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甫·申凤梅 第六章 事过两天后,大梅心里一直不好受。她有一个疑问一直想问问那个“老右”。 终于,挨到了这天晚上,排练厅里再没别人的时候,她就独自一人找苏小艺来了。 进了排练厅,却见苏小艺独自一个在排练场的“小舞台”上站着。看见他,大 梅就更觉得这人怪!他平时总是躬着腰走路,可当他一旦站在舞台上,立马就像是 变了个人似的,身量、腰板、头颅,都挺得很直!他站在那里,一副神游万里的样 子,面对着空荡荡的排练场,“刷!”地把脖里的围巾一甩,朗声道: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默默忍受命运的暴虐,或是挺身 反抗人世的无涯,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高贵?要是只用一柄小小的刀子,就可以 清算他自己的一生?谁愿意负着这样的重担……” 正当他朗诵《哈姆雷特》时,不料,却见大梅悄没声地就进来了。他吓了一跳! 嗓子一顿,急忙改口道: 张三李四满街走, 谁是你情郎? 毡帽在头杖在手, 草鞋穿一双…… 大梅却不管三七二十一,直通通地走到他的跟前,说:“老苏,你是姓苏吧? 我这人麦秸火脾气,心里藏不住事,你也别计较。我用水泼你我不对,我来给你道 个歉。可我还得问问你,你为啥要反党?!” 苏小艺的腰又慢慢地躬下去了,他喃喃地说:“我有罪。我有罪。” 大梅说:“你别给我绕。绕啥绕?你直说。有话直说。” 苏小艺愣了片刻,小声问:“您,就是申凤梅,申大姐吧?” 大梅直直地说:“是。大梅。” 苏小艺沉默了一会儿,说:“大姐,你……让我说实话?” 大梅说:“说实话!” 苏小艺眼里的泪掉下来了,他默默地说:“天地良心,我没有反党。我是新中 国的第一代大学生,是吃国家发的助学金才读完大学的……我怎么会反党哪?” 大梅一听,怔了,说:“那你,那你……是咋回事?” 苏小艺扶了扶眼镜,迟疑了一下,再次问:“说实、实话?” 大梅说:“实话!” 苏小艺在台沿上坐下来,说:“我给报社投了一个小稿,是个只有几百字的小 文章,套用了一个连队的小笑话,说是一个领导下去视察,战士们列队欢迎。领导 说,同志们好!战士们就说,首长好!领导说,同志们辛苦了!战士们说,为人民 服务。往下,领导拍了一个战士的肩膀,说:小伙子挺胖的。战士们一时没词儿了, 就齐声说:首长胖!说起来,就这么个故事,我改了几个字,我把‘连队’改成了 ‘剧团’,把‘战士’改成了‘演员’,把‘首’长改成了‘局’长,坏就坏在 ‘局长胖’这三个字上……” 大梅一听,忍不住“吞儿”声笑了,说:“就这事儿?不会吧?” 苏小艺说:“主要就是这件事。” 大梅说:“就‘局长胖’?” 苏小艺说:“就局长胖……” 大梅说:“那,局长就是胖?” 苏小艺忙着解释:“我是无意的。我确实是无意的。要说,要说……局长…… 是、是胖点。” 大梅两眼直盯盯地看着他,说:“你可说实话。” 苏小艺说:“当然,我平时也给领导提过意见。但要说我反动,能上纲上线的, 主要指这件事……大姐,你要是不相信,可以去原单位打听。我要说半句假话,你 啐我!” 大梅说:“这不对呀,你应该往上边反映么。我不信,我不信!” 苏小艺不吭了,就那么默默地坐着…… 大梅忽地站起来,给苏小艺深深地鞠了一躬!说:“老苏,不管怎么说,我不 该用水泼你,我现在再给你道个歉,郑重地给你道歉,对不起了。” 苏小艺默默地说:“没啥,这没啥。再说,我也习惯了……”说着,他习惯性 地伸出手往兜里摸烟,摸了摸,没有摸出来,也就算了…… 这时,大梅从兜里掏出一包烟递了过去……大梅也坐下来说:“兄弟,我给说 句掏心窝子的话,你反啥都行,不能反党。你大姐是个艺人,唱戏的。你想想,旧 社会,谁把戏子当人呢?那时候,成天提心吊胆的,过的不是人的日子!只有解放 了,咱才是个人了。要不是共产党,哪有你大姐的今天?!……” 苏小艺听了,竟然哭起来了…… 大梅站起身来,说:“算了,算了,你别哭了。我知道你说的不是假话,我给 你反映!我找上边反映!” 大梅是个爽快人,她心里是一点接不得假的。只从听了苏小艺的话之后,她就 觉得这事实在是太过分了!于是,她开始主动地去替苏小艺喊冤了。从地区文化局 到宣传部,她一个一个门坎进,进了门不管见了谁,就跟人家说。见了科长跟科长 说,见丁局长跟局长说,见了部长,就更得说了,直说得谁见了她就躲!她还是说 “……你说说,这事太冤。就那一句,局长胖……”后来,她见找文化局不办事, 就直接去找宣传部,大梅在宣传部又是给领导们一遍一遍地反映情况:“……太冤, 太冤。这能是政治问题?这不能算吧?说起来就一句,就那一句,局长胖……”最 后,反映来反映去,大梅见谁也不敢答复她。一气之下,就决定直接去找地委马书 记! 那天,大梅起了个大早,就那么端着练功的架式,一溜小跑来到地委大院的门 口,到门口时,嘴里还小声喊着“咚——采——呛”,突然来一个戏剧上的大“亮 相”!……这才站住身子—— 传达室的老头见了她,笑着说:“是大梅呀,咋,跑这儿练功来了?” 大梅说:“我找马书记。跑三趟了,都没见到他……他在么?” 老头用手捂着嘴,小声说:“在,在呢。这回可叫你给堵上了。快去吧,那边 那个小偏门里边,挂帘子的……” 地委马书记办公室在后院,由于他的家属不在本地,所以他的办公室是个“寝 办合一”的地方。这是个里边住人外边办公的套间,外边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区 域地形图。马书记有个早起听广播的习惯,他手里拿着一个微形收音机,一边看地 图,一边在收听“新闻联播”……听到门外有脚步声,马书记朝外看了一眼,说: “大梅?进来,进来。” 待大梅进了屋,马书记一边让座,一边说:“坐吧,坐。听人说你找我,有事 么?” 大梅“咚”地站起来了,说:“马书记,我找你反映点情况……” 马书记笑了:“坐下,坐下,坐下说嘛。” 不知为什么,自从“右派”苏小艺进了剧团后,买官格外的兴奋。他比往常任 何时候都起得早了。本来,作为剧团的演员,他也是要早起练功的。可他自从倒了 嗓子之后,就再也不练功了。每天很晚才起床,起来后也是手里捧着个大茶缸,转 转悠悠的,啥事也不干。可打从苏小艺来了之后,他反而起得早了。一早就起床, 而后就往厕所跑。 这天早上,苏小艺正弯腰挥着一把大扫帚,在厕所外边的院子里扫地……不料, 那扫帚却被买官的脚踩住了。买官趾高气扬地说:“老右,厕所打扫了么?” 苏小艺用手扶了扶眼镜,一紧张,说:“扫、扫过了。” 买官四下看了看,说:“那个那个……女厕所哪?” 苏小艺一愣,说:“女、女厕所也要我打扫啊?” 买官说:“废话!你不打扫谁打扫?!” 苏小艺低着头,一声不吭…… 买官手一指,说:“扫去,扫去。” 苏小艺低着头说:“好,好,我扫。我扫。” 买官往前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叉着腰说:“老实点!扫干净!” 在马书记办公室里,大梅仍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人家就说个‘局长胖’, 我看这也没啥错。咋能这样对待人家呢?听说他老婆这会儿正跟他闹离婚呢,眼看 一家人就零乱了。人家也是个人才呀!” 马书记听了,挠了挠头,笑着说:“你这个大梅呀,真是个热心人哪。” 大梅说:“马书记,你得管管哪!” 马书记说:“既然是人才,就当人才使用嘛。” 大梅说:“马书记,这话可是你说的?” 马书记皱了皱眉头,很严肃地说:“好。你告诉他们,就说是我说的。” 大梅想了想,又说:“那不行。马书记,送佛送到西天,你得给朱书记挂个电 话,你亲自给他说……” 马书记沉默了很久,终于说:“……好吧。这个电话,我打。” 那边,大梅刚跟马书记说通;这边,大梅就又腾腾地跑回来做老朱的说服工作…… 朱书记听了,沉吟半天,最后才说:“……要不,先让老苏当个助理导演?” 大梅急切地说:“也别助理了,还助理个啥?你让人家干活,还让人家心里恶 恶心心的,图啥哪?马书记说了,是人才就要当人才使用。” 朱书记迟疑了片刻,说:“让他当导演,这个这个、啊……合适么?” 大梅说:“老朱,朱书记,也别给人家留尾巴了,就导演吧。人家学的就是导 演。” 朱书记严肃地说:“他可是戴着‘帽子’呢!” 大梅说:“‘帽子’是帽子。就为那点事,总不能耽误人家一辈子吧?” 朱书记想了想,很勉强地说:“行啊,地委说话了,就导演吧。不过,在政治 上,还是要严一点,他毕竟戴着‘帽子’呢,是‘限制使用’,万一出了啥事……” 大梅说:“能出啥事?我担保!” 第二天,苏小艺仍躬着腰在院子里扫地。人们看见他从“女厕所”里走出来, 一只手拿扫帚、另一只手里提着一只水桶…… 这时,大梅跑来告诉他说:“老苏,地你不用扫了。从今天起,你就是咱团的 导演了。” 苏小艺手里拿着扫帚,怔怔地望着她说:“真的?” 大梅说:“这还有假?地委马书记特批的。” 苏小艺仍愣愣地说:“这是做梦吧?” 大梅说:“大天白日的,你胡说啥?” 苏小艺再一次结结巴巴地问:“真的?” 大梅说:“真的。” 然而,就在当天下午,演员们走进排练场时,却一个个都傻了! 这时候,他们眼里的“老右”一下子像是变了一个人,只见他左边夹着一个 “文件夹”,右手提着一个小黑板,旁若无人地大步走上台去!而后,他一个人就 那么独独地站在“舞台”的正中央,居高临下,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里仿佛都张扬着 一种不可一世的“指挥”意识!他身上的衣服也全都换了,连裤缝都是重新烫过的, 显出了他高人一等的文化背景。他的头高高地昂着,手里翻动着一个夹有几页“导 演提纲”的文件夹,把小黑板往台子边上一放,指着那个小黑板朗声说:“从今天 开始,凡是参加排练的人员,一律不许迟到。迟到者,把名字给我写到这个小黑板 上!……好了,今天走台!” 众人一听,一个个愣愣的…… 买官小声对人嘟哝说:“操,一当导演,老右成人物了!” 剧团的一些老演员,也都对他十分的反感!有的小声说:“烧毬啥哩?!” 有的说:“你看这人,张牙舞爪的!啥家伙?!” 有的说:“你看那头,你看那头昂的?! 有人说:“问问他,懂不懂班里的规矩?!” 然而,站在台上的苏小艺却浑然不觉,仍高声说:“注意。注意了。乐队,乐 队准备——!” 接着,他又傲气十足地说:“不客气地说,对于你们这样的地方剧团,我会要 求严一点,你们也可能一下子适应不了,适应不了不要紧,慢慢适应。以后不要再 这么散慢了,排练时,一定要早到十分钟,谁来晚了,就罚他……好了,不多说了, 走一遍!” 突然,台下有人叫道:“兔子!” 台上,苏小艺一怔,高声问:“什么——?什么意思?” 于是,台下的人竟然齐声叫道:“兔子!”紧接着,哄堂大笑! 排练场外,雨下起来了…… 排练场舞台上,正扮演“探子”的买官马马虎虎地走上来,双手一拱,说: “报。” 立时,苏小艺火了,他冲上前去,喝道:“干什么?你这是干什么?歪歪斜斜 的,什么样子?没吃饭?!重来!” 众人哄地笑了。 买官站在那儿没动,白了一眼,又很勉强地重新喊道:“——报!” 苏小艺喝道:“说你呢,没听见?退回去,重新来!” 买官嘴里嘟哝道:“不就一个‘龙套’么……” 苏小艺劈头盖脸地吼道:“龙套,你知道什么是‘龙套’?你说说什么是‘龙 套’?!在戏里,一个‘龙套’就意味着千军万马!你懂么?我告诉你,在戏里, 没有小角色,只有小演员!戏是什么?戏就是激情的燃烧!排练也一样。无论什么 角色,都要把自己融化在戏里。你自己都不感动,怎么去感动别人呢?饱满,情绪 一定要饱满!进戏时,每一个毛孔都要绷紧!绷紧。你懂么?……好了,好了,再 走一遍!” 大梅听了苏小艺这番话,眼里一亮! 一些年轻学员眼里也露出了佩服的神情。特别是青年演员王玲玲,很专注很痴 迷地盯着导演…… ……付刻,轮到大梅登场了。饰演“诸葛亮”的大梅刚刚唱了没几句,苏小艺 便皱着眉说:“停,停。不对呀,我听这唱腔有点不大对呀?” 大梅停下来,问:“导演,哪点不对了?” 苏小艺说:“唱腔要优美。要美!这个,这个‘欧’腔不好,太难听了……” 大梅不满地说:“越调就是这个味!都有‘欧’腔。这也是老辈艺人传下来的……” 苏小艺摇了摇头,喃喃地说:“都是这个味?不对吧?不美,不美,实在是不 美!那好,就先这样吧……” 正排着,突然外边有人喊道:“老苏,老苏,你老婆领着孩子看你来了!” 苏小艺却不耐烦地说:“正排戏呢,让她们等着吧!” 这时,排练场门口,默默走来了一个牵着孩子的女人,女人立在排练场门口, 一声不吭…… 傍晚,剧团办公室门前,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很孤独地在门外站着,孩子的脸上 带着小兽般的警觉,好像随时都准备逃跑一样! 屋里边是长久的沉默。站在桌旁的是苏小艺的妻子李琼,而苏小艺却在地上蹲 着。下了舞台的苏小艺这会儿却显得十分畏缩,也很无奈。他一直在地上蹲着,不 停地在擦他的破眼镜片……末了,他终于小声叫道:“琼……” 李琼长得很漂亮,她站在那里,默默地从兜里掏出了一张纸,默默地放在了办 公桌上——那是一张“离婚申请表”。 苏小艺喃喃地说:“琼,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孩子……” 李琼瞥了他一眼,问道:“你……住在哪儿?” 苏小艺用手扶了扶眼镜,喃喃说:“排练厅,暂时的。”过了片刻,他又解释 说:“是舞台上,蛮好的,蛮好。” 李琼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长久的沉默……过了一会儿,她说:“我把你的棉衣 带来了。” 苏小艺说:“这边安排还是蛮好的,让我做导演。我是团里的导演……” 李琼很悲伤地说:“你知道么?你的儿子,在学校里,被人叫做……‘羔子’。” 说着,她眼里有了泪花,接着,她又说:“……孩子吓得不敢出门。还有我……得 一次次地、说……‘立场’。我说够了,不想再说了。” 苏小艺两手抓着头发,眼里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惧。他说:“琼,我知道, 都是我的错……” 李琼看了看放在桌上的那张纸,默默地说:“签字吧。” 苏小艺先是喃喃地嘟囔着什么,继尔竟呜呜地哭起来了…… 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了脚步声……立时,苏小艺以极快的速度擦干了眼里的泪, “出律”一下站起了身子,一捋头发,昂着头说:“……家里一切都好,我这就放 心了。不需要,我什么都不需要!” 说话间,大梅推门走进来,她人到声到,说:“老苏,听说你家属来了?让我 看看。”说着,人已进了屋、当她看到李琼时,就“哎”了一声,说:“怪不道藏 在屋里,不让人见。原来是张画儿呀!”说着,她笑起来,上前一把拉住李琼的手, 说:“走,走,走。上我那儿吃饭去,我给你接接风!” 此刻,苏小艺赶忙介绍说:“这是团里的业务团长申凤梅同志……” 李琼不好意思地说:“噢,申大姐。谢谢,谢谢你,不去了。” 大梅仍拽着不松手,说:“不去?不去可不行。我饭都准备好了。走!……” 说着,拽上李琼就往外走。 大梅是实心实意请苏小艺的爱人和孩子去家里吃饭的。当他们到的时候,饭菜 早已准备好了。虽然很简单,桌上也摆着四五个菜、还有一瓶酒。竹筐里盛着一叠 子新买的烧饼…… 等苏小艺一家三口坐好后,大梅端起酒说:“今天是给弟妹接风,也没什么好 的,让孩子先吃着,咱们干了!” 在一旁作陪的黑头也端起酒说:“干。干了!” 不料,李琼却说:“大姐,我先敬你,我先喝为敬……” 大梅忙说:“不对,这不对,这不合理数……” 李琼说:“我是借大姐的酒,说句话……”说着,竟抢先把酒喝了,而后,她 说:“我不会喝酒,可大姐的这杯酒我喝了。我有句话想给大姐说说……” 大梅忙说:“你说,你说。” 李琼说:“大姐,我一见你,就知道你是个好人。老苏他这个人,外强中干, 生活上有很多毛病,其实是……很脆弱的。有时候,他就像是个孩子……真的。大 姐,我希望以后你能够多多地关心他,帮助他……拜托了!” 大梅说:“看你说哪儿去了。在我们这儿,老苏是导演,是大才子,我们都很 尊重他。老苏,你说是不是?” 然而,苏小艺却显得闷闷的,他勾着头,一声不吭…… 大梅见气氛不好,忙说:“吃菜。吃菜。”他一边说,一边给孩子往碗里夹菜…… 黑头也说:“喝。喝。老苏,你看你,媳妇来了,是喜庆事,你把头抬起来!” 苏小艺很勉强地直了直身子,仍是无话。 这顿饭吃的很闷。 当晚,孩子睡了,苏小艺和李琼离开大梅家,就在马路上慢慢地走着。这时, 天下着小雨,人心里很寒,可走来走去,仍是无话。路灯很昏,两人的影子在路灯 下长长的…… 两人在路上走了很久很久,当两人走到排练厅门口时,却见一个人打着一把雨 伞在门口站着——那竟是大梅!大梅快步走到苏小艺跟前,把一张住宿证塞到他手 里,说:“‘大众旅社’。去吧,房间我订好了。孩子也睡着了,你两口好好说说 话。” 苏小艺激动地一把抓住大梅的手,流着泪说:“大姐!……” 大梅又把手里的雨伞递给李琼,说:“孩子你放心。” 第二天早上,当大梅来到排练场门口时,见一群演员都在门口站着,正叽叽喳 喳地在议论着什么…… 大梅匆匆走上前来,立时有人对她说:“团长,导演可能不来了。” 还没等大梅开口,买官抢先说:“还来啥?两口子打离婚去了。” 大梅说:“人家两口好好的,谁说他离婚去了?” 买官说:“千真万确。我亲眼看见的,今儿早上,在办公室,老右刚刚让小吴 给开的证明。” 大梅吃惊地说:“真的?” 买官兴高采烈地说:“可不。老右的脸都白了,煞白!” 大梅一听,二话不说,扭头就走! 大梅匆匆赶到了街道办事处,进了门,她二话不说,三步两步抢上前去,拉上 李琼就走! 这时,那位管民政的干部正在登记呢,他突然抬起头来,叫道:“干啥?这是 干啥呢?”可他一抬头,见是大梅,又慌忙改口说:“是申大姐呀?有事么?” 大梅也顾不上多说,径直把李琼拉到门外,这才喘口气说:“大妹子,有句话 我得给你说说。你可不能这样。戏上说,患难见真情。这时候,他到难处了,你要 是再跟他离婚,不是太那个了么?!” 李琼含着泪说:“大姐,说实话,我也不想走这一步。可是,在那边,我实在 是……” 大梅说:“走,你有难处给大姐说说,咱想办法。” 李琼沉默了。 大梅牵着李琼的手把她拽进了家门。一进门,往椅子上一坐,李琼痛哭失声! 她哭着说:“大姐呀,我也是没办法呀! 大梅想了想,安慰她说:“这样吧,你们这样长期分居,也不是办法。你一个 人带着孩子,也真是不容易。干脆,你调过来算了……” 李琼摇了摇头说:“像我们这种情况,要调动,太难太难了!” 大梅说:“调动的事,我给你想办法。你放心,我就是头拱地,也要把你跟孩 子弄过来。” 李琼闹离婚的事,终于被大梅拦下了。往下,大梅又是跑前跑后地给她联系调 动的事。这一切,苏小艺都看在眼里,他自然是十分感激。所以,在剧团里,苏小 艺也十分卖力。他恨不得一下子就把剧团的水平提高一步。可他怎么也想不到,他 很快就遇到了巨大的阻力。 一天晚上,大梅在舞台上照常演出,台下,看戏的观众没有往常多,上座率只 有五六成,剧场里显得稀稀拉拉的……可就在剧场的过道里,有一个人猫着腰,一 会儿到前边听听,一会儿到后边听听,当他偶尔直直身的时候,就会发现,这人戴 着一副眼镜,他就是导演苏小艺。他是来摸情况来了。 等戏散场时,苏小艺在剧院门口拦住了大梅。他说:“大姐,你等等。” 大梅扭头一看,是苏小艺,就说:“老苏,调动的事,我昨天又去催了,他们 说商调函已经发了……” 苏小艺打断她说:“今晚上,我专门又听了你的戏……” 大梅马上问:“你觉得咋样?” 苏小艺很严肃地说:“有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很严重。” 大梅说:“你说。你说。” 苏小艺说:“你的戏,我反反复复听了很多遍,美中不足的就是这个‘欧’腔, 这个‘欧’腔实在是太难听了!……”说着,大梅刚要说什么,苏小艺却激动起来: “你听我说,你听我把话说完。我必须说完!戏剧的唱腔,有一个标准,可以说是 推一的标准,那就是要美。美是标准!唱腔不美,不悦耳,不动听,为什么还要唱 它呢?!愉悦。它的核心是愉悦!” 大梅解释说:“这个‘欧’腔是老一辈艺人传下来的。一代一代都是这么唱的, 越调就是这样,都带这个腔……唱腔能改么?要是改了,那、那……还能是越调么?!” 苏小艺更加激动,他手舞足蹈地说:“怎么不能改?为什么就不能改呢?我知 道是老祖宗留下的,老祖宗留下的就不能改了么?!说实话,这个‘欧腔’就像是 鬼叫一样,没有一点美感,太难听!” 大梅疑疑惑惑地说:“我都唱了这么多年了,过去,也没觉得它难听……这, 这到底是咋回事呢?” 苏小艺却仍是不管不顾地说:“要改,要改,一定要改!” 结果是两人吵了一架,不欢而散。 可是,就在这晚的深夜,苏小艺怎么也睡不着,夜半时分,他忍不住爬起来, 匆匆地赶到了大梅家门前,用力地敲起门来!苏小艺一边敲门一边喊道:“大姐, 起来,快起来。我找到原因了!” 屋里,大梅披衣下床,开了门,月光下,只见苏小艺在门外走来走去,嘴里还 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大梅问:“半夜三更的,你,有啥急事?” 苏小艺很武断地说:“你出来,出来说。” 待大梅走出门,苏小艺用手一推眼镜,口若悬河地说:“你过去是唱‘高台’ 的,对吧?那时候你有一个绰号,叫‘铁喉咙’,对吧?那时候,唱戏没有麦克风, 凭的啥?我实话对你说,凭的就是嗓门大!在乡村的土台子上,谁的嗓门大,就算 是唱得好。别急,你别急,听我说,当然,我不否认你唱腔上的优点,如果没有优 点的话,你也到不了今天。可那时候,你是一俊遮百丑。你一喊二里远,吐字又清, 乡下人看热闹的多,一听嗓门大就叫好,你可以一俊遮百丑。但现在就不行了,现 在你在舞台上唱,有麦克风,不用那么喊了。这样一来,你唱腔上的毛病就显现出 来了,比如这个‘欧’腔,就是个败笔,绝对是草台班子的货色,简直是粗俗不堪!……” 苏小艺一边说着,一边走来走去。 大梅一下子像是被打懵了,也气坏了,她指着苏小艺:“你,你,你张口闭口 草台班子,草台班子怎么了?你怎么能这样说呢?!” 苏小艺仍是不管不顾地说:“我告诉你,艺术有层次之分,高下之分,有优劣 之分,艺术是要讲品位的。品位,你懂么?!……” 于是,两人又在月光下争吵起来!在黑暗中,两人都手舞足蹈的,显得十分激 动!他们从家门口一直吵到院门口,又吵到路灯下……结果,两人吵来吵去,仍是 谁也说服不了谁!于是,又是气嘟嘟地各自回去了。 不料,天快亮的时候,只听门“咣当”响了一声,大梅又披衣从屋子里走出来, 急火火地朝排练场走去!她要再去找苏小艺说说。 这边,苏小艺嘴里吸着劣质香烟,也是一夜未合眼!他烦躁不安地在舞台上走 来走去……当他从舞台上跳下来,朝门口走时,刚好跟匆匆走来的大梅相遇!两人 一怔,都同时说: “你听我说。” “你先听我说!” 两人就那么气呼呼地互相看着,终于,大梅说:“你是导演,你先说吧。” 苏小艺说:“大姐,我想来想去,这个‘欧’腔必须改掉,如果不改掉,难登 大雅之堂!另外,艺术也是要不断创新的,如果不发展,是没有生命力的……在这 里,艺术的最高标准是:真、善、美!” 大梅反问道:“那,按你说,怎么改?!” 苏小艺一时被问住了,张口结舌地说:“这个,这个……我还没想好。” 大梅气呼呼地说:“你导演都没想好,咋改?你这不是瞎乍呼么?!你说这, 我也想了,行,改掉‘欧’腔,可你想过没有,唱到这儿往下咋唱?很秃啊!这可 不是空口说白话,你一说改就改了?这唱腔能是乱改的么?!” 苏小艺说:“办法是可以想的,我也一直在想……” 大梅也发火了,说:“这一次,你听我说完!” 苏小艺一怔,忙说:“好,好,你说。你说。” 大梅说:“还有个事,我想给你说说。京剧马连良的《空城计》你看了吧?原 来,我并没有悟过来,经你这么一提,我倒是想起来了。人家马先生演的诸葛亮, 怎么看怎么大气,身子也没怎么动作,却飘着一股英气,潇洒大方,八面威风。现 在我才明白过来,人家的‘诸葛亮’是穿靴子的。就是这么一双靴子,把人‘穿’ 得大气了……回想起来,老师当年教我这出戏时,他演诸葛亮是趿拉着一双破鞋, 手拿一把破扇子,懒懒散散的。现在想来,那时他因为戏演得好,人却懒散,还吸 大烟,总是来不及上场,就趿着一双破鞋上去演……到我们这一代,就延续下来了。 你说诸葛亮该不该穿靴子?” 苏小艺说:“当然该了。诸葛亮是个大政治家、军事家,趿拉着个破鞋,什么 玩意嘛?!” 大梅说:“我也觉得懒散。可当年老师就是这么个‘规矩’……” 苏小艺说:“你看,这不正说明问题么?!” 于是,两人就那么走来走去地说着、争论着……一直到天大亮时,大梅打了个 哈欠,突然说:“给我一支烟。” 到了这时,苏小艺猛一抬头,说:“哟,哟,天亮了,天都亮了!”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导演苏小艺胸有成竹地站在排练厅的舞台上,对乐队说: “注意,今天咱们把唱腔修改一下,把这个。这个、用假嗓唱的‘欧’腔切掉!改 成真唱的拖腔,咱们试一试……” 然而,乐队却并不听苏小艺的,他们都侧过脸去看大梅—— 苏小艺仍是不管不顾地大声说:“开始吧。” 可是,乐队却没有一个人伴奏…… 苏小艺往下看了看,有点惊讶地说:“怎么回事?!——开始!” 这时,买官突然跳出来,大声喝道:“——老右!羊群里跑个免,你算哪棵葱 啊?!你说改就改?你是谁呀?!你是‘大宝贝’?你是‘一品红’?!” 众人哄的一下,笑了。 就这么一声“老右”,居然把苏小艺喊倒了!他怔怔地站在那里,他的头竟然 不由自主地勾下去了…… 就在这时,一些中老年的艺人也都七嘴八舌地说起风凉话来。 有的说:“哼,老辈人传下来的玩意儿,说改就改了?” 有的说:“杀猪杀屁股,各有各的杀法!要是能改,这越调还能是越调么?那 不成四不像了么?!” 有的说:“你看他那头,你看那头昂的?鹅样!啥东西!” 有的说:“就他那破围巾一甩,咱就得改?!——摸摸?!” 有的说:“能?叫他能吧。这越调唱了多少年了,出了多少名角,都不胜他?! 瞎日白!” 此刻,苏小艺像是有点醒过神来了,他探头朝下看了看,说:“什么意思?你 们、什么意思?” 买官跳起来,大声戏弄说:“啥……兔子!” 众人哄一声,又笑了。接着,又齐声叫道:“兔子!” 苏小艺傻傻地站在那里,嘴里喃喃地说:“怎么就不能改呢?怎么就不能改呢? 我不明白……” 正当众人议论纷纷的时候,只见拉头把胡琴的瞎子刘扭头看了看大梅,说: “大梅,你说句话?” 大梅迟疑了一下,说:“听导演的。” 瞎子刘质问道:“咋改?越调的曲子都有一定之规,你说咋改?” 大梅说:“我也想了好几夜了,导演给了个谱儿,试试吧,我先哼一遍你们听 听……” 乐队有人马上站起来说:“这不行,这不行吧?” 大梅说:“不行咱再说……” 说着,大梅走到前边,试着哼唱了一遍…… 没等她唱完,买官便哈哈大笑起来!接着,他说:“就这,就这?跟猫叫春样, 就这?!啥玩意儿!老少爷们,听听,听听,老右把咱越调糟践成啥了?!” 众人也都跟着嚷嚷道:“不行。不行。这可不行!” 大梅刚要解释什么,只见苏小艺手里的文件夹“啪”的一声,扔在了地上…… 而后,他头一句,嘴里喃喃地说:“草台班子。真是草台班子!不可礼遇,不可礼 遇!……”说着,他脖里的围巾一甩,勾着头一步步走下台来。 立时,那些中老年艺人“哄”的一声,全都站起来了,人们群起而攻之: “狗日的,说谁呢?!” “说清楚,谁是草台班子?!” “草台班子怎么了?!” “站住,不能让他走!” 此时,一直一言不发的黑头,脸色也陡然变了!他气得两眼冒火,一下子就攥 紧了拳头…… 苏小艺在人们的围攻之下,任了片刻,突然弯下身子,给人们鞠了一躬!而后, 他头点得像鸡啄米似的,又转着身子向每一个人鞠躬: “对不起,我错了……对不起,我错了……对不起,我错了……对不起,我错 了……” |