫道:“王三,出来,你出来!” 顿时,场上的空气紧张了…… 台上,王三一听有人抢戏,也带着一群人,手里掂着枪出来了。他站在高台上, 往下瞅了一眼,接着,他双手提枪就那么一恭手,笑了笑说:“金爷,金掌柜,看 戏来了?来人!给金爷看座。” 此刻,有人匆忙搬来了一张罗圈椅,往台前一放,金石头也不谦让,就那么大 咧咧地坐下了。他坐下后,冷笑一声,说:“王三,我是养戏的。不是看戏的。大 梅是我教出来的。今儿个,我要领她回去。” 王三说:“好啊。很好。这戏嘛,说白了,就是个鸟儿,就是个虫意儿。这虫 意儿养大了,总是要飞的。金爷,这道理你总该明白吧?” 金石头说:“王掌柜,既然你把话说到这儿了。今儿个,人,我是一定要带。 你划个道吧?” 王三又笑了笑,说:“好说。好说。既然是金掌柜来要,那我不能不给。可我 得问一句,你是整个带呢,还是分开带呢?听说,喉咙是你的,要不,你先把喉咙 提走?” 此刻,金石头的脸色陡然变了,他哼了一声,说:“笑话!王三,你要这样说, 那就太不仗义了吧?今天,人,我是一定要带!整的!” 王三说:“那要是碎了呢?” 金石头说:“碎了我也要把她粘起来!” 王三笑着说:“这样吧。金爷,我也不为难你。按道上的规矩,咱来个公平交 易,如何?”说着,他一招手,说:“来人,去给我把油锅支起来!” 立时,就有人跑去抬锅去了…… 后台上,一听说金石头抢戏来了,正在化装的大梅心里一下就乱了!正当她不 知道如何是好的时候,突然觉得脚下有了动静,她低头一看,发现台板的缝隙里伸 出了一枝竹竿,那竹竿在不停地捣她的脚!……于是,她悄悄地低下头去,发现台 下有人小声说:“梅,快走。快走。台下埋的有炸药!” 大梅大吃一惊!她四下看了看,小声说:“走不了哇。老天爷,有人看着呢, 我走不了哇。” 台下的人是小余子,他压着声音说:“赶快去找师哥,让师哥给你想想办法。 快逃吧,刘师傅他们在坟地后头等着呢。记住,坟地后头!” 大梅急忙站起身,找黑头去了…… 台下的空地上,油锅已经支好了。 锅下燃着熊熊大火,锅里已倒进了半锅已烧开的、烧滚的沸油!……这时,观 众反而不跑了,他们大着胆围上前看热闹,而且人越围越多!此刻,只见有人把一 个秤砣高高举起,让众人看了,而后,在众人的目视下,“扑咚”一声,丢进油锅 里去了! 此时此刻,只听王三高声喝道:“——众人在此都做个证人。今天,谁能把这 个秤砣从油锅里捞出来,这‘戏’就是谁的!” 金石头无奈,也只好说:“好,那就一言为定!” 王三伸手跟金石头击了一掌:“驷马难追!” 王三说了,看了金石头一眼,手一伸:“金爷,请。” 金石头惨然地笑了笑,一捋袖子,说:“请。” 于是,两人同时来到了油锅前…… 就在这时,那位跟金石头一同来的保安团连长却尖着嗓子叫道:“——慢着。” 金石头、王三都回身望着这位连长…… 连长说:“二位,这‘戏’是好是赖,总得让我看看吧?” 金石头沉吟了一下,说:“那就……先看戏?” 王三也说:“那好。马连长要看戏,那就先看戏吧。” 马连长一挥手,说:“看戏。看戏。” 油锅已烧热了,那沸腾了的热油仍在咕嘟嘟地冒着热泡! 后台上,大梅跑去找到了黑头,十分焦急地对他说:“师哥,台下埋的有炸药, 咱咋办呢?!” 黑头默想了一会儿,说:“你别慌,沉住气。你先把行李收拾好。该上场还上 场,到时,我叫你。” 大梅听了,默默地点了点头,心说,也只好如此了。 黑头看了她一眼,说:“别怕,有我呢。” 大梅说:“我不怕。” 于是,锣鼓声响过后,戏又照常开演了……大梅提心吊胆地上了台,在台上唱 着。她虽然心焦如麻,却仍然故作镇静,一举一动都力求自然,生怕露出什么破绽 来…… 台子下,马连长等人坐在台前特意安置的椅子上,一边看戏一边笑着说:“不 错。不错。” 后台上,黑头把东西收拾停当后,趁人不注意,在北边戏慢上用刀割开了一个 口子…… 台下,观众们一会儿看看台上的演员,一会儿又回过身看看那火越烧越大的油 锅,油锅呼噜噜响着,里边是翻溅的油花! 台上,唱完一节戏后,大梅终于下去了,往后台走的时候,她的腿竟有些发软! 台上自然有人跟着唱垫戏…… 大梅刚到了后台,黑头趁人不注意,对大梅招了招手,接着,他身子一晃,人 就不见了……大梅先是在后台上慢慢走着,往下就越走越快了,当她走到拐角处时, 一闪身,也跟着从那破了口的幕布里钻了出去。可当她钻出去时,已到了高台的边 缘,身子往下一倾,差点一头栽下去!好在黑头正蹲在下边接着……立时,黑头二 话不说,背上她就跑! 当他们跑进那片高粱地时,瞎子刘等人看见黑头背着大梅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了, 就赶忙喊道:往西,往西!……于是,一班人就往西跑去。 片刻,只听身后枪声大作!到了这时,他们心里才说:逃出来了,终于逃出来 了! 经过了一夜的奔逃,天亮时,他们一行来到了黄村,那晚天正下着雨,一行人 全都淋得湿漉漉的,刚好路边有一处鸡毛小店,于是一干人就跑了过来。 这时,雨仍哗哗地下着,逃出来的艺人们,一个个又饥又饿,冻得抖抖嗦嗦地 站在小店的屋檐下避雨。 这当儿,买官自言自语说:“有碗热汤就好了。” 二梅也说:“我肚子里咕咕叫。” 知道没钱,众人都不说话……这时,瞎子刘扭过头来,笑着对小店的主人说: “掌柜的,给你唱个小曲儿吧?” 那小店的主人上下打量了他们一阵,说:“兵荒马乱的,哪还有闲心听小曲儿 呀。看光景,几位爷是落了难了。可我这小本生意,实在是应不起人哪。得罪。得 罪。” 瞎子刘说:“没啥,没啥。都不容易。” 这时,大梅默默地解下了身上背的小包袱,而后,她把那小包袱摊在棚下的小 饭桌上,从里边拿出她精心包着的一件“箱装”(戏衣)来,对小店的主人说: “掌柜的,这件‘装’能不能换顿饭?” 小店主人凑上去看了,小心翼翼地用手摸了摸,说:“能是能啊。可我这儿只 有烩馍。” 立时,瞎子刘喝道:“不行。梅,那是你的饭碗。你咋把吃饭的家什都卖了? 不能卖!” 众人也都说:“不能卖。不能卖。卖啥也不能卖‘箱’。” 尤其是黑头,双手抱膀,冷冷地说:“你就是卖了,我也不吃!” 那小店主人看众人都不愿,忙说:“东西是好,可搁我这里也没啥用项。收好 吧,赶紧收好。” 大梅眼里含着泪说:“掌柜的,这‘箱’我不是要卖给你。给你你也没用。我 是想把它押在你这儿,姑且换一顿热饭。赶明儿,转过天儿我再把它赎回来。行吗?” 小店的主人说:“闺女,既然你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那就先放这儿吧。可先 说,我这儿只有烩馍。” 大梅说:“烩馍就烩馍吧。” 瞎子刘叹一声,说:“掌柜的,这‘装’你可一定要收好。可千万千万别弄丢 了!转过天儿,我们就来赎。” 小店主人一边把“装”收起来,一边应道:“放心,放心。”说着,回房操持 去了。 雨仍然下着,天越来越冷了,人们闻见了屋子里的香味,就等那碗饭了。过了 好大一会儿,烩馍才一碗一碗地端出来了。 众人二话不说,都围坐在小桌旁吃起来,一个个狼吞虎咽!只有黑头仍蹲在那 里不动,大梅忙端了一碗给黑头送过去,说:“师哥,趁热吃吧。” 不料,黑头却猛地站起身来,气呼呼地说:“我不吃!”说着,竟然冒雨冲出 去了! 众人一怔,忙叫道:“师哥。师哥!”可说话间,人已跑的没影了! 自从黑头一怒之下,离开大伙之后,他就独自一人来到了漂河。开始时,他原 本打算找一个地方撂摊卖艺,可他找来找去,实在找不到地方。再加上人生地不熟 的,两手空空,也交不起占地撂摊的费用。无奈之下,只好在漯河的朝天码头上, 做了一个扛包的。 黑头虽说是练武出身,可扛大包的活却从来没有干过。最初,当他把二百斤重 的大麻袋扛上肩的时候,差一点压的喘不过气来!扛着包混在码头工人群里往船上 扛时,那翘板颤颤悠悠地晃着,黑头一步一步咬着牙往上走,可走着走着,竟差一 点歪到河里去!可他咬着牙终于还是掉下来了。 休息的时候,黑头一边擦汗一边数手里的铜板……有小贩挎着篮子来卖火烧, 黑头问:“多少钱一个?” 那卖火烧的小贩说:“俩钱一个。” 黑头再次数了数手里的铜板,说:“算了。” 黑头就这么咬着牙一连干了三天,到了第三天傍晚,当他从账房先生手里接过 一小摞铜板后,二话不说,拿上钱就走…… 黑头一路急赶又回到了那个鸡毛小店。当黑头来到那个鸡毛小店时,他一边擦 着汗一边把一摞铜板撂在了饭桌上,说:“掌柜的,看好,这是钱。我来赎那‘箱 装’。” 掌柜的看了看他,说:“就这些?” 黑头说:“就这些了。” 掌柜的迟疑了一下,扭身走回屋去,而后又把那戏衣拿出来,叹了一声,说: “拿去吧。” 黑头接过那件戏衣,精心包好。而后,一句话也不说,扭头就走。 不料,他刚走出二里远,觉得身后一硬,只听背后有人高声叫道:“站住!” 黑头扭身一看,却是一群国民党的兵!那领头的用枪对着他说:“就是你了。 走,给我挖战壕去!” 黑头心想,我怎么这么“背”哪?!可他面对枪口,也只好跟人家走了。路上, 黑头看到了一队一队的国民党的兵,还有汽车、大炮……到处乱哄哄的,像是要打 大仗的样子! 后来,当大梅来到那个鸡毛小店时,那个小店已是空的了,大梅木然地站在那 儿,忍不住哭了…… 大梅放眼望去,周围到处都是溃兵!她灵机一动,忙用灶里的锅灰往脸上抹了 一把,赶快混进了逃难的人群里。 路上,熙熙攘攘的,到处都是逃难的人群。人们一边逃一边说:快跑吧,要打 仗了!要打大仗了! 那天夜里,黑头是二更天逃走的。 那天,他蹲在壕坑里挖了一天的战壕。到了后半夜,看看哨兵不那么警觉了, 趁着那人背风点烟的当儿,他扔了挖战壕的铁锨,偷偷地一骨碌翻出了战壕,而后 就是一阵拼了命的狂奔! 天明时,他终于脱离了虎口。来到了一个火神庙前。在这里,黑头终于找到了 大梅和同时逃出来的艺人们。当黑头默默地把那件戏衣从藏在身上的包袱里取出来, 递给大梅时,大梅一时惊喜万状:“哎?老天爷,你……拿回来了?!” 黑头仍沉着脸说:“嗯,拿回来了。” 大梅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是默默地叫道:“师哥……” 黑头哼了一声,说:“你呀……” 大梅满心喜欢地说:“师哥,你,你打我吧。”说着,她往黑头面前一站,把 眼闭上了。 黑头这一次却没有打,只是讽刺说:“你都成名角了,我还敢打你么。” 大梅闭着眼说:“你打。我就让你打。” 这一切,瞎子刘都默默地听在耳里,不由得笑了。 待他们安顿下之后,瞎子刘把大梅叫到了火神庙的后墙边,趁没人的当儿,他 对大梅说:“梅,你也不小了。兵荒马乱的,我看,该成个家了。” 大梅一听,有点羞涩地勾下头去,说:“我……” 瞎子刘单刀直入,说:“你看他人咋样?” 大梅说:“谁?” 瞎子刘反问道:“你说谁?平地‘一声雷’。” 大梅不吭了。 瞎子刘说:“人是好人。” 大梅仍不吭。 瞎子刘试探着说:“你是想找个大户人家?” 大梅摇摇头,说:“没想。我还小着呢。” 瞎子刘说:“不小了。” 瞎子刘又问:“大户人家是养鸟的,你想当虫儿?” 大梅两手绞着,又摇摇头,仍不语。过了一会儿,她低低地说:“我,有点怕……” 瞎子刘说:“他是为你好。” 瞎子刘说:“他打的不是你,他打的是戏。” 大梅说:“我也知道。可……” 瞎子刘说:“他是个戏筋,只有他才能当你的拐棍。” 瞎子刘说:“梅呀,你好好想想。” 大梅终于说:“师哥,他……也没说过。” 瞎子刘说:“他不会说。” 大梅咬着嘴唇,小声说:“他为啥不说?” 瞎子刘说:“他心里说,眼里说,就是嘴上不说……” 瞎子刘说:“闺女,兵荒马乱的,你也别跟我打哑谜了。说句痛快话吧。” 大梅头低低地勾下去,迟疑了一阵,终于说:“刘师傅,你,你就看着办吧。” 瞎子刘高兴地说:“好。只要有你这句话……” 瞎子刘也是个急性子人,得了大梅的口信儿后,瞎子刘又把黑头叫到了火神庙 的后殿里。瞎子刘和黑头一个站着,一个坐着。瞎子说:“……不小了,该成个家 了。” 黑头却闷闷地说:“人家是名角了。” 瞎子刘说:“梅不是那种人。” 黑头说:“那她……?” 瞎子刘说:“戏也是要对的,你得好好对。” 黑头沉默了一会儿,说:“人家愿么?” 瞎子刘一拍腿,站起来了…… 当天夜里,就在这个破火神庙里,在瞎子刘的张罗下,黑头和大梅成亲了。借 着火神庙的香案,两人正式拜了天地……婚礼上仅有瞎子刘买来的十个馍和半斤牛 肉。 夜半时分,艺人们簇拥着把两人推在了一起,让化了装的大梅和黑头,演了一 段《天仙配》…… 而后,两人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进了艺人们专门为他们腾出来的西厢房。当他 们关上门后,买官和一些年轻的艺人还赖在窗子外边,偷偷地听房呢…… 走入厢房后,黑头仍是大咧咧地坐在床边上,这时的大梅端着一盆热水直直地 朝他走过来,刚要蹲下去给他脱鞋、洗脚……不料,黑头一腿踢过去,厉声说: “那圆场是咋走的?” 大梅一哆嗦,一盆水差点泼在了地上!她怔了一下,又重新返回去,从侧面走 着“圆场”来到了黑头跟前,默默地说:“师哥,今儿个,可是……喜日子。” 黑头一愣,一拍脑门,说:“嗨,我忘了。忘了。” 后夜里,两人收拾完刚刚躺下来。突然,远处枪炮声大作!有人喊道:打过来 了!打过来了! 立时,艺人们全拥出来,匆匆地又走上了逃难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